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李彥
“你一定要看一下《古典風格》(弗朗西斯-諾爾·托馬斯、馬克·特納著)這本書。”一見面,汪立耕老師就分享了他最近的閱讀。“這是一種寫作風格。作者和讀者是平等的,不是要扮成專家去說服你,而是呈現不偏不倚的事實,帶你去看一下。引導讀者的視線,讓自己被看見、被聽見,樂高認真玩也是這樣。”
作為中國大陸第一位獲得樂高認真玩(LEGO SERIOUS PLAY ,簡稱LSP)國際專業認證的教練,汪立耕不僅在工作中實踐LSP引導技術,在生活中也“活成LSP 的方式”。
在對話中,他會隨時拿出書籍、摘抄手卡和各種照片。“我特別喜歡用手來準備東西,而且會把電腦里面的東西打印出來,都讓你能看見。”
對于此前25年在惠普、甲骨文、微軟等公司的研發和產品創新經驗,他認為“那都是經歷經驗塵封在柜子中的面具,需要的時候可以喚醒記憶、刷新當下身份,在現實中行動Act Out——身份決定怎樣做事。”
去年是惠普第一個中國代表處成立40周年,他邀請大家“用身體走回歷史”,從惠普大廈,到國貿西樓、雙安商場、陶然亭公園,一直走到宣武區北緯路,每到一地,請當事人分享在這個地點自己的經歷、所見所聞。
最近,他每周一次騎車45分鐘到中國電影資料館看電影。“上周我看了《漢娜·阿倫特》。我會把電影票貼在卡片上,然后寫很多相關閱讀、自己的反思。這就是我的學習,多用手,寫下連接,用書寫卸載知識,少用腦,少設立目標。”
關于樂高認真玩,汪立耕談到很多關鍵詞。最多的是“看見”,其次是“學習技術”和“好玩”。關于LSP技術,他強調“轉向”“建構”,關注“身體”的感知。談到LSP的應用,他圍繞“組織”和“變革”,側重“身份”“共識”和“心智”。在他眼中,LSP是一門關于“場域”“媒介”和“提問”的“手藝”。
在汪立耕看來,樂高認真玩的理論基礎反映了三個大的轉向。
第一是認知語言學的轉向。
LSP工作坊有四個步驟:提問、構建、分享、反思。在這個過程中,參與者需要動手創建模型,并通過隱喻來講故事。
通過用模型并表達抽象的概念,將組織內大量“不知道我們知道”的隱形知識被看見。1980年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中指出,隱喻的實質是通過一類事物去理解并體驗另一類事物,隱喻不是語言的裝飾,隱喻就是思想。
“哈佛大學教授霍華德·加德納提出,講故事也是心智模式和領導力。”汪立耕說,“領導力是變革,是動員團隊解決難題。你帶領大家去一個地方,為什么大家愿意去呢?需要通過講故事,共享團隊的身份、愿景、未來的可能性等等。”
第二是社會建構的身體轉向。
不僅兒童,學習者也在與周圍環境相互作用的過程中,逐步建構起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從而使自身認知結構得到發展(皮亞杰)。汪立耕認為:“社會、企業都是建構的,沒有正確答案。不需要去追求真理,而是從不同的視框看到不一樣的企業和組織的風景,用‘做’事情來逼近真理。我們是誰?要干什么?用感官感知當下日常,用觸覺(搭建模型)建構問題。”

LSP通過建構事物來建構知識。拼搭積木幫助并迫使人們收集想法,理清并總結觀點,由此獲得知識并能夠流暢分享。同時,新知識讓人們能夠搭建更復雜的模型,從而產生更多知識。
在構建知識的過程中,語言不是唯一通道。“語言不僅幫助我們認知,也成為桎梏。我們習慣一切都通過語言,甚至如果不講出來、寫出來,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以試著關閉語言,擺脫深思熟慮,用身體認知。”
樂高認真玩啟動人的視覺、聽覺和觸覺,“用身體在空間解決難題”。
“眼睛不斷看到,就可以構建認知。英國國家美術館通過肖像讓參觀者了解一個人和一個國家。哥特式大教堂,用視覺制造感官沖擊,讓沒有受過教育的人進到教堂就能興起敬畏。”
雙手觸碰積木的觸覺也是認知構建的途徑。人類學研究發現,手是人的第二大腦,用手操控和構建是構建知識的主要方式。LSP通過喚醒“手知識”——大腦未完全意識到但雙手掌握的知識——讓潛意識中的思想浮現出來。
“整個身體都可以是認知通道。”汪立耕展示了一張工作坊照片,學員正用身體表達。“公司的目標,用講稿念出來最簡單,也因缺乏情緒、情境最難打動人,能讓你感覺安全、滔滔不絕地講出來不容易,要用身體Act Out就更難。一旦能到這個狀態,說明已經建立起連貫的認知表征。”
第三是行動科學和戰略過程的實踐轉向。
管理和組織面臨轉向。“管理的知識和實踐距離太遠。管理者進行了大量學習,但現實中做出行動仍面臨很大的鴻溝。另外,組織也在從傳統層級、目標驅動的組織變成銳意發展型(DDO)和去中心化、自治(DAO)組織,開始考慮我們想干什么和調動更多的自主性。”
管理的理念正隨之改變。“管理的最佳實踐,我們以前常常看美國,未來可能要更多看其他國家。比如北歐,他們非常強調‘團隊’和‘我們’。丹麥的椅子設計全世界第一,在丹麥的設計博物館可以看到‘工匠精神’。我們甚至要學習考古學、人類學、心理學。考古學家靠挖掘古跡去恢復歷史原貌,我們也可以用構建去看待事物。”
因此,學習的方式也需要更多實踐。“過去用理論模型學管理,門檻高,而且很難掌握。如果跟自己無關,就不會學習、行動。學習應該是社交的、建構的,拿自己的身份、真實的項目‘做出來’。這種學習能看見組織表層下的防御和動力,直接接觸‘切身’任務,效果更加透徹和牢固。比如幾天的設計思維,可以有一天的動手工作坊,然后讓學員自己反思和總結、寫出來,最后自己歸納出設計思維的幾個理念。”
樂高認真玩是心智的改變。汪立耕指出:“在企業管理里有一個很大的思維 Bug,叫心理距離。在制定目標的時候,因為目標很遠,所以我們就不夠仔細,不愿意花很多精力。但當我們聚焦執行時,因為靠得太近,又想得太多了,不能迅速行動。”
“認知目標時,一定要特別細,LSP讓你把目標像繪制工筆畫一樣做出來。”
汪立耕舉例:“一家全球肉制品龍頭企業需要在年內實現16億的銷售額,怎樣實現?我給公司的業務總監和銷售經理分別做了兩場工作坊進行探索。我們看到群體智慧的涌現——我們發現了什么,應該采取什么行動,比如營銷合作、智能化、部門協作等等。”
用手把目標“搭建起來”的過程也是形成共識的過程。汪立耕拿出一張照片,是一家世界500強醫藥公司的戰略澄清工作坊。“戰略為什么要澄清?因為光靠領導講、大家聽,無法達成共識。共識需要共同看見。看見需要技術,比如用黑板把別人的話寫出來,然后向其確認。物理學家理查德·費曼就很愛用黑板,有人對他說,黑板是你思考的工具,他說,黑板就是我的思考。”汪立耕認為黑板加粉筆,是既古老又現代的學習技術,而投影和電子白板不是。
對于看不清的未來,積木搭建將復雜的商業環境變得具體、直觀,讓情境規劃變得簡單。LSP行業里有這樣一個案例,某個北歐的石油鉆井平臺公司要在未來三年內推進一個10億美元的項目,為了降低項目風險,通過2天的LSP工作坊,考慮了多方利益相關者,識別出了60個潛在的風險。
此外,通過LSP也可以清楚地看見過去,從而更好地看到未來。汪立耕說:“我馬上要做一個石油煉化企業的項目。公司要轉型,提升產品附加值,同時進軍新能源產業。一天的工作坊要讓大家看到:我們的資源在哪里?現在看到了什么?挑戰是什么?從過去的成功汲取出的團隊優勢是什么?做出的各種模型,就是未來的業務,也是‘公司的生命歷程’”。
另一方面,“行動時一定要非常簡單,不要被想法卡住,直接做出來。”
不能行動,往往是因為有顧慮。LSP讓這些顧慮被看見,從而化解抗拒心理。“比如在推進變革時,面對抗拒心理可以從三個層面入手。第一,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你要讓我看見事實和數據。第二,新的事情可能給我帶來風險,讓我失去過去的擅長,我的擔心要被看見。第三,我不愿意變革,是因為不相信某位發動變革的領導者,這背后的原因要被看見。”
“我們還有一個顧慮,總是想找一個東西,找創新,其實創新就在你的身體里,只是需要換一個視角。”在汪立耕看來,LSP讓轉換視角和看見行動更容易。“頭腦里換視角不容易,用真實的模型換視角比較輕松。搭一個模型,從前面看、后面看、上面看、下面看,反思一下。”
特別的是,工作坊中還可以通過打破一致性發現新的行動。汪立耕以一個游戲公司的新產品設計工作坊為例:“當時新產品開發還完全沒有開始,但我就問他們,假設這個新產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現在馬上開慶功會,你們正在接受采訪,請問,你們在開發之前做了幾個重大的決定?用這種方式啟發他們思考。”
做事情的時候,談目標過于理性,LSP可以不談目標談身份,從“我”出發激勵行動。“LSP是基于真實的身份和情境來學習。工作坊的一個重要關注點就是我們是誰——團隊身份的確認。就像塞萬提斯筆下的騎士,我認為我是,所以愿意做,從來不覺得很愚蠢。”
汪立耕坦言:“我喜歡LSP是因為這是一個非常人性的事,讓人被看見、被聽見。對于管理者來說,如果需要真正看見員工潛力、看到未來的可能性,可以用LSP這種探索的方法。”
汪立耕經常把做LSP的工作坊比作大廚的烹飪。“學習認證課程,你就知道了菜譜和方法,比如在什么季節買什么菜、呈現什么樣的風味,配什么酒,座位怎么設置,怎么擺盤,但當你真正面對客人,還是需要了解他,并選一套針對性的方案,這是一門手藝。技術是可以學的,手藝是要練的。”
這門手藝的一個關鍵是創造一個心理安全、信任、平等、有張力的場域。
雙手觸碰積木的觸覺也是認知構建的途徑。人類學研究發現,手是人的第二大腦,用手操控和構建是構建知識的主要方式。LSP通過喚醒“手知識”——大腦未完全意識到但雙手掌握的知識——讓潛意識中的思想浮現出來。
“80%的努力是在工作坊之前。問一堆的問題、看現場的狀況、給負責培訓的人提出建議,一定要確保來參與的人是真的帶著身體、情緒、能量和期待。”汪立耕很關注細節,“我最怕工作坊放在10點,如果9點剛進行了會議,心理的沖突能量已經沒有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會建議有15分鐘讓大家離開會議室,或者轉移到另一輕松的場所。工作坊前,要讓大家‘能睡好覺’。之前不要做很多事情,帶著身體和情緒能量來就可以。”
他指著一張戰略共識工作坊的照片說:“這個工作坊在長城腳下進行,前一天我參加他們的團建活動,跟他們去爬長城,溝通和交流,就是要跟他們建立起這種Chemistry,信任。臨在感的建立是很難的。”
而在工作坊中,除了制造安全感,還要有意識地制造張力。汪立耕解釋:“張力就是很聚精會神的建設性地吵架,有觀點的對抗。團隊協作五大障礙中,第二項就是懼怕沖突。團隊應該鼓勵建設性的沖突。建立團隊動力的過程包括融入、沖突辯論,最后是形成共識,就像電影劇本的設計,到一定的時候就要有沖突,否則電影的框架就會很散。”
“手藝人”還需要善用媒介。
樂高是一種冷媒介。媒介學大師馬歇爾·麥克盧漢將媒介劃分為冷媒介與熱媒介。冷媒介是“低清晰度”“有包容性”的媒介,同時參與門檻較高,要求更深層次、長時間的參與。 “就像看書,需要受過一定的教育,也需要時間,但比隨意的聊天更能產生思考。”
因此,LSP的工作坊可以通過合理的設計控制過程。“工作坊的設計有很多的邏輯,比如走心流,在挑戰(challenge)和技能(skill)之間尋找微妙的平衡。挑戰過大、技能不足,會導致很難參與;挑戰太小、技能富余,可能無法獲得提升。”
工作坊中,問題的設計也是手藝。
“LSP是一種引導技術,好的問題設計讓思考更容易發生。”汪立耕表示,“你給我一個題目,我會有一個基本的理論框架,然后設計一個‘9洞的高爾夫’,在每個階段,每個任務/問題用什么教具,團體動力應該是什么狀態,都需要考慮。”
在實際的工作坊進行中,教練會根據現場的狀況調整問題的運用。汪立耕發現:“很多時候,教練們會過于認真地準備,設計很多的練習問題,希望能夠把時間分配好。但好的工作坊,練習都是簡化的、會比計劃的少。要靠現場的感覺去控制,決定什么時候去‘收’。”
最后,他強調,作為“手藝人”要不斷提升自己,去保持和豐富自己的技藝。
“我自己就是教練的工具(Self as Instrument)。首先,我用我的知識作為工具,比如說我曾是產品經理,我有一個顧問或專家的身份。其次,作為教練,需要用自己、以人為中心的態度去陪伴。第三,在工作坊中,我靠自己的身體做示范,去動手、去寫、去畫。”
“除了樂高,我還在學習舞動治療DMT(Dance Movement Therapy),疫情前已經學了60天,但感覺還沒入門,在學習上我們要很謙卑。”身體不是認知的外在,而是認知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