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陽
“內圣外王”,是指內有圣人的思想修養和德行,施之于外,擁有像王者一樣從事政治實踐及其它治理社會事務的能力。《孫子兵法》作為軍事科學中璀璨的文化瑰寶,從哲學層面闡釋“征戰”的智慧和規律,看上去與弘揚“禮”“仁”的儒家思想背道而馳,但是其蘊含的崇尚王道、仁義愛民的思想與儒學思想正相符合,可謂文武之道,相得益彰,成為中華大地上兩顆相映生輝的明珠。
“內圣外王”,是儒家所尊崇的人格理想和施行王者之政的治世之路,“內圣”被稱作“仁”學,“外王”被稱為“禮”學。二者在儒家文化中渾然一體,互為表里。在儒家看來,“內圣外王”之道是“修己”與“安民”,或“修己”與“安人”〔1〕,是人格的自我完善與使人安適快樂的統一。其實,最早提出“內圣外王”思想的是道家的莊子,逐漸被儒家所汲取采納,形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
儒家崇尚王道,推崇“義正”而非“力正”,推崇以德服人,以禮待人,而不是霸道的以強力壓服人。“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孟子·公孫丑》),施行仁義者能夠得民心,可以一統天下。對于儒家來講,無論是諸侯之間的對外關系還是國家治理,王道的核心內容就是如何得到民心的問題。
面對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孔子致力于恢復王道的秩序。孔子一直秉承著仁、禮,以“內圣外王”為自我修養的目標,強調治理天下要遵循王道,亦是踐行“天道”臻至超凡入圣的境界。身處動蕩和戰亂的時代,孔子認為,天下有道,即使戰爭也要“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反對諸侯之間不義的戰爭,強調應踐“天道”之仁,應符合“禮”。
其實《孫子兵法》中也閃耀著“內圣外王”的觀念。這首先體現在強調“道”的重要性,《孫子兵法·計篇》指出:“經之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將“道”列為思考戰爭的首要問題;“道者,令民與上同意者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將“道”作為同生死共患難的國家凝聚力;“主孰有道”作為知勝負的必要條件;“修道而保法”是道勝思想的最高境界。“道”即是民心,體現著政治和法度的清明程度。一個諸侯國是否受民眾擁戴,國民與君主是否上下團結一心、不畏生死,無疑是進行戰爭的最重要的因素。
孫子早就認識到,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是“圣人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政治是決定戰爭勝負的先決條件,政治得民心,戰爭就容易取勝,也就是后世所說“兵之勝敗,本在于政”(《淮南子》)。所以,他強調爭者亦應有道,應該是正義之爭,要將戰爭納入“禮”“義”的軌道,這即是戰爭合法性問題,也是民心所向的要求。
儒家一貫強調君子“以仁為恩”“仁者無敵”“以義為理”“以禮為行”,這都是踐行“內圣”達到圣人、君子境界的修養之法。儒家的教化就是要讓人充分發揮仁義之善,重新弘揚被世俗欲念蒙蔽的仁心良知。在踐行“內圣”與“外王”的道路上,孔子的觀點是“仁者愛人”,講究仁、禮并重;孟子從“仁”的角度強調以仁心行仁政;荀子從“禮”的角度強調隆禮重法。孟子和荀子內“仁”外“禮”兩條密切聯系的主線,貫通儒家內圣與外王的道路。
因此,儒家“施仁政”,就成為其重要的政治主張。“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孟子·公孫丑上》)具體到軍國大事上,“仁心仁政”首先體現在“反戰”“慎戰”思想。孔子是追求和平的,反對窮兵黷武,反對殺伐與掠奪。但是戰爭是列國兼并、社會矛盾發展不可避免的現實問題,所以他并不是一味的“反戰”,他反對諸侯用武力以大欺小、恃強凌弱的不義戰爭;他認為,天下秩序是“禮”,主張“義戰”、為“禮”而戰。
最早提出“慎戰”的觀點的就是孔子,“子之所慎,齋、戰、疾。”孔子認為不能輕舉戰事,這涉及到國家存亡、百姓的生死,這一觀念發于仁愛,體現著人文主義情懷,對后世軍事思想產生了巨大影響〔2〕。
“自古知兵非好戰”,“不戰”“慎戰”也是孫子的核心思想。《孫子兵法》是止戰的,雖然闡釋戰法,卻又是不戰之法;不是百戰百勝之法,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法。甚至有國外學者評論,《孫子兵法》不是戰爭之法,是非戰之道,是和平之法。孫子“法先王講仁義”,是從捍衛道義的角度談論戰爭,“伐謀、伐交,其下攻城”,是用非戰手段,把國與國之間的外交、謀略等政治博弈,作為解決矛盾的首要策略。
孫子主張“慎戰”,認為必須做到有備無患,不打無把握之仗,以最小的代價謀取全勝。他知道用兵之弊,“慎戰”才能減少不必要的損失,“止戈”才是高明的戰爭形態。“必以全爭于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他的全勝思想使敵軍完整地屈服為上策,就是一種高維度的戰爭觀,既保全自己又戰勝敵人,把硬殺傷和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他把“仁”作為將帥的基本素質,以仁義為本,講究仁義之戰,表現在戰爭上就是反對殺戮和侵略。
“視卒如嬰兒,故可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以與俱死。”(《孫子兵法·地形篇》)他認為,將帥如果像愛護自己孩子一樣呵護體貼士卒,士兵就可以齊心勠力、出生入死。古代戰爭是殘酷的,殺俘虜是家常便飯,而孫子卻提出:“卒善而養之,是謂勝敵而益強。”善待、使用敵方的俘虜而不是殺死,能使自己的力量更強大,更容易克敵制勝。這些既是戰爭謀略,也閃爍著“仁愛”的光芒。
儒家提倡的五常之道“仁、義、禮、智、信”,是君子為人處世起碼的道德原則。按照儒家的觀點,君子要實現王道之治,就要讓內心具備圣人的美德,這個倫理準則也成為中國人幾千年來價值觀中最核心的因素。
儒家思想的一個顯著特征是“以德為本”,也是“內圣外王”之道。孔子強調以德配天,“大德者必受命”(《中庸》),以及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等思想。具體到君子為政之德,是通過道義將個人修養與政治德治相聯系,“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論語·為政》)孔子認為,為政者的修養首先要“正”自己,以身作則為民眾做表率,才能取得大家的信任,“其身正,不令則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對于為政的觀點,孔子提出:“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道德是法律的基礎,光靠命令、法律和刑罰進行社會治理是遠遠不夠的,還要讓人民有羞恥之心。孟子認為,“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孟子·盡心》)以德為本最重要的不僅是善于管理,還要教化民眾、得到民心,五常之道就是教化之道。此外,儒家還推崇忠、孝、廉、恥、勇五種高貴的品格。
作為將帥之德,孔子認為,必須有“尚謀善思”的素質,提出足智、足勇、足謀。《論語·述而》:“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予也。必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在這里,孔子認為軍事家的品德必須有“勇”,但反對有勇無謀的魯莽蠻干者,儒家提倡的是“義勇”和“智勇”,是仁者的義理大勇,體現了“智”“仁”“勇”的三位一體。
孫子提出將領的五德——“智”“信”“仁”“勇”“嚴”,作為將帥道德修養的必要素質和基本規范,五德相系,缺一不可。這里面除了“嚴”是出于戰爭對軍人行動嚴明紀律性的特殊要求外,其余幾項與儒家所提出的道德要求完全一致。明代都御史談愷認為:“孫子上謀而后攻,修道而保法,論將則曰仁智信勇嚴,與孔子合。”(《孫武子》)可見孫子的思想與儒家契合度之高。
此外,重義輕利是儒家的基本態度,“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篇》)朱熹認為,“義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朱文公文集》卷二十四),它不是簡單的反對利,而是強調利的合理性和正當性,是否合于道。兵家因為涉及到國家、國民的生死存亡,必須強調勝利。然而,孫子兵學理論對“利”的理解,不是私利,而是安邦定國維護國家利益,他提出兵不血刃的“全利”,顯然也浸染了儒家思想“厚德”的精神;他提出借助物質獎勵激發士兵同仇敵愾的精神,也符合“上下同欲者勝”的治軍理念。可以說,孫子的義利觀倫理道德和利益并舉,是義利的高度統一。
儒家的治國理念中最基本的就是“以民為本”,而不是以君主為本。“敬德保民”,“民貴君輕”是儒家民本思想的反映。孔子曾提出:“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在他看來,“道統”能不能延續,就要看四海之內是否安定富足〔3〕;孟子的仁政思想發揚光大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還有荀子的“君舟民水”。這也是勸誡統治階級要“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論語·雍也》)、“愛民”“利民”,聽政于民。在幾千年前的君主制的時代,儒家這種思想是非常難得的,體現了“外王”的政治理想〔4〕。
孔子的民本思想,體現在他重視“民信”并作為立國之首,他認為“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中:“子貢問政。子日:‘足食、 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日: “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 民無信不立。”只要國家做到糧食充足、軍備精良,百姓就有信心了。作為國家政治經濟生活中的三項重要支柱,他認為“足食”“足兵”是“民信”的經濟基礎和安全保障。由此可見孔子深謀遠慮的戰略眼光和“治國,平天下”的理念。孔子的軍事理念中也體現出以民為本的思想,他反對“不教而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論語·子路》)也就是說,用未經過軍事訓練的百姓去打仗,簡直是讓他們白白送死,體現了“愛民”“恤民”的思想。
“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孫子兵法·作戰篇》),孫子深知輕易用兵之害,《作戰篇》中指出:“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后十萬之師舉矣。”在他看來,一旦戰爭打起來,不但出動戰車千輛,拉輜重的車千輛,軍隊十萬,還要不遠千里運送糧草、武器裝備的保障……巨額的開支,沉重的后勤保障負擔,對國家和民眾產生巨大的損害。所以他呼吁:“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致戰。”(《孫子兵法·火攻》)
孫子從國家和民眾的利益為出發點審視戰爭:“進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孫子兵法·地形》)他認為:“國之貧于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近師者貴賣,貴賣則百姓財竭,財竭則急于丘役。力屈中原、內虛于家,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公家之費,破軍罷馬,甲胄矢弓,戟盾矛櫓,丘牛大車,十去其六。”(《孫子兵法·作戰》)而產生的后果不僅僅是“日費千金”“屈力殫貨”,還有“諸侯乘其弊而起”,以至無辜百姓遭受死傷、覆軍殺將、家敗國亡。他著眼于國家和民眾的根本,反對窮兵黷武,也與儒家民本思想如出一轍。
在儒學文化中,存在著一以貫之的精神,那就是中庸中和之道。“中庸”之道,是不偏不倚的哲學觀念,《尚書·大禹謨》中:“惟精惟一,允厥執中”。孔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論語·雍也》)
中庸表達為致中和,體現為中和之道,換言之,中庸追求的境界就是中和。《中庸》中:“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在這里,“‘中’為道本,‘和’為道用。本為其體,用即其德”。學術界認為,“中”為“內圣”之境,“和”為“外王”之行〔5〕。“中庸”,實乃“未發之中”與“已發之和”的有機統一〔6〕。
中和即適度,不偏不倚,過猶不及。在哲學上,是對立與統一、質變與量變的“臨界點”或者說是“平衡點”,越過這一個“度”,事物就會發生轉變。
《孫子兵法》雖是兵書戰策,但也包含了儒家中庸的哲學思想。中庸思想在軍事領域的體現,更強調對“度”的把握,對分寸感的把握,適中適度恰到好處。戰爭中的將帥更應因時因地把握兩端,審時識度,把握最好的平衡點。比如說,看待戰爭的態度:既不能忘戰廢戰,也不能好戰興戰;既不能主動挑起戰爭,也不能被動作戰。
此外,像《九地篇》中:“故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凡此五者,將之過也,用兵之災也……”在孫子看來,不怕犧牲是勇敢的品格,但是蠻干死拼就可能陷入敵人圈套被誘殺;老想保存自己,以至于畏首畏尾,就容易被虜;火氣方剛,可能受不了敵人的侮辱而輕舉妄動;過于愛好名節,也容易因為自尊心受不了羞辱失去理智……好的品格,如果把握不好做過頭了,“過猶不及”,也容易使事物的發展走向反面,成為戰爭的不利因素。
“中和”的哲學觀念包含辯證思維〔7〕。《孫子兵法》善于用不斷發展、不斷變化、普遍聯系的觀點來分析軍事規律。《孫子兵法》中很多像“剛柔”“虛實”“陰陽”“險易”“廣狹”等因素的分析,其中包含了辯證統一、矛盾轉化的思想。“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也深刻體現了辯證思維,強調既要按照軍事規律辦事,又要善于打破常規,在軍事實踐中靈活應用規則。可以說,孫子通過長期的軍事實踐,形成了軍事辨證思想和治兵征戰之道,是“中和”觀念在軍事領域的體現。
【注釋】
〔1〕朱明賢、鄭克卿、張雪:《內圣外王》,《北華航天工業學院學報》,2007年12月第17卷第6期,第36—39頁。
〔2〕趙承鳳主編:《齊魯兵學》,濟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31—32頁。
〔3〕韓慧:《從夏商到春秋時期法律思想的嬗變 》,《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
〔4〕李存山:《孟子思想與宋儒的“內圣”和“外王”》,《哲學研究》,2019年12期。
〔5〕張文智《<周易>哲學視野下的“內圣外王”之道——兼論“內圣開出新外王”說之相關問題》,《中國哲學史》,2019年第5期。
〔6〕肖雅月:《“善”的自覺、“知”的建構與“行”的養成——<論語>之理想道德人格的邏輯進路探析》,《江海學刊》,2022年第4期。
〔7〕左亞文:《陰陽和合辯證思維當代闡釋》,《江漢論壇》,2001年第7期,第62—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