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耿 胡 實

1969年4月,殷承宗(后排右一)與儲望華(前排右一)等人來到山西吉縣黃河壺口瀑布進行采風
這個珍貴的歷史瞬間定格于1969年4月山西吉縣久負盛名的黃河壺口瀑布。照片中,除了身穿65式軍服的解放軍戰士,其他幾位年輕人都是從北京風塵仆仆趕到這里的音樂創作人員。
后排右側靠近鏡頭的人名叫殷承宗,那一年他28歲,躊躇滿志,精力充沛,是中央樂團(現中國交響樂團)一名優秀的青年鋼琴演奏員。作為帶隊人,1969年3月底,殷承宗與儲望華、盛禮洪、許斐星等人從位于北京和平里的中央樂團整裝出發,身肩重任的他們一路向西,直奔黃河而去。在那里,他們希望汲取創作的養分,為一部音樂作品——鋼琴協奏曲《黃河》尋找創作靈感。
根據中央要求,這部脫胎于《黃河大合唱》,卻又融合了中西方音樂元素與創作技法的鋼琴協奏曲,需要在1970年元旦前完成創作任務。時間緊、任務重,面對壓力,中央樂團決定在1969年2月7日成立以殷承宗為組長的《黃河》創作組,運用集體智慧完成此次任務。
在我們的車輛尚未駛進瀑布之前,便早已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猶如萬馬奔騰沉雷滾滾之聲……只有到了壺口瀑布,才能親身體會到這樣驚天動地的氣勢。瀑布宏貫如山呼海嘯,激越沖天,銳不可當,激起的泥漿巨浪,高達十丈。至于浪花飛濺,白霧彌漫,更使我們雖距瀑布中心猶遠,衣衫卻早已被澆淋個透徹。[1]
這是創作組成員儲望華初到壺口瀑布時發出的感嘆。那一刻,濃烈的創作激情如黃河之水,奔涌而出,不斷觸擊著他的心靈。
文藝工作者的創作靈感總是相融相通的。29年前,正是在這里,即將東渡黃河奔赴抗日前線的詩人光未然,在看到壺口瀑布的震撼景象時產生了創作《黃河大合唱》的原始沖動。
在這次黃河之旅中,除了近距離觀賞壺口瀑布,創作組還來到當年八路軍東渡抗日的黃河軍渡和被稱為黃河“咽喉”的龍門渡口。在與當地老鄉們的座談中,創作組成員獲得了很多創作素材與創作靈感。據當時參加座談會的儲望華回憶:
我們與黃河老船夫座談,聽他們介紹水流洶涌的情勢和撐船拉纖的艱辛,也聽他們回憶抗日戰爭期間的歷史生活。我看著船夫們黝黑臉龐上鐫刻著深深的皺紋和粗大手上的厚繭,心想這不就是中華民族苦難的象征嗎?[2]
這次深入黃河腹地與革命老區的求索之旅,令幾位年輕人真正體會到當年冼星海與光未然創作《黃河大合唱》時的澎湃心境與愛國之情。幾十年后,在回憶起這段難忘的經歷時,殷承宗依然記憶猶新:
我們創作組從壺口瀑布開始花了3周的時間一路走到了延安:我們親自去擺渡、跟纖夫一起在水邊拉纖,吃的是土豆皮拌鹽和辣椒面……盡管生活非常艱苦,但真真實實地打下了生活基礎,《黃河船夫曲》中那些二拍三拍的節奏與黃河的激流和船夫們劃槳的節奏是真實一致的。[3]
春夏之際,收獲頗豐的《黃河》創作組剛剛返回北京,便馬不停蹄地投入創作之中。其實,作為集體創作的工作方式之一,早在去黃河體驗生活前,創作組成員就已進行了大量案頭工作,他們時常聚在一起研究冼星海的生平、日記與手稿,討論《黃河大合唱》的選材和選曲。
創作組成立后不久,時任中央樂團指揮的李德倫還帶領創作組成員前往天津,專門拜訪了冼星海在延安魯藝任教期間的學生,著名作曲家王莘先生。王莘為大家生動回憶了當年冼星海創作《黃河大合唱》時的歷史背景與感人故事。深受鼓舞的創作組成員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以致在回程路上就決定馬上動筆第一樂章”。[4]
此時,創作組成員也有了部分調整。3月初,創作組前往黃河體驗生活前,作曲家杜鳴心被臨時抽調,對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進行音樂修改,為彌補作曲力量的不足,杜鳴心向殷承宗推薦了時任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的盛禮洪負責作品的樂隊配器。這年9月,殷承宗又從北京京劇團請來了年富力強的女作曲家劉莊。

中央樂團《黃河》創作組成員合影,前排左起:盛禮洪、儲望華、殷承宗、劉莊;后排左起:許斐星、石叔誠。
就這樣,殷承宗、儲望華、盛禮洪、劉莊,加上剛分配到中央樂團的許斐星和即將入團的鋼琴演奏員石叔誠成為《黃河》創作小組的最終成員。
在位于和平里的中央樂團公寓內,六名富有才華與激情的年輕人開始了一段令他們終生難忘的創作經歷。據石叔誠回憶,創作小組雖然有獨立的工作地點,環境卻比較簡陋。
我們的創作組設在和平里八區五號樓的一個三居室的公寓內。其中兩間為盛禮洪和儲望華的臥室,閑人免進。大間為創作室,內置兩臺鋼琴及一個寫字臺,還有一個破兩用沙發,偶爾我在上面過夜。樂曲的草稿寫的是兩架鋼琴譜,第一鋼琴是獨奏部分,第二鋼琴是樂隊部分。[5]
雖然創作環境并不優渥,但集體創作的優勢卻在此時得以體現。在這個充滿活力的創作集體中,大家各司其職,分工明確,每個人都在做自己擅長的事情。在共同的目標下,大家勁兒往一處使,整個創作組的工作氛圍從一開始就非常融洽。對此,儲望華曾有過這樣的記述:
在創作過程中,無論是初始的‘拉架子’(即單旋律式的樂曲框架),抑或到了執筆中的具體音符、和聲、織體,成員之間總體說是極為良好的合作關系,小集體相互理解,取長補短。[6]
同樣的,在石叔誠看來,除了目標一致,小組成員相似的學習和工作經歷同樣可以催生出奇妙的化學反應。
在那個歷史時期,大家沒有什么名與利的追求和競爭,能有機會去做一些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情,就是最大的滿足了。創作組的成員,包括中途加入進來的劉莊,都是畢業于中央音樂學院的年輕人,大家的藝術趣味比較接近,相互之間沒有什么隔閡,爭論起來也沒有什么顧慮,工作氣氛相當活躍。[7]
事實正如石叔誠所述,在緊張而又活躍的創作氛圍中,年輕人難免出現意見相左甚至爭執不下的時候,每當這時,作為組長的殷承宗都會站出來說:“我們的創作小組是實行‘民主集中制’,大家民主討論,最后由我來集中?!盵8]
集思廣益、取長補短、團結協作的集體創作在鋼琴協奏曲《黃河》的創作過程中發揮出巨大的積極作用。1969年5月,僅用一個月的時間,創作組就完成了這部作品的初稿。

李德倫(右)與殷承宗(左)就鋼琴協奏曲《黃河》進行討論
試奏當天,李德倫、嚴良堃、杜鳴心和中央樂團交響樂隊各聲部長共十余人參加了審聽。由于初稿是鋼琴譜,殷承宗擔任主奏,儲望華擔任第二鋼琴的協奏。試奏完成后,大多數人表示認可,李德倫則認為,用奏鳴曲式寫黃河,不易為中國老百姓所接受,希望創作組在作品中再加入一些民族化的音樂元素。
根據中央樂團的修改意見,創作組很快著實對初稿進行集中修改。盛夏的北京,火傘高張,在悶熱難耐的創作室里,大家日夜奮戰,毫無怨言“逐一討論每人分別準備的每一部分方案,集中每一個人的智慧,取每一方案之長處,亦融入群眾及集體討論中的一些好建議”。[9]
這是創作組最忙碌的時候,也是每個人最難忘的青蔥歲月。與殷承宗同歲,時年28歲的儲望華曾深情回憶過這段激情燃燒的奮斗時光:我們日間在創作室內討論,待夜深人靜時,又轉移到遠離生活住宅區的排練大廳去邊議邊彈,時常通宵達旦,廢寢忘食,中午睡覺時間更常被擠掉。[10]
儲望華從小就喜歡各地民歌與傳統樂曲。在作品第三樂章《黃河憤》的創作與修改中,他以清脆悅耳的竹笛聲引出整個樂章,將黃土高原橫亙古今的曠古寂寥、蒼勁雄渾展現得淋漓盡致。獨奏鋼琴則巧妙地模仿古箏之聲,以平靜悠遠的樂句描繪出黃河之水古老沉靜的另一面,也為整部作品注入了鮮明的民族音樂特色。
從烈日炎炎的盛夏到寒風刺骨的嚴冬,創作組快馬加鞭,又用近五個月的時間對作品進行了整體修改,最終于12月25日將錄音樣本送進了中南海。第二年年初,根據中央和試驗演出后的修改意見,創作組再次對作品進行了調整,這次修改,最大的變化就是在全曲結尾的高潮部分加入了《東方紅》與《國際歌》的經典旋律。
1970年2月4日,鋼琴協奏曲《黃河》在人民大會堂小禮堂首次對中央領導進行內部演出。此次演出,中央樂團可謂精銳盡出,李德倫指揮中央樂團交響樂隊,殷承宗親自擔任鋼琴獨奏。凝聚著創作組集體智慧與辛勤汗水的《黃河》之聲響徹全場,待到最后一個音符戛然而止,雷鳴般的掌聲瞬間爆發出來。熱烈的氣氛中,周恩來總理走上舞臺,向全體演員祝賀。曾在1939年延安觀看過《黃河大合唱》正式首演的周恩來,隨后揮手高呼:“冼星海復活了!”由于掌聲過于熱烈,大家沒有聽清,于是,周總理又重新高喊了一次:“冼星海復活了!”[11]

鋼琴協奏曲《黃河》的演出劇照,坐在樂隊中的琵琶獨奏是剛剛加入中央樂團的劉德海(圖中手持琵琶者)
上世紀70年代初,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曾專門攝制了鋼琴協奏曲《黃河》。殷承宗鏗鏘有力的鋼琴獨奏,李德倫縱情豪邁的現場指揮,中央樂團時而高山流水時而排山倒海的精彩演出,都令人不由得感嘆這部作品的藝術價值與愛國情懷。
作為中國交響樂團迎接黨的二十大勝利召開的獻禮之作,原創大型交響套曲《山河頌》植根于中華民族五千年優秀傳統文化,貫通中華文脈,描繪復興之路,著重展現黨的十八大以來取得的輝煌成就和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的新征程。為此,中國交響樂團重拾傳統,特別組成了《山河頌》創作小組。
正式討論前,《山河頌》總策劃、中國交響樂團團長、首席指揮李心草首先對創作任務提出了指導意見與基本要求。隨后,創作組成員又分別對作品結構與創作立意進行了氣氛活躍的內部討論。討論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如當年《黃河》創作組熱火朝天的工作狀態。

2022年9月28日,中國交響樂團《山河頌》交響音樂會于北京音樂廳成功首演
這支創作小組,平均年齡只有30多歲。巧合的是,50多年前的《黃河》創作組,同樣也是由幾位年齡相仿的青年作曲家組成。集體創作,這一中央樂團時期保留下來的優良傳統,在這一刻,悄然間完成了歲月輪轉與精神傳承。
2022年9月28日晚的北京音樂廳,現場觀眾積蓄的高漲情緒在曲終之時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中國交響樂團大型交響套曲《山河頌》首演在此成功舉行,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像極了當年鋼琴協奏曲《黃河》首演時熱烈的現場氣氛。
從鋼琴協奏曲《黃河》到今天的《山河頌》,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時代在變,環境在變,作品也在變,唯一不變的,是一代代國交作曲家薪火相傳、不忘初心,用集體智慧攻堅克難、鑄就經典的國交魂魄與時代擔當。
注釋:
[1][1][2][6][9]儲望華:《〈黃河〉鋼琴協奏曲是怎樣誕生的?》,《人民音樂》1995年第5期。
[3]裴諾:《〈黃河〉四十不惑》,《音樂周報》2010年5月5日第2版。
[4][11]劉小龍:《中國鋼琴藝術發展60年(六)鋼琴協奏曲〈黃河〉的誕生》,《鋼琴藝術》2009年第9期。
[5][7][8]石叔誠:《鋼琴協奏曲〈黃河〉的創作及修改》,《音樂生活報》1995年5月26日。
[10]周光蓁:《〈鳳凰詠〉 ——中央樂團1956—1996》(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