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

侯德云

光緒爺在火燒眉毛的情形下搞了一場變法，弄得朝野雞飛狗跳，讓皇太后很不開心，致使母子失和，時局動蕩。先有光緒爺被囚于瀛臺涵元殿，后有端王之子溥儁進宮，稱作大阿哥，以儲君身份在紫禁城內等待登基。皇太后在氣頭上，真就想把光緒爺給廢了。不料這廢立之念，經端王等人的再三撥弄，糾糾纏纏，曲曲折折，竟引爆了一場天大的風波，史稱“庚子事變”。事變的高潮是皇太后和光緒爺慌張出京，朝野諱為“庚子西狩”。

西狩途中，由兩位貼身大丫頭照料皇太后的起居。一位叫榮兒，一位叫娟子。

發生在皇太后身邊的事，榮兒和娟子最上心，就像是她們的家事一般。

出京前后，榮兒和娟子私下議論最多的話題，是大阿哥和李蓮英。

要說大阿哥，得先說端王。端王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聲色犬馬，吹拉彈唱，無一不好，無一不精。大阿哥在這方面，跟他老子一樣一樣的。十五歲的小屁孩兒一張嘴，學誰像誰。譚鑫培的京劇名作《空城計》《捉放曹》，他唱得幾乎亂真，連譚老板都忍不住夸他幾句。可這孩子就精在一個“玩”字上，人情世故一概不知。進宮后稍不順心，便對天號叫，誰勸都不聽。“玩物喪志”四個字，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

庚子年義和團鬧得最兇的時候，這對寶貝父子還弄出一場逼宮鬧劇，硬闖皇家禁苑，企圖強迫光緒爺退位。

據說場面很混亂。涵元殿前有兩伙人在吵鬧對峙，甲方是先到的端王一伙和數十個義和團成員，乙方是聞訊趕來的李蓮英與內廷眾侍衛。對峙很久大阿哥才出場，其言行跟演戲相差無幾。

大阿哥先跟端王等人嘀咕一通，隨后來到涵元殿前，跪在臺階下面，用京韻大鼓的腔調唱了一句：“萬萬歲！兒臣溥儁跪求面見皇阿瑪。”

少頃，李蓮英喊：“大阿哥見駕！”

大阿哥起身，前行幾步，靠近殿門時，在侍衛的阻攔下再次下跪，用的還是京韻大鼓的腔調：“兒臣溥儁，給皇阿瑪請安。兒臣已將載漪、載洵、載瀾全都斥退。萬萬歲請恕兒臣無罪，不然兒臣就不走了——”

李蓮英聽不下去了：“大阿哥，您怎敢這般說話？”

大阿哥歪了李蓮英一眼，仰著頭說：“啊哈李總管，這里有你說話的地方嗎？你怎么跟我說話不跪下？”

李蓮英回復：“奴才宮命在身，自當不跪，大阿哥請自便。”

這時光緒爺在殿內出聲，很不耐煩：“好啦溥儁，恕你無罪，跪安吧。”

李蓮英應聲叫道：“大阿哥跪安。”

接著小聲催促一句：“大阿哥您可以退下了。”

這時皇太后恰好趕到，一場鬧劇瞬間歸于寂靜。

消息傳回樂壽堂，大小太監、宮女對李蓮英無不贊佩。皇太后也很滿意，賞他許多幅大字。

事后連續幾日，榮兒和娟子都喜歡在沒人的角落，模仿京韻大鼓小聲說話，說完嘻嘻笑作一團。

從此榮兒和娟子一見大阿哥就想笑。西行路上每天都見，每天她們都在心里笑一回又一回。

七月天氣又悶又熱，崎嶇難行的小路、滿眼無邊的青紗帳，單調得讓人心慌。大阿哥寂寞難耐，用京劇打發無聊，一段一段地唱，時而悲憤蒼涼，時而抑郁凄婉，榮兒的心都快讓他唱碎了。

榮兒無意中發現，皇太后在大阿哥的戲聲里默默流了好一陣子眼淚。

很多年后榮兒還記得大阿哥唱的《擊鼓罵曹》的一段：“平生志氣運未通，好似蛟龍困在淺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動，得會風云上九重！”

這段唱詞大阿哥唱得次數最多，聲音也最嘹亮。可惜他永遠等不到“春雷動”的那一天了。辛丑年回鑾，他的大阿哥身份很快被取消。出宮后，他沉溺酒色鴉片，漸漸淪為依靠變賣古玩字畫和祖產過活的浪蕩子；中年雙目失明，家業也都敗光，靠熟人施舍度日；晚年更是孤苦伶仃，讓人不忍目睹。

這樣唱了幾日，大阿哥不知從哪兒弄到一只手鼓，沒晌沒夜地敲。榮兒親眼看見他在一棵大樹下邊，手腕甩來甩去，把小鼓敲得脆響。

接近山西地界，大阿哥的轎子后邊突然冒出一輛驢車，車上裝著他的各種寵物和玩具，包括三十只白天叫個不停的大肚綠蟈蟈、三只晚上叫個不停的蟹殼青油葫蘆、兩只黃色的野兔、一條俗稱“二板凳”的雜毛農家土狗、四只黑翅膀的鴿子，還有二胡、笛子等各式各樣的樂器。

皇太后真是好脾氣，小屁孩兒這般鬧騰，她卻一聲不吭。剛上路時她曾經發布口諭：“現在講不得什么規矩了……”

進入山西地界，一天早晨，西狩隊伍剛剛啟程，大阿哥的轎子里陡然傳出一陣悲涼的嗩吶聲。不知為何，娟子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慌慌張張跳下車去。沒多久，大阿哥的嗩吶聲戛然而止。

娟子喘著粗氣回到她和榮兒坐的驢車上。榮兒問怎么回事。娟子說她找李蓮英去了，求他轉告大阿哥，吹啥都行，就是別吹嗩吶，嗩吶是民間辦白事最常用的樂器。皇太后的轎子走在前面，你大阿哥跟在身后吹送殯的調調，像什么話？

榮兒聽了，心里一抖。

這邊娟子話音未落，那邊大阿哥唱腔又起，還是那段：“平生志氣運未通，好似蛟龍困在淺水中……”

在大阿哥時斷時續的唱腔中，西行之路越走越窄，左右兩邊的青山劈頭蓋臉地壓下來，讓人幾乎喘不上氣。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