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沙 陳睿 王翠翠
世界上有超過一半的人口在雙語環境下成長(Bialystok et al.,2012),而英語是被最多人選為第二語言學習的語言。在我國,超過3.9 億人將英語作為第二語言進行學習(Wei & Hu,2019)。我國高度重視英語學習和教育。然而,多年來我國學生的英語學習仍然存在“少、慢、差、費”的問題。
閱讀是一個加工文字符號、獲取意義的復雜認知加工過程。二語閱讀學習的特殊挑戰在于學習者要在母語背景的限制下,嘗試按照目標語言的要求進行加工。英語是拼音文字,遵循字母到音位的轉換規則(grapheme-phoneme correspondence,簡稱GPC),因此字母—音位的整合是英語閱讀學習的基礎技能(Byrne& Fielding-Barnsley, 1989)。例如,cat 由字母c、a、t構成,字母與其音位/k/、/?/、/t/相對應。與此相對,漢語是非拼音文字,在漢語閱讀中以語素和視覺模式分析為主,不存在字形基本單元到聲音基本單元的對應和轉化。如“貓”的組成部分“犭”和“苗”無法和m、āo 相對應,而是在正字水平上和整個音節對應。可見,漢語和英語在文字系統上存在顯著差異,這可能給漢語為母語的英語學習者帶來特殊的閱讀認知挑戰。通過比較不同母語背景的英語學習者在英語閱讀加工上的差異,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漢語為母語的英語學習者在英語閱讀學習中面臨的特殊認知挑戰,為我國英語學習者提供具有針對性的學習方案。
為此,筆者圍繞我國學習者英語閱讀學習的獨特認知挑戰,特別是母語—漢語的影響,開展了系列腦電活動與認知行為實驗研究、實驗室和學校干預訓練研究,力圖為理解和促進我國學生英語閱讀學習提供依據和啟示。
閱讀是從書面符號中獲取信息的復雜認知過程。閱讀的第一步是識別書面符號,將其轉化為語音信息,并提取人腦中已經存儲的詞條,即文字解碼。準確與快速的文字解碼是成功閱讀的基礎(Hoover & Gough,1990;Joshi et al., 2012)。在第二語言閱讀學習中,二語解碼技能的發展可能會受到母語背景的制約。我們的系列研究首先揭示了漢語為母語的英語學習者存在解碼英語單詞速度緩慢的問題,并進一步揭示了在腦快速、高效整合字母—語音不足上面臨的特殊挑戰(Yang et al.,2016;Wang et al.,2019)。
人腦具有高速自動加工特點,且其產生的生物電位變化可以借助腦電設備采集并進一步分析。其中,人腦對外界信息變化的偵測會體現在100—200 毫秒間負波顯著增大上,這就是失匹配負波(mismatch negativity,簡稱MMN)。如果偵測到語音信息變化(如連續聽到一串/i:/后突然聽到一個/?/),人腦會產生聽覺通道的MMN。在拼音文字閱讀解碼中,成熟閱讀者的腦會自動整合字母—語音。因此,如果進一步偵測到視覺上字母和聽覺語音信息的雙重偏差,人腦則會由于字母和語音信息不同步,產生增強的MMN。已有研究表明(見圖1),拼音文字熟練閱讀者在面臨字母和語音視聽雙重偏差時出現增強的MMN,反映出在閱讀時,其大腦可以在100—200 毫秒內對字母—語音實現快速、高效整合,即自動化整合(Froyen et al.,2011)。未掌握閱讀的兒童尚不能自動化整合字母與聲音,因此不會出現增強的MMN;初步掌握閱讀的兒童需要更長的時間實現字母與聲音的整合,因此會在延遲條件下表現出增強的MMN。因此,與單聽條件相比,視聽雙通道條件下增強的MMN 被作為成功實現自動化閱讀解碼的腦電標記。(Froyen et al.,2009;Andres et al., 2011;Froyen et al.,2011)。

圖1.跨通道MMN 范式及相關研究結果(圖片改編自Froyen et al.,2009)
為考察母語背景是否以及如何制約英語學習者在英語閱讀中的字母—語音自動化整合,Yang 等人(2016)比較了漢語母語者和韓語(也是一種拼音文字)母語者在英語單詞解碼和跨通道MMN 范式中的表現。與漢語母語者相比,韓語母語者的英語單詞解碼速度明顯較快,且在延遲整合條件下出現跨通道MMN 顯著增強,類似11 歲英語母語兒童的特點(見圖2 中韓語母語者和圖1中11 歲英語母語兒童)。與此相對,無論漢語母語者的單詞解碼速度是快還是慢,其在同時整合和延遲整合條件下均未出現增強的跨通道MMN,反而均出現了與單聽條件相比減弱的跨通道MMN(見圖2 中解碼較快的漢語母語者、解碼較慢的漢語母語者),說明漢語母語者不能成功自動整合英語字母—語音。可見,漢語母語背景的確制約了英語學習者閱讀的字母—語音自動化整合,限制了其解碼的速度。
即使英語熟練程度很高,在單詞閱讀準確性和速度上與英語母語者相當的漢語母語者,也會受到漢語母語背景對字母—聲音自動化加工的限制。Wang 等人(2019)的研究顯示,無論英語熟練程度高低,漢語母語者(N=27)均出現減弱的跨通道MMN(見圖3 高熟練程度的漢語母語者、中等英語熟練程度的漢語母語者)。研究證實了漢語母語對英語閱讀中字母—語音的自動化整合存在顯著制約;即使學習者英語高度熟練,其大腦的自動化活動仍然深深地打上了漢語的“印記”。

圖2.韓語母語者、解碼較快的漢語母語者和解碼較慢的漢語母語者在單聽條件(Auditory only)、同時整合條件(AV0)、延遲整合條件(AV200)下跨通道MMN 的波幅(圖片改編自Yang et al.,2016)

圖3.英語母語者、中等熟練程度的漢語母語者和高熟練程度的漢語母語者在單聽條件、同時整合條件、延遲整合條件下跨通道MMN 的波幅(圖片改編自Wang et al.,2019)
上述研究通過不同母語背景、不同英語熟練度群體比較的方法,揭示出漢語為母語的英語學習者在英語閱讀學習中所受的母語背景制約。與母語為拼音文字者(英語母語者和韓語母語者)相比,漢語母語者英語閱讀學習面臨的首要挑戰在于英語單詞解碼的速度較慢,且腦對英語字母—語音的自動化整合不足。
有什么方法可以有效幫助學習者的大腦克服漢語母語背景對英語字母—語音自動化整合的限制?研究顯示,短期的英語—字母語音整合專項訓練、長期的音樂訓練和英語訓練均可顯著增強漢語母語者的視聽跨通道MMN,改善字母—語音自動化整合(Wang et al.,2020)。
首先,在實驗室開展的英語字母—語音整合專項訓練可顯著促進已具備10 年以上英語學習經驗的大學生腦認知加工的自動化水平。筆者采用隨機對照試驗設計(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簡稱RCT),將學習者隨機分配到特異性的字母—語音訓練組和非特異性的符號—語音訓練組。前者訓練字母、假詞(Pseudoword,指符合英語語音規則但無實際意義的單詞)及其對應語音的自動化視聽匹配;與此相對照,后者訓練無意義符號與字母語音的自動化視聽匹配。研究發現,兩個訓練組在接受訓練前均存在減弱的跨通道MMN(見圖4 中的前測)。經過3 小時訓練后,兩組均不再出現減弱的跨通道MMN,表明兩組大學生英語學習者大腦的自動化加工模式發生了改變(見圖4 中的中測)。在6 小時訓練后,只有字母—語音訓練能夠使訓練者的跨通道MMN 顯著增強,出現與韓語母語英語學習者和11 歲英語母語者類似的模式(見圖4 中字母—語音訓練組的后測)。這一訓練研究表明,短期的非特異性和特異性的視聽整合專項訓練均可改變長期存在的減弱的跨通道MMN 模式,但只有特異性的字母—語音視聽整合訓練能夠幫助漢語母語者克服母語背景對字母語音早期自動化加工的制約,實現自動化字母—語音整合。

圖4.英語字母—語音訓練組和符號—語音訓練組在前中后測單聽條件、同時整合條件、延遲整合條件下跨通道MMN 的波幅
長期的非特異性視聽整合經驗,如音樂學習,也能顯著提升英語學習者對英語字母—語音的自動化整合能力。音樂經驗作為一種精細的視聽整合經驗,可以促進個體認知和閱讀學習(Degé & Schwarzer,2011;Nan et al.,2018)。Wang 等人(2020)對漢語母語音樂家的研究發現,具有長期專業音樂學習經驗的漢語母語者在同時整合和延遲整合條件下均表現出顯著增強的跨通道MMN(見圖5 中的漢語母語音樂家),表明其能對英語字母—語音實現自動化整合,雖然這種整合與英語母語者的整合模式有所不同。由此我們可以認為,音樂學習因其對視覺—聲音整合加工存在高度要求,可能促進包括英語字母—語音在內的視聽通道信息的自動化整合,而其機制可能不同于語言特異性的視聽加工整合。

圖5.漢語母語音樂家、漢語母語非音樂家和英語母語者在單聽條件、同時整合條件、延遲整合條件下跨通道MMN 的波幅(圖片改編自Wang et al.,2020)
為進一步探討英語訓練和音樂訓練的影響,筆者在某小學開展了為期一年的隨機分組干預研究。英語訓練組(N=41)側重訓練英語語音意識、詞匯和字母知識;音樂訓練組(N=41)訓練樂理、節奏、歌唱;控制組(N=36)僅參與學校提供的非語言和音樂類課外活動。本文以英語訓練組的內容舉例來說明。英語訓練組的訓練內容包括字母—聲音知識、英語語音意識、單詞解碼技能和繪本閱讀。訓練活動覆蓋26個英語字母及其發音、英語首音—韻腳和音位兩個層級的語音意識,以及單詞解碼和繪本。每次訓練均首先使用游戲的方式訓練兒童對字母的命名和聲音的識別與產生,其次對音位、首音—韻腳實現分割、組合和替換(見圖6)。這種游戲讓兒童將抽象的音位概念和直觀的圖片對應起來,便于兒童更好地形成英語音位、首音—韻腳的意識。然后展示和練習拼讀規則,并鼓勵兒童根據規則拼讀不熟悉的單詞;最后,開展繪本閱讀,以進一步鞏固兒童的字母知識、語音意識和單詞拼讀技能,推動其發展流暢閱讀能力。為了充分調動兒童參與和學習的積極性,訓練整合了多種操作性活動,并交替個體和小組、展示和競賽等多種形式,學習—小測—反饋緊密銜接,及時強化所學。

圖6. 語音意識訓練示意圖
經過每周至少2 次、每次1 小時,共計兩個學期50 小時的訓練后,英語和音樂訓練組兒童的英語單詞解碼能力和語音意識顯著提升。其中接受英語訓練的兒童在同時整合條件下出現增強的跨通道MMN,與英語母語成人的神經反應模式類似;接受音樂訓練的兒童在同時和延遲整合條件下均出現增強的跨通道MMN,與漢語母語音樂家類似;控制組兒童未表現出增強的跨通道MMN(見圖7)。在英語訓練組中,增強的MMN 與兒童英語單詞解碼能力、語音意識的提高顯著相關。這一干預研究結果進一步證實了專項語言訓練及非特異性的音樂訓練均能有效促進漢語母語兒童對英語字母—語音的自動化整合,但二者的作用機制存在差異。

圖7.英語訓練組、音樂訓練組和控制組在前后測單聽條件(A)、同時整合條件、延遲整合條件下跨通道MMN 的波幅
綜合系列研究結果可見,受漢語母語背景限制,我國英語學習者在閱讀學習中存在字母—語音整合自動化不足的特殊挑戰。對此,高強度的專項英語語音加工及其與字母整合的訓練均可有效重塑成人和兒童英語學習者的大腦加工模式,而非特異性的音樂經驗也可以促進漢語母語者對英語閱讀的神經反應模式發生適應性變化。
為有針對性地解決我國英語學習者存在的“少、慢、差、費”問題,綜合群體比較和干預訓練的系列研究結果,筆者認為需要高度關注并識別我國英語學習者在認知加工上面臨的特殊挑戰和難點,充分理解英語閱讀學習的規律,找到影響英語閱讀學習的關鍵技能,同時有重點地開展訓練和干預。以上研究對英語閱讀學習與教學有三點啟示。
第一,基于實證證據,理解英語為二語的閱讀學習規律,以文字解碼及其關鍵腦認知加工為突破口,為解決“少、慢、差、費”問題走好攻堅的第一步。閱讀學習從基礎到高級,起步于文字解碼。由于漢語和英語之間存在巨大差異,英語閱讀在神經加工和關鍵認知技能上都與漢語閱讀存在一定的區別,因此我國學生需要在腦和認知兩個層面上克服母語背景的制約,構建字母—語音自動轉化、整合的英語文字解碼。通過科學識別在英語文字解碼上存在字母—聲音整合不足的學習需求,精準匹配支持,推動學習者通過專項訓練盡快解決文字解碼的挑戰,從而實現高水平閱讀理解,最終通過大量、豐富和深度的閱讀獲得高水平自主發展。
第二,英語閱讀教學要改變“大水漫灌”的粗放模式,針對學生存在的問題開展精準訓練,以克服母語背景的特殊挑戰。在漢語的宏觀語言環境下學習英語會天然受到漢語母語背景的制約,并在語言接觸和使用量上存在局限。僅僅空洞地強調增大輸入和練習難以解決問題,必須針對關鍵腦認知技能進行有強度的訓練。與以拼音文字為母語的學習者相比,漢語母語者在英語學習中難以進行字母—語音自動整合,這極大降低了我國學生的文字解碼速度,并且這種限制即使在經過十年以上英語學習的大學生中同樣普遍存在。然而,針對字母—聲音自動化整合,僅僅6 個小時的專項訓練便可幫助已經具備10 年以上英語學習經驗的大學生重塑腦電反應模式;50 個小時的語音意識、字母知識、單詞解碼和繪本閱讀訓練使得小學生也能達到英語母語者的腦自動整合水平。總之,針對性訓練有助于我國學生克服母語背景的特殊局限,大大提高英語學習效率。
第三,“功夫在詩外”,我們也可以通過更豐富的活動促進英語閱讀學習。語言與音樂學習有不少共通之處,專業音樂學習者能夠敏銳地分辨音樂中的音高變化,也更容易覺察語言中微小的音高變化,并在視聽多通道感知與整合上更有經驗。研究發現,具有長期專業音樂學習經驗的成人和經過50 個小時音樂訓練的兒童均成功克服了漢語母語背景對字母—語音自動化整合的制約,使漢語母語者英語閱讀的神經反應模式發生適應性變化(Wang et al.,2020)。此外,筆者研究顯示,非特異性視聽整合經驗(如音樂學習)需要一定強度的訓練才能遷移到語言學習中,因此在訓練中需要關注訓練強度。可見,家長和教師在課堂英語學習之外還可注重引導并支持學生在感興趣的基礎上進行足夠強度的樂器或聲樂訓練,從而發揮音樂經驗在英語學習中的積極促進作用。
隨著腦與認知科學研究的不斷發展,有關英語閱讀學習的研究將進一步結合腦與認知的關鍵指標,更深入地探討其機制,識別并針對腦與認知的特定學習需求,為學生提供有針對性的干預訓練。同時,英語學習是在特定的班級、學校中進行的,是在與教師、同伴的互動中開展的,必然受到情緒、動機、班級和學校氛圍等非認知因素的影響。通過進一步整合認知技能、非認知技能和班級、學校氛圍等多種因素,有關研究將在我國城鄉的各種學習情境下更全面、更真實地理解我國學生英語學習的特點、問題及其成因,為提高我國學生英語學習提供長效解決方案。
為理解和提升我國學生英語閱讀學習成效,研究者應深入探究漢語母語背景和學習者認知技能的影響,識別核心的腦認知技能和關鍵經驗。結合跨語言群體比較、不同類別英語學習困難的學生腦認知特點比較、短期和較長期訓練干預等不同研究方法,筆者揭示了漢語母語背景對英語單詞解碼自動化的深刻制約,并闡明了專項語言技能訓練及非特異性的音樂學習是促進漢語母語者英語單詞解碼自動化的有效途徑。上述研究為如何有針對性地提高英語閱讀解碼能力提供了具體可參照的方法。未來,筆者將進一步結合腦與認知行為、學習經驗等不同層面開展系統研究,將學習能力建構與更廣闊的學校適應經驗結合,努力破解如何大面積提高我國學生英語學習成效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