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銀色的月光下

◇孔鳴

我住一樓，臥室陽臺朝陽，陽光燦爛的時候，我喜歡在陽臺上喝茶看書聽音樂，然后躺在定制的美人榻上瞇上一小覺兒。

那把紅色小提琴什么時候跑到陽臺窗外平臺上的，我不知道。更確切地說，窗外平臺上多了一個魚缸，魚缸里躺著那把小提琴。我有必要仔細描述一下：魚缸里沒有水，也沒有魚，兩個不銹鋼支架一頭一個，支架中間連著一根鋼管讓支架保持直立，上面托著一把嶄新的紅色小提琴。這把小提琴橫躺在魚缸內的支架上，像一個熟睡的小姑娘，優(yōu)雅、文靜，仿佛有舒緩動聽的琴聲從魚缸里溢出來……

正午的陽光沁滿魚缸，溫潤著那把小提琴，這勾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這個魚缸何人放的？何時放的？我向窗外四處探望，窗外只有含苞待放的玉蘭靜默佇立。

整整一天，我特別留意那個魚缸。我想，等太陽落下，那人就會來取小提琴。問題是我不能時刻待在陽臺，雖然現(xiàn)在每天居家辦公，一點兒也不能耽誤工作。黃昏時分，我去陽臺看了看，那把小提琴還在。

第二天，陽光灑滿陽臺，我兩眼盯著窗外過往的行人。

九點十分，一個手執(zhí)拐杖的中年人從西邊一顛一顛走來，他每走幾步，便停下歇一歇，勾著身子定定地看向前方，仿佛陷入某種回憶，片刻后接著又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漸漸走出我的視線……半小時后，他又一顛一顛走回來。

九點二十五分，一位中年婦女推著輪椅從東邊過來，輪椅上坐一頭發(fā)花白老太太，左手扶著輪椅把手，右手耷在兩腿上不停地抖……十幾分鐘后，她們又從西邊回來。

那把提琴的主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沒時間在陽臺長守，工作要緊，不能因他耽誤工作。心里這么想，嘴上卻對老婆說，你能不能盯著？老婆瞪我一眼，說犯神經，我不盯！我連累她居家隔離十四天，她有點兒鬧情緒。

我回到書房，在網上處理完手邊的事務，再去陽臺。

我決定豁出去半天時間蹲守陽臺，不見此人不罷休。從下午兩點到晚上八點，我一直沒離開陽臺，連晚飯都沒顧上吃，結果小提琴的主人依然沒出現(xiàn)。這一天下來還真累人，不僅身累，心更累，便放棄蹲守，回屋吃東西，然后洗漱早早睡下。

次日起床，先去陽臺，魚缸里的小提琴還在。我蹲下身子，把臉貼在玻璃上，仔細觀察窗外的魚缸和那把小提琴。這個神秘的小提琴主人，讓我突然對他產生了一種懷疑。他會不會在魚缸上安裝了無線攝像頭？隔著玻璃，我仔細觀察那個魚缸，魚缸內除了兩個支架，就是魚缸上面的PUV板。有新發(fā)現(xiàn)：魚缸上貼有一張紙條，上面好像還有兩行小字。因我在陽臺里面，又是站在魚缸的這面，無法認清魚缸另一面紙條上的字。

因為懷疑他是個偷窺狂，我和老婆變得謹慎起來，大白天也把窗戶關上，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這樣一來，窗外的世界便與我們徹底隔絕了，日復一日，感覺時間變得異常漫長。

老婆說，這天越來越暖和，關著窗子真憋悶。

我說，我給物業(yè)打電話，抓住這個偷窺狂。

物業(yè)接到我的電話，立馬派兩個工作人員來到我家陽臺外。是兩個小姑娘，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瘦的高，胖的矮。胖的用手機對著魚缸拍照給我看：私人物品，勿動！有事聯(lián)系：12345678900。

我當場撥過去，通了，但一直無人接聽。掛掉再撥，還是無人接聽。

瘦姑娘也撥了一次，也是無人接聽。

我說，這人真是，不接電話留電話號碼干啥？

瘦姑娘皺了皺好看的眉頭，隔著護欄和紗窗跟我聊天。

這魚缸放這兒多久了？

我也不知多久了，我是二十二日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在都過去八天了，就是見不到人。

可能是咱這樓上的住戶。

不清楚。

我們回頭貼上個通知，讓他搬走。

你們現(xiàn)在給他搬走不行嗎？

那不行，業(yè)主的東西，我們不能動。

這個魚缸已給我造成巨大心理壓力了，都嚴重影響我的正常生活了！

你放心，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打印通知。

兩個小姑娘一前一后聊著天走了。工夫不大，兩人回來。胖姑娘手里拿著一張紅紙，巴掌大，上面是黑體字：公共區(qū)域，禁止擺放東西。瘦姑娘手里拿著一個膠棒，在魚缸上畫了個長方形的框，又在框中間打個×，胖姑娘把紅紙往上一貼，兩手在上面捋了捋，我看見她胖乎乎的小手白皙細嫩，還有四顆深深的豆坑。

瘦姑娘說，你要是看見他，就叫他搬走，就說物業(yè)不讓在公共區(qū)域擺放東西。

我說，我真懷疑他是借著這個魚缸進行偷窺。

胖姑娘聽了，抬頭看我一眼，沒有說話。我知道她笑了一下，雖然隔著口罩。

瘦姑娘沉著臉，說有啥情況，你就再給物業(yè)打電話。

我說，好的好的，謝謝，你倆辛苦了。

瘦姑娘和胖姑娘連聲說，不客氣，應該做的。

送走兩個姑娘，我心里輕松了許多。老婆把窗簾拉開，把窗戶打開，讓陽光跑進來，讓春風滌蕩臥室每個角落。

這天晚上我睡得又沉又香，如果不是被老婆叫醒吃早餐，我會睡到中午。

兩位姑娘回去一直沒有再來，期間我又給小提琴主人打過N次電話，始終無人接聽。我也給物業(yè)打過兩次電話。一次占線。一次打通了，說是正在幫我找人。我問是整棟樓挨家挨戶找嗎？物業(yè)說那不行，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疫情防控不能隨便串門。我們正想別的辦法，你也多盯著點，說不定啥時候就看見那人了。聽物業(yè)這么一說，我心涼了半截，看來物業(yè)是指望不上了。他們害怕得罪業(yè)主。某些業(yè)主對物業(yè)橫挑鼻子豎挑眼，尋找各種理由拖欠甚至不交物業(yè)管理費，物業(yè)工作人員苦口婆心跟他們協(xié)商交流很不容易。

我查了一下日歷，今天已是三月三日，熬過今天和明天，后天就“解放”了。堅持！

小提琴的主人死活不接電話，一下勾起了我的競斗心，我不信“抓”不到他。

三月四日上午，我發(fā)了一個朋友圈。為了引起大家的同情和支持，我添油加醋、移花接木進行了一番編造。總之，就是為了讓我的朋友圈增加關注量，在虛擬世界得到同情和聲援。

新冠肺炎疫情已是第三個年頭了。我出了趟差回來被要求居家隔離十四天，待在家里，不找點事干哪兒行？人就是這樣，天天在外面跑時，盼望天天守在家里，現(xiàn)在天天在家里了，卻又盼著天天往外跑，不讓跑就難受，就想折騰事。

我在朋友圈里是這樣說的：

我家臥室陽臺窗外有人放了一個魚缸，也不知是什么人放的，此人每天都像幽靈一樣過來，往魚缸里放一把小提琴。他不養(yǎng)魚，養(yǎng)小提琴！從此以后，我在臥室的起居生活，包括午休，便慎謹起來。因為你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個人便突然出現(xiàn)在窗外。現(xiàn)在看來，這個魚缸已嚴重干擾了我的正常生活，對我造成一定的心理壓力了，于是，我便致電物業(yè)公司，由物業(yè)工作人員在魚缸上貼上告知書：公共區(qū)域，禁止擺放東西。我想這把小提琴的主人是個藝術家，素質一定是高的，定會明白這是在委婉地通知他，請他搬走魚缸。我期待著他的文明行動。但是今天上午，物業(yè)工作人員貼在魚缸上的告知書被他撕掉了，換上了一張：私人物品，勿動！有事聯(lián)系：12345678900。我撥打這個電話N次，始終無人接聽！這人怎么能這樣呢？不接電話留下電話號碼干什么？

文字下面，配發(fā)了三張陽臺窗外魚缸照片。

我的朋友來自五湖四海。

朋友圈里點贊關注留言者高達幾百人，都給予我真誠關心和支持，使我感受到了來自萬能朋友圈的巨大溫暖力量，獲得莫大安慰。

有一個朋友叫我撥打12345。我真打了，但是打不通，里面老是說：您好，這里是北京12345市民服務熱線，如果您在境內北京健康寶出現(xiàn)彈窗、黃碼，可能是由于您近期……如彈窗后已做核酸檢測，建議耐心等待解碼。對不起，坐席忙，繼續(xù)等待，請按1，結束，請掛機。另一位朋友告訴我，你打通了也是轉給當地居委會處理，你干脆直接找居委會吧。我從網上搜到所在小區(qū)居委會電話，趕緊撥過去。

接電話的是位男士，特有耐心地聽我訴苦，最后非常溫和地安慰我，先生不要著急，我馬上聯(lián)系你們小區(qū)物業(yè)，一定幫您解決這個問題。

我說你就不要找物業(yè)了，我找過物業(yè)了，物業(yè)天天給他打電話，我也打那個電話，他就是不接。

居委會男士繼續(xù)耐心安慰我，先生您放心，我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

掛上電話，我去陽臺看了看，那個魚缸和小提琴還在，那人一直沒來。

這天晚上，我加入了小區(qū)業(yè)主微信群。我把朋友圈里的圖文和跟帖截屏發(fā)到了群里。群里人多嘴雜，真是說什么的都有，一下就熱鬧起來。長話短說，大家對這種缺乏公德心的自私行為展開了無情抨擊，并最終分析推理出這個人一定變態(tài)，他利用魚缸曬養(yǎng)小提琴進行偷窺，從而滿足不可告人的變態(tài)心理訴求，最后大家一致要求我報警，把這個偷窺狂揪出來為民除害。

第二天我打110，請求警方查找小提琴主人，搬走臥室陽臺窗外的魚缸，并調查小提琴主人是否具有偷窺行為。但110要我找當地物業(yè)或居委會處理，我說我都找過了，找不到這個人。110還是不出警，讓我繼續(xù)找物業(yè)或居委會。

放下電話，我和老婆換上一身運動服，穿上運動鞋，戴好口罩，一前一后走出家門。

我專門看了日歷，這天是陽歷三月五日，農歷二月初三，驚蟄。

我和老婆直接去臥室外面的陽臺前，把魚缸連同小提琴搬回了家。我本來只想拿走那把小提琴的，老婆說連魚缸一起搬。我說這個破魚缸不值錢，只拿小提琴就行，他要是找不到小提琴，準報警，到時我們就能見到他了。老婆說，全搬走，等他來找再說。我說這破魚缸真不值錢。老婆說正因為不值錢才一起搬走呢，你只拿小提琴，這性質可就變了。我一聽，覺著老婆說得在理，就生氣地說，搬就搬，誰叫他放在咱家陽臺上的，不給他砸了就不錯了！這個偷窺狂，電話都不接，氣人著呢！于是，我就聽了老婆的話，把魚缸連同小提琴搬回了家。

果然不出我所料，第二天下午兩點左右，我正在陽臺美人榻上躺著曬太陽，有人咚咚咚敲門。老婆去小區(qū)的綠地里挖薺菜了。我起身去開門。門口站著兩個警察，警察身后還站著一個瘦老頭兒。

我說那個魚缸和小提琴在我家呢，你們進來吧。

三人進來，我很是鄙視地打量著面前這個猥瑣瘦老頭兒，這魚缸和小提琴是你的？

他點點頭，是我的。

我生氣地大聲說，我打你留的電話號碼為什么不接？物業(yè)和居委會每天都打，就是沒人接！

老頭神情很是窘迫，說話也變得有些唯唯喏喏，手機是我愛人的，她……

老頭欲言又止，我對他愈發(fā)鄙視，你是做小提琴的？做一把小提琴賺多少錢？

我不是做小提琴的，我不差錢。這是我為我愛人新買的小提琴，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她心臟不好，愛聽小提琴，只要一聽小提琴，心里就舒服。

那你愛人為什么不接電話？

她……瘦老頭兒欲言又止。

你說呀，她為什么不接電話？

兩個警察聽著我倆的對話，有些犯蒙，等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詳細訴說一遍后，兩人明白了，開始詢問瘦老頭兒：你怎么把魚缸放在人家臥室陽臺上呢？人家懷疑你這樣做涉嫌偷窺你知不知道？

猥瑣瘦老頭兒一個勁兒點頭哈腰，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

因為我堅持要求調查瘦老頭兒是否具有偷窺行為，兩位警察最后決定帶我一起去瘦老頭兒家里看看。

瘦老頭兒竟然和我住一個單元，我一樓，他五樓。

瘦老頭兒領我們進到他家，指著客廳正中木桌上擺放的鏡框說，這是我愛人，走了快半年了。鏡框里是一張五官端莊、穿著體面、身材福態(tài)的老太太的照片。鏡框前面放著兩部華為智能手機。

老頭兒拿起其中一部手機，摁出一串數字，遺像前的另一部手機響了，是優(yōu)美動聽的小提琴獨奏曲《在銀色的月光下》。

老頭兒說，她是我一個高中同學的妹妹。我那同學和我都是班里的文藝委員，他喜歡吹口琴，我擅長吹笛子。有一天我去他家，見到了他的妹妹。她長得身材修長，梳著一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她哥哥說，她會拉小提琴。在她哥哥的慫恿下，她含羞帶笑地為我拉了一曲《在銀色的月光下》。這是一首著名的新疆民謠，歌詞中通過對沙灘、月光、幻夢的描繪，表達了小伙子對愛情的執(zhí)著。我同學家里有笛子，我吹了一曲《喜相逢》，此曲表現(xiàn)一對情人惜別和重逢時的心情，同時也暗示我對她一見鐘情。

那年，我用棗木雕刻了一把小提琴送給她作為訂情信物。這把小提琴被我打磨得紅潤油亮，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像個胖娃娃。可別小瞧這把小提琴，木材可是從我家老宅那棵上百年的棗樹上截下來的，那棵棗樹被雷劈過，我爺爺說，這種雷擊木避邪，能給人帶來好運。

新婚之夜，她把我送她的小提琴擺在床頭。我對她說，等我將來有了錢，一定給她買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婚后的日子，我倆一起打拼，生活最為艱難的時候，我為她吹上一曲《喜相逢》，她為我拉上一首《在銀色的月光下》，什么天大的困難都不怕。后來我們有了自己的家具廠，可我一直沒有兌現(xiàn)承諾，給她買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

在她病重住院的日子，我常拉住她的手說，你不能走，我還欠你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呢！

她對我說，你那年送我的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

現(xiàn)在，那把小提琴已陪她入土為安。

老頭兒說，那個手機，孩子們想把它和那個小提琴埋在一起去陪她，被我攔下了。現(xiàn)在鬧疫情不能外出了，一個人待在家里真憋悶得慌啊！我把新買的小提琴放在樓下，只是為了讓人撥打那個電話號碼。電話打進來，曲子就開始播放。每次聽到這首曲子，她好像就站在我面前，還在這個家里，沒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