妥建清 高居家
內容提要 作為馬克思主義生產理論的重要面向,技術是基于人類現實需要的一種以工具為中介的創造性實踐形式和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其遵循規律性目的性的統一并具有一定的意識形態性,成為空間生產和再生產過程的中介力量。因此,闡釋馬克思的技術思想必須考慮其與空間的內在邏輯,此內在邏輯主要表征于技術主導下的時空壓縮、空間深度化以及空間的生產性等諸多面向。馬克思的技術思想揚棄了同時期的浪漫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的技術觀,并與海德格爾對技術的追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始終從實踐的角度理解和把握技術,使技術回歸到實踐哲學的道路和人類生活世界的現實中。對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技術與空間思想內在邏輯的分析,可為反思技術與空間——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重要的理論資源。
技術作為人之為人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僅人以其為中介在對象化的勞動中改造自然,實現人的內部自然與外部自然的人化,而且人依托其創新突破現實勞動,趨向無限的理想勞動,表現出美的勞動規律。尤其在以工業革命為中心的近現代社會,技術全面介入人的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其“被理解為代表著一切即將來臨的可能性和未來的可能性之前景”。(1)[法]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裴程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1頁。鑒于技術在“人類世”日漸獨立乃至具有全面替代人的可能,如何從關系中的人而非覺悟人的“沉淪”的個人角度觀照技術,就成為當今時代亟待反思的問題。馬克思主義創始人揚棄同時代的諸種技術思想并與海德格爾的技術思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實踐的角度理解和把握技術,使技術回歸到實踐哲學的道路和人類生活世界的現實中。國內學術界對馬克思技術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技術實踐”“技術異化”以及“技術批判”等面向,而對于馬克思的技術和空間之間的邏輯關系問題鮮有論述,(2)相關的代表性的研究有孫周興:《人類世的哲學》,商務印書館,2020年;林密:《馬克思“以時間消滅空間”的空間生產思想及其深層邏輯探微》,《哲學研究》2019年第12期;馮雷:《當代空間批判理論的四個主題——對后現代空間論的批判性重構》,《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于春玲,陳凡:《馬克思技術批判視野中現代性追問的邏輯進程》,《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0期;張青衛:《唯物史觀視野中的技術批判》,《馬克思主義研究》2012年第2期,等等。分析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技術與空間思想內在邏輯,可為推進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研究,尤其是為反思技術與空間——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重要的理論資源。
19世紀中葉以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先后完成工業革命,科學技術的普遍發展和應用,特別是以細胞學說、能量守恒和轉化定律以及生物進化論三大發現為代表的自然科學的發展,在人類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過程中表征著生產力的巨大發展,使得資產階級在其不到一百年的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時代所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都要多。馬克思正是在此歷史背景下對技術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其認識到合目的和合規律的實踐活動統一于技術的熟練運用,而技術活動則是一種滿足人的現實需要和提高生產力的創造性實踐活動和生產勞動形式。首先,馬克思認為技術同“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1、127頁。為人類提供了生存手段和必需的生產生活資料。對自然的技術化改造將人類從物質匱乏中解放出來,從而引導人類從需要的領域過渡到自由的領域。作為類存在物的人的生存和發展過程正是不斷滿足自身需要的勞動實踐過程,在此過程中技術成為人類獲取物質資料最直接的工具和手段,顯示出人類所支配的生產力的可能性,此種生產力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而不斷發展。馬克思將技術、實踐或生產統一考慮的思想前提正是基于人的現實需要。現實世界中的人以其需要的無限性和廣泛性區別于其他一切動物,其為了滿足自身的需要而從事的任何生產勞動都不過是為了維持肉體生存需要的手段,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從自己出發的”。(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14、33~34頁。技術和語言、意識一樣是由現實的需要而產生的一種生產方式,滿足人的需要的途徑和手段必然要通過以技術為基礎的實踐活動來實現,“社會一旦有技術上的需要,則這種需要就會比十所大學更能把科學推向前進”。(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上),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98頁。其次,馬克思認為科學技術是一種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力量,強調“始終必須把‘人類的歷史’同工業和交換的歷史聯系起來研究和探討”。(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14、33~34頁。馬克思通過考察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生產方式,將物質生產方式和技術視為不同社會形態形成的重要因素,將社會歷史的演變與勞動形式變化所定義的技術歷史階段相匹配來證實工業技術史與人類歷史之間的內在邏輯。正是由于勞動過程中人類使用的工具的差異,使得“手工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為首的社會”,(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44、469頁。技術成為推動人類社會形態歷史發展的強大引擎。再次,馬克思指出工業發展關涉人類歷史的發展,“建立新的工業部門已經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關的問題”。(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44、469頁。自然科學通過工業實踐進入和改造人類生活并成為人類生活世界的基礎,為人的全面自由解放做準備,因此人類歷史是一種以技術實踐為基礎的工業史,人類所開展的活動“迄今都是勞動,也就是工業”。(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21、127頁。恩格斯在致瓦·博爾吉烏斯的信中指出,經濟關系是歷史的決定性基礎,這些關系涉及人類歷史的生產、交換以及整個生產和運輸的技術,這些技術決定了產品的交換方式和分配方式、階級劃分、統治和從屬的關系以及國家、政治、法律等。(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上),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98頁。于此而言,技術實踐活動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體現為一種推動人類和社會歷史發展的生產力和生產方式,標志著人類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實現“人的依賴”向“物的依賴”再到“個人全面自由發展”社會形態的轉變。
馬克思指出,生產實踐和生產方式構成了人類賴以存在和發展的基礎,技術作為一種人類實踐與政治、道德、藝術、宗教、哲學等諸種實踐均是規律與目的相統一的活動所產生的實踐形式和必然產物。一方面,技術是一種滿足“內在尺度”的實踐活動和實現人類需要無限性的工具和手段。人類在以技術實踐活動創造和改造對象世界的生產勞動中確認人的類本質,證明人是有意識有目的的類存在物,并且通過生產生存手段來確立其作為類存在物的獨特性。此種技術活動超越了動物本能的單一的生存需求,表現出“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自由自覺發揮和在無限性超越性向度上的自由創造,此種超越性和自由無限性基于一系列諸如“任何”“處處”“全部”“整個”等副詞而不局限于特定的現實,“動物僅僅利用外部自然界,單純地以自己的存在來使自然界改變;而人則通過他所作出的改變來使自然界為自己的目的服務,來支配自然界”。(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518頁。另一方面,技術是一種遵循“外在尺度”的實踐活動。人是對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同時也是受動的有限制的存在物,包括技術活動在內的人類任何勞動實踐都受制于必然的客觀規律。技術的規律性在于其具有客觀規定性和穩定的本質特征,其發展受內在的技術知識客觀性和普遍性以及生產的普遍規律所支配,人類按照技術的內在規律認識并改造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才是現實的人的真正實踐。人的實踐活動高于動物本能活動正是在于人類能夠認識和正確運用自然規律,“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怎樣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7、128頁。總之,人類的進步和社會的發展絕非停留在道德或者理性層面的沉思,而是一種遵循自然規律并通過對此規律的認識來改造客觀世界的技術實踐。技術作為實現人類有限目的的工具和手段,有計劃地使規律為一定的目的服務,體現著人類技術實踐的規律性和目的性的統一,既使得外在的規律成為合目的的規律,也使得目的成為合規律的目的。
馬克思繼而指出技術作為一種實踐具有意識形態性。首先,馬克思認為工業歷史和工業是人的本質力量的現實性,以技術為基礎的“工業是自然界同人之間,因而也是自然科學同人之間的現實的歷史關系”。(1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7、128頁。自然界和自然科學成為人類生活世界的基礎并關系到人的全部生活,技術與自然一樣本身就具有一種意識形態性。如果自然不可能在無差別的基礎上以自覺的自然方式出現,那么技術亦不能獨立于社會之外而實現純粹的中立,其本質上是由科學水平、國家法律、政治制度及社會利益等諸多社會因素和生產方式所塑造,社會性的要因和“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8頁。繼而,人與社會對技術的廣泛依賴及其在日常生活中廣泛的中介影響體現為某種意識形態,此種意識形態與自然科學彼此相互制約,強調了技術對人的本質、人的精神世界和人的實踐活動的重要影響,體現于技術通過工業進入人類生活,比宗教、政治、藝術及文學等意識形態更有力地影響人類精神世界,呈現出技術與人們的思想觀念之間的密切聯系和階級意識形態的存在。再如資本主義制度下技術是進行統治和奴役無產階級的工具,社會主義制度下的技術則是實現人的全面解放和自由的手段。可見,每一種社會形態都構建了以滿足其自身物質、意識形態及社會生產和再生產需要和目的的技術范疇,并根據這些概念組織新的生產和再生產。
其次,馬克思認為以技術為基礎的工藝學不僅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更揭示出“人的社會生活條件和由此產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1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10頁。故而強調技術作用于現實社會是為了服務于其所要實現的意識形態,人類以有意識的方式使用生產力所擁有的一切技術工具——機器是作為鎮壓工人罷工的強有力武器而被發明,作為紡棉花機器的紡紗機只有在一定的關系下才成為資本,而“蒸汽、電力和自動紡機甚至是比巴爾貝斯、拉斯拜爾和布朗基諸位公民更危險萬分的革命家”。(1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3頁。可見,資產階級為了剩余價值和資本的原始積累而工具性地使用技術,導致人的異化和剝削的現實被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所遮蔽,此種意識形態把統治階級的利益偽裝成整個社會的利益,而產生出工人階級為維持自己的剝削而勞動的虛假現實,馬克思則認為技術是人類繁榮和人的解放走向共產主義的關鍵,“只有……把科學從階級統治的工具變為人民的力量,把科學家……變成自由的思想工作者!只有在勞動共和國里面,科學才能起它的真正的作用”。(1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600頁。
就思想史而言,青年馬克思主要是基于對社會現實的批判視角思考技術問題,此階段其技術思想主要受到培根和蒲魯東等人的影響。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就關注過培根的著作,并稱培根為“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1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63頁。培根指出,印刷、火藥和磁石三種發明業已在學術、戰事及航行等方面改變了事物的面貌并引起難以數計的變化,以至于任何帝國、教派和星辰對人類事務的影響都無法超越其影響。(19)[英]培根:《新工具》,許寶骙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03頁。馬克思同樣指出火藥、指南針、印刷術三大發明預示著資本主義社會的到來,“火藥把騎士階層炸得粉碎,指南針打開了世界市場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術則變成新教的工具,總的來說變成科學復興的手段”。(2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27頁。可見,馬克思的技術思想深受培根關于科學和工具觀點的影響。與此同時,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及《雇傭勞動與資本》等著作中對蒲魯東關于勞動分工和機器生產的觀點以及蒲魯東小資產階級關于機器勞動的改革方案進行了批判,提出技術在生產力中的作用和地位、一般技術應用對工人勞動和生活的消極影響等重要理論。馬克思指出,蒲魯東將“機器”和“分工、競爭、信貸”等作為經濟范疇來研究是極其荒謬的,因為“機器只是一種生產力。以應用機器為基礎的現代工廠才是生產上的社會關系,才是經濟范疇”,(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63~164頁。作為生產力的機器決定了分工而非作為生產關系的分工決定機器。由此可見,蒲魯東混淆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內在關系。盡管如此,蒲魯東在《貧困的哲學》中仍辯證地看待機器的作用,指出經濟上機器的采用使其成為人類自由、駕馭自然及人類力量的象征,同時也認識到工業機器的改良趨向于以機械操作取代人工勞動,導致部分勞動者從生產過程中被排擠出去而造成失業現象。可見,馬克思的技術思想受到蒲魯東的影響。
而思想成熟期的馬克思主要是在深入考察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過程中論述技術問題,此階段其技術思想主要受到拜比吉、尤爾、黑格爾、斯密、李嘉圖及富蘭克林等人的影響。首先,馬克思在其手稿中勾勒了人類技術發展史的輪廓,特別是在《資本論》中大量參考引用了拜比吉、尤爾等人關于技術的著作和論述,摘錄了他們的技術觀點并引用了大量的技術史料形成了著名的“工藝學筆記”,闡明了對技術歷史發展的看法并結合勞動過程分析了資本主義應用技術的社會條件和社會后果。馬克思通過烏爾、巴貝奇和舒爾茨等人的著作對制造業和現代工廠制度中的工作過程進行了研究,并擴展到工業革命前的技術史,在對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的闡釋中論述了工業生產的技術條件被用來解釋生產過程如何實現剩余價值。其次,黑格爾對目的論的相關論述對馬克思技術思想的形成產生了深遠影響。黑格爾在《邏輯學》的“目的性”章節闡釋了主體如何利用手段改造自然以及如何影響人們對事物工具化過程的理解,指出工具是勞動有效實現目的的重要手段,有助于人類對自然的控制和從自然狀態中解放出來,強調了工具特殊的本體論地位。黑格爾通過指出勞動是人類第一種工具性行為來分析工具對人類的影響,強調工具的普遍性影響著勞動并使之客觀抽象化,而此種抽象化是機器概念的開始。其在《法哲學原理》中又提出了對現代社會技術變革的焦慮和技術異化的問題,并以勞動為基礎討論了現代化問題。他認為與動物相比人類具有“需要和滿足手段的殊多性”(22)[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205、210頁。并將這些需求劃分為更小的需求,使它們更加抽象和特殊化,勞動的此種抽象化是技術機械化的基礎,然而“生產的抽象化使勞動越來越機械化,到了最后人就可以走開,而讓機器來代替他”。(23)[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205、210頁。可見,黑格爾的技術觀意味著從感性經驗的知識到內在一致性的邏輯轉變必然要求個體人作為中介,歸根結底是人類自我意識的表現能力,此種能力只有通過使用作為中介的工具予以外在化,其結果可能把機器創造成一個代替人類勞動的對象。一方面,工具使人有機會通過勞動的機械化來獲得空閑時間和私人空間;另一方面,壓迫性的機械化勞動使人成為與機器相伴的技術附屬。由此可見,黑格爾通過機械化勞動和機器的出現揭示了隱藏的當代技術烏托邦主義的思想根源,從技術的角度思考了人類和社會變革的可能性。馬克思正是在揚棄黑格爾的工具性手段和技術異化等思想基礎之上逐漸形成了辯證的技術觀,其在《反杜林論》和《資本論》中指出,技術盡管在極大程度上提高了勞動生產力并為人類的發展提供了無限空間,但是以技術為代表的機器應用“壓抑工人全面的生產志趣和才能,人為地培植工人片面的技巧”,(2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316頁。工人喪失了應有的技能而不得不在機器的主宰下工作,淪為能生產的機器或者機器的附屬物。以機器為代表的死勞動統治著活勞動并剝奪了工人生產勞動活動的一切利益,包括人的生活生存空間,真正留給人自我發展的時間和空間是極其有限的。再者,斯密在對國家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調查中將一些富裕的商業國財富的增加歸因于技術工人和制造工人的勤勉與熟練、簡化勞動和節省勞動的各種機器、運輸船舶及一切運輸工具和商業手段,(25)[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83頁。同時指出機器只是起著次要和從屬的作用。(2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86、447頁。李嘉圖同樣非常重視機器的生產作用,指出影響商品價值的因素不僅包括直接花費在商品上的勞動,還包括花費在器具、工具等上的勞動。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強調并論述了機器與大工業之間的現實關系,多處引用斯密和李嘉圖的相關論述,并指出李嘉圖的偉大功績之一就是把機器看作生產商品的手段,(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86、447頁。實已看到斯密、李嘉圖等人從政治經濟學范疇探討機器生產的趨勢和影響并對其思想進行了揚棄。可見,馬克思的技術思想與斯密、李嘉圖必然存在著一定的聯系。最后,馬克思將技術視為一種實踐受到本杰明·富蘭克林的影響。馬克思在《資本論》《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兩次論述到富蘭克林從勞動的觀點出發認為使用和創造勞動資料是人類勞動過程所獨有的特征,將人定義為“制造工具的動物”及“工程師”。馬克思同樣認為勞動是從制造工具開始的,只有通過勞動實踐才能找到理解全部社會史的鑰匙。可見,馬克思認為技術是一種實踐的觀點受到富蘭克林的影響實為確證。
馬克思的實踐人學觀超越直觀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之間的對立,把感性世界理解為構成此一世界的個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動”,從而將對象、現實、感性“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2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3頁。技術變革作為一種感性實踐活動對人類和社會的影響反饋到人本質力量對象化的空間實踐,成為空間生產和再生產過程的中介力量,同時,空間發展的現實性也必然要求技術和技術實踐不斷發展與革新。于此,技術與空間的內在邏輯主要表征在時空壓縮、空間深度化以及空間的生產性等諸多面向。
首先表現在以時間消滅空間實現空間的壓縮。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的考察始于商品,此種考察必然涉及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和技術。生產水平的進步和交通運輸技術的發展縮短了商品的流通時間,不僅加快了空間運動的速度,還縮短了穿越空間距離所需的必要時間。馬克思正是意識到交通運輸和通信等技術因素對于重新定位時空關系的重要性,才提出“用時間去消滅空間”的時空壓縮思想,以此描述商品、資本、市場及信息流通速度的歷史進步和累積效應,呈現出不同地方、區域和國家等空間之間相對距離所需時間的縮短。可見,空間壓縮在時間中有其現實性,“任何在空間中呈現的現實都可以根據其在時間中的起源而得到闡述與解釋。雖然任何在時間中(歷史性地)發展著的活動都會導致(即生產出)某個空間,但這些活動只有在空間中才能成其為實踐性的‘現實’或具體的存在”。(29)[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劉懷玉等譯,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167頁。列斐伏爾既堅持又超越了馬克思的主張,特別是其繼承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唯物主義辯證法及總體性原則,從空間維度發展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異化的批判,實現了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空間轉向。在此轉向過程中,馬克思思想的總體性原則始終貫穿于列斐伏爾對空間論域的闡釋,此空間思想與馬克思的空間相關論述始終保持一致,所以列斐伏爾等人的空間思想對馬克思整體思想的闡釋存在合法性。馬克思對此種時空壓縮進行了形象化的描述,以生產方式變革、機器的制造與使用及交通通信手段改進等技術的發展加速了社會變革,消解了空間內存在的一切等級的、固定的以及僵化的關系,而此種空間關系的發展必然提出對技術的現實性發展。
一方面,時空壓縮表征于技術實現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減少。馬克思指出商品的價值是由其生產所需的平均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此種必要勞動時間在時空關系中呈現為時空壓縮,其現實表現為由技術所實現的穿越不同空間所需必要勞動時間的減少,利用交通和運輸工具等技術因素而達到時間和空間的縮短。作為資本價值普遍化的條件,必要勞動時間成為人的生命和人的發展的尺度、資本發展和空間發展的尺度,其在重構時空關系過程中建立起必然的空間聯系和空間價值,不僅提供了一種闡明空間的社會構建手段,而且揭示了空間的易逝性與暫時性通過活的時間而被賦予不同的形式和關聯性。此種普遍存在的易逝性與暫時性正是經由技術發展實現的必要勞動時間的縮減所呈現的,“1847年,運往東亞的商品的流通時間,至少還需要十二個月,現在已經減少到十二個星期左右。1825年到1857年期間……美國和印度,由于交通工具的這種變革,同歐洲的工業國家靠近了70%到90%”。(3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上),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85頁。海涅同樣感受到傳統時空意識在面對技術發展時所產生的空間距離的壓縮感,“甚至連時間與空間的基本概念也變得搖擺不定。由于有了鐵路,空間已被消滅,剩下的就只有時間了”。(31)《海涅全集》第10卷,金海民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29頁。由此觀之,空間壓縮的歷史必然表現為必要勞動時間減少的歷史,這就需要從時間性方面來看待空間壓縮,只有通過時間——政治經濟學與資本積累相關的客觀時間——在感知上以鐵路、輪船及通信等為表征的人類技術生產實踐縮減時間才能實現超越自然界限和空間障礙。
由于結506焊條屬于低氫型堿性,容易吸收空氣中的水份,焊接時容易產生泡,這會影響焊接質量。他們不得不著手新的實驗,選擇最佳焊接角度。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實驗,統計了一個又一個數據,最后確認,一根焊條在焊接的整個過程中不斷變換角度,保持后傾70~80度,效果最理想。
另一方面,必要勞動時間的減少縮短了空間距離感。馬克思指出,資本在既有的技術條件下實現對勞動的支配,其現實性要求在交通運輸和通信等生產工具的作用下不斷縮短必要勞動時間來超越并克服空間距離。通過諸種技術性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不斷擴大的市場對其產品的需求使各國的生產和消費統一于一個縮小的、世界性的空間。作為一種勞動資本,運輸和通信等技術因素在地理區域、商品產地和消費地及人與人交往之間造就了一種明確的空間距離,同時也使這種空間距離感失去其現實存在性,消滅了空間之間自然存在的孤立狀態,呈現出一種空間距離壓縮景觀。此空間距離壓縮感的存在依賴于資本驅動下穿越空間距離所需必要時間,并“由強調速度和迅速減少距離摩擦與周轉的技術所驅動”,(32)[美]大衛·哈維:《希望的空間》,胡大平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31頁。這種必要勞動時間縮減實現的空間距離的壓縮打破了人們原有的生活空間及以往國家、地區之間孤立發展的局面。此種孤立狀態的消失正如本雅明的“自然物體的靈暈”的消失,本雅明將自然物體的靈暈界定為一種距離的獨特現象,(33)[德]本雅明:《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王斑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237~238頁。正是由于技術復制而導致靈暈被摧毀,其表達了不同地方及不同人之間的距離和孤立狀態的消弭。于此而言,技術革命加速了不同空間彼此關聯的必要時間而形成感官上空間的壓縮,體現了空間的時間性。時間性作為決定性的要素納入不斷變化的空間關系之中,逐漸發展出新的與加速度相符的感知方式和行為方式,并“產生了時間進程的超地區的協調要求。現代技術最終促成一種實時的空間遠點間的交流”。(34)[德]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時間:它對我們做什么和我們用它做什么》,衛茂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6頁。
由此可見,技術及其發展減少了跨越空間所需的必要勞動時間,進而超越了一切空間界限,在其現實性上實現了時間和空間的壓縮。同時,時空不斷壓縮的現實性也加速了技術的發展與革新,以適應更快的交換速度、更短的運輸時間以及更具時效的溝通等需求。從資本的本性而言,一切空間界限的超越加速了交往即交換的物質條件的發展,特別是以交通運輸工具為代表的技術水平的發展。空間壓縮的程度在一定時期內存在著實際的界限,此種界限與該階段的技術水平尤為相關,表現于超越該空間界限的需要會不斷促進技術的新發展,諸如對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地方與地方之間的聯系以及商品在世界市場中的交換和消費等不斷超越現有空間聯系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會對鐵路、飛行、航行、通信以及基礎建設等技術發展提出新的要求。而空間壓縮界限的超越勢必會促進技術的現實發展,全部舊技術必然會被更精細化標準化的新技術所取代,從而實現現有技術的更新迭代。
其次表現在以技術為表征的人的本質力量拓展了空間的深度。受費希特等人的影響,浪漫主義通過反諷協調有限與無限,克服與自我對立的非我,力圖在自我與非我的關系中回歸原初自我的無限境界。此種無限境界正是浪漫主義所追尋的深度,即探求人的本質之自由問題。作為追求自我價值和自我界定的對象化中介,非我只有通過人的主體性才能“回歸于自我這個基底,才能把展現出來的東西把握為自我的內容,使之具有深度和立體的豐富性”。(35)李景林:《人惟求舊,器惟求新》,《光明日報》2019年12月14日,第11版。然而,浪漫主義僅通過想象追溯深度,導致對原我的追求最終回歸到“形而上學地改了裝的、脫離自然的精神”。(3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77頁。鑒于此,馬克思批判浪漫主義僅“用想象力來代替頭腦和心臟”(3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63頁。的方式追溯深度問題,強調了深度是通過技術手段實現人的自由和自由創造,并將其置于本我的實踐活動之中追尋更深層的人的本質力量問題。
人的實踐活動是有意識的感性實踐活動、“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及人所特有的對象化活動,其在認識和改造對象世界的過程中證明人是類存在物。在此對象化活動過程中人作為實踐活動真正的主體是真實獲得全部主體性的自由的人,人的自由本性、主體性和生命力量需要通過人的感性實踐活動和實踐對象化來確證。而人的實踐活動必須依托于一定的技術才得以實現其現實性,人類勞動所包含的技術凝聚在勞動工具的制造和使用之中,只有通過技術才得以擴展為社會化的人類對象性活動。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就在于人能夠通過技術的力量自由地創造和改造對象世界,人的潛能和創造性正是在此種對象化活動中被全面地釋放。馬克思所追求的深度正是強調了現實勞動通過技術達到“物盡其用,人盡其性”的理想勞動狀態,技術作為達及理想勞動狀態的重要方式和手段,實現了理想勞動對現實勞動的超越。此種超越體現了勞動對象化過程中技術的現實性,技術的每一次進步都會促進自然和人類社會的每一次現實的發展,進而成為空間和空間實踐不斷深度化的工具和手段。
技術作為人類對象化活動的中介物,本只是有限目的的工具和手段,但技術作為人的本質屬性的核心基礎,揚棄了具體有限的目的而獲得了比有限目的更高的地位,“手段是一個比外在合目的性的有限目的更高的東西;——犁是比由犁所造成的、作為目的的、直接的享受更尊貴些。工具保存下來,而直接的享受則會消逝并忘卻。人以他的工具而具有支配外在自然界的威力,盡管就他的目的說來,他倒是要服從自然界的”。(38)[德]黑格爾:《邏輯學》下卷,楊一之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438頁。此種地位體現于比“犁”實際功用更重要的是其所代表的不只是技術物自身,更是由物要達及物內在的價值問題——人的本質力量。馬克思哲學思想中的深度是由技術所實現,技術在人的對象化活動中成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外化和確證,成為“人的本質力量的新的證明和人的本質的新的充實”。(3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2頁。在這種確證中人類展現出自身的自由創造性,真正屬人的勞動正是在無限性時空向度上的自由創造。科學技術和資本極大地拓展了人類的生產實踐空間和交往空間,逐漸擺脫了舊有的空間認知局限,無論是從深度上、廣度上和維度上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擴展性,從而展開了人的可能性空間。人類憑借技術力量使主體征服改造空間的能力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通過能動地運用技術增強人類看、聽、觸、感空間的能力而深化對空間的凝視,消解“空間中的秩序井然與時間中的重復……出現令人疲倦同時又感到壓抑的千篇一律的印象”(40)[德]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時間:它對我們做什么和我們用它做什么》,衛茂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35頁。給人類空間感知帶來的平面化。可見,技術為空間深度的展開提供了諸種可能性,“自然的空間在每個方面都依然是敞開的。得益于科學技術,我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任何地方‘建造’任何東西:在海底、沙漠或者山頂,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在星際空間”。(41)[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劉懷玉等譯,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488頁。此種空間的深度彰顯了人類超越了僅從單一方面審視或研究空間,其向著人類感知、向著技術化敞開,以技術力量為基礎創造出新的無限的空間,就像它向著人類本質力量的實踐行動敞開一樣趨向無限可能。
概而言之,技術條件下的人類的空間生產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拓展,人類憑借工業技術力量使主體征服和改造空間的能力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空間作為被主體征服的對象成為確證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存在。機器、鐵路及通信等主體技術的加速發展從根本上改變了當下社會空間的本質,人們不再局限于當下的生活空間,不僅追尋物質空間,而且不斷延伸到心理空間、虛擬空間、宇宙空間,等等。當然,技術對空間深度產生影響的同時,空間深度化也對技術的發展形成了一定的影響。馬克思認為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間和時間,包括技術在內的人類任何實踐和勞動形式都有其特殊的時空規定性,空間條件也制約著技術的發展,諸如原始社會空間由于人類認知的局限性只會產生鉆木取火、木棒和石器捕獵等簡單的技能形式,其無法產生現代社會高度發達的生產和再生產的科學技術,故技術的發展是在具體的空間中不斷演變的。而空間的深度化正是從人類此種具體的實踐活動中獲得其規定性,空間發展的規定性必然要求技術的不斷發展,如生產機器的更新、交通運輸工具的革新以及航天技術的發展等等,原始的生產技術和過時的技能已無法滿足新空間發展的需求,因為“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4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32頁。由此,空間的深度化需要人的本質力量不斷解放,向著更加自由的創造發展,從而也規定了以技術為表征的人的本質力量解放的深度。
最后表現在以技術為基礎的生產實踐實現了空間的生產性。馬克思認識到空間生產作為一種特殊的物質生產方式具有一般性生產所包含的生產、消費、分配和交換(流通)等諸種要素。因此,空間生產必然是一種生產性的空間,此種生產性主要體現于技術加速商品的空間流通提高了商品價值效用以及空間轉變過程所產生的空間價值。一方面,馬克思認為商品的使用價值只有在商品被消費之后才得以實現,這種價值的現實性在于商品的空間位置變化,即產品在完成從生產領域運到消費領域的轉變后成為現實的消費品。此空間位置變化本質上是由技術交通運輸業所實現,體現了運輸業是商品在空間上的流通和流通領域在其現實中所固有的空間規定。流通的空間條件即把產品運送到市場的環節屬于生產過程本身,市場的擴大和產品交換的可能性都與此種空間要素有著重要的關系,其依托于作為生產過程要素的流通,流通費用的減少實現了資本增值費用的減少和資本生產力的發展。(4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7頁。可見,交通運輸業的追加生產過程是物品價值實現的必要因素,(4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6頁。空間的增值和再生產力取決于商品從生產到市場的流通運輸,現實中體現于此種流通運輸所經歷的時間量。更迅速的交通工具和流通加速度不僅擴大了消費市場,而且縮短了商品通過市場的時間,表現出在一定時間內能夠生產、運輸和消費更多的商品、資本的增值次數增加以及資本的價值能夠再生產與增值更多的量,其實現了整個生產和再生產過程的持續性和價值化。可見,技術所引發的交通和運輸工具的變化實現了場所和空間的移動,由此產生的商品價值效用體現了空間的生產性。
又一方面,馬克思認為技術加速規模擴大的再生產體現于外延上生產空間場所的擴大、內含上生產資料效率的提高,(4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92~193頁。作為資本的勞動場所的規模擴大和采用新的、改良的、超過平均水平的生產資料、生產方式等資本形式成為提高勞動生產力的一般性原因,(4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下),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933、725~726頁。在此過程中資本和技術成為空間再生產的動力因素。同時,擴大勞動技術在空間上的作用范圍并結合工作日的特殊生產力是勞動的社會生產力或社會勞動的生產力提高的重要因素之一,(5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66頁。也是發展社會生產力的技術條件和資本發展的現實要求。當然,在勞動的作用范圍擴大的同時,資本集中所造成的勞動空間范圍的縮小可以節約非生產性費用,也呈現出了一種空間的生產性。工人和生產資料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集中不僅可以最大限度地逐漸地吸收資本,提高利潤率和生產效率,還“可以節省動力;許多工人共同使用這些勞動資料……也節約勞動和非生產費用”。(5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91頁。馬克思在論述農業空間集中生產時援引了理·瓊斯《論財富的分配和稅收的源泉》中的示例,以技術為基礎的農業工具的生產和使用使得農業耕作大幅進步,進行耕作的空間更為集中,這種空間集中使機器、科學和自然力的應用得到了發展,呈現出空間的生產性:原本分散在500英畝土地上的全部資本和勞動現在全部集中在100英畝土地上進行精耕細作,“現在在1英畝土地上種出24蒲式耳谷物所花的費用,比過去在2英畝土地上種出24蒲式耳谷物所需的費用少”,(5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91頁。由此,資本和技術因素成為實現空間生產性的內在驅動力,空間規模的變化既吸收了資本又提高了生產效率,這更加表明空間具有生產性。
要言之,空間作為一種特殊的生產方式必然具有生產性,以技術為基礎的生產實踐不論是在流通的空間條件、土地空間價值轉化還是空間規模上都實現并加速了空間的生產性。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生產資本的市場空間越大,它的生產性就越高,而市場空間的這種擴大是由以運輸業為表征的技術造成的。于此,空間的生產性是由技術水平所影響的。而對空間生產性和生產能力的不斷追求也必然會促進技術水平的發展,加快商品在空間移動上的速度以實現更多的商品價值,利用土地空間生產更多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以及通過勞動空間和場所規模的變化不斷提高勞動生產力和生產效率等諸種需求的不斷地被滿足,就需要實現交通運輸技術和勞動生產技術等技術的不斷提高和改進。由此,技術離不開空間關系所產生的內在目的和社會需要,人正是為了滿足人自身的需要以及在歷史活動過程中對生活資料的無限追求,而把空間關系變成價值工具和社會關系再生產工具,以此體現了技術的發展實現了空間的生產性,同時也體現了空間的生產性促進了技術的不斷發展。
在狹隘的工具或技術思維日益占主導地位的境況下,人類面對時代的技術問題該如何回歸現實生活世界,馬克思認為必須從實踐的角度理解技術,如此才能使人類從技術框架中解放出來。在此進程中,馬克思的技術思想揚棄了同時期的浪漫主義和空想社會主義的技術觀,使技術擺脫了空泛的脫離實踐的理論基調,并與海德格爾的技術思想形成鮮明的對比,使技術回歸到實踐和人類生活世界的現實之中。
第一,浪漫主義拒斥和否定技術及理性社會,強調了人的想象和情感,希望重返無技術媒介存在的自在生活空間。馬克思則從實踐觀出發認為人的生產勞動、社會歷史以及空間的生產離不開技術,重塑了技術在人自身、社會和空間發展過程中的重要地位,強調了空間的社會性。首先,浪漫主義否認技術、反對工業,片面地認為技術導致了人的異化,以期尋求人類生活的無技術空間。浪漫主義對工業革命歷史性地批判反映了對工業革命的逃避和對技術帶來的一切現象及結果的不安,認為“人所采取的一切行動源于他自身力量的聯合”(53)[英]以賽亞·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呂梁等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50、52頁。而非科學技術。因為科學技術從人類的罪惡中誕生并破壞了自然和人性,造就了工業化城市空間的丑陋和人的內在生命被忽視,甚至于那些通曉科學的賢哲成為某種形式的活死人,人的形象被嚴重扭曲。借此,浪漫主義希望通過神話、文學、詩歌和藝術等形式摒棄嚴整的科學秩序,尋求恢復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壓迫下被異化的人性和生活空間的自然之態。馬克思則強調了技術是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而存在,是一種生產力和人創造出來的滿足人類現實需要的勞動手段和實踐形式,其在人類生產和再生產過程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并形成了技術化生活空間,“這種再生產到處都以固定資本、原料和科學力量的作用為前提,而后者既包括科學力量本身,也包括為生產所占有的,并且已經在生產中實現的科學力量”。(5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85頁。其次,浪漫主義反對被技術所宰制的理性社會和社會空間的理性化,認為技術阻礙了人的創造性和豐富的感官世界,期望在情感的世界中尋求非理性的精神空間。浪漫主義對情感的追求正是認識到技術理性的橫行對已有宗教的攻擊破壞了信徒的信仰和人類情感,由于理性主義過于庸俗,宗教俯就理性,人們才轉向其他途徑尋找道德滿足和精神愉悅,(55)[英]以賽亞·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呂梁等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50、52頁。“不得不懸置知識,以便給信仰騰出位置”。(56)[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版序,第17頁。浪漫主義認為理性知識已經不能再確認詩意的想象、情感的體驗和過去時代所認同的真實的道德判斷,傾向于通過主觀情感認知來回應和理解生活空間,旨在恢復情感世界的感性認知和人的價值。馬克思則認為技術是扎根于人類物質需求及對自然界永恒依賴的理性實踐活動,強調技術通過工業實踐進入人的生活世界,證實了空間的物質性以及技術同人之間的現實歷史關系,批判浪漫主義拋卻了人類的豐富多彩的現實的關系,僅僅把感性活動理解為人的本質力量的現實性和人的類活動,其僅依靠“純粹的內在精神活動”永遠無法實現個人價值、自由及人類空間命運共同體。再者,浪漫主義主張回歸脫離技術影響的田園詩般的生活空間。此種主張渴望擺脫客體化和技術化意義上的自然界,以此彌合理性和感性、人與人之間的分歧,認為只有在自在自然中才能真正體現人性,表現出“從社會的虛假的、機械的社會形式中解放出來的人的真正本質——人作為盡善盡美的總體”。(57)[匈牙利]盧卡奇:《歷史和階級意識》,張西平譯,重慶出版社,1989年,第153頁。然而,浪漫主義表現出對某種虛構之地不真實的追求,將此種不真實與虛幻的象征主義結合而產生了認識論問題,其所渴望回歸的田園詩般的生活實質上是對現實的逃避和對理想天堂的幻想。可見,浪漫主義所設想的社會空間是一種“留戀那種原始的豐富”“停留在那種完全空虛之中”(5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09頁。的自在空間,否定了技術實踐所影響的人類生活空間的社會性。不同于浪漫主義從感性出發為了“擺脫現代沖突而希望拋開現代技術”,(5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4頁。進而尋求無技術媒介影響的生活空間,馬克思則認為人的本質根源于人的社會性和以技術為基礎開展的生產實踐活動,為了滿足人的需要所開展的任何勞動都內含著技術的力量,自然界和人類生活空間不可能自為地制造出任何機器、鐵路及電報等,它們是人類技術勞動實踐及需要的產物,“我們不能,也不應當關上技術發展的閘門。只有浪漫主義的蠢人,才喃喃自語要回到‘自然狀態’”。(60)[美]阿爾文·托夫勒:《未來的沖擊》,孟廣均等譯,新華出版社,1996年,第358頁。
第二,空想社會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技術,且沒有以經濟和實踐為基礎看待技術,幻想通過技術方案改造社會主義,并將社會主義論說和技術方案寄希望于統治階級,最終只能流于空想。而馬克思則將社會主義和人類生活空間的實現置于現實的經濟和生產實踐基礎之上。首先,空想社會主義沒有真正認識到技術的發展實為社會主義的實現和人類空間發展提供必要的條件,一定程度上否定了技術。一方面空想社會主義者認為技術破壞了社會道德。資本主義社會下以蒸汽機和紡紗機為代表的技術導致財富被少數人掌控,成為資產階級謀取私利的手段,其完全不顧及法律和道德的約束,導致技術改進的作用只是敗壞社會道德并侵占無產階級的生產、生活及精神空間。另一方面,空想社會主義者認為技術帶來了災難。傅立葉對包括技術在內的人類文明進行了批判,其著作中“幾乎每一頁都放射出對備受稱頌的文明造成的災禍所作的諷刺和批判的火花”,(6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289頁。平均主義派和巴貝夫派更是“把文明中間一切精致的東西——科學、美術等等,都當作有害的危險的東西……來消滅掉”。(6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80頁。空想社會主義傾向于以一種極端憤世嫉俗的方式看待機器,渴望恢復各種形式的封建社會主義,沒有真正看到技術為人類的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提供必要條件。馬克思則認為技術在社會發展和空間發展過程中具有強大的生產力,機械是科學社會主義生產力發展的必然途徑,不僅揭示了自然對價值創造的中心作用,還強調了共產主義的實現必然要承認機械在生產中的作用。其次,空想社會主義沒有以經濟和實踐為基礎看待技術,僅通過技術改造理論方案而非技術實踐實現社會主義,其所要實現的人類生活空間也因此缺乏物質和實踐基礎。空想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進行了批判性思考并為社會主義的實現提出了許多積極的建議,提出科學技術是促進生產和社會進步的力量,但是卻未能從現實的歷史條件出發去尋找改革道路,“想用關于正義、自由、平等和博愛的女神的現代神話來代替它的唯物主義的基礎”,(6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81頁。其所要構建的理性王國脫離了現實基礎,局限于不成熟的資本主義生產狀況、階級狀況和不發達的經濟關系,將一切訴諸理性并從頭腦中幻想的種種改革理論方案出發去改造現實社會。馬克思則認為科學社會主義的實現必須建立在有關時代的經濟學、歷史及生產實踐等現實基礎之上,每一個歷史時期的思想和觀念都是由這一時期的經濟條件以及由這些條件決定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決定的,只有與歷史階段相適應的社會經濟條件和生產實踐才能為現實的變革和空間的生產提供驅動力而非理論方案。科學社會主義及其生活空間正是以技術為基礎的生產和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人類實踐的產物,只有伴隨著技術實現的生產力大發展和近代無產階級的出現,人們才能夠全面地歷史地了解社會歷史的發展,才能把對于社會的認識變成科學。(64)《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83~284頁。再次,空想社會主義將社會主義論說和科學技術方案寄希望于統治階級。空想社會主義試圖以改革上層建筑的方式,僅通過向統治階級尋求支持來替代階級斗爭、工人階級奪取政權、推翻剝削者階級的統治這樣的根本途徑。空想社會主義由于無法在特定的歷史時期認識和總結社會發展的現實問題而淪為一種“部分的純政治的革命,毫不觸犯大廈支柱的革命”,(6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63頁。丟掉了閔采爾、馬布利及巴貝夫式的革命精神,形式上仍以極寬容、馴服溫和的態度對待資產階級,夢想通過和平的方式改造現實社會,此進程中的任何社會改革方案、技術設想及其所要達到的社會空間圖景最終只會流于空想。馬克思尖銳地批判了空想社會主義脫離了革命斗爭的實際,認為過去的全部歷史都是在階級對抗和斗爭中發展的,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正是用暴力推翻資產階級統治,實現徹底的革命、全人類的解放,進而實現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以及人類空間命運共同體。只有在科學社會主義下技術才能真正成為一種屬人的社會力量,技術上已經達到的真理方能在實踐中實現,那種被資本主義視為剝削人統治人的異己的力量才會被消滅。
第三,海德格爾從現象學角度強調了“思”是人類本質的行為,對技術存在的思考體現為一種基于神學淵源的存在論,同時強調了自我中心主義主張,忽視了技術社會下自我與他人的現實關系,而由此形成的存在論空間觀缺乏實踐性和社會性。馬克思則將技術立足于以行動為中心的實踐基礎之上,強調了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并形成了實踐空間觀。首先,海德格爾的技術觀倒置了實踐與意識,強調“思”是人類本質的行為。海德格爾將技術設想為一種思考和參與世界的支配性控制性手段及揭示存在的特定方式,發展了與人在世界中的“存在”相關的思想,要求在一個根植于形而上學和先驗哲學的自我確定性的時代重新喚醒存在的意義并由此形成了一種不真實的、康德式先驗的存在論空間范疇。人類由于對存在的遺忘或缺乏對存在的關注而處于“無家可歸”這一代表現代技術真正危險的狀態,其對技術追問的目標正是在于引導人類洞察技術時代“存在”的真相,喚醒人們意識到技術危害的存在和對這種存在展開思考。然而,此種對技術的思考僅停留在古希臘式的以言說為中心的存在范式,從對詩、思、藝術等理論分析的角度對技術進行了深思,認為只有通過回歸神話、思想、詩歌和藝術等意識之流才可能擺脫技術框架,回歸詩意的“棲居”空間,“無視馬克思對‘技術’形成和發展的社會基礎的分析,而將不可言說的‘存在’視為一切技術行動的可能性條件。在他看來,西方思想出現的‘存在’的‘實體化’、‘人道化’的進程始于柏拉圖把人類心靈所領受的事物的永恒形式——理念——視為最真實的存在”。(66)張文喜:《顛覆形而上學:馬克思和海德格爾之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00頁。這正如阿多諾所批判的以海德格爾生存論、存在論為代表的現代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根本問題在于對存在的反思與追問中將思想完全等同于存在,(67)羅松濤:《阿多諾是如何批判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的?》,《新京報書評周刊》2022年3月16日。認為僅“用思想的力量足以把握現實的總體性”。(68)[德]西奧多·阿多爾諾:《哲學的現實性》,王鳳才譯,《國外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于此可以看出海德格爾將技術僅視為源于某種思維的結果及對現實的現象學闡釋,并沒有意識到技術和空間獨特而根本的實踐特性。馬克思的技術范式則立足于以行動為中心的實踐基礎之上,將其解釋為一種實踐的、物質的和社會的活動形式,而非黑格爾和海德格爾所假定的精神活動,賦予了技術實踐活動對精神活動的優先性。其次,海德格爾從現象學角度強調了自我中心主義主張,忽視了自我與他人的關系。海德格爾高揚自我為人類之本體,把與他人的關系視為主客二元對立的關系,“沒有認識到概念中人的關系,并把這些關系和認識的工具混淆起來”,(69)[德]阿多爾諾:《否定的辯證法》,張峰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81頁。導致自我從與他人的關系中孤立出來,形成狹隘的自我中心主義論說和孤立的缺乏社會性的空間觀。馬克思則從現實的個人出發,強調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諸種社會關系是在人們相互關聯中形成“為彼此而存在”的現實世界和空間關系,“對你來說,我是你與類之間的中介人,你自己意識到和感覺到我是你自己本質的補充,是你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從而我認識到我自己被你的思想和你的愛所證實”。(7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7頁。特別是技術的發展使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和空間聯系更加緊密并逐漸走向人類空間命運共同體之圖景,必然會使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系趨向無限可能,逐漸克服自我中心主義下個人與他人關系的分裂。再者,海德格爾對技術存在的思考是一種基于神學淵源的存在論。西方世界工業化的現實已使精神和存在之間的調和存在一種宗教暗流,海德格爾在技術論述中涉及上帝、墮落、危險和拯救,產生一種隱蔽的神學基調。盡管其以對技術搖擺不定的態度和對技術被遮蔽的意義保持開放的態度確保了對技術本質的洞察,卻“不斷重復著‘源頭處的東西’,重復著那宗教性的思想、神學的思想和信仰的思想”,(71)[法]阿爾弗雷德·登克爾等主編:《海德格爾與其思想的開端》,《海德格爾年鑒》第1卷,靳希平等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第407頁。最終回到了一個源于神學的存在概念,受其影響的技術時代空間也失去了物質基礎。而馬克思的技術和空間論域比海德格爾的技術存在論和存在論空間更具實踐根基,“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導致神秘主義方面去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7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5頁。任何生產都需要經由技術、現實空間和身體回溯其實踐根基。
“世界圖景時代”下的人類生活世界被無處不在的技術所包圍,技術已經成為人手的延伸和人的本質力量的表征,并真實地改變和塑造人類現實世界。作為一種形塑人類和社會的力量,技術的真正目的“在于實踐和勞動,在于對人類從未揭示過的特殊事物的發現,以此更好地服務和造福于人類生活”。(73)[德]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頁。然而,技術所導致普遍存在的異化現象則表明人類理性必然存在著對技術失去控制的風險。為此,馬克思通過更深層次地探尋空間的現實來源——以技術為基礎的人類社會的生產力、勞動實踐等,不斷深掘自我塑造的主體之物質本源,以此建構空間與技術之間的必然邏輯,進而批判技術異化所造成的空間和人的異化。技術形成了現代人類共同體的想象性邊界,只有對全球化空間下的技術化現象作深刻思量,避免和改變技術異化所造成的空間異化問題,把技術從其異化的枷鎖中解脫出來,而非將人類的未來托付于技術的無限進步,才能使得人類不至于陷入盲目樂觀主義或宿命論的絕望,實現希望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