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原理

李利君

“我的確叫那若愚，也的確在蘭市讀過小學，也的的確確有一個姐姐叫那若星。但是，我的確……”

“好的，沒事，你想不起也沒事，畢竟你那時很小。——我的確不是騙子。再見！”趙章程掛了電話。

一個越洋電話，打出去的費用不說，找到這個號碼也是歷盡艱辛。

趙章程放下電話后，啜飲了一口茶，想：我為什么要找到她，而且那么固執地要找到她呢？她也應該有六十歲了。

“吃飯了，爺爺。”孫女喊他。

趙章程從書房里走出來，老伴兒已經在餐桌前坐下來了，笑瞇瞇地看著他。兒子倒了半杯酒給他，兒媳輕輕地在他面前放了一碗雜魚湯。

就餐過程一如既往地溫馨。他給老伴兒夾著菜，輕聲地贊美著每一道菜的可口。老伴兒笑瞇瞇地點頭。趙章程像往常一樣溫和，但今晚在他溫和的神色之下，卻掩蓋著一些輕淡的困惑：人啊，會那么徹底地遺忘嗎？

老伴兒在幾年前突然失去了記憶，往事想不起，對孩子也好像全無印象，只是永遠對他笑瞇瞇的……

晚飯吃了半個多小時，孫女收了碗筷，兒媳洗洗涮涮，兒子帶老伴兒下樓遛彎兒。趙章程回到書房繼續看書——《美學原理》。

看舊書，是從幾年前開始的，慢慢成了習慣。《美學原理》是趙章程上大學時的必修課教材，是他多年來幾乎沒動過的舊書，今天偶然拿起，翻動間，里面一張舊照片掉了出來。他拾起來一看，認出來了。他記得很清楚，這是本科班的一個聯歡會上拍的紀念照。和他合影的小姑娘那若愚是班上最小的學生那若星的妹妹，當時剛剛讀初一。趙章程那次之所以參加本科班的聯歡會，是因為他剛剛出版了一本詩集，心情大好。

那時，趙章程在讀研二，是一個著名的詩人。那若愚是個天分極高的孩子，那時也在癡迷詩歌。

據那若星說，當得知姐姐竟然認識趙章程時，那若愚立刻就要求姐姐帶她認識“大詩人”。聯歡會上，趙章程和這個小妹妹合影，還和她一起朗誦了自己的詩……整個晚上，那若愚一直黏著趙章程，以至于女同學們說：“小妹妹愛上你了。”趙章程輕松地說：“好！我也愛上她了。”說的時候，還拍拍她那若愚的后腦勺兒……

晚會結束后，那若愚問他：“你可以給我寫信嗎？”

趙章程拍拍她的臉：“當然！”

后來，趙章程卻沒有寫過信給她，倒是那若愚把合影寄過來了。趙章程看了一眼，隨手夾進了一本書中……

研二上完以后，趙章程開始找工作。他最終決定去大西北的一個城市，那里有矗立千萬年的蒼涼的群山萬壑，適合他的詩歌。這一去，就是一生——他娶了后來永遠對他笑瞇瞇的妻子，有了一個兒子，自己最終成了一個教授，后來退了休。退休后，他才發覺，漫長的歲月開始了……

他不再寫研究文章，而是寫下了大量散文和詩歌，充滿了對過往歲月的感慨和淡淡的憂傷。他陸續把自己的少年、青年時代都寫出來了，仿佛看見一個青蔥的自己，正披著晨光一路走過來……他的得意與失意、愛與恨、酸甜與苦樂，一一復活。

……趙章程給幾盆綠植灑了點兒水后，坐下來，看了幾行字，把《美學原理》扣過去了。這本淺顯的基礎教材處處有著自圓其說的精巧闡釋，讓他有一種流暢的疲倦感。

這個那若愚，他很多年前就開始找，可就連她的姐姐那若星也音信難覓。他一直通過研究生同學群、本科同學群、西北校友群和各種群在找那若星。他想，找到那若星就一定找得到那若愚。他是在一個詩歌群里意外得到那若愚的消息的，然后，拿到了聯系方式。原來，她在國外定居了。

今早，趙章程看到照片后，心想，打個電話給那若愚吧——

那若愚說：“……但我的確想不起您是哪位了！”

此刻，趙章程把書中夾著的照片也扣過去。——照片，令他有一種不流暢的疲倦感。這時，他發現，照片背后有一行模糊的字。

他戴上老花鏡，湊到臺燈下，辨認出是這樣的內容：“你可以寫信給我嗎？你會寫信給我嗎？”他突然一驚。

他在樓上是可以看到樓下的。他從慢悠悠散步的人群中，很容易地看到兒子正陪著老伴兒慢慢地走著。他娶妻子之前，曾短暫地忘記過世間萬物。那時，他以為此后的歲月中將全是甜蜜的愛情。然而，他不知歲月竟如此漫長，而他的愛情已變得只剩下令人心痛的笑瞇瞇……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