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娜
很多全職媽媽表示她們并不后悔,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她們依然會選擇成為全職媽媽。圖/視覺中國
2023年新年伊始,中國多地陸續出臺鼓勵生育的配套政策,涉及醫保、教育、住房保障等方面,旨在完善生育保障,降低養育成本。
同時,新修訂的《婦女權益保障法》于2023年1月1日正式施行,該法明確完善生育保障,消除就業性別歧視。
“培養孩子沒有上限,探索育兒之路無止境”,這是很多家長的心聲。關于養育孩子的成本和投入,尤其是對育兒期待更高、受“密集育兒”理念影響更多的城市家庭來說,一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全職媽媽有著切實體會。
新加坡國立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穆崢對《財經》記者表示,很多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國女性放棄事業回歸家庭的趨勢背后,是一直潛伏在家庭中的性別期待與“密集育兒”、對孩子教育發展的高投入、高期待相結合下形成的一種現象。對于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來說,實現孩子的全面發展,是她們認為有意義的一項“事業”,也是實現階層代際復制甚至流動的重要方式。
2022年初,穆崢和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副教授田豐發表研究《1982至2015年中國城市全職媽媽的變化趨勢和影響因素》,根據中國人口普查和中國綜合社會調查的相關數據研究顯示,1982年-2015年中國城市母親的非就業率(包括被迫離職)有所上升。在1982年,9.5%的母親沒有工作;2005年,這一比例上升到了31.7%。這一比例在21世紀最初十年的后期略有下降,但在2015年再次上升,達到32.2%。
作為現代城市女性,她們是如何退出職場,回歸傳統家庭分工成為全職媽媽,全力參與到“教育競賽”,把孩子當做“事業”的?她們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背后,有哪些更深層次、普遍性的因素,讓她們尤為注重孩子的教育?
兩年前,許荔的婚姻突然觸礁,起因是家庭瑣事,夾雜育兒矛盾和與公婆的摩擦,許荔和丈夫在爭吵中都動了手。許荔咽不下這口氣,迅速找了一名律師幫忙打起離婚官司。
離婚就牽扯到孩子撫養權歸屬和財產分割,當律師問起許荔夫妻兩人的收入、理財等財產信息時,全職媽媽許荔一無所知?!拔以趺窗焉钸^成這樣?”許荔反思,近十年的婚姻,許荔以兩個孩子和丈夫為中心,日常生活就是往返于家、菜市場、學校、游樂場。
許荔重新審視自己成為全職媽媽的歷程。大學畢業后,許荔做過公司財務,又先后跳槽到五星級酒店、知名教培機構,她什么都愿嘗試,不懼探索陌生的行業。早年許荔還和朋友在夜市練攤,一晚上賺回本錢并和朋友各自掙了150元,她把那150元塞進一個瓶子里,保存到現在,那時的她內心懷著一個創業夢。身邊的朋友出國留學,許荔也躍躍欲試。2013年,許荔邁入婚姻。“女孩子進入婚姻,轉折就開始了?!蹦壳?5歲的許荔感慨。
許荔曾經認為她的婚姻是段佳話。2014年,許荔生下第一個孩子。隨著孩子出生,來北京幫忙的公婆介入他們的生活,因育兒與老人產生矛盾后,許荔果斷辭職決定自己帶孩子,想著不過就是三年,孩子上幼兒園了就能回去上班。三年后,許荔有了第二個孩子,就這么“掉”進全職媽媽的世界,一年年的時光消逝在養育兩個孩子和洗衣做飯等家務中,她甚至一度認為做這些就是她的分內事。
當律師找到許荔丈夫談及離婚時,他才驚醒,意識到除了經濟上養家,自己對家庭事務參與過少,忽視了許荔對家庭的付出,他并不愿意離婚。許荔稱,與律師長談3小時后,丈夫回到家中就道歉并表態,“對全職媽媽的身份和付出有了新的認識”。最終,許荔夫婦破鏡重圓,兩人就育兒和家庭事務達成一致分工,尊重各自的付出。
許荔曾經給丈夫算過一筆賬,兩個孩子分別在小學、幼兒園就讀,他們上下學日程安排、課外活動等都不同,如果她外出上班,得請兩個保姆接送孩子上學、上課外班,還需再另請一個小時工打掃家務、做飯,費用至少1萬元起步。另外,與職場媽媽相比,許荔投入更多時間用于孩子閱讀、體育鍛煉、親子互動等方面?!袄碚撋希颐總€月給家庭至少省去2萬元。”許荔說。
與許荔“誤打誤撞”成為全職媽媽不同,張櫻在職場黃金期主動退出,成為全職媽媽。碩士畢業的張櫻,此前在出版行業任職。兩年前,張櫻辭職回歸家庭。張櫻回憶,“當時其實挺糾結的,促使我做出這個決定的只有一個因素:孩子?!?/p>
在張櫻辭職之前,她是兼顧一線業務的中層管理人員,工作責任重、壓力較大,經常加班。張櫻“責任心特別強”,在工作和孩子無法兼顧時,她都是選擇工作優先,這讓她對孩子始終充滿歉疚。張櫻的丈夫是公司高管,工作更忙且出差頻繁。張櫻稱,當時孩子剛上初中,但自律性不是很強,成績屬于“一抓就上,不抓就掉”的狀態。各方權衡后張櫻決定辭職,“我們都是‘知識改變命運的一批人,非常重視孩子的教育,還是要有一人做出犧牲,全職陪伴孩子”。
46歲的薛凌在兩年前主動退出職場。她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一個念高中,一個剛讀小學二年級,她是得益于“二孩政策”全面放開并成功“上車”的媽媽。受過高等教育,在國企、私營IT業和保險業工作近20年,曾經以為“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2021年薛凌卻毅然決定放棄職場,轉型成一名全職媽媽,投入更多時間和情感陪伴孩子。
薛凌稱,當時大孩子面臨中考,另一個孩子讀小學,“忙不過來了”。經過20年的打拼,薛凌夫婦已經具備了一定的經濟實力,不用擔心薛凌辭職對家庭經濟收入的影響。另外,薛凌的母親年歲漸高,來北京幫忙照顧孩子近15年,薛凌也想讓70多歲的老人安閑下來。
談到成為全職媽媽,薛凌、許荔、張櫻等人并不后悔,她們都表示,如果重新選擇,可能仍會這么做。
有了兩年多的全職媽媽經歷,張櫻認為,全職媽媽看似輕松,其實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挺大”。張櫻表示,全職媽媽“工作時間”更長,完全不存在下班時間,24小時待命;“工作業績”難以量化,甚至容易被忽視;沒有經濟收入,失去賴以立身的工作,似乎是在被丈夫“養活”,心理負擔更重。張櫻的這些“壓力”,也是很多全職媽媽的共同體驗。
張櫻觀察到,在養育孩子、經營家庭方面,當代的全職媽媽和上一代的母親相比既有相似性,又有不同。相似的是母親對孩子、對家庭始終有著強烈的責任感,不同是當代全職媽媽更多是一種主動選擇——張櫻身邊的全職媽媽普遍有著較好的教育背景?!爸匾暭彝ビ绕涫呛⒆拥慕逃?,在權衡各方面利弊之后選擇主動放棄工作,回歸家庭。至于我本人,除了這些原因,還有對‘一眼看到頭的工作感到疲憊與失望,進而想轉頭去開發孩子身上更大的潛力”。張櫻說。
為什么現代女性更加重視孩子教育?她們有沒有更好的選擇?在她們個人選擇背后,有哪些普遍的推動因素?
發現自己身邊和媒體報道中出現很多高學歷卻放棄事業回歸家庭的女性案例后,穆崢和田豐著手展開研究,她們在2022年初發表文章,探析了1982年至2015年中國城市全職媽媽的變化趨勢和影響因素。
穆崢和田豐的研究結果顯示,家庭收入越高,母親們做全職媽媽的可能性就越??;母親受的教育越多,做全職媽媽的可能性就越小。但值得注意的是,在1990年,受過高中教育的母親未工作的概率幾乎是受過大學教育的母親的19倍,而在2011年-2015年,這一概率下降為3倍左右。這表明,盡管受過大學教育的母親成為全職媽媽的絕對預測概率仍低于其他教育群體,但隨時間持續增長。
具體來說,受過大學教育的母親成為全職媽媽的絕對預測概率從1990年的0.2%上升到2000年的2.8%,2005年的5.4%,2006年-2010年的8.2%,2011年-2015年的8.4%?!霸谶^去30年里,做全職媽媽在受過大學教育的母親中已經成為一種趨勢,而且這個比例還在上升?!蹦聧樅吞镓S的研究認為,中國城市全職媽媽的模式主要受到三方面社會因素共同塑造:“婦女是主要照顧者”這種性別規范的持續存在;家庭對兒童全面發展的日益重視;政策支持的不斷減少。
關于當前生育女性面臨的職場與家庭平衡困境,中國已在一些政策中完善生育保障。比如,為了破解當前0-3歲幼兒的托育難題,國家衛生健康委員等17部門2022年7月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完善和落實積極生育支持措施的指導意見》提出,發展普惠托育服務體系;強化稅收支持,實施好3歲以下嬰幼兒照護費用個人所得稅專項附加扣除政策等。近幾十年來,由于城市中低齡幼兒的照顧難題,促使部分城市職場女性重返家庭。根據教育部2005年發布的《教育統計報告》,相比2000年,短短五年間,集體性托幼機構減少56668所,銳減70%——其中,托兒所的消失比重遠大于幼兒園。
城市中的全職媽媽現象,不只是出現在中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在2014年公布的報告指出,全美共計8500萬個母親,其中子女未滿18歲的母親中有71%周旋于職場,另外29%為全職媽媽。報告指出,亞裔全職媽媽比例為37%,居所有族裔之首。
對前述研究,穆崢告訴《財經》記者,在經歷過建國初期比較劇烈的性別平等推進與“女性能頂半邊天”的敘事體系下,以及“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文化背景下,選擇成為全職媽媽的女性會承受與以往不同的社會壓力。同時,盡管這種選擇反映了新時代對于“密集育兒”的要求,以及對孩子數量與質量的重新考量,卻日益集中在高教育女性身上,也展現了性別不平等現象在私人領域的回歸甚至在加強。
“密集育兒”并非一個新詞。社會學者莎倫·海斯(Sharon Hays)1996年曾撰寫論文《母性文化矛盾》,提出“密集育兒”概念。這概念的總體特點是,母親視為孩子的主要照顧者,“以兒童為中心,專業引導,情感付出,勞動密集,開銷昂貴”。對應的,“密集母職”則是強調母親責任無可替代,母親應以孩子為中心。
在前述研究之后,穆崢與田豐又在上海、新加坡和紐約三地與受過高教育的中國全職媽媽進行訪談。穆崢表示,這些女性直接提到她們所接受的教育與所接觸的全球化信息,讓她們更加認同以深度陪伴、全面發展為基礎的現代育兒理念。而這種育兒理念需要家長大量的投入——不僅是金錢上的,也是親歷親為的時間和精力上投入。
“當然,仍舊值得警醒的是,這種對于孩子教育發展的關注所帶來的額外‘負擔,往往都是由母親承擔的,這種安排體現的是社會發展和女性地位提高的局限性。盡管女性已經能夠比較多地參與到公共領域,她們在私人領域作為主要教育者和照顧者的角色還遠遠沒有扭轉?!蹦聧槍Α敦斀洝酚浾弑硎?。
把孩子當做“事業”后,許荔、薛凌、張櫻深度參與到孩子的教育中,在時間、情感和責任上密集投入,她們并不只是簡單的家庭主婦角色。
許荔觀察到,近年來教育改革后,在強調素質教育的同時,又提倡“減負”,促進孩子的全面健康成長。課余,許荔側重兩個孩子的藝術和體育教育,兩個孩子分別在武術、乒乓球方面各有所長,還在開發滑雪等運動潛能。張櫻正重新撿起幾乎遺忘的初中知識,專心輔導孩子,另外孩子正值青春期,張櫻給予高質量的陪伴和心理輔導,見證孩子的成長。
全職媽媽們的育兒之道,各有獨特之處。作為“海淀媽媽”,薛凌自稱并不“雞娃”,也不把很多時間用在親自輔導和督查學習上。北京市海淀區被稱為教育強區,學生競爭激烈,“海淀媽媽”專指那些為孩子教育付出更多時間和精力的媽媽群體。薛凌更希望能培養孩子自主學習的能力。給孩子作業簽字時,薛凌明確表示,她只是形式上簽字,并不對作業質量和學習內容負責。
薛凌更側重滿足孩子的精神需求,在陪伴中給孩子價值傳遞和認知啟發。她表示,“相比給孩子們財富能衡量的東西,給予他們這些更重要?!毖α杳恐艹槌鲆惶鞎r間專門陪伴念高中的女兒,念小學的兒子還需要她投入更多時間,但薛凌給兩個孩子報的課外班都少之又少,這無疑與當前教育“雙減”相契合,即減輕學生過重作業負擔、校外培訓負擔、家庭教育支出負擔和家長相應精力。
薛凌并未清閑下來。她盡量每周帶孩子去一次博物館、爬一次山、去一處新鮮的地方品嘗美食或娛樂等。薛凌經常在家里召開家庭會議,讓孩子們參與,共同討論與他們有關的事項。年末,薛凌組織家庭成員會談,每個人暢談自己的成長與進步。薛凌還學會了“與孩子共情”,不放過孩子的細微變化,適時結合自己的經歷和理念分享給孩子,潛移默化教化孩子,而不是命令孩子服從。
薛凌總結,她這是“用職場中的方法和自我堅持不懈的學習能力撫育孩子”。薛凌說自己曾經是個乖乖女,遵照父母的意見,在父母的教育框架中成長,而她認識到,孩子是獨一無二的,要讓孩子找到內心成長的力量。
49歲的梅萍也是一名“海淀媽媽”,曾有12年職場經歷,成為全職媽媽已經16年,現在大孩子出國讀大學,身邊還有一個孩子念高中。
梅萍在2006年計劃孕育“二胎”,由于當時對生育仍有限制,在國企工作的她只好辭職,2007年生下“二胎”后,梅萍繳納了16萬元的社會撫養費。家里經濟條件不錯,丈夫當時是公司高管,還有來自理財和房產投資等收益,這讓梅萍可以從容選擇不繼續工作。但最直接的因素是,梅萍感受到分身乏術,生二胎時家中“老大”7歲,上小學,“小升初”的壓力雖遠猶近。
梅萍可以像有些家庭那樣請兩個保姆,但是讓保姆負責管家和帶孩子,這不符合她的初衷,“阿姨能開車帶孩子去上課嗎?更甭說在教育方面,阿姨更不會觀察和考慮孩子適合上什么課外班”。家中的老人年事已高,日常還需要梅萍照顧,因此她決定在家親力親為。
養育孩子的20余年間,梅萍經歷的是中國教育加速實行現代化,轉向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時代。2001年,北京市教委在“減負”的相關通知中提出,小學生一般離校時間不晚于16點半;2008年又提出,小學生在校時間不超過6小時。小學課后“三點半”,逐漸被課外輔導和興趣班占據。梅萍稱,當時的海淀區,家長和學生已經開始“拼”了,很多家庭不惜投入時間和金錢提升孩子成績、發展孩子潛力。
辭職前,梅萍忙于工作,接兒子總是遲到,她只好把兒子轉入全托幼兒園,周末才接回家。兒子小學就讀的是百年名校,同學家長不乏精英人士,成為全職媽媽的梅萍,“也就隨大流,該讓他上奧數就上奧數,該學英語就學英語”。
梅萍曾差點成為典型的“海淀全職媽媽”。兒子進入小學后,先后報了作文、英語、奧數輔導班,兒子在前排聽課,她坐在后排陪讀。鋼琴、滑雪、籃球等各項興趣班也不能落下,嚴格安排孩子的課余時間,“對孩子控制得特別緊”。她這還不算最拼的,兒子的同齡人有些同時上幾個平行的學科輔導班,比如英語報一個側重應試的班,再報一個班側重培養聽說能力,奧數還分普通班、名師班,“孩子哪還有時間運動放松啊。”
梅萍很快發現,有些課外班并不適合兒子,兒子的奧數并不優秀,拿不到奧數比賽的證書,小學成績也不是特別拔尖,因此“小升初”可能不會被選拔到頂尖的名校。交流本來順暢的兒子,那幾年因為壓力大說話變得有些口吃,這令梅萍開始反思并自責對兒子的教育。兒子進入初中后,梅萍把重心轉向培養兒子興趣上,孩子喜歡滑雪,她就堅持冬季每周末帶兒子去學滑雪。
后來隨著女兒逐漸長大,步入小學,梅萍說,她對女兒完全“放開”了,不再“逼迫孩子”。但女兒上各種興趣班都比較積極,鋼琴、舞蹈、英語、演講、籃球都學得不錯。梅萍的女兒現在一所私立學校念高中,同時是幾個學校社團的負責人,還是班里學習小組的帶頭人,梅萍認為,這是自己的價值和成就所在。
如今梅萍的兒子出國留學,業余時間是一名滑雪教練,也因滑雪、潛水等愛好更加自信。梅萍還觀察到,兒子的同齡人有些學業成績出色,進入藤校,但他們缺少朋友、不愿社交,有些因專業不喜歡而受挫。梅萍在健身之余,還發現身邊一些年輕的教練,因為此前工作不快樂,從IT業等轉行為健身教練,年輕一代的他們更加自由、隨性,“不會在一個單位一輩子待下去”。
因此,梅萍意識到,培養和引導孩子的興趣與專長,讓孩子樂觀、自信和學會生活的能力同樣重要?!澳憬o孩子留多少錢是沒有用的,要給他留個一技之長,憑借自己能力成功?!泵菲急硎尽?h3>她們的付出能被認同嗎?
重新回歸家庭后,張櫻不再有接不完的電話和回不完的微信,生活一下子安靜了,每天的任務比較單一?!皟赡甓鄟砜傮w上是快樂的。孩子身心健康,沒有叛逆,和父母無話不談,這與我的充分陪伴分不開?!痹诩覄?、輔導孩子功課之余,張櫻還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進行一些體育鍛煉,讀一些以前沒時間讀的書籍,還能偶爾約好友小聚。
全職媽媽的付出能否被家庭和社會所認同?對張櫻來說,能被家庭認同更重要,畢竟這個決定當初是家庭共同做出的。
此前,婚姻觸礁時,許荔意識到自己在爭取孩子撫養權和因辭職在家而獲得補償方面,將面臨一些困難。這也是婚姻破裂時一些全職媽媽的“軟肋”。
專注于婚姻家事領域的律師楊曉林,自2004年起一直關注全職媽媽的權益。
楊曉林觀察到,全職媽媽面臨一些現實困境。比如,雖然法院判定未成年子女撫養權歸屬總原則是子女利益最大化,但全職媽媽的大量時間精力都投入在照顧孩子上,真到了離婚爭撫養權時,卻不一定占優勢,這主要體現在撫養子女的經濟能力方面。除離婚時孩子不滿兩周歲,原則上由母親直接撫養,以及離婚時孩子已滿八周歲,尊重孩子本人的真實意愿的情況,法院會綜合考慮誰對孩子有利,判決由哪一方來撫養孩子。由于全職媽媽通常沒有收入來源,可能會被認為撫養能力不足。另外,在離婚時,全職媽媽由于不掌握、沒參與男方的對外經濟活動,在男方突然提出對外所負債務時,往往會非常無力。
楊曉林表示,盡管全職媽媽在離婚時可以要求對方支付家務補償金,但在離婚訴訟司法實踐中對補償金數額的裁量,會考慮一方在家務勞動上投入的時間精力,結合勞動收益、家庭經濟等多種因素來綜合判斷,而且補償金額的計算不能簡單的參考家政服務市場價格。目前,各地法院關于家務勞動補償的金額普遍偏低,通常僅有數萬元至十幾萬元。“全職媽媽一旦遭遇婚變,很容易成為弱勢一方?!睏顣粤指嬖V《財經》記者。
如今,許荔和丈夫合力經營家庭,不再把自己看作“在家看孩子的”。許荔笑稱,她集保姆、家庭教師、營養師、心理師等身份于一身。許荔的丈夫現在分擔部分家庭事務,35歲的她得以重拾此前的一些想法,設想著或許過幾年可以實現自己的出國讀書夢和創業計劃,丈夫積極鼓勵,并給她出謀劃策。
一些全職媽媽也越來越認識到讓父親參與進來的重要性。比如薛凌和梅萍會在家中刻意強化父親的角色和權威。薛凌常對孩子念叨,“去問問爸爸的意見”?!斑@也是為了讓孩子多和父親互動。”薛凌說。
穆崢和田豐的研究顯示,很多女性不得不犧牲她們在公共領域新獲得的角色,轉而專注“密集育兒”。盡管這種模式在高教育女性中仍不普遍,但在逐漸增長。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密集母職”的興盛和傳統性別分工的復興,在這種模式的家庭中,父親更加努力地成為給家庭提供經濟支持的人,而母親(主動或是無奈地)將監督和引導孩子的教育和成長作為自己全力以赴的事業。但女性就業率下降的影響可能是深遠的,其中之一是,在這樣的家庭期待面前,女性日益增長的經濟獨立性和自我實現的多樣化選擇,意味著更多女性可能會選擇不結婚,不要孩子。
針對女性就業率下降的深遠影響,穆崢對《財經》記者表示,她建議政策應該鼓勵父親更多地參與養育,職場和相關部門對母親提供更友善的環境,比如母嬰室、在孩子比較小時靈活工作的選擇等。
穆崢還指出,最重要的是通過各種宣傳促使大家觀念上的改變。家庭責任和育兒是父親和母親共同的責任,應該在父母間平等分配?!案钸h的意義在于,在中國生育率低迷的年代,生育和育兒不僅僅關系到有孩子的家庭,也關乎中國老齡化的進程以及能否擁有高質量的人力資本來支持社會生產和社會保障”。
(為保護個人隱私,許荔、薛凌、張櫻、梅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