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薇,楊興隆
懷特黑德小說《第一區》的語料庫文體分析
王 薇,楊興隆
(青島大學 外語學院)
運用語料庫研究軟件AntConc的詞表、詞簇、索引圖表等功能,對美國當代非裔小說家科爾森·懷特黑德的作品《第一區》進行了措辭與句法的文體分析,并從第三人稱敘事、動詞、形容詞三個方面歸納懷特黑德在《第一區》中的敘事傾向,認為懷特黑德以其慣用的第三人稱視角,選擇認知和實踐行為類動詞強化了主人公對末日困境的認知努力,使用富含情感意味的形容詞突出了過往的眷戀、現實的灰暗以及對未來的期盼之情。本研究實現了語料庫數據信息與文學文本闡釋的綜合運用和有機結合,為基于語料庫的文學研究作出了新的探索。
語料庫文學研究;科爾森·懷特黑德;《第一區》;敘事文體
語料庫文學研究,顧名思義,即借用語料庫數據分析方法,“在分析文學文本的語言特征并進行相關數據統計的基礎之上,深入探討文學文本特征、作家風格以及文學與社會的關系等問題”(胡開寶、楊楓,2019:145)。在語料庫語言學家看來,語料庫研究強調海量語料的普遍性與語料的真實有效性,旨在實現宏觀語料分析與自然語言規律的探究。相比較而言,語料庫文學研究者主要通過識別關鍵字、高頻詞或詞簇的分布情況,發現文學作品中敘事網絡的構建肌理,以期對文學意義和文本凝聚力作出感性闡釋與理性分析共通的語料庫文學研究。
論文運用語料庫文本檢索軟件AntConc,在對文學作品進行定量統計的基礎上進一步結合具體文本闡釋,以實現定性分析。論文自建的語料庫為研究對象的小說正文部分,而數據檢索軟件AntConc內置的檢索工具可以實現索引(Concordance)、詞表(Word List)、索引詞圖(Concordance Plot)和主題詞表(Keyword List)等文本定量分析功能。對文學研究者而言,索引和詞表可以直觀呈現作家敘事風格中的措辭慣例,而索引詞圖和主題詞表功能則有助于對文學作品的敘事特征、情節發展、寫作藝術、主要人物等方面進行量化統計,直觀地展現其文學藝術上的質感,為進一步研究影響作家具體的寫作風格、創作背景、社會文化等因素提供了有益的嘗試。
論文研究對象為當代美國非裔作家科爾森·懷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的小說《第一區》()。作為當代美國非裔年輕一代的作家,懷特黑德創作題材廣泛且風格多變,曾被《哈佛雜志》()譽為“文學變色龍”(A Literary Chameleon)(McCarthy,2016)。目前懷特黑德出版了八部長篇小說,代表作有《直覺主義者》(,1999)、《約翰·亨利日》(,2001)、《第一區》(,2011)、《地下鐵道》(,2016)等。
小說《第一區》出版于2011年,是一部融后啟示錄文學元素與喪尸入侵、科幻背景等流行元素于一體的先鋒實驗作品。作為一部較為典型的末日小說,故事的場景設置在一場瘟疫過后、喪尸肆虐橫行的美國紐約,講述的是主人公人類馬克·斯匹茨(Mark Spitz)同其他人類“掃蕩者”(Sweeper)共同清理喪尸、重建紐約的故事。有學者從后種族書寫、后啟示錄末日展現等角度考察小說豐富的主題內涵,另有多位學者考察了小說中的喪尸形象在生命權力(Hurley,2015)、資本批評(Sollazzo,2017)、反思社會結構(Swanson,2014)等方面的隱喻價值。赫尼克斯(Heneks,2018)認為,該小說使用寓言的文學手段諷刺了奧巴馬當選總統后的“后種族時代”。麥考伊與蒙哥馬利(McCoy & Montgomery,2020)二人著重探討了《第一區》中的反黑性(anti-blackness)主題,認為《第一區》為當下讀者提供了一個能夠瞥見已逝去的奴隸制世界的當代文本。總的來說,小說《第一區》的主題內涵在國內外學界已有較充分的討論,而被譽為“文學變色龍”的懷特黑德在小說敘事文體風格方面的特色仍有待進一步研究。因此,本文借用語料庫的數據分析方法,從人稱敘事,高頻動詞、形容詞以及相關詞簇,結合定量與定性分析,揭示小說背后隱藏的邏輯選擇和獨特效果,以期對懷特黑德的敘事風格是否多變、如何多變及其敘事風格特色與主題契合度等問題進行深入分析。
索引和詞表是語料庫檢索功能中較為便捷的分析手段。索引是以某個詞或詞組作為關鍵詞,利用檢索軟件檢索出關鍵詞及其所在行固定數量的語境詞,并以關鍵詞為中心進行呈現(張海云、謝群芳,2010:59)。詞表指的是將索引結果按照從高到低顯示在列表中。若將索引與詞表結果進行二次處理,即可獲得作家在語料庫文本中所使用的高頻詞匯,進而可以分析作家的敘事風格和語言喜好。通過AntConc對《第一區》的索引和詞表進行統計,小說的前150位詞表排序情況如圖1所示。

圖1 前150位詞表排序情況
正如中國學者胡開寶和楊楓(2019:149)所言:“人物姓名或指代該人物的稱呼或人稱代詞為檢索項,提取包含這些詞匯的語句,分析與具體人物描寫相關的高頻詞和關鍵詞,考察與具體人物名稱搭配的形容詞、名詞、動詞和副詞,歸納具體人物形象的特征。”從圖1所示文本前150位詞表排序可見,與第三人稱“他”(he)的頻現以及與“他”關聯緊密的實義動詞、形容詞的凸顯成為分析《第一區》主要敘事風格的切入口。下文將分別從詞語的本身屬性出發,篩選、整理小說中第三人稱指代詞、實義動詞、形容詞等三類關鍵詞,以期為小說末世主題的呈現提供有利的數據支撐和理性分析。

表1 前150位詞表中的人稱代詞統計
根據表1人稱代詞統計信息所示,小說中前150位單詞/字母的排序中,第三人稱男性稱謂“他”和第三人稱復數稱謂“他們”的出現頻率最高(he/1 330,they/946)。由此可以判定小說《第一區》的敘述視角主要是第三人稱視角。馬克(Mark/520)與斯匹茨(Spitz/521)是主人公的名和姓,與第三人稱“他”有相同指涉。第三人稱復數“他們”在小說中具體指代以主人公馬克·斯匹茨為中心的“掃蕩者”小組,這進一步說明小說以馬克·斯匹茨為中心人物,著重描寫其自身及周圍人群所發生的故事。
借助索引定位功能可以發現目標詞在整部小說中出現的位置。通過定位“他”(如圖2所示)和“斯匹茨”(如圖3所示)可以發現二者皆貫穿整部小說始終,成為《第一區》的敘事視角焦點。

圖2 he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圖3 spitz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需要指出的是,小說中的馬克·斯匹茨并非主人公的本名,而只是其昵稱或代號。美國歷史上有一位名為馬克·斯匹茨的傳奇游泳運動員,他曾在1972年的慕尼黑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獨得7枚金牌,憑借精彩表現在世界范圍內開創了一股“斯匹茨風”,成為了20世紀70年代當之無愧的美國偶像。然而,懷特黑德在小說中并沒有對這個具有時代榜樣來源的名字作出解釋。小說里的末日世界中,“沒有人在乎名字,不是他們,不是上司”①(Whitehead,2012:51)。“姓名是一個人的權利代碼和符號指稱,它的缺席是……其身份、歷史和后代的殘酷消抹。名字的缺失就意味著存在被否認。”(胡亞敏,2021:193-194)小說中原本無名的主人公被賦予了馬克·斯匹茨這樣一個具有時代精神意味的名字,實則產生的是對抗“消抹”和“被否認”的雙重效用。正如美國學者茅斯(Maus,2021:112)所言,懷特黑德“以歷史上最偉大的奧運游泳運動員之一的名字去命名一個不會游泳的人,這是《第一區》中包含的許多矛盾修辭法之一,這本書關于死者還活著的有效前提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換言之,馬克·斯匹茨這個一再被重申的名字一方面對主人公的新身份進行了證明,另一方面通過對游泳名將馬克·斯匹茨的追思表現出小說對主人公面對末世危機能夠進行重建這一能力的一種再確認。
綜上所述,懷特黑德通過使用第三人稱敘事視角使整部小說以客觀視角呈現出一種日常敘事之感,從而達到一種既模擬現實又超越現實的敘事目的。就目前懷特黑德創作的八部長篇小說來看,作家在人稱敘述視角并沒有呈現出多變的樣式,除《薩格港》(,2009)采取第一人稱敘事之外,其余均以第三人稱視角展開,展現了這位“文學變色龍”在敘事視角上的堅持與特色。懷特黑德利用第三人稱敘事實現了人物與人物、人物與讀者、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生成。這種人稱敘事的選擇看似隔離了主人公的過往與讀者的經歷,實則提供了一種有距離的觀察自我、反思自我的契機,使得個體能夠重新體會過往。從《第一區》上述有關第三人稱敘事選擇的具體分析來看,第三人稱敘事強調的客觀與距離感的營造符合作家作為社會旁觀者和社會反思者的創作身份選擇。
通過索引行和高頻詞簇使用所得的統計數據可以更加客觀地呈現出小說《第一區》中主要人物的心理活動和認知風格。下文運用搭配詞表的檢索功能對《第一區》中與第三人稱“他”關聯度較高的搭配高頻詞和詞簇進行統計,具體搭配高頻詞見圖4。一般來說,在語料庫文學分析中,從詞簇角度針對文學作品的語言特點和主要角色的心理活動進行數據分析,并且“在分析高頻詞叢或詞簇的基礎之上,探討文學作品情節的推進方法,可將相關意象詞匯(常為高頻詞)為檢索項,考察這些意象詞匯以及與這些詞匯意義相近或相關的詞匯及其語義場,分析文學作品的意象及其意蘊”(胡開寶、楊楓,2019:148)。下文將選取與“他”搭配的高頻詞中的三個單詞“說”(said)、“做”(made)、“獲得”(get),輔以與其定位的完整句義,對其進行逐一分析。這三個高頻動詞的基本含義體現了主人公說、干/做、獲得/抵達等高頻行動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主人公對于末日世界的認知傾向與情感態度。

圖4 he搭配詞表
結合圖5中“說”(said)一詞在文本情節中分布的位置可以發現這一高頻動詞主要集中出現在小說的中后部分。結合小說敘事進程可知出現這一文本現象的原因是在小說中后部分主人公帶領的清掃小隊逐漸陷入喪尸的圍困,小隊成員出于作戰需求,信息交換的頻率逐漸加大,人物之間的對話逐漸增多。如此高頻交流對話出現在小說后半段,也愈發映射出末日環境之中人物所遇困境之危險,暗示小說情節高潮部分的抵達與情節轉向的即將開啟。

圖5 said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從第二個高頻行為動詞“做”(make/made)的出現(如圖6和7所示)來看,這一更加凸顯人物能動性的動詞基本貫穿了小說的始終,彰顯了懷特黑德對末日中人們能突破陷阱、尋得出路的不懈探索。盡管末世之中的人們對未來的可能性時刻存有種種疑問:“我們會挺過去嗎?(Will we make it through?)”(p. 228),但作家借主人公之口對幸存于末世的命運進行充滿憧憬與希望的自我激勵:“我們創造明天(We make tomorrow),馬克·斯匹茨想道,這就是我們在此地的原因。”(ibid.)這不僅是對宣傳口號“我們創造明天(We Make Tomorrow!)”(p. 24)的有效回應,更是對困境之中人類對創造未來的意志的肯定:“如果我們能走到明天,馬克·斯皮茨想——那么明天需要的是一場協商、一個希望、一枚藥丸、一個能夠對抗消極想法的有力思路,總之,需要任何一種能夠激發起‘我們會挺過去’這一幻想的東西。”(p. 202)

圖6 make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圖7 made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然而,對“做”一詞的不同時態進行考察,通過對比圖6和圖7可以發現小說中的過去時態made遠遠超過現在時態make。從對人的能動性凸顯來看,小說中的第三人稱敘述者更加頻繁地通過積極的自我暗示在末世之中不斷地尋求生存的可能性。無論是對危險的警覺“如果你能過河,馬克·斯皮茨想,那么你就會被吃掉”(p. 58),還是對自我能力的確認:“他總是以合乎邏輯的方式來逃避,但他還是會成功躲過,就像他一貫的做法”(p. 134),還是對伙伴的信任:“他們沒有使用警報器,因為他將會成功,他們是專家,他們不會讓他殞命”(p. 185),這些變化無不展現著主人公對現實世界的認知與接納。
第三個高頻動詞“獲得/抵達”(get),無論是現在時態get還是過去時態got,在小說中貫穿始終,也依稀可見其前期的密度較高,后期的密度降低(見圖8和9)。“獲得”一詞無論是某物的獲取還是某地的到達,突出的意味均是在某方面占得先機。作為清掃小隊一員,主人公在末世中承擔的責任便是不間斷的清掃和尋找物資,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斷地找到食物,清掃喪尸,尋找親人,但馬克·斯匹茨心目中最期盼之事是抵達他記憶之中的紐約城。從小說前期的高度密集到后期相對稀疏的分布也暗示主人公孜孜以求的努力和求而不得的失落心態的微妙轉變。

圖8 get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圖9 got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除了高頻詞,高頻詞簇的分析也有助于發現作家在塑造人物方面的獨特之處。與“他”(he)搭配的詞簇共有26項(見圖11),下文將重點分析其中排序前三位的詞簇:“他不知道”(he didn’t know)、“他沒有”(he didn’t have)、“他不想要”(he didn’t want)。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三個與“他”搭配出現的高頻詞簇均以否定的形式出現,而時態方面均體現為過去時態。過去時態的頻現意味著主人公時常回顧過去,不得不認清現實,回歸理性,而過去的否定則意味著主人公對當下的思索以及對未來可能性的期盼之情。下文將從以上三個高頻詞簇的句法結構和上下文語境入手,探究其在作品中的出現情況。
運用索引定位功能,發現“他不知道”在小說中共出現6次(文本分布位置如圖11所示)。倘若將出現“他不知道”的完整語句與上下文語境并置對比,可以發現小說中主人公要么對基本常識的認知存在混淆與錯亂,如“當他遇到一個流浪者時,情況更糟,盡管他當時不知道這個詞”(p. 85),“……他不知道俄亥俄州長什么樣子”(p. 159);要么對他人的做法或說法產生疑惑,如“他不知道他們做法的性質”(p. 11),“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p. 165)換句話說,“他不知道”這一在整部小說中出現最多頻次的短語實義動詞詞簇集中體現出主人公在末日世界中的迷茫與彷徨。然而,面對末日世界中的種種迷失,馬克·斯匹茨不再懷疑的一點是“一切皆已改變”。正如小說中的最后一個“他不知道”詞簇出現在小說結尾:“他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注定的還是被拯救的,但無論下一件事是什么,它都不會像之前的那樣。”(p. 257)無論末日世界的命運如何,主人公所知曉的唯有已發生改變的且無法回溯過往的末日現實這一被動結果。

圖10 與he搭配的詞簇排列情況

圖11 he didn’t know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進一步觀察“他不知道”詞簇在索引詞圖中的分布情況,不難發現主人公隨著情節進展而發生的轉變與成長。從最初的自我行為意義的探索到語言本質的思考,到對身處世界位置的懷疑,再到對現實世界的反思,皆是他心理成長的對應表達。倘若將小說中與“他不知道”相反的肯定性表達進行檢索整合,可以發現主人公從末日初期的迷茫與彷徨中產生了想要了解新世界的欲望——“他知道他不得不去拜訪叔叔勞埃德的公寓”(p. 7),再到接受新舊世界的差異——“他知道把它們(劣質的橡膠面具)帶在身邊是很可悲的,是一種致命的多愁善感”(p. 102),最后實現洞察了人性的巨大轉變——“但他會知道。他知道他們的人性失敗在哪里。他將離開。”(p. 194)從認知的角度來看,無論是主人公已然了解的信息還是尚未了解的內容,都展現出了一個“平庸”人物的成長歷程。在小說末尾處主人公已無起初的迷惘感,可以勇敢地面對未知危險。作者懷特黑德借主人公之口表達了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未來不再重蹈覆轍,而是充滿諸多可能性。換言之,懷特黑德在描寫主人公心境的成長時重點突出了主人公從初識的迷惘不安到接受末世現實,再從困境之中重拾勇氣,以面對現實的巨大變化歷程,這也反映出作家對真實世界敏銳且理性的洞察。

圖12 he didn’t have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圖13 he didn’t want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小說中詞簇“他沒有”(he didn’t have)共出現5次(見圖12),而且集中出現在小說后半部分。除了表達人物擁有之物的匱乏之外,在第三次出現詞簇“他沒有”的上下文中產生了具有終極意味的問題:“然后,他繼續前進。如果外面什么都沒有,那還有什么意義?”(p. 199)而隨之而來的回答是“他沒有答案。”(p. 199)如果說“沒有答案”產生的是否定的、消極的對末日世界的認知結果,那么排在第三位、集中出現在小說前半部分的動詞詞簇“他不想要”則以排斥拒絕的意愿預設了那個“他沒有答案”的結局。如圖13所示,集中出現在小說中前段的“他不想要”表明主人公在現實與回憶的交織之中起初處于為了自我保護而拒絕接受眼前末日現實的心理防御狀態:“他不想太過投入。”(p. 41)面對隨時降臨的危機險境,馬克·斯皮茨時刻緊繃著神經,隨時拒絕各種變化的可能性:“這里有藥丸,加里告訴他,但他不想被鈍化。他在夜里很緊張,在一個末日后創傷障礙的載體中掙扎著,但它使他活著。”(p. 84)然而,隨著后續情節的發展,逐漸認清現實、掌控命運的主人公慢慢地消解了內心消極抵觸的情緒,小說后半部分并未再次出現“他不想要”的相關表述。
概言之,從上述與“他”搭配的高頻動詞與高頻詞簇的分析可見,作家懷特黑德在描述主人公的行為意愿時采用的是從虛到實,再從實到虛的敘事進程。從虛到實的過程體現出主人公試圖認知當下身處的末日世界的過程。他通過對語言的探索、對存在意義的虛幻探求演變為對現實擁有物的搜尋、對生命存在答案的實在化渴望。從實到虛的過程則是其從身處的現實世界出發,邁向未知末日世界的幻想歷程。如果說從動詞“擁有”(have)的賓語變化可以發現主人公對外部世界的索取之舉,那么“想要”(want)則更加赤裸裸地表達了他朝向內心的渴求。然而,在這些具體的、抽象的、現實的、虛幻的探索之旅中,《第一區》的高頻動詞都與否定詞“不”(not)進行捆綁,自我意愿不再具有實現的現實條件,這進一步強化了末日小說對生存處境的渲染和對人物內心掙扎的描摹。可以說,馬克·斯皮茨在末日現實中的行為活動中對新舊世界的劇變與差異愈發明晰,并在經歷了對外部世界的索取與對內心世界的探求后,逐漸產生了面對不確定未來的信心與勇氣。
作家在文學創作中形成了個人獨特的魅力,文學文體風格的研究便是對文學語言的具體細節分析,由此可以窺見作家是以何種文學肌理展現其文學魅力的。文學作品中情感表達在塑造人物、展開情節事件方面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尤其能反映主人公身處的生存環境,這是源自“情感顯然是與文學有著內在聯系的,也是強烈的社會和文化的表達,所以研究不同的作者和作品如何提到它們有助于理解特定作者和作品的意義和獨創性”(Santos,2019:104)。在小說《第一區》中,與情感表達緊密相關的高頻形容詞是探查作家懷特黑德書寫末日世界、展現人物境遇與情感寫照的有效切入點。下文將依次分析小說《第一區》前150位高頻詞(見圖1)中的前四位形容詞:“死去的”(dead)、“漫長的”(long)、“灰色的”(gray)、“嶄新的”(new),探究其情感表達與末日主題之間的內在關聯。

圖14 dead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死去的”(dead)與死亡意象緊密關聯,成為末日小說的經典敘事元素之一,頻繁出現在傳統西方災難文學和后啟示錄文學之中。小說《第一區》中,與消失、消逝相關的“死去的”一詞共計出現201次,出現位置幾乎充斥全文,而且在小說的中后段和結尾表現出的集中顯現現象尤為突出(見圖?14)。根據上下文語境,除去死亡的基本意義之外,小說中還頻繁使用“死者”(the dead)來指代喪尸(zombie)。正如作者懷特黑德在小說中的明確表達,“當‘死者’一詞出現時,大多數幸存者通過語氣和上下文向聽眾表明,他們是在談論那些在災難中被殺害的人,還有那些由于感染瘟疫而成為病毒載體的喪尸。”(p. 25)由此可見,“死去的”在小說中的具體含義,一方面指涉在這場災難之中死去的人類,另一方面指的是感染瘟疫后變成喪尸的人類。無論是人類還是喪尸,“死去的”一詞的每次出現不僅強化了死者與生者之間的沖突,而且將沒有喪失生命,但卻成為異類的活喪尸歸為死去的生命。活著的與死去的不再是純粹二元對立的關系,這讓人類在末日中的處境更加絕望。由此可見,隨時被死亡縈繞,無處可逃、無路可走的末日困境正是《第一區》重點呈現的情感意境。
在《第一區》的末日環境描寫中,形容詞“漫長的”(long)共計出現73次。根據文本的具體內容,long在小說中除了10次被用作表示地點的專有名詞“長島”(Long Island)之外,作家在特別強調展現時間感時也多次使用“漫長的”一詞,如“早就”(long past)(p. 7)、“漫長的歲月”(long years)(p. 14)、“如此漫長的時間”(so long time)(p. 109)、“漫長的數月”(the long months)(p. 88)、“漫長的一天”(long day)(p. 108)、“漫長的夜晚”(long night)(p. 159)。上述與時間相關的“漫長的”的使用生動體現出主人公在末日困境中感受到的心理時間遠遠長于物理時間的境遇,在情感表達的層面展現出主人公對現實世界的失落之情,從而進一步揭示出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未來,亦或在這破敗的城市中,黑人都難以占據一席之地,唯有兒時記憶中的城市空間接納著他的身份。
作家懷特黑德使用了20次“灰色的”(gray),作為整部小說的背景色,而這也是作家設置的重要隱喻之一。如圖16所示,“灰色的”主要集中出現在小說的前段和結尾,這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主人公在情節發展中的命運走向。通過“灰色的”出現的具體句子與上下文語境可以發現其修飾的名詞大多為靜物,如“灰色的頭發”(gray hair)(p. 16)、“灰色的羊毛衫”(gray cardigan)(p. 19)、“灰色且有斑點的皮膚”(gray and pittedskin)(p. 22)、“灰色的顆粒”(gray particles)(p. 27)、“灰色的牙齒”(gray teeth)(p. 38)、“灰色的水”(gray water)(p. 58)、“灰色的水坑”(gray puddles)(p. 110)、“灰色的破布”(gray rag)(p. 160)、“灰色的手”(gray hand)(p. 225)等。“灰色的”成了彌漫在整個文本世界的灰燼顏色:“無處不在的、不可阻擋的灰色是當地大氣的一種異常現象,并不是水牛城在設計美國鳳凰這一稱號時所要考慮的,但它適合。因為活下來的人同鳳凰一般從灰燼中升起,得到重生。”(p. 120)這樣的漫天灰色與災難之后、末日來臨之時的世界殘骸相互交織,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這些帶有灰色性質的物質是“作家對城市建筑廢墟和槍彈爆炸的細致描摹,對空氣中的灰燼和碎片的深入刻畫,無疑是對‘9·11’災難場景的著意再現”(周凌敏,2020:8)。灰色四處彌漫,不僅使讀者深度體悟災難的發生,且進一步具現化了人們在后“9·11”時代中無處不在、長期跌宕起伏的迷惘情緒。可以說,灰色的背景不僅是對過去創傷的重溫,更是對人類未來走向的警示。

圖16 gray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如果說“死去的”“漫長的”“灰色的”集中表達了懷特黑德對末日世界的負向情感,那么總計出現160次,幾乎貫穿小說全文的形容詞“嶄新的”(new)則展現了主人公面對發生劇變的世界的驚奇感受。如同華盛頓·歐文筆下的瑞普·凡一覺醒來發現周圍環境煥然一新一樣,《第一區》中主人公感受到嶄新的世界,同時其在小說中的分布(見圖17)也展現出主人公對發生劇變的世界重新認知的歷程。通過對“嶄新的”一詞進行索引定位發現“紐約”/“紐約人”(New York/ New Yorker)反復多次出現,說明整部小說聚焦于紐約的都市書寫,表現了主人公對紐約城市的眷戀與深厚情感:“他過去一直想生活在紐約。”(p. 2)從起初對紐約的美好認知到發現這個想象中的城市早已不復存在,主人公由希望到絕望的心境轉換表現出這場末日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沖擊著主人公舊有的認知體系。從“嶄新的”所修飾的名詞可見主人公在執行清掃和重建紐約任務時重在感受新秩序的不斷生成:新理論(new theories)(p. 6)、新建筑(new buildings)(ibid.)、新現實(new reality)(p. 18)、新情景(new situation)(ibid.)、新規矩(new rule)(p. 26)、新環境(new circumstance)(p. 30)。正是因為主人公見證了舊紐約的過往與正在發展的新紐約,他才了解“新的生活建立在破壞之中”(p. 35)。因此,“嶄新的”一詞高頻出現說明小說重在渲染超越末日困境的創新發現,充滿了對未來世界無限憧憬的積極情感。

圖17 new索引詞圖檢索結果
綜上所述,無論是描摹充滿死亡意象的、彌漫一片灰色的、伴有煎熬情感的形容詞還是憧憬未來的、帶有積極樂觀情感的形容詞,均充分展現了作家懷特黑德在小說《第一區》中埋下的符號隱喻,生動刻畫了主人公在感知這個新舊世界轉換過程中的復雜情感。需要指出的是,小說主要采用過去時態講述整個故事,即聚焦于過去世界,使用回憶描寫的敘述,這使得小說在表現過去與現實場景的對比時,情感落差更為真實濃烈,間接表現出人類在絕境中糾結于過往、現實與未來之間時所感受到的迷茫與掙扎。
語料庫文學研究可在傳統文學闡釋研究的基礎上,利用定量分析的方法,為文學研究發現新的突破口和數據支撐。借助語料庫的數據分析可以有效地凸顯文本的隱含結構并激發想象力,有效地檢驗文本對讀者的感染力。本文進一步推進了語料庫文學分析,將語料庫檢索數據信息與小說具體文本的語言特點及寫作技巧相結合,初步實現了從具體的詞語、句段、上下文語境等探討小說文本的語言特色及其與主題呈現之間的緊密關聯。就論文研究結果和闡釋效果而言,研究盡力克服傳統文學闡釋中僅憑經驗、直覺、推測直接作出論斷的行為,而是嘗試依據檢索詞表中獲取的線索信息并進行綜合而理性的數據定量分析與文本闡釋。借用語料庫軟件AntConc,從第三人稱敘事、動詞、形容詞三個方面歸納當代非裔小說家懷特黑德在《第一區》中的敘事偏好,認為懷特黑德以其慣用的第三人稱視角,選擇認知和實踐行為類動詞強化了主人公對末日困境的認知努力,使用富含情感意味的形容詞突出了過往的眷戀、現實的灰暗以及對未來的期盼之情,使讀者窺見生命在末世困境中的復雜掙扎。綜上所述,語料庫的統計數據使得懷特黑德在敘事風格與主題呈現之間的特征得以顯現,而對語料庫數據信息與文本闡釋的綜合運用和有機結合或將成為語料庫文學研究具有更大發展潛力的有效途徑。
注釋:
① 文中《第一區》的引文出自小說,引文均為作者自譯,以下只隨文標注頁碼。
[1] Heneks, G. 2018. The American Subplot: Colson Whitehead’s Post-Racial Allegory in[J]., (42): 6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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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cCoy, B. & J. Montgomery. 2020. ‘The Sad Aperture of the Dead’: Colson Whitehead’sand the Anti-blackness of the Book As an Object[J]., (12): 1957-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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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4
A
1008-665X(2022)6-0093-1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文化記憶語境中的美國‘9·11’小說研究”(21FWWB018);青島大學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S202111065028)
王薇,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當代美國小說、族裔文學
楊興隆,碩士生,研究方向:當代美國小說
(責任編輯:王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