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乃喬
王向峰老師在辭世之際是有靈性的,他感覺到了生命與生存的約定即將到期,便以吟詩為自己的人生在世做最后的告白:“離家七十載,猶念故園親。今日歸鄉土,臥聽逝水音。”王老師在詩中所吟誦的“七十載”是指他20歲離開家鄉遼中縣南部大岔村一路走過來的人生歷程。王老師是著名的文藝理論家與美學家,也是詩人,他大半生都在寫詩,而這已然是他留下的最后一首五言絕句——《鄉愁》。5天后,也就是2022年7月9日晚9點10分,王老師告辭了這個喧鬧擾攘的世代,駕鶴西去,走得那么從容且安然。
當時,遼寧大學中文系的吳玉杰老師打電話過來告訴我王老師辭世的消息,一切瞬間印證了我的一種隱約的感覺:有一段時間王老師沒有把他寫的新詩從微信上發過來,以分享他的心緒了,幾個月來,我也曾在心里思忖近來王老師的微信怎么少了,他的詩也少了,老師還好嗎?我不是那種讓自己淪陷在手機諸種APP所提供的海量信息中無謂消磨時間的人,即使偶爾因工作原因看看手機,也會第一時間看一下王老師的微信,期待品讀他發過來的新詩。
王老師高齡了,但依然才思敏捷。幾年來,他一直勤于筆耕,以自己深厚的學養寫了不少文章、散文與詩,還在給學生與后輩教授們開課通講《老子》與《周易》,并且沒有任何身體器質性的病癥。后來,我聽說王老師一直忙于修改他的那部講稿《老子新讀》,再后來,又聽說這部書稿已經與北京大學出版社簽約了。那么,我想他寫詩的雅趣必然會因此暫且地擱置下來,所以我猜想他一定很好,并且在心里默默地為他祝福!
消息來得相當突然!在電話里,我得知王老師是在沈陽自己家里辭世的,不是在醫院,并且吳玉杰等多位老師(都是他的學生)一直在旁邊陪守著,直到送王老師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而我遠在上海,南北地域相距遙遠,再加上疫情的阻隔,無法及時前來沈陽陪守自己的老師,為他做些什么,所以心里非常的愧疚!
每一個人都以生命的行走一路講述自己的故事,在王老師辭世后的日子里,他的形象總是不可遏制地浮現于我的腦際,時時牽引出我們師生相處的太多往事,而那些過去的場景不斷地疊加,成為一種經久不息的回憶。其中許多細節是非常值得珍重的,只是珍重成為了永遠的告別!
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攻讀文藝學博士學位,王向峰老師是我的博士導師。具體地講,當時他是遼寧大學中文系的資深教授,是文藝理論教研室的學科帶頭人。1991年,王老師被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聘請為文藝學方向的兼職教授,開始招收博士研究生。我很幸運,在讀博期間,有兩位導師給予我指導,即王向峰老師與童慶炳老師。
我第一次見到王老師是在童慶炳老師家里,王老師與童老師是學術上相互欣賞且相互尊重的朋友。我到北京師范大學報到后的一段時間,王老師到北京開會,同時來拜訪童老師,也認識一下在他的名義下招收的博士生。不同于往日,現下的博士生一路都是囿限于校園的一方空間從本科與碩士追讀上來的,他們求學的步伐相當密集而單調,而這必然導致他們涉世未深,雖聰慧但稚氣。人文學術研究是需要深度參與社會的,創傷與滄桑是人文學者一筆難得的財富,而那些青年研究生在這方面則是相當貧乏的。那時,我已是37歲的大齡博士生了,一路從坎坷中走過來,所以特別珍惜在兩位老師門下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我對兩位老師的敬重是由衷的,謹慎地坐在兩位老師的身邊聽他們談聊文藝學界正在發生的那些前沿學術信息,其中更有正在發生的那些事與介入其中的那些人。
我1972年參加工作,是從社會底層以產業工人的身份一路跋涉過來的,由于在20年的工作閱歷中經歷了太多的是非曲直,還有多次國家重大歷史事件的轉折,所以本然地對兩位老師關于學界與學術的聊談特別地關注。
從質性上講,那些人與那些事才是學術發展史曾經在一個特定的時期組接歷史的邏輯鏈條。而學界在書寫學術發展史時,大都是從學者的過往研究文章與著作中集納出抽象的學理觀點,以組碼拼貼為一部紙質版的學術發展史,干癟癟的,沒有血肉。實際上,那些人與那些事才是構成學術發展史的活動事件與行為主體,鮮活且充溢著生命感,但大都因沒有文字的記錄而被忘卻了。令人遺憾!確然,倘若缺失了那些人與那些事,無論怎樣書寫的學術發展史也是蒼白的。
多年來,王老師始終是以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形象與氣質存留在我的記憶中,至今從未改變過。王老師是東北人,依照北方人的習俗,戴了一頂禮帽,他個頭不高,衣著素樸,說話沉穩,略帶一點東北方言的口音,嗓音有一些沙啞而略顯滄桑。從王老師身上透露出的個人氣質與修養,讓我第一眼就可以感受到他持重的內涵,還有一種沒有距離的隨和。當時,我私下思忖,這就是我的導師,一種讓人可依賴的父輩感從我心底油然而生。
也正是這樣一種感覺,讓我對“老師”這個稱呼收獲了更為切近的體驗,他就是我的老師,如果把王老師敬稱為“先生”,反而讓我覺得疏遠了。30年來,無論是在稱呼上,還是在心里,我一直稱呼他為“王老師”或“老師”,從未隔著一層地稱呼他為“王先生”或“先生”。起初這是一種親切,后來則是一種親近,再后來則更是一種親情了。
若干年來,我自己的博士及相關后學曾多次好奇地問過我:為什么會有兩位導師同時指導我攻讀博士學位?其實,這正是那個特定歷史時期中國文藝學學科發展史上的一個不應該被忘卻的學案,但是,它已然被遺忘得一干二凈了。
北京師范大學的文藝學博士點是1983年由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審批建立的,也是當代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的第一個文藝學博士點,當時的學科帶頭人是著名文藝理論家與美學家黃藥眠先生。童慶炳老師是黃藥眠先生的助手,一直在協助黃藥眠先生從事這個文藝學專業及博士點的學科建設。
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中國高校申請博士點與博士生導師資格均須由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審批。因此,在一所大學的諸多院系,其中一個專業研究方向能夠申請下來一個博士點和博士生導師資格,那是一件相當重大且值得慶贊的學科建設行為,標志著這個專業及獲有“博導”身份的教授在學界的榮譽及學術地位。我記得清清楚楚,“博導”就是從那時起成為一個具有中國學術特色的漢語專有名詞,象征著中國高級知識分子的一種榮譽。當然,歐美大學沒有這個概念,講師也可以指導博士生,因為教育體制不一樣。
在我看來,學術從來就不是學者孤獨于書齋而頤情養性的個人行為,任何學術行為及其背后所策動的心態、立場、觀點、思想、理論或大到一脈學案事件的形成,其底層的緣由都隱匿于學者人際交往,或是在歷史動蕩的暗流中若隱若現,人們所看到的表象只是在一種高雅的修辭上被稱為“學術”而已。事實上,在知識分子為了諸種利益而交往構成的學術江湖,水,深得很。說到底,知識分子從來就是隱蔽于學術政治的策略及通權達變下見其人格的高貴與鄙俗的,且無一例外!
在“八五新潮”人文精神高漲及向20世紀90年代彌漫的那段歷史時期,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文藝學曾在中國人文學界產生過思潮干預性的重大學術影響,培養了一批具有思想介入性與批判性的優秀學者,他們是當代中國新時期最早的一批文藝學博士。1987年,黃藥眠先生辭世后,這個學科點的博士生導師就產生了空位。
歷史的轉型往往是讓知識分子猝不及防的。
20世紀80年代的學者還有那些聲名鵲起的作家,都曾激奮地以公共知識分子的姿態表達自己的歷史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他們從眾般地集結于第二次啟蒙的名義下,以思潮式的言說和書寫掀動著對人性及自由的思考,其態勢可謂如火如荼。直到現下,80年代的那種人文盛況依然不間斷地閃回在我的記憶中,40年來未嘗磨滅。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年代!然而思想協同激情的燃燒無論怎樣聲勢浩大,卻驟然終結于一場歷史也不曾預測的意外之中。由于種種原因,童慶炳老師沒有增補上博士生導師。
學術檔案是研究學術發展史及學者貢獻的重要文獻。中國學界大都知曉法國的那所以培養政治家與思想家而著名的大學——巴黎高等師范學院( cole normale supérieure),但幾乎沒有學者了解長久以來在歷史上與其平分秋色的巴黎國立文獻學院( cole Nationale des Chartes)。法國學界看重文獻檔案的研究是從路易十八(Louis XVIII)時期即保持下來的學術傳統,并且這一學術傳統對歐洲的學術研究有著重要的影響。學術檔案是研究學術發展史重要的文獻,其中就包括序跋、通信、手稿與回憶錄等多種副文本。我在此提及法國學界這些專業知識信息是為了回答多位后學出于好奇曾對我提出的疑問,同時,也是在告訴他們學術檔案的重要性。
讓我們來閱讀王向峰老師于2020年6月12日所書寫的一篇回憶錄:《我是北師大文藝學博士點的過渡人——紀念童慶炳逝世五周年》。這篇回憶性短文就是一份重要的學術檔案。從這篇回憶性短文中,我們可以提取王老師的這樣一段陳述:“我與慶炳相交多年。1990年我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三批直接評定為文藝學專業博士生導師。此時,北師大文藝學博士點唯一的導師黃藥眠先生去世已兩年,因而未能繼續招生。按國家當時規定,一個博士點兩年不招生即取消博士點。這時慶炳對我熱誠相邀,我成了北師文藝學專業當時唯一的導師,李春青和楊乃喬成了我首次在北師指導的博士生。之后我又招收了趙炎秋和李建盛等四名博士生。”這篇回憶錄現下依然能夠在互聯網上查閱到。可以說,王向峰老師在這段僅有166個漢字的陳述中所濃縮的學術背景,其歷史的信息含量是相當宏大且豐富的,并且非常準確。我們從中可以引出很多值得回憶的往事,又可以聯綴出多篇學術檔案,以豐富中國文藝學學科發展史的書寫。也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童慶炳老師代表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專業聘請王向峰老師為兼職教授,跨校成為這個學科點的博導。因此,王向峰老師也成為“北師大文藝學博士點的過渡人”。
當下的學者在行為動向上特別愿意為自己刷貼公共知識分子的標簽,其實大都因此存活得更加焦慮且相當實際,所以反而缺失了真正的思想公共性。現下依然生存著的“30后”“40后”與“50后”的學者大都是背負著歷史在前行,他們曾經歷過共和國的“十七年”與“文革”十年,更體驗過從20世紀70年代末歷經“八五新潮”向90年代轉型的那段新時期歷史,一切無法不刻骨銘心。而對于當下年輕一代的公知來說,他們匱乏歷史感,也不需要背負著歷史前行。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對當下或一眼看得見的未來不惜代價追求的輕裝上陣者。我不是說他們不愿意背負歷史,不愿意被剛剛逝去的歷史或逝去已久的歷史所羈絆,而是說他們更在意慧心巧思地抓取眼前稍縱即逝的任何達向目的的機遇,否則他們將會被這個充滿生存緊張的世代所遺棄。這不完全是他們的問題,而是全球化時代中國學界的普遍性問題。一個事件發生后,人們在網絡上議論三五天,也就煙消云散了,這是一個缺失記憶也缺失回憶的世代。我們的確應該書寫與記憶一些剛剛逝去不久的歷史,將之封存為學術檔案,也作為學術發展史的備忘錄,以啟示后來的學者。
在20世紀從80年代向90年代過渡的轉型期,中國高校一共有三個文藝學博士點,除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的文藝學博士點之外,還設立了以蔣孔陽先生為學科帶頭人的復旦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博士點與以周來祥先生為學科帶頭人的山東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博士點,可謂是三足鼎立。那個時代中國的博士點與博士生導師并不多,招生人數也是很少的,但是從導師到博士生,其雙向互動的學術質量是很高的。可以說,這三個博士點在那個時代所培養的研究生,幾乎都成為當下這個時代高校的文藝學學科帶頭人及優秀的文藝學學者。而現下全國高校布滿了博士點,真是星羅棋布,更有甚者一個學科點的一位博士生導師一年招生人數可以多達七八名,結果便是有的導師對自己的學生連名字都叫不出,更不要說在畢業季一次要指導七八部平均至少20萬字以上的博士論文了。學術水平的優質與低劣也就如此地顯現了出來。
然而,我在這里想陳述的往事還不是如此平淡與簡單!
王向峰老師從吉林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后即到遼寧大學中文系任教,一直專注于文藝學研究,從未間斷過。他對在學界謀取一官半職、假借行政職務經營學術名聲不感興趣,他始終認為學者就要實事求是地做好學術研究,這是學者做人的本分。的確,這個時代的學術官僚太多了,讓學術名聲注滿了行政水分。
王老師的才情與知識結構均好,所以在中西文藝理論兩個維度有著厚重的學養積淀,很早就在國內文藝學界產生了重要的學術影響。王老師在那個時代一直不遺余力地推動遼寧大學中文系文藝學的學科建設,因為他是這個學科的學術帶頭人。1990年,在王向峰老師的帶領下,遼寧大學中文系申報了文藝學的博士點,從總盤來看,這無疑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因為當時遼寧大學中文系在博士點的建設上還處在零的狀態,申報工作直接推動了遼寧大學中文系的學科發展。
確然,在那個時代,對于任何一所大學來說,申報一個博士點是一項工程重大的學術事件,校方一定是給予全力支持的。從理論上講,申報博士點應該是一件相當純粹的學術行為,但是具體的申報過程往往會因為牽扯太多方方面面的利益關系,結果其性質難免不蛻變為一場錯綜復雜的學術政治。
按照學界已然認同的常規技術性操作,申報博士點一般是以一個專業教研室既有的學者成員梯隊為主體,可以集結院系相關專業教研室具有研究共同點的學者加盟,以形成一個總體梯隊。這樣既可以展現出一所大學及其院系的學術實力,并且先后進入梯隊的學者又都可以受益。多年來,這也成為申請博士點的一種常規做法,學界也給予了普遍認同。從馬克思·韋伯(Max Weber)的政治社會學視域透視王向峰老師,他是一位具有卡力斯瑪(Charisma)人格力量的學者,他也正是如此遵循常規且如此勉力行為的。當時,他為遼寧大學中文系申報文藝學博士點的學科建設工作,曾在國內學界產生很好的學術影響。
然而事態的發展則完全出乎一般常人的意料。
當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評審專家組一行來到遼寧大學進行評估時,面臨即將收緣結果的欣喜,梯隊內部個別成員產生了心理波動,也因此從參與者瞬間轉變為異見者。異見者所持有的反對意見很簡單,那就是梯隊成員不都是來自于文藝學教研室的,而是從相關專業“拼湊”而來的,有不實之嫌疑。在學科梯隊建設的過程中,相關優秀學者的強強組合是一種具有合理性及有效性的策略,然而在修辭的意義上“強強組合”被“拼湊”的過度詮釋意義所替換了。文人往往擅于在一個關鍵點表現得智謀且機巧。
過往的細節也不必再去追究了。
于是一個簡單且保險的解決方法實施了:既然有異見,那就擱置爭議不辦,因為“不辦”要比“辦”更加穩妥。所以1990年遼寧大學中文系申報文藝學博士點的事就被擱置下來了,沒有通過審批。
在中國歷史上,文人大都傲慢得很,在骨子里瞧不起商人。在我看來,商人在思想的蒼白下還有商業契約可以遵守,而文人則在多了一點思想的裝飾下,便以濟世蒼生為己任,乍眼看上去精神氣象燦爛得很,其實,精神契約是文人見利善變時最不值錢的空中樓閣了。與文人切不要多談契約精神什么的!有思想的文人在質地上遠不如那些思想蒼白的商人容易相處。我這里言指的文人當然就是知識分子。
但知識分子畢竟不是一眾庸常之輩。
歷史證明,在一定的或然率程度上,知識分子永遠是一眾不可以與之合作的渙散群體。對知識分子群體而言,在初始的合作期,對未來的結果還處在一無所知的階段時,大家似乎都能以期待收獲的眼光盡全力地走到一起去,如蠅襲膻,因為盡管一切渺茫無比但幻象已然存在;而一旦面臨收獲時,則往往因猜想中一丁點可能無法收割的利益就產生心理波動而瞬間翻臉,世俗得很!可能一個起步很燦爛的愿望會終結于一場禍起蕭墻的無謂紛爭。錢理群教授曾把知識分子描述為精致的利已主義者,其實在我看來,知識分子哪里有什么精致可言,為了個人的一丁點私利即可以僭越公共利益而瞬間翻臉,粗俗到連一點顏面的裝飾性都不愿顧忌。知識分子在本質上是粗俗的利已主義者,基本沒有相互配合的公共性,他們只是以個體的名義極端崇尚自由的行為者。當然,我談的是知識分子群體中的或然率。
當時學界盡人皆知,王向峰老師為推動遼寧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博士點的學科建設可謂是心貫白日,其梯隊的實力及研究方向的分布,王老師作為學科帶頭人在科研成果上的豐厚積累,此三個方面均得到了評審專家組的認同。即便如此,關于這個文藝學博士點的評審還是因異見而被擱置了。但是評審專家組還是非常公允與正義的,盡管文藝學博士點的評審被擱置,他們還是繞開異見直接把王向峰老師評定為文藝學專業的博士生導師,以此鑄成了當時國內學界一個令人遺憾又傳為佳話的學案。一所大學院系的專業在申報博士學位點的過程中被擱置,卻由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直接評定了一位博士生導師:即沒有博士點卻增列了博士生導師。這在現代中國高等教育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學案了。無疑,王向峰老師收獲了他應該得到的一份肯定和榮譽,學界也可以見出王老師當時在中國文藝學研究領域的學術影響及學術地位。
在北京師范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我曾先后兩次去沈陽接受王老師的指導,這對我撰寫博士論文及后來的學術研究等是非常受益的。我兩次去沈陽都是在隆冬季節,北方的冬季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氣候的寒冷與天空的高遠。當時我住在王老師家里,王老師及師母的關愛給我帶來了親人般的溫暖,在撰寫博士論文的那個特殊時段,這種溫暖的浸灌是那樣的醇厚綿長,讓我懷揣在感恩的心里一直珍重到現下,從未忘卻過。
在接受王老師的指導時,我們聊談了很多,其中我也謹慎地向他問及過這件事情的原委。王老師回答得非常平靜,波瀾不驚,一句抱怨都沒有,更不要說有什么負面的話了,從其口氣中可以聽出他對異見者保留了尊重。大意是他此次申報文藝學博士點,是為了遼寧大學及中文系做學科建設而努力的,不是為自己,現在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文藝學博士點帶博士生很好。
什么是學術發展史?或怎樣書寫學術發展史?我一直在思考這兩個互相貫通的問題,我也多次試圖以記憶之網去打撈構成學術發展史深層的生命體驗及其中的那些人與那些事。我在精力與記憶力最好的時段,經歷了從20世紀70年代末向90年代轉型的人文學術大潮,事隔20多年后,也曾閱讀過書寫那個時代學術發展史之人物與事件的相關文章和著作,可我總覺得其中除了作者主觀抽象概述的瘦骨嶙峋之外,大都缺失人物與事件本然豐潤的血肉和脈動的生命節律。學者書寫學術發展史,倘若隔膜于歷史事件的本體,僅僅是訴求于自己抽象的主觀價值判斷,必然導致歷史的鮮活本體湮散得無影無蹤,所以我認為這樣書寫的歷史幾乎都不是信史,結果便成了一切歷史都是瘦骨嶙峋的文人抽象史。正是如此,我想應該把這段學案如實且血肉豐滿地著錄下來,作為學術檔案,以備后學真正了解王向峰老師。
其實,我不必多言王向峰老師一生寫了多少篇文章與多少部著作,也不必論述他曾經提出過怎樣的學術觀點等等,學界僅從這個學案就可以見出他在學術上的優秀及影響。此時,我們再說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聘請王向峰老師為文藝學專業的博士生導師之往事,以回答后學好奇地問我為什么有兩位導師,如此他們也就知曉了事情的原委與王老師作為“過渡人”的學術份量所在,也就理解了王老師在《我是北師大文藝學博士點的過渡人——紀念童慶炳逝世五周年》中,于修辭的細處所給出的隱含性表達:“1990年我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三批直接評定為文藝學專業博士生導師。”請注意,王老師在此句陳述中使用的一個副詞性狀語——“直接”,其修辭的全部歷史涵義即在于此,更多的,他已無須再說了。
提到王向峰老師在那個年代中國文藝學領域的影響,學界都有著普遍的認同。
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南京大學中文系也在申報文藝學博士點。80年代末,南京大學中文系曾從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聘請著名畫家、文藝理論家與美學家高爾泰先生加盟,參與博士點學科梯隊的建設。當時,高爾泰先生與他的夫人浦小雨老師已到南京大學生活了一段時間,但還是因歷史不可預測的轉型,最終離開了。其具體細節,高爾泰先生曾在他的自傳體著作《尋找家園》中有詳細的載錄。《尋找家園》是一部記錄在苦難中行走、透見人性剛毅頑強品質的回憶錄,也是一部秉有重要歷史價值的學術檔案。其首版于2004年由廣州花城出版社推出,2011年又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再版,后學們可以自己去閱讀。
時值90年代中期,南京大學中文系申報文藝學博士點時,當時的中文系主任趙憲章教授曾邀請王向峰老師加盟他們的梯隊建設,這也可以見出王老師在中國文藝學界的地位與影響。而后來的年輕一代文藝學學者大概都不會知曉這一學案了,其背后又是一份關于文藝學學科建設且內涵豐富的學術檔案,并且涉及了那個時代多位文藝學前輩學者在學術上協作的事跡。
2022年7月10日11時43分,我曾在微信上推發一份緬懷王老師的唁文:“2022年7月9日晚9時10分,遼寧大學中文系著名文藝理論家、美學家王向峰教授離世,享年91歲。先生一生勤勉樸素,成果卓著,是我最為敬重的導師。老師,您一路走好!”我在發這段唁文時,特別注意到趙憲章教授已在我前面推出了他對王老師的追念,微信具體記錄的時間是2022年7月10日7時58分,至今還可以在他的微信上閱讀:“90年代中期,我為南大申報文藝學博士點四處奔波,曾經考慮調王向峰先生來南大,兩次去沈陽他家,終于被我說動了,同意調來南大,后因其他緣故未成。故人已逝,悲痛不已,王先生千古!”事隔近30年了,趙憲章教授依然記憶得清清楚楚,真是有情有義!
后來王向峰老師還是沒有成行南京大學。我也曾問過王老師這件事情:“南京大學是一所歷史悠久的高校,很好,您為什么沒有去呢?”他說:“那是一所很好的大學,主要我是北方人,到南方生活不一定習慣,年齡也大了,想生活穩定一些。”“想生活穩定一些”,這個理由聽上去真的也就是常然百姓的基本生活要求了。其實,王老師就是這樣一面常然地生活,一面寫寫文章、散文與詩歌,還有上課等,特別是在他退休以后。他生活得相當常然且本色,沒什么功利性,也沒有透支生命和刻意運作在學界的名聲什么的,寫作只是他自己本然日常的一種生活方式而已。王老師的資質很高,所以他寫文章從不勉強,因此也不累。常然的百姓生活對常然的心理與健康一定是有所回報的,王老師高壽無疾而終,壽滿天年,這是他人生修得的福澤。
王老師是我們的學術導師,更是一位溫良寬厚的長者。他對后輩學者的關愛與提攜,是讓我們大家非常感動的。
2014年,王向峰老師修訂再版他的著作《中國古代美學史論》,修訂工作完成后,他提出由我來給他的這部著作寫一個序言,當時我猶豫再三,不知應該怎樣動筆,但還是寫了,其中有一段表述,我現摘錄如下:“前幾日,王老師打電話與發電郵過來,說請我為他的這部專著寫一個序,誠懇地講,我心里頗有些意外。學生給老師的專著撰序,這不是我的輩分及學識可以允許的。多年來,我在學界的行走及所遇也使我養成了自知之明。我與王老師之間有著深厚的師生之情,從不假于禮節般的客氣,我推脫了,但他依然堅持,其實我知道,這是源于老師對學生的關愛與提攜。”[1]這也是一份學術檔案。這篇序言的標題是“理論繁華后的樸素與提綱簡約中的通貫——《中國古代美學史論》序”。在中國古代美學精神的關照下,文章之蘊自然是學人性格的充積和流露,王老師在待人接物上就是這樣一位樸素與簡約的人。
2018年中秋(25日、26日、27日),我曾去沈陽看望王老師,這也是我第三次住在王老師家里。我本來是想住在賓館里,不再打擾他了,因為王老師已是86歲高齡了,但是王老師依然堅持要我住在他家里。那種回家的親情感受又把我拉回了近30年前的溫馨場景,王老師那里一直是我人生溫暖的家園。我有一個工作習慣,就是保留我在學術生活中的電郵等以存檔,其實這也是一筆豐富的學術檔案。以下是我去沈陽前寫給王老師的一封電郵:
王老師:
您好!
多年來,我一直想去沈陽看望您,只是諸種事務繁多一直沒有完整的時間,心里很是過意不去。
現我已經定好去沈陽的時間了,2018年9月24日,乘坐高鐵G1224次,下午18:26到達沈陽北。我將在你這里停留三天(25日、26日、27日),9月28日上午我從沈陽桃仙機場乘12:20的飛機返回上海。
王老師與我情同父子,那我就住在您家里,我們師徒倆好好聊天。很期待能夠見到您。望保重身體!
祝好!
乃喬上
2018年8月29日
其實,人世間有一種最為遺憾且難以重來的情感,每天都在發生著。孩子對父母懷有一份情感,后輩對長輩懷有一份情感,無論有著怎樣深摯的眷戀,只是聽到他們還好,健康還可以,或能打電話問候一下,就稍感安慰,然后又沉落于自己無休無止的繁務中去了,一面打拼著人生,一面心里還不時惦念著找機會什么時候放下手里工作,常回家看看。后來,常回家看看,最終只能成為對父母及長輩的一種持久的念想在心里時隱時現,一晃之間,那么多年就過去了,直到老人真的逝去了,驀然發現一直念想的常回家看看竟落空了。本來放下手里的工作就可以回家看看父母和長輩的,卻成為一種永遠不可成行的奢望了。人生就是如此,誰都知道這個道理,但一個代際一個代際還是在重復著這樣一種遺憾!事實上,還有一個簡單無比的道理:不做,就無事可做;要做,就會有永遠做不完的事。失去的一旦失去,就永遠不可復還了。人生就是這樣一個迭矩重規的輪回,人,要學會放下是非常困難的!
我于2018年9月25日至27日去看望王老師,而這個念想早在六七年前就很迫切了,但就是這樣一直拖延了下來。說到底,我還是一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尋常百姓。以下是我從沈陽返回上海后寫給王老師的一封電郵:
王老師:
您好!
此次去沈陽看您是我多年的一個愿望,感謝您對我的培養與幫助,讓我有了今天在學術上的收獲與成功。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想念您。
二十多年來,我調換了兩所大學,從首都師范大學到復旦大學,我一直都在做學科建設,消耗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但是自己依然在學術研究方面沒有放松。去沈陽看您的想法已形成了六七年,但一直沒有成行,我心里總是感到內疚。
此次到沈陽看您,看到您的身體與精神都非常好,真是為您高興。您已有86歲的高齡,但無論是在行動上還是在思考發言方面,都非常年輕。您的思路非常敏捷,知識結構非常厚重,所以您的發言很見您一生沉淀下來的功底。您在遼寧與沈陽的學術輩分很高,大家都特別尊重您,這真是令人欣慰!
此次到沈陽,我就是想與您在中秋節團圓且一起生活三天,本來想照顧一下您,結果您還照顧我,為我做飯,我真是心里不好意思,但我也為您的健康而高興。其實,多年來我的日常生活也極為簡單。
劉萱老師、吳玉杰老師也反復說她們會盡可能地照顧您的,祝您每天都高興,祝您身體健康!
祝好!
乃喬上
2018年9月30日
這依然是一份學術檔案。我此次去沈陽看望王老師,一路在想一定要好好照顧王老師幾天,如幫助他做飯干點家務活什么的,結果他說:“你不熟悉家里的環境,還是我來做。”王老師做飯時,我只好在旁邊看著,不知所措地遞一些東西盡可能地幫忙什么的,心里非常愧疚。這時突然一個電話打過來,對方邀請王老師去參加一個活動馬上來車接他,他拿著電話不經意地回答說:“我學生來了,我要做飯,不去了。”一句話讓我淚流滿面。那年,我63歲,王老師86歲,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在骨子里是很剛硬的人,從未向任何人低過頭,但內心世界更多存留著尋常之人被人情世故易于觸動的柔軟處。因此,我特別懂得感恩,王向峰老師是我的恩師!
在離開王老師返滬時,我在沈陽桃仙機場給王老師發了一個微信:“王老師好,我已經到達機場了,飛機的航班一變再變,搞得我也無所適從。這次我到沈陽來陪你生活三天,度過一個中秋,心里真的非常高興,但我知道也給你帶來生活上的麻煩。看到您的身體這么健康,精神頭這么好,我們做學生的心里是非常高興的。我原本以為您的生活可能會比較寂寞,但是我發現您的生活是非常充實的,因為您幾乎每天都有自己的事情去做,而且有著很豐富的社會活動,這對您來講,是非常好的一種生活狀態。您在遼寧有著非常高的學術輩分和學術地位,大家都對您非常尊重,真是令人高興!希望王老師多多保重身體,祝您長壽安康!”我在沈陽三天,王老師帶我參加了多次學術活動與社會活動,可以見出他在沈陽及遼寧的學術輩分很高,并且非常受人尊重。他的每次發言都是即興的,但思維流暢且表述具有邏輯力量,思路與心態非常年輕。
我再摘錄《中國古代美學史論》“序”中的一段文字如下:“我拿到王老師這部修訂后顯得更為厚重的《中國古代美學史論》時,心里有一種別樣的感動:一是敬重于老師多年來對學術的執著,二是感佩于老師身心的健碩。不容易,即使對于一位中青年學者來說,撰寫與修訂這樣一部厚重的《中國古代美學史論》也不是幾年可以完成的。尤其是修訂一部專著,業內學者都知道,修訂一部專著需要多年的沉淀,更需要葆有對這一命題持之以恒的學術激情。我拜讀完這部專著時所收獲的第一感覺,那就是王老師的學術心理是年輕的。”[2]王向峰老師依然年輕的學術心理讓他高齡時段在學術上舉重若輕,且葆有一種學術思考的激情。在我看來,這很難得。這不僅得益于他在中西學養上的長久沉淀,更在于他的生活境遇的平淡與安然。一位學者的發言與書寫,在質性上是其學養和學術心理的呈現,學養及狀態一眼即可以見出,所有一切那是臨時刻意裝不出來的。我在獲取博士學位后,王老師曾把他的著作《現實主義的美學思考》贈送給我,并且在扉頁提寫了老子《道德經》“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一句,取其意而用之。我想此句不僅是王老師的生存之道,也是對我的教誨。
學術研究需要日常生活中的一種神圣的平淡狀態,真正的知識分子應該學會放棄,至于學會放棄什么,我想真正的學者都懂的。很多文人攪在學界復雜的人際關系中,既無心思讀書也因心力磨損而失去健康,其實,最后流失的是自己的學術生命。學術官僚大都在學術上無所成就,別看他們擁有權力與經費,其實他們在學術上積貧積弱得很。聽說,還有一種知識分子倘若不當官就會失落到有損于身心健康,這也算是知識分子的一種品相了!
還有一件事情也是讓我始終記憶至今的。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做博士后的科研工作,妻子也同時被借調到北京大學審計處工作,一個月只有幾百元的臨時工資,而我的工資也高不了多少,并且還要交房費、水電費與煤氣費等,較之于北京這座城市的高消費生活水平,我們一家三口生活的清苦與窘迫是可想而知了,并且那兩年,我買了不少書,而書又很貴。當時我住在北大承澤園30平米的博士后公寓里,那個時候我才真正地感受到什么叫做環堵蕭然,連房子里面的幾件簡單家具也是公家的,全家的財產也就是鋪蓋卷和書。
當時我的孩子在北大附小讀書。一次學校組織全年級的同學乘大巴到遠郊秋游,我們作父母的因為沒有能力交這筆幾十元的費用,沒有讓孩子參加。看到其他小朋友興致勃勃地集體出去秋游,而自己孩子卻孤獨地坐在院子里,現在想起來心里還有一絲苦澀。更為難受的是,小朋友們秋游回來后,語文老師的命題作文就是記這次秋游,孩子放學回來后,天真地問:“爸爸,我沒有去,怎樣寫呢?”孩子的一句話無意間把大人問得不知所措,只能在心里流淚。
當時承澤園旁邊有一個早市大菜場,那里的蔬菜肉類等較便宜,但扒手特別多。一天,我妻子一大早去那里買菜,突然發瘋般地哭著跑回來連續叫道:“我的錢包被偷了!我的錢包被偷了!”我趕忙安慰她,問丟了多少錢,她哭著說:“200多塊!”老天啊,那是她近一個月的工資啊!現在的白領就是丟了兩萬元,也不至于這樣。當然,更不要說那些貪官污吏了。無奈,當時的青年求學者家境真的就是這樣清苦與寒酸,當然類似這樣的事情,在我和我的那些求學同學身邊發生了很多,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堪回首。
1996年初夏,王老師從沈陽來北京開會,順道來承澤園我家里看看,他了解了我和我們這代青年學者漂在北京求學的艱辛時,也是非常感慨的,同時也給了我很多的鼓勵,臨走時他給我留下了200元錢,說:“你先用著。”王老師的這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其實,當下的博士生、博士后及青年教師所處的生存狀態,因不可更改的體制性要求也是非常艱難的,對此我當然是有切膚入骨的同感的。
因為家庭與歷史的原因,我這一生行走得非常坎坷,很少有機會能夠得到別人的幫助,也正是如此,別人能給予我的一點點恩惠都會讓我感激不盡,更不要說王老師對我的大愛了。
2022年,注定是驚心動魄的一年。一場疫情牽動了一個國家,而在此期間,我也先后失去兩位恩師。2022年8月6日,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嚴紹璗老師也辭世了。嚴老師也是我的恩師,如同王老師一樣,他曾給予我太多的幫助,讓我一直感恩在心從未忘卻。我一直想,我一定要為他寫些什么。是的,我在緬懷王向峰老師的書寫過程中,在心緒情感上也時時牽動我對嚴紹璗老師的思念。
我不敢說我是一位在學術上還不錯的學者,但我敢說我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愛憎分明是我的人格本色,我這一生經歷得太多,什么樣的人與什么樣的事都遭遇過,有讓我感恩銘記的人,也有那種你曾傾注無私幫助改變其人生命運而后來對方卻忘恩負義的人。
人世間就是如此,月有陰晴圓缺,人有善惡之別,此事古難全。愿逝者得到安息,愿生者懂得珍惜!
注釋:
[1][2]楊乃喬:《理論繁華后的樸素與提綱簡約中的通貫——〈中國古代美學史論〉序》,王向峰:《中國古代美學史論》,遼寧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