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建宗
如果從人類文明發展和人類社會的歷史與現實來觀察和審視法律與法律工程,那么會發現,法律工程的全部訴求與根本目的不僅直接契合,而且充分展現了法律的根本屬性、功能、作用和意義。法律、法律實踐、法律工程實質上為同一事物與事務,因為法律既是人類實踐活動的產物,又是人類工程活動的產物即法律工程,法律的產生及其運行過程既是法律工程的設計與建造過程,也是法律工程的運行過程。從實踐角度看,作為實踐樣態的法律工程不可避免地要運用主體通過經驗和常識來表達的個體理性與實踐智慧,也必然要在公共理性的基礎上充分運用社會(群體)的實踐理性與實踐智慧,更要充分尊重并接受社會技術理性的規制。
由于真實的具體法律始終立足實踐、展現為實踐、為了實踐,因此人們才一致認為實踐性是法律的根本屬性。龐德從社會工程的角度看待法律,“經常把法律稱為社會工程的過程”,而“工程是一門實用的藝術,它尋求將事先構思和詳細擬定的計劃展現為具體的存在形式”,因此工程本身就是實踐的形式,法律作為“社會工程的過程”,其實踐展現為“一個社會調整的過程,是一種利益沖突和重疊的實踐妥協的制度”。〔1〕Linus J.McManaman, “Social Engineering: The Legal Philosophy of Roscoe Pound”, in St.John’s Law Review, vol.33, no.1,December 1958, p.17.HeinOnline.
在現代社會,法律工程不僅是社會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是社會工程的主導與關鍵部分。法律工程作為社會工程的特殊類型,不僅在不同時空、不同社會領域、不同具體社會事務及其不同邏輯層面實際存在,而且通過不同的存在方式在社會現實生活中呈現。例如,“法治中國”是法律工程,“法治某某(不同層級的)地方”也是法律工程;“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是法律工程,“依法治國”“依法執政”“依法行政”也是法律工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是法律工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也是法律工程;“完備的法律規范體系”“高效的法治實施體系”“嚴密的法治監督體系”“有力的法治保障體系”“完善的黨內法規體系”同樣是法律工程;“依法治國、依法執政、依法行政共同推進”是法律工程,“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也是法律工程;“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各自及共同構成法律工程,“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也各自及共同構成法律工程;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憲法和法律”體系、“行政法規”體系、“地方性法規”體系是法律工程,“憲法及憲法相關法”體系、“民法商法”體系、“行政法”體系、“經濟法”體系、“社會法”體系、“刑法”體系、“訴訟與非訴訟程序法”體系也是法律工程;“司法體制改革”“司法制度改革”是法律工程,“審判制度改革”“檢察制度改革”“監獄管理制度改革”同樣是法律工程;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是法律工程,建立并實行小額速裁程序制度同樣是法律工程;建立并推行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制作和實施“人民法院辦案程序指引”與“裁判規則指引參考”〔2〕《內蒙古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三大舉措”出實招 審判質效大提升》,載人民網,http://nm.people.com.cn/n2/2021/1222/c196695-35062294.html,2023 年1 月29 日訪問。是法律工程,制作和實施“類案裁判指引”〔3〕《鞍山法院類案裁判指引編寫工作正式啟動》,載鞍山市中級人民法院網,http://as.lncourt.gov.cn/article/detail/2023/01/id/7092444.shtml,2023 年1 月29 日訪問。也是法律工程,與不滿14周歲的幼女發生性關系是否構成強奸罪的司法處置方案〔4〕參見蘇力:《司法解釋、公共政策和最高法院——從最高法院有關“奸淫幼女”的司法解釋切入》,載《法學》2003 年第8 期,第28-29 頁。也可視為法律工程;有地方立法權的地方制定地方性法規是法律工程,“海南自由貿易港法律體系建設”和“海南自由貿易港法治建設”也是法律工程,我國先后批準設立的21 個“自由貿易試驗區”及“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同樣可視為法律工程;建立和建設互聯網法院是法律工程,建立和實施公益訴訟制度也是法律工程;編纂法典是法律工程,制定獨立的“人格權法”或在《民法典》中將“人格權”獨立成編進行編纂也是法律工程,“醉駕入刑”及其存廢、設立“幫信罪(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藥品管理法》對“假藥”進行界定并準確在法律條文中表述等,都是法律工程。
從工程視角看,法律及其運行的每一個環節都是具體的法律工程。立法是法律工程的設計與建造過程,通過立法得以成型的法律法規是一項建造完成的具體法律工程,執法、司法、守法、法律監督是建造完成的法律工程在社會生活中的實際運行;從實踐視角看,立法、執法、司法、守法、法律監督這些法律運行環節同樣既各自分別體現為具體的法律實踐活動,又共同構成整體和宏觀的法律實踐活動的內容;以法律條文為核心要素展現的具體法律法規,即靜態的文本形式的法律,既可以視為完成形態的具體法律工程或者具體法律工程活動的結果,又可以視為具體法律實踐活動的結果形式。因此,法律工程與法律實踐是稱謂有別而實質一體或一體兩面的關系,內在聯結之緊密實難將其真正分開,所以將法律實踐與法律工程同等看待不僅順理成章,而且將法律工程視為法律的具體實踐樣態理所當然。
在人們的生活常識和邏輯上,法律實踐是在社會上被評價為效果正面而積極、在倫理道德上被評價為“良”與“善”、〔5〕See Joseph Raz, Practical Reason and Nor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 Reprinted 2002, “Introduction”, p.10, 11;參見葛洪義:《法與實踐理性》,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 年版,第236 頁。在法律上被評價為“合法”的活動。法律工程作為實踐樣態,表達的意涵恰恰在于法律工程本身及其處理的事務屬于公共事務。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從事這些公共事務的活動是實現“善”這一最高價值的倫理道德活動與政治活動即實踐活動。〔6〕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吳壽彭譯,商務印書館1959 年版,第118-119 頁;丁立群:《理論與實踐的關系:本真涵義與變質形態——從亞里士多德實踐哲學說起》,載《哲學動態》2012 年第1 期,第35 頁。作為實踐樣態的法律工程,無論作為實踐的特殊形式,還是作為實踐的現實活動,始終包含實踐理性的要素,并受實踐理性原則規制。康德曾指出:“實踐原理是包含意志一般決定的一些命題,這種決定在自身之下有更多的實踐規則”,而“實踐的規則始終是理性的產物,因為它指定作為手段的行為,以達到作為目標的結果”,〔7〕[德]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韓水法譯,商務印書館1999 年版,第17、18 頁。“理性作為純粹理性本身就是實踐的”,而“純粹理性是實踐的,也就是說,它能夠不依賴于任何經驗的東西自為地決定意志,——而且它通過一個事實做到這一點,在這個事實之中我們的純粹理性證明自己實際上是實踐的;這個事實就是理性借以決定意志去踐行的德性原理之中的自律?!薄?〕同上注,第115、44 頁。
法律工程基于實踐理性、體現實踐智慧,涉及社會領域范圍廣泛,涉及社會要素多元繁雜,因而是更加具有綜合性和整體性的法律實踐。作為實踐樣態的法律工程,在邏輯和事實上包含法律工程設計、法律工程建造和法律工程運行三大部分。
盡管從表面看,法律工程設計屬于主體的思想認識領域的問題,不屬于標準的實踐活動,將其歸入“實踐”范疇似乎不妥,但從法律工程設計的實質內涵看,其“思想認識”屬性是“實踐性”(或“工程性”)的,不是“理論性”的,其主旨與目的直接為法律工程活動即法律工程實踐服務,并成為法律工程活動不可缺少的基礎與前提,因而是法律工程這一實踐活動的內在環節與組成部分。
法律工程作為社會工程是社會成員共有共享的公共設施,公共屬性表明其存在和運行具有排他性。對一個社會而言,規范化、制度化地長效解決某種類型的“社會問題”的法律工程只能有一個,即“制度工程是一種絕對排他的工程,一個社會不可能在同一時空范圍內建立兩套制度完形,正如一個個人不能同時擁有兩種人格完形一樣。”〔9〕徐長福:《理論思維與工程思維:兩種思維方式的僭越與劃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81 頁。但法律工程的設計既可以由具有公權力屬性的組織或機構、承擔公權力屬性職責的自然人進行,也可以由純粹私人性的自然人或者群體性的組織或機構進行。從實踐視角看,法律工程的設計主體具有開放性,法律工程設計方案(設計圖)能否最終成為法律工程建造的依據,完全取決于法律工程設計方案(設計圖)本身的質量,而非設計者的身份。因此,雖然法律工程設計是以設計者的個人理性(經驗、常識)和實踐智慧為基礎,但需以公共理性為核心展開。
法律工程的需求動機來自社會現實,即按照作為具體社會主體的絕大多數社會成員的共同認識,以及感覺到的合法權益保障與優良社會秩序的需要來對照,其生活的現實社會的某些領域、某些方面、某些事務出現了“反常”現象,即對社會關系、社會秩序“有礙”“有害”而表現為類型化的社會糾紛、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的具體而真實的“社會問題”,換一個角度說,就是作為法律工程“本原主體”〔10〕徐長福:《理論思維與工程思維:兩種思維方式的僭越與劃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54 頁。的具體社會成員在某種社會關系、社會秩序方面“主要”的“本原需要”〔11〕同上注,第156 頁。無法得到有效滿足,具體社會中現有的法律工程及其他社會工程的運行效果無法滿足作為這些工程主體的社會成員的“主要”的“本原需要”。
從社會和法律角度看,這些“需要”的實質歸結為對各種“利益”,具體而言就是既得合法權益的保有與增值、可得合法權益的獲取、盡可能避免既得與可得合法權益的失去的“要求”與“訴求”,導致社會關系不順和社會秩序失序混亂的社會糾紛、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的實質,即社會中各種類型的主體的“利益”(要求和訴求)在現有的相應資源范圍內無法同時得到滿足,導致出現了各種利益之間的糾紛、矛盾和沖突,因此“社會問題”實質上就是社會中各類主體相關“利益”的確認、分配、保障與救濟在現有制度架構下難以獲得相應主體的認可,各類社會主體的社會合作基礎受到損壞。從這個角度看,法律和法律工程的根本目的與使命是對各類主體的“利益”及其需要與訴求進行統籌協調和綜合平衡,使個體之間的利益及其需要與訴求、群體之間的利益及其需要與訴求、社會整體的各種利益及其需要與訴求,以及個體、群體、社會的各種利益及其需要與訴求,能夠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以最少浪費、最少摩擦的方式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這是首倡通過法律的社會工程的龐德的基本思想。
麥克馬納曼指出,龐德認為“法律是包括規定、技術和理想成分的指導司法裁決的一套制度,這套制度由理性發現、由經驗檢驗、由政治上組織起來的社會的權威機構頒布,并由該社會的武力來支持,其目的是確保人類利益的最大化并以最小的摩擦和浪費滿足人類需求的最大化”,“在一個人的需求和欲望無限而滿足這些需求的手段有限的世界里,沖突的發生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在法律上,我們必須調和與調整這些相互沖突的利益或要求,以便盡可能地確保它們的整體性”,“法律應當承認和應當實施的利益可分為三大類”,即“社會利益、公共利益和個人利益”,并對其內涵分別作了說明?!?2〕See Linus J.McManaman, “Social Engineering: The Legal Philosophy of Roscoe Pound”, in St.John’s Law Review, vol.33,no.1, December 1958, p.16,17,18-19.HeinOnline.
法律工程基礎清查與整理就是具體法律工程設計者沿著現實社會中具體的社會糾紛、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查找具體且真實的“社會問題”;從這些“社會問題”入手,探究現實社會的社會成員即法律工程的“本原主體”在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方面的主要“本原需要”,亦即新設計的法律工程的“本原需要”;從這些“社會問題”和新設計的法律工程的“本原需要”探究現實中已有的同類或相似法律工程及其運行效果,發現并反思其根本性缺陷與重大不足,進一步明確究竟是在“公法”領域(意義)還是“私法”領域(意義),或者兼顧“公法”領域(意義)與“私法”領域(意義),甚至“非”法律的其他政治、經濟、社會、文化、道德、宗教各領域,或者國家(政府)治理的具體領域與具體事務中進行新的法律工程設計。
要確定現實中已有的這些同類或相似法律工程是在“法律(法治)的物質系統”方面,還是“法律(法治)的精神系統”抑或“法律(法治)的符號系統”方面,或者同時在這三個方面都存在根本性缺陷與重大不足,從而導致其對解決這種類型的“社會問題”無效,同時明確了新的具體法律工程設計的基本方向、重點與難點,而對已有相同或相似的法律工程根本性缺陷與重大不足的追索可以進一步深入或者細化到“法律(法治)的物質系統”“法律(法治)的精神系統”“法律(法治)的符號系統”各自的構成成分層面;尋找所在社會及其他國家、社會歷史與現實中存在的相同或者相似的法律工程先例與實例,以作為具體法律工程設計的“母基”與“參照”;尋找所在社會與該法律工程直接或者間接相關的其他法律工程及直接相關的非法律的社會工程(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先例與實例,作為具體法律工程設計的重要考量因素,因為這些作為“先例”與“實例”的法律工程與非法律的社會工程很可能既受到設計和建造中的具體法律工程積極或者消極的影響,也可能對設計、建造中的具體法律工程產生積極或消極的影響;綜合考慮、分析、甄別、厘清對導致需要新的法律工程加以解決的“社會問題”產生,當然也很可能使這種類型的“社會問題”獲得長效性的規范化、制度化解決的各種相關社會因素與環境條件,包括社會整體的價值觀念、社會心理與相關群體的各種社會意識及社會態度等,因為法律工程屬于制度工程,而“制度工程的本原主體是制度所牽涉的所有社會成員。由于社會成員不是在制度真空中創造制度,而是在既有制度的規定中創造制度,因而不同成員對制度工程的意欲、態度、影響等各不相同?!薄?3〕徐長福:《理論思維與工程思維:兩種思維方式的僭越與劃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81 頁。
法律工程作為特殊的社會工程,其工程材料不外乎兩大類型:一是“人”,二是“人化物”。
作為法律工程材料的“人”是具體社會中現實存在的社會成員。真實的“人”作為法律工程的材料,既指其為法律工程的“主體”材料,又指其為法律工程的“客體”材料,人的各種需要(對法律工程而言,既包括“本原需要”,又包括“鄰近需要”)、愿望、欲望、意圖、情感、觀念、意識等因素及其屬性與特征。在“人”作為法律工程的“主體”材料時,就是主體性因素及其屬性與特征,在“人”作為法律工程的“客體”材料時,就是客體性因素及其屬性與特征,而且無論作為“主體性”因素及其屬性,還是作為“客體性”因素及其屬性,它們對于法律工程而言都可能既具有積極影響,又具有消極影響。法律工程對于這兩方面的影響都必須認真對待。
作為法律工程材料的“人化物”是人類實踐活動的產物,即“改造世界”的產物?!叭嘶镉袃深悾阂皇俏镔|性的,即經由人加工過的自然物;二是精神性的,即人所創造的符號及其意義。人化物也就是通常所謂的‘文化’,其中包括業已建成的工程——業已建成的工程也可以成為新的工程的材料。人化物之為材料,是人類具有發展性的一個表現?!薄?4〕同上注,第29 頁。作為法律工程材料的“人化物”,既可能包括古今中外主題相同或相似的法律工程,即以法律規范、法律制度、具體的法律法規、法律組織與機構形式顯現的法律(法治)的物質系統,以法律(法治)意識、法律(法治)精神、法律(法治)的價值與原則體系、法治信仰體系、法律(法治)人格等為內容的法律(法治)的精神系統,以法律(法治)知識體系、法律操作技能、法律修辭技藝等為核心成分的法律(法治)符號系統,又可能包括古今中外的與法律工程的主題相關的非法律社會工程,且同樣包含其物質系統、精神系統和符號系統的各種成分和因素;既包括與法律工程的主題相關的多種法律理論,又包括與法律工程的主題相關的非法律的多元社會領域(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宗教、歷史、哲學、文學)的多種理論,其中包含相關主題的思想、觀念、意識、精神、原則、價值要素,并通過概念和命題的邏輯組合規范化、系統化地呈現,它們既包括與法律工程的主題相關的各種法律技術,又包括與法律工程的主題相關的其他非法律的各種社會技術。
法律工程藍圖設計的任務是為具體“社會問題”的規范化與制度化解決提供可供選擇的可行性工程方案。具體而言,對經過選擇后累積的工程材料,按照某種方式進行復合而多重的配置與組合,形成能夠妥善解決具體“社會問題”的獨立整體結構模式樣態。這樣的結構模式樣態無疑是理想型的具體法律工程,也是建造相同主題的具體法律工程的“設計圖”。
上述“設計圖”應該充分融貫情、理、法要素:“情”包含日常生活中人際交往常情,即包括社會情感、政治情感、道德情感、宗教情感的綜合性情感;“理”包括人類文明生活的公理、社會歷史文化的公理、日常生活的常理;“法”既包括人類法治文明的基本共識與價值準則、現代法治觀念與法律原則,又包括現行有效的法律規范的實際內容。只有融貫情、理、法三個社會生活維度的法律工程設計方案,才符合其作為實踐樣式的本真意義,真實顯現其作為實踐活動必然具有的德性的生活目的。當然,作為法律工程設計成果的“設計圖”應該有多張,即使采用相同的工程材料,不同的法律工程設計者設計的法律工程“設計圖”也不一樣,這些“設計圖”正是供建造同樣主題的具體法律工程的工程建造者選擇的“備選方案”。進行法律工程藍圖設計涉及幾個面向的問題。
首先,設計者要從具體的社會糾紛、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反映出的某種“社會問題”中,依據社會常識并結合自己的生活經驗,探究這種“社會問題”產生和存在表征的社會成員對現實社會關系與社會秩序狀態不滿的核心及重點,并將其作為設計法律工程,以有效解決這種“社會問題”能夠達至的社會秩序和法律秩序“理想圖景”的“工程想象”,這就確定了設計中的法律工程的功能與目的。
其次,設計者需要認真比較能夠直接針對擬解決“社會問題”的各種“品牌”的法律理論,從中選擇一種“優質”的法律理論作為法律工程藍圖設計的“核心”理論,即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實現“公法”與“私法”、“實體法”與“程序法”(甚至“國內法”與“國際法”)有效貫通的法律理論,同時選擇那些與相應的法律工程材料直接相關且能夠與作為法律工程的核心法律理論彼此相容的其他法律理論,作為該藍圖設計中的法律工程的“支撐”理論,還需要選擇那些與相應的法律工程材料直接相關且能夠與作為法律工程的核心法律理論彼此相容的非法律的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理論,作為該藍圖設計中的法律工程的“支援”理論,在法律工程的理論基礎確定的同時,確定了法律工程的核心價值與價值體系。
再其次,設計者必須時刻意識到,無論是作為設計中的法律工程“主體”的社會成員,還是作為該法律工程“客體”或者“材料”的社會成員,其復雜多樣的需要、這些需要之間的關系,以及這些需要的相關屬性、這些屬性之間的關系,不僅遵循自身的內在邏輯,而且對設計中的法律工程的功能與作用而言,既可能是積極的,也可能是消極的。設計中的法律工程采用的其他工程材料各自具有的多重屬性及其相互關系同樣遵循自身的內在邏輯,它們對設計中的法律工程的功能與作用的影響也同樣既可能是積極的,也可能是消極的。因此,法律工程設計無法用同一種邏輯統合法律工程的全部材料,即無法運用同一種邏輯對法律工程擬使用的材料進行配置與組合形成一個完整的法律工程,因為這些工程材料及其需要不是同質的,而是多層次的“異質性”的,〔15〕參見徐長福:《理論思維與工程思維:兩種思維方式的僭越與劃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54 頁。所以法律工程設計是在尊重和遵循法律工程材料各自的邏輯規則的基礎上對全部工程材料進行整體上的非邏輯的整合或者復合?!?6〕參見徐長福:《理論思維與工程思維:兩種思維方式的僭越與劃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56 頁;楊建科、王宏波:《社會工程與工程的社會決策》,載《科學學研究》2009 年第5 期,第695 頁。這就要求法律工程設計者不能僅將關注點聚焦于工程材料及其需要和屬性對法律工程的功能與作用的積極影響,拒絕或者忽視工程材料及其需要和屬性對法律工程的功能與作用的消極影響,恰恰相反,法律工程設計應該全面、充分地考慮工程材料及其需要和屬性對法律工程的功能與作用的消極影響,并力求將這種消極影響降到最低程度。
復次,設計者必須以法律工程的“本原主體”和“鄰近主體”〔17〕徐長福:《理論思維與工程思維:兩種思維方式的僭越與劃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54 頁。角色設計法律工程,不能以與自己無干的“第三者”身份設計法律工程,即設計者要將自己在邏輯和事實上置于將完全受設計中的法律工程的現實影響的情境中,這不僅有助于準確把握社會成員對法律工程的“本原需要”,而且有助于初步檢驗設計的法律工程的社會接受度,即以自身為基準來“估算”“推測”絕大多數社會成員對設計的法律工程的感受,但這種“估算”與“推測”必須堅持“推己及人”的原則,即“己不所欲勿施于人”(絕對原則)和“己之所欲乃薦于人”(相對原則)。
最后,設計者進行具體的法律工程藍圖設計必須認真考慮,并有效控制該法律工程的成本,任何成本大于其收益的工程都不值得設計、建造和運營,“只有工程的預期收益大于其預期成本,工程建構才有必要;只有工程的實際收益大于實際成本,工程才有價值。這個道理是極其普通的”,一項理想的工程或者說“工程的理想性”,“除了跟工程的屬性結構和效用結構這種內部鄰近性問題有關外,還跟各種外部鄰近性問題有關。對價值當事人來說,同樣一份投入,用于建構這項工程,就不能用于建構那項工程,于是便有機會成本問題?!催^來說,建構了某項工程,又可能有助于另一項工程的建構,這屬于機會收益問題。另外,還有鄰近主體、鄰近客體等一大堆問題。這些外部鄰近性問題所牽涉的效用也要納入工程效用的計算之中”,“此外才是工程的常規成本問題,即建構工程的投入問題”。總之,任何一項工程,其理想性的最低限度應該是“工程的本原屬性和積極鄰近屬性的正效用,加上機會收益等外部鄰近性收益,減去工程的實際常規成本,再減去工程的積極鄰近屬性的可能缺損給本原屬性造成的損失,再減去消極鄰近屬性的負效用,再減去機會成本等外部鄰近性成本……之后所剩下的大于零的值。”〔18〕同上注,第166 頁。法律工程設計必須考慮其成本,不僅是法律工程建造的成本即法律工程建造的投入,而且包括法律工程運營實施的成本,因為任何法律的實施都必然是有成本的,〔19〕參見[美]史蒂芬?霍爾姆斯、凱斯?R.桑斯坦:《權利的成本——為什么自由依賴于稅》,畢競悅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游勸榮:《法治成本分析》,法律出版社2005 年版。無視成本建造烏托邦式的“理想”法律(工程)實質上對法律本身、法治及整個社會都是不利的。
如果一個社會決定通過建造某種具體的法律工程規范化、制度化地解決某種“社會問題”,以恢復、重建和維護某種類型的社會關系與社會秩序,那么要從相同主題的法律工程設計成果即出自不同的個人或者群體之手的眾多“設計圖”中擇優選擇一種被判斷為最有可能帶來最好效果的工程設計方案,以其為“依據”和“樣品(樣板)”來實際地建造具體法律工程。因此,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作為具體法律工程“設計圖”的方案設計者,都會對自己的設計方案慎之又慎,并通過各種方式對自己的設計方案的品質及其預期效果進行反復核實與驗證。由于這種核實與驗證過程基本上在法律工程設計者的思想、意識和觀念中展開并完成,因此處于法律工程設計階段的法律工程實驗實質上是法律工程設計方案的思想實驗。法律工程實驗的重點與核心內容是具體的法律工程設計方案付諸實施之后可能獲得的各種正面而積極的與負面而消極的實際效果,特別是可能帶來的各種消極負面效果,以及具體的法律工程設計方案付諸實施之后可能產生這些正面而積極的與負面而消極的實際效果的相關條件與環境因素,從而獲得通過改善這些條件與環境因素進一步優化具體的法律工程設計方案的啟示與具體措施,以使其付諸實施后能夠產生更好的、更為積極的實際效果。
法律工程實驗的基本手段與方法是實驗者以自身的生活與社會閱歷和經驗為基礎,依靠經驗理性、法律常識與社會常識即常情常理常識、非理性的情感等,通過推己及人推測和估算社會成員對具體的法律工程設計方案的態度及對其付諸實施之后可能產生的社會效果與影響的判斷。法律工程實驗的直接目的就是對相應的法律工程設計方案進行修改和完善,提升相應的法律工程設計方案的品質和質量,法律工程實驗也是法律工程建造者比較、權衡具體法律工程的各種設計方案,并實際擇優選擇其中之一作為“施工圖紙”以付諸工程建造的關鍵環節和作為重要參照依據。
總之,作為法律工程建造的基礎的法律工程設計,必須符合并表征所有的工程設計必然包含的一切環節、過程的全部要素。〔20〕參見徐長福:《理論思維與工程思維:兩種思維方式的僭越與劃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59 頁。
如果說法律工程設計體現出來的還是盡可能的開放性,設計者既可以是私人領域(社會領域)性質的自然人、組織、機構,又可以是公權力領域擁有公權力職權職責的自然人、組織、機構,那么法律工程建造則具有確定無疑的專屬性,即只能是公權力領域擁有相關的法定職權和職責的自然人、組織、機構作為法律工程的建造者主持具體法律工程的建造。因此,作為實踐形式的法律工程建造活動具有明顯的公共屬性與公權力屬性,充分體現了建造者個體理性與社會(群體)理性和公共理性的結合、人文理性與社會技術理性的兼容,以及實踐理性與實踐智慧的智識支撐、規范約束與方向指引,更充分展現了實踐思維及其思維方式、工程思維及其思維方式、社會工程思維及其方式、法律工程思維及其思維方式的有機結合。
法律工程建造是工程建造者依據相關公權力主體最終選擇的具體法律工程的設計圖紙、運用法律工程材料具體“施工”的過程,主要工作是將法律工程設計階段涉及的那些事務按照工程設計圖的樣態現實展現出來,即將相關的工程材料按照法律工程設計圖安置在相應的結構位置上,使其以一個整體性的新結構形式現實呈現出來。因此,法律工程建造主體首先必須根據解決具體“社會問題”的需要,在直接針對此類“社會問題”的法律工程設計產品的“市場”中進行比較、權衡,并選定某種具體的工程設計方案,作為該主題法律工程建造的直接依據和標準進行具體的法律工程建造。作為實踐形式的法律工程建造,必須以具體的預期效果為目的,同時要對具體法律工程建造及其運行的綜合背景、社會條件等因素進行全面、準確、合理、可靠的考量,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法律工程建造活動是一個統籌兼顧、綜合協調以盡可能平衡性地滿足多元需要與訴求的制度建構過程。盡管在對法律工程的材料及其具體組成部分與具體建造環節的考量中,法律工程建造者必須注重它們各自的內在邏輯關系,但法律工程建造者必須高度注意的是,法律工程建造及其成功建造后的實際運行并不存在一個統一的獨立邏輯對其加以支撐的。恰如布迪厄指出的:“實踐有一種邏輯,一種不是邏輯的邏輯,這樣才不至于過多地要求實踐給出它所不能給出的邏輯,從而避免強行向實踐索取某種連貫性,或把一種牽強的連貫性強加給它?!彼踔琳J為“實踐邏輯概念是一種邏輯項矛盾(contradiction dans les termes),它無視邏輯的邏輯。這種自相矛盾的邏輯是任何實踐的邏輯,更確切地說,是任何實踐感的邏輯”?!?1〕[法]皮埃爾?布迪厄:《實踐感》,蔣梓驊譯,譯林出版社2009 年版,第120、128-129 頁。徐長福教授也早就對社會工程的非邏輯性問題做過清晰說明?!?2〕參見徐長福:《走向實踐智慧》,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 年版,第32 頁。
從法律工程建造的全部活動與環節看,建造者對法律工程直接針對的“社會問題”的法律認知及相關的社會糾紛、社會矛盾與社會沖突背后的利益識別,對支撐法律工程及該工程反映和展現的核心價值、價值體系與基本原則的厘定與選擇,對作為法律工程基礎與靈魂的“核心”法律理論及“支撐”法律理論和非法律的人文社會科學“支援”理論的確立,對法律工程及其規范與制度必備的基石范疇的厘定和相應的概念系統的構造,從利益權衡、行為規制與關系協調的角度對法律工程必備的相應的法律規范的設計與法律制度的構造,對法律工程運行實施的法律組織與機構系統的組建等,都是或者都應當是法律工程建造的重要工作。如下方面貫穿法律工程建造活動始終,并對法律工程建造工作起著統籌協調和樞紐作用。
任何具體主題的法律工程都是為了解決具體類型的“社會問題”,但任何“社會問題”的妥善而有效解決都需要具備相應的條件和環境,這些條件和環境是綜合性的,而不是單一要素的,至少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群體心理與社會態度等方面對于通過法律工程來規范化、制度化地解決相應的“社會問題”都較為適宜,法律工程的建造才有意義,其現實運營也才有可能獲得正面效應。
妥善而有效解決具體“社會問題”的這些條件與環境因素又受時間和空間的轄制。一方面,“時間”不恰當或者說“時機”不到,就是這些條件與環境因素對通過法律解決相應的“社會問題”而言還“不成熟”或者“不夠成熟”。在這種情況下,通過建造某種具體的法律工程并使其在實踐中運營以解決某種“社會問題”,不僅其實際效果很可能不盡如人意,而且可能適得其反。另一方面,“空間”或者“地域”不同產生的“地區差異”表明解決相應的“社會問題”的具體條件與環境因素存在差異,相應地建造某種具體的法律工程就必須為該工程在那些特殊“空間”的應用留下足夠的“余地”,即建造的法律工程應當具有某種程度的“彈性”。例如,我國《憲法》第115 條規定的“根據本地方實際情況貫徹執行國家的法律、政策”條款和第116 條規定的“制定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條款,實際上就是為我國民族區域自治地方的自治機關進行“法律變通”預留了空間,是制定、修改“憲法”法律工程對于“空間”要素的考量與妥善處置。
建造法律工程需要考慮的時空維度的另一個層面即其適用的“情境”,即該具體法律工程是在具體社會中普遍性適用還是特殊性適用(或者稱為情境性適用)。例如,我國《殘疾人保障法》《未成年人保護法》《婦女權益保障法》《老年人權益保障法》就是特殊性適用或者情境性適用的法律工程,法律工程建造者在建造這樣的法律工程時必須對于這些特殊情境(殘疾、未成年、女性、老年)予以特殊關注和考量??傊ㄔ旆晒こ痰闹黧w高度重視法律工程的時間維度、空間維度和情境維度,體現的正是法律實踐的智慧。
法律工程建造不僅是將所需的眾多不同類型的工程材料以適當的結構樣式組合成為復合性的整體,而且也是對這些各不相同的工程材料的性質、需要與功能的一種妥當協調與配置,即以建造中的法律工程的預期效果為核心和標準,在對這些工程材料的性質、需要與功能可能的利弊得失分析的基礎上,進行有褒有貶、有揚有抑的適當處理——將其安置于法律工程的恰當位置上,這就必然涉及與法律工程材料直接相關的眾多學科領域的知識和理論的運用。因此,一方面,需要具體法律工程建造者隨時學習和掌握工程材料涉及的其他領域的相關知識和理論;另一方面,應該邀請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管理學、倫理學、邏輯學、語言學、文學、宗教學、文化學、歷史學、美學等學科領域的學者、專家參與法律工程建造,為建造法律工程提供更為充分而豐富的相關學科領域的知識、思想、理論和方法的資源支撐,從而提升法律工程的內在品質。
總之,法律工程建造需要工程涉及或者可能涉及的全部知識的整合與集成,恰如辛普森和費爾德所說,“通過法律的社會工程”作為“這樣一種應用法學,必然包括通過法律進行社會控制的整個領域,它包括許多方面”,因此“需要在與社會控制有關的知識領域進行整合。這些領域遠遠超出了法律規定的范圍。就此而言,他們超越了社會科學進入了自然科學領域”,但“我們必須記住,為應用法學目的進行的整合與從自然科學角度進行的整合不一定是同一件事。它必須是以對人在社會中的需求及其作為一個物種的生存條件的假設為基礎的整合。從這個角度看,關于人作為政治動物、經濟動物、生物動物、社會動物、心理動物、宗教動物的知識,將成為焦點并將形成一個重要的模式。在這方面走得太遠的危險不大,限定太窄反倒危險很大。我們尤其必須避免一種容易產生的傾向,即認為我們社會中的人代表著所有時代的人性。雖然細致的整合可能且必須受到對于相關和綜合來說有用的數據的數量和特性的限制,但是知識的隔離是整合要嚴格加以避免的,這就意味著必須始終對任何領域的人類知識或經驗加以闡明的各種可能性保持開放性。以此為目的的整合領域并不局限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它不僅包括價值論,還包括藝術和人類情感的整個領域。真正的法學家必須和烏爾比安一樣說,法律不僅是關于正義和非正義的科學,而且是關于人與神的事務的知識?!薄?3〕Sidney Post Simpson and Ruth Field, “Social Engineering through Law: The Need for a School of Applied Jurisprudence”, in New York University Law Quarterly Review, vol.22, no.2, April 1947, p.151, 155.HeinOnline.
法律工程建造離不開大量相關技術的有效運用,因為任何工程的建造本身就是運用各種技術的過程,離開了技術就無所謂工程。從某種角度看,法律工程是特殊的技術—社會工程,甚至可以說是特殊的法律技術的運用方式。
波格雷茨基指出:“以客觀、理性的方式改造社會生活的想法引起了人們越來越多的興趣”,所以“在一個充滿暴力性情感、相互沖突的價值觀和假設的世界里,科學作為一種秩序元素逐漸獲得了更重要的地位”,但“以理性的方式使社會生活工程化需要關于治理社會生活的法律方面的知識??茖W分析的任務就是形成和檢驗這些規制手段。盡管治理社會生活的法律的知識對于有意識且有效地影響社會生活來說是一種必要條件,但并非充分條件。擁有改變社會生活的技術的知識也是必要的。”〔24〕Adam Podgorecki, “Law and Social Engineering”, in Human Organization, FALL, 1962, Vol.21, No.3 (FALL, 1962), p.177,Published by: Society for Applied Anthropology.Stable URL: http://www.jstor.com/stable/44124434,2023 年11 月21 日訪問。弗雷希曼也認為:“在任何文明中,人類的技術社會工程都是不可避免的”,“工程建議明智的設計和使用工具以服務于一個目的或達到一個特定的目標。評價必然取決于目的和結果。工程也暗示了人類工程師和工具使用者的存在,他們可能但不一定是相同的。因此,評估也取決于工程師、工具使用者和那些被設計的人們之間的關系”,而“重要的是要注意工程——特別是通過使用社會和技術工具進行的工程——的手段”,“設計選擇架構是工程,而推進只是一種更容易接受的方式來表達技術社會工程。我使用技術社會來描述工具的類別,是因為我的工具箱中包括了帶有技術的法律和社會制度,而且我也認為技術必然具有社會性,反之亦然?!薄?5〕Brett Frischmann, “Thoughts on Techno-Social Engineering of Humans and the Freedom to Be off (or Free from Such Engineering)”, in Theoretical Inquiries in Law, vol.17, no.2, July 2016, p.539-540.HeinOnline.
一般而言,法律工程的核心框架是由法律主體、法律權利與義務、法律職權與職責、法律責任構成,而法律工程的這些支柱及其構成成分通常又是以其他形式的工程部件型構和顯現的。因此,法律工程建造者在進行法律工程的實際建造時,必須恰當地提出或者界定相關的法律概念與非法律的其他概念、術語,提出或者明確闡釋相關的法律命題與非法律命題,提出或者運用相關的標準、政策與原則,設計或者運用相關的法律規范、法律制度與非法律的其他社會規范、制度,這些概念、命題、規范、制度可能是實體性的,也可能是程序性的。為此,法律工程建造者必須掌握、精通和準確運用相關的社會技術與法律技術,例如,思想與理論的綜合運用技術、社會因素與條件的統籌協調技術、時間與空間視界交融的資源整合技術、價值與原則的選擇融合技術、語言與邏輯的妥當合理處置技術、工程成本控制技術、法律創制(立法)技術、法律空白或者說法律彈性空間預留技術、法律解釋技術、法律推理技術、法律適用(司法)技術等。
法律工程建造工作是相當困難而復雜的,〔26〕See Tom M.Van Engers and Margherita R.Boekenoogen, “Improving Legal Quality-A Knowledge Engineering Approach”, in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Law, Computers & Technology, vol.18, no.1, March 2004, p.82.HeinOnline.技術在其中的運用不僅涉及工程的可靠性與完備性,而且涉及工程材料的節約、成本控制、利益沖突和矛盾的協調與平衡,以及工程的美學效果與社會效果等。
法律工程建造不是僅僅按照工程“設計方案”直接“施工”,而是需要遵循一定的施工“程序”,大體遵循如下步驟。
首先,確定建造具體法律工程的施工方案,包括進行具體法律工程建造的必要性論證;選定法律工程設計方案,即在比較、權衡多個設計方案后確定具體法律工程建造依據的基本設計方案,進一步細化和優化法律工程設計方案,即以選定的法律工程設計方案為基礎、吸收其他設計方案的合理內容納入設計方案、對選定的設計方案進行修改完善、對選定的設計方案進行細化和優化,在這個環節需要進行多個層面、多種方式的聽證、論證,廣泛征求社會各方面的意見和建議。
其次,法律工程的實際建造包括法律工程建造的具體任務的分解,完成法律工程的初步建造,在這個環節同樣伴隨著通過在多個層面采用多種方式針對具體法律工程的初步建造面向社會各方面征求意見和建議。
再次,將初步建造完成的法律工程作為整體進行的優化與美化,即該法律工程的“四梁八柱”及其主要的制度構架不再作變化,而是就其具體制度、規范的內涵與表達作更為準確的精細化處理,對具體制度、規范之間及其與其他相關的法律工程及其相關制度、規范之間,在事實上具有或者邏輯上可能具有的各種關系,作彼此順應的最佳效應的優化處理,這種法律工程初步建造完成后的工程優化和美化工作不是一次即可完成的,而是要經過多次反復斟酌處理才能最終完成。例如,在我國《民法典》制定過程中,《民法總則》(草案)經過第十二屆、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多次“審議”、多次“全民征求意見”,〔27〕王利明顧問、石冠彬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立法演進與新舊法對照》,法律出版社2020 年版,第3 頁。最終于2020 年5 月28 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正式表決通過,至此制定《民法典》的法律工程才正式完成。
作為實踐形式的法律工程建造,與一般的常規性的實踐活動相比的一個顯著特點是,不能像一般的常規性實踐活動盡最大可能追求最佳、最理想的效果或結果,它追求的始終只是次優效果或者最不壞的結果,因為具體法律工程實際的和現實的效果只能在法律工程建造完成之后的實際運行中才能獲得,法律工程設計與建造追求的理想效果或結果始終只是“預期”的。因此,具體法律工程建造者在法律工程建造過程中,必須將妥善處理法律工程及其效果的理想與現實的關系作為極其重要的核心問題來看待,始終堅持以現實主義和實用主義為基礎的有限理想主義立場,即堅持以妥善解決現實的具體“社會問題”的實用目的為基礎和核心,并在此基礎上尋求更好、更理想的狀態和可能效果。這就要求,一方面,法律工程建造者必須控制法律工程的成本,既考慮建造成本,又考慮運行成本。從現實和實用角度看,既不能為了“預期”可能獲得的“完美”效果而建造從表面看來或者從邏輯看來似乎是“理想的”或者“完美的”法律工程不計成本(包括建造工程可能實際投入的成本和機會成本等),也不能為了“預期”可能獲得的“完美”效果不顧法律工程建造完成后投入實際運行可能必須不斷增加的各種額外的投入,例如,因其實際運行效果并不理想,需要不斷對作為該法律工程“構件”的法律規范、法律制度等進行修補、完善,不斷對該法律工程的核心內容進行立法、執法、司法解釋等——以維持其運行并獲得“可能”的良好效果,不完美而其運用能夠獲得實際的正面積極效果且適應面廣而耐用是具體法律工程現實且實用的基本標準。另一方面,法律工程建造者在具體法律工程建造過程中,必須以該工程可能達到的積極效果即妥當地解決具體類型的“社會問題”為主旨,但從現實和實用角度來看,建造者必須同時將關注的重點放在該法律工程建造過程中及建造完成投入運行后可能產生的一系列消極的負面效果上,即法律工程滿足其“本原主體”的各種“本原需要”,難以同時很好地滿足“本原主體”的各種“鄰近需要”,也難以同時很好地滿足其“鄰近主體”的各種“本原需要”和各種“鄰近需要”,就一定會產生各種消極影響和負面效果,〔28〕參見徐長福:《理論思維與工程思維:兩種思維方式的僭越與劃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51-183 頁。這種消極影響和負面效果類似經濟學所指的相關制度的“負”的“溢出效應”〔29〕參見李平:《技術擴散中的溢出效應分析》,載《南開學報》1999 年第2 期,第28-33 頁;潘文卿、李子奈:《中國沿海與內陸間經濟影響的反饋與溢出效應》,載《經濟研究》2007 年第5 期,第68 頁;張學良:《中國交通基礎設施促進了區域經濟增長嗎——兼論交通基礎設施的空間溢出效應》,載《中國社會科學》2012 年第3 期,第60-77 頁。或者“負”的“外部性”,〔30〕參見胡石清、烏家培:《外部性的本質與分類》,載《當代財經》2011 年第10 期,第11-13 頁。法律工程建造過程及建造完成后實際運行可能產生的各種消極影響與負面效果,就是該法律工程的建造和運行可能產生的負的溢出效應或者說負的外部性問題,這應該是法律工程建造者在實際建造該法律工程的過程中必須優先于其可能的正面效果和積極影響而予以重點考慮的問題。
作為人類社會中典型的“人化物”或者“人造物”的法律工程,得以建造的初衷及其全部價值與意義在于規范化、制度化地長效性解決具體社會中存在的現實“社會問題”,以恢復、重建和維護被損害的良好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法律工程運行恰恰是具體法律工程在建造完成后針對具體“社會問題”的現實解決而展開的實際運作活動和過程,即具體法律工程真實地發揮自身的功能和作用以獲得預期的綜合社會效應的過程,是蘊含在法律工程中的核心價值與價值體系建構和支撐的理想的法律秩序與社會秩序狀態得以現實化的活動和過程,當然也是作為實踐樣態的法律工程現實而具體的實踐活動形式,恰如康德指出的:“并非每種活動都叫作實踐,而是只有其目的的實現被設想為某種普遍規劃過程的原則之后果的,才叫作實踐?!薄?1〕[德]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90 年版,第164 頁。作為具體的實踐形式的法律工程運行,一方面,當然地具有法律實踐活動的共性;另一方面,相較于通常意義的具體法律實踐活動又有明顯的特殊性。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
從解決“社會問題”角度看,任何具體的法律工程都涉及公共領域的公共事務,即使從內容上看起來是針對普通公民的私人生活領域的各種事務的法律安排與處置的法律工程,也是從公共領域的公共事務的角度來進行的安排與處置,因此不僅法律工程建造活動具有專屬性,而且法律工程的運行活動也具有專屬性,即開啟具體法律工程使之實際運行即進入具體“社會問題”解決的軌道并發揮應有的作用,這始終是具體社會中公權力擁有者的專屬權力,也只有公權力擁有者才壟斷性地掌握著社會資源的絕對支配權,并因而具備這樣的控制和支配的地位與能力,這表明,作為實踐形式的法律工程運行的實踐主體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一般社會成員及其群體,而是公權力的擁有者,具有專屬性。
從工程及其運行的角度看,法律工程在被廢止前的運行始終是一個連續過程,在法律工程涉及的有效時間和空間范圍內,可能存在眾多的具體法律實踐活動,既可能是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形式出現的普通社會活動主體從事的具體法律實踐活動,即法律的應用實踐活動,又可能是負有行使“公權力”職責的社會活動主體從事的具體法律實踐活動,即法律的規范實踐活動與法律的應用實踐活動?!?2〕參見姚建宗:《中國語境中的法律實踐概念》,載《中國社會科學》2014 年第6 期,第152 頁;姚建宗:《論法律的規范實踐及其實踐理性原則》,載《江漢論壇》2022 年第1 期,第119 頁;姚建宗:《論法律的應用實踐及其實踐理性原則》,載《法學論壇》2022 年第4 期,第42 頁。任何具體“社會問題”的真正解決并非僅靠法律即能完成,必須同時依靠大量非法律的其他社會規范的輔助與支撐。龐德對此認為:“法律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社會控制形式”,“法律的目的,說到底,就是社會控制的目的”,但“法律的目的最終必須與整個社會控制系統相同,其他的社會控制方式是道德、宗教、家庭和學校”,“在現代社會中,法律成為了最主要的社會控制方式”,僅僅是因為“其他社會控制方式不再具有組織化的效果?!薄?3〕Linus J.McManaman, “Social Engineering: The Legal Philosophy of Roscoe Pound”, in St.John’s Law Review, vol.33, no.1,December 1958, p.24.HeinOnline.因此,任何具體的法律工程的有效運行并非僅靠相關主題的具體法律實踐即可自足,必然需要依靠大量的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實踐活動的協力助益,正是這些具體的法律實踐活動和其他與該法律工程主題相關的非法律的社會實踐活動構成了某個具體的法律工程運行的全部內容。從這個角度來看,作為實踐形式的法律工程運行實質上就是與該法律工程主題相關的眾多具體法律實踐活動與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實踐活動的集合或者集群。
從基本內涵看,實踐理性無疑不同程度地包含著科學理性(技術理性蘊含于其中)與社會理性的成分。按照貝克的觀點,在作為風險社會的現代社會(其實是任何社會)中,盡管“科學理性和社會理性確實是分離的,但同時它們也以各種方式保持著相互的交織和依賴”,在實踐理性中,科學理性與社會理性是相輔相成的,“沒有社會理性的科學理性是空洞的,沒有科學理性的社會理性是盲目的?!薄?4〕[德]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新的現代性之路》,張文杰、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18 年版,第19 頁。歷史和現實的客觀事實一再表明,任何具體的實踐活動都是實踐主體在其實踐理性的引導、規制與約束下有目的的行動,都不同程度地體現了實踐主體的實踐智慧。
作為實踐形式的法律工程運行,同樣體現其實踐理性并受實踐理性的指引和約束。一方面,因為具體層面的法律實施或者法律工程運行是一個將公共利益納入考量范圍的相關方“利益”協調和權衡的過程,恰如有學者指出的,司法審判活動作為法律實踐活動形式或者作為法律工程運行的具體方式,在司法能動主義的視野里,“法律的實施成為一個權衡利益的過程,原告要求對抗被告的主張以獲得對他自己的各種愿望本身的重要性及其中所包含的不受限制的自由。當公共利益被納入和被允許成為平衡或者不利于原告的砝碼的時候,結果就是故意試圖把法律作為一種工具以促進‘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的‘社會工程’形式,通過公共認同而成為了社會的目標”?!?5〕Richard K.Willard, “Changing the Law: The Role of Lawyers, Judges and Legislators Concerning Social Engineering and the Common Law”, in Harvard Journal of Law & Public Policy 11, no.1 (Winter 1988): p.23-34.另一方面,“法律是理性的聲音,表現公共理性”,〔36〕譚安奎編:《公共理性》,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65 頁。但因法律工程運行的“集合”性實踐或者“集群”性實踐的屬性,即在法律工程涉及的有效的時空范圍內,眾多主體進行的與具體法律工程主題相關的每個單獨而多樣的具體法律實踐與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實踐活動,共同構成具體法律工程運行實踐,也就同時表明作為實踐形式的法律工程運行中的實踐理性,既包括法律實踐理性,又包括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實踐的實踐理性;既包括所有的相關主體的個體層面的實踐理性與情感,也包括群體層面的實踐理性與情感,還包括社會整體意義上的實踐理性與社會情感;既包括公共理性的因素,也包括國家理性的成分。這說明,作為具體實踐形式的具體法律工程運行本身并不存在接受一個統一的整全性的實踐理性的引導、規制和約束的可能。同樣,作為具體實踐形式的具體法律工程運行不可能具有并體現出某種單一的統一而整全的實踐智慧,其真實地具有并現實地體現出來的實踐智慧包含了個體層面的實踐智慧和群體層面的實踐智慧,以及社會整體層面的實踐智慧。
此外,“法律的生命不是邏輯,而是經驗”。〔37〕[美]小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普通法》,冉昊、姚中秋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1 頁。作為法律實踐形式的具體法律工程運行具有和體現的無論是何種層面的實踐理性與實踐智慧,都必然包含并以各個具體主體的經驗和常識為基礎,既包含法律層面的經驗和常識,又包含非法律的其他社會領域和社會生活維度的經驗和常識?!?8〕參見姚建宗:《法律常識的概念分析》,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1 年第6 期,第21-23 頁;姚建宗:《法律常識的意義闡釋》,載《當代法學》2022 年第1 期,第80-83 頁。
法律工程運行作為具體的實踐形式,是由與具體的法律工程主題相關的眾多主體的具體法律實踐和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實踐構成的集合性實踐或者集群性實踐,進一步說就是法律工程運行這種具體的實踐形式實際上是在具體法律工程有效運行的時空范圍內,與其主題相關的各種具體實踐活動的“實踐活動集”或者“實踐活動群”(也可以稱為“實踐活動束”)。構成這個“實踐活動集”或者“實踐活動群”的每一個具體的法律實踐,或者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實踐的具體性質、具體內容、具體主體都可能存在差別。例如,從性質來看,可能是具體的法律實踐、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實踐(政治實踐、道德實踐等),即使是法律實踐,也可能是民事法律實踐、商事法律實踐、經濟法律實踐、社會法律實踐、行政法律實踐、刑事法律實踐等;從主體來看,可能是自然人作為主體的實踐,也可能是群體組織、法人作為主體的實踐,還可能是國家及其組織機構作為主體的實踐。每一種具體的法律實踐與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實踐都會受到相應的實踐理性的指引和規制,都會發揮主體的實踐智慧的作用,以不同的方式遵循主體的經驗常識與情感的判斷。因此,每一種具體的實踐活動都各自遵循著與其他實踐活動相同或者不同的邏輯,受到各實踐主體的理性與非理性的共同作用,從而使法律工程運行這種實踐形式展現出內部構成成分的多重邏輯與非邏輯、理性與非理性共存,整體呈現非邏輯或者無邏輯的邏輯架構景觀。
與上述整體邏輯景觀一致的是,法律工程運行在整體上展現出來的實踐主體的思維與思維方式架構,既有經驗直覺的常識思維及其思維方式,也有理性思維及其思維方式;既有法律思維及其思維方式,也有非法律的其他社會領域的思維及其思維方式;既有實踐思維及其思維方式,也有工程思維及其思維方式;既有法律工程思維及其思維方式,也有社會工程思維及其思維方式,是所有這些具體思維及其思維方式按照實用主義原則而以效果指向為標準的功能性匯聚的思維與思維方式的非有機組合形式。
無論就歷史還是現實而言,從具體法律工程運行實踐的整體來看,或者說從法律工程運行主體來看,任何法律工程運行作為具體實踐形式,展開的基本方式都是統一的,這種實踐運行方式的統一性實質上也是法律工程運行主體專屬性的一種體現,在我國大體呈現三種情形。
第一種情形是,通常我國以“實施”“實行”“施行”或者“執行”“推行”“落實”“推進”等詞語表達具體法律工程完全建造完成后實際投入運行的統一實踐方式。這是法律工程運行的常規形式,同時還存在一種特別情形,即法律工程主體為了在有限的較短時期內迅速獲得滿意的運行效果而集中相應的人力、物力、財力進行“專項或者專門”的“執行”或者“落實”行動,這種情況在我國屢見不鮮,大體上只存在于執法、司法、法律監督領域或者環節中,如“嚴打”行動、“掃黑除惡”專項行動、人民法院“清理積案”和解決“執行難”專項行動等,這些專項行動基本上也可以歸入“常態”或者“常規”性法律工程運行方式之列,我們通常稱為“運動式”專項法律行動,近年來也被稱為“運動式”法律治理?!?9〕參見唐皇鳳:《常態社會與運動式治理——中國社會治安治理中的“嚴打”政策研究》,載《開放時代》2007 年第3 期,第116 頁;鄭春燕:《行政裁量中的政策考量——以“運動式”執法為例》,載《法商研究》2008 年第2 期,第62-63 頁;吳元元:《雙重博弈結構中的激勵效應與運動式執法——以法律經濟學為解釋視角》,載《法商研究》2015 年第1 期,第54-57 頁;侯學賓、陳越甌:《人民法院的運動式治理偏好——基于人民法院解決“執行難”行動的分析》,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 年第6 期,第71-74 頁。
第二種情形是,法律工程的建造并未完全完成,但迄至當時也只能建造到如此程度,而該法律工程涉及的主題又十分重大,既不能不建造,又不可不慎重對待。于是,法律工程運行主體以該工程建造的現行樣態投入實際運行,待其實際運行足夠一段時間,從其運行中獲得相應的經驗和教訓之后,再對該法律工程進行修繕和續建,以最終完成該法律工程的建造。這種尚未完全建造完成的法律工程通常以“暫行”“試行”〔40〕參見楊登峰:《我國試驗立法的本位回歸——以試行法和暫行法為考察對象》,載《法商研究》2017 年第6 期,第31 頁。名義投入運行、展開具體實踐。一般來說,凡被冠以“暫行”“試行”名義的法律工程,被投入運行的時間相對比較長。
第三種情形是,法律工程建造已經完成,但因該法律工程及其運行具有全局性重大影響,一旦不慎就可能給社會帶來很大的負面影響,同時為獲得該法律工程實際運行的有益經驗,必須進一步完善該法律工程建造,并降低其可能帶來的重大不利社會后果的風險。因此,該法律工程運行主體通常會選擇某些地區或領域,將該法律工程投入實際運行一段時間,然后收集整理其在這些地區或領域實際運行獲得的經驗與教訓,進一步完善、改進該法律工程建造,再正式將其投入實際運行。這種法律工程運行的統一實踐方式就是法律工程的“試點”,是我國社會工程運行的基本方式之一。〔41〕參見劉軍強、胡國鵬、李振:《試點與實驗:社會實驗法及其對試點機制的啟示》,載《政治學研究》2018 年第4 期,第103 頁。例如,在《民事訴訟法》(2012 年修訂)正式設立小額速裁制度前,最高人民法院就部署在全國90 個基層法院先行開展了小額速裁試點工作;〔42〕參見郭海清:《探索審判制度改革應遵循的基本邊界——以小額速裁試點推動修法為例》,載《法學》2013 年第8 期,第48 頁。監察體制改革也進行了前期“試點”工作,2016 年11 月在北京、山西、浙江先行先試、探索實踐以積累相應的經驗,2017 年11 月試點工作在全國鋪開;2014 年開始的司法體制改革也是以“試點”開始的,2014 年6 月中央確定上海等6 個省市先行試點,12 月貴州被追加列入首批試點,2015 年5 月山西等11 個省份被批準列入第二批試點;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確立同樣先行進行過“試點”,2016 年9 月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授權在北京等18個城市開展為期兩年的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2016 年11 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和司法部聯合印發《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2018 年10 月26 日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通過《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正式確立這項制度。
當然,法律工程運行在整體上的實踐展開方式的統一性也意味著,法律工程運行主體同樣可以依據其專屬性權力排除或者中斷該法律工程及其某些部分內容在某個時空的實際運行,并同時明確被排除或中斷實際運行的相關內容在該空間和實踐范圍內具體的處理方式。這種情形稱為“暫停實施”,實質是一種“法律變通”形式。例如,2014 年9 月4 日國務院發布《國務院關于在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內暫時調整實施有關行政法規和經國務院批準的部門規章規定的準入特別管理措施的決定》,明確“在試驗區內暫時調整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際海運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認證認可條例》、《鹽業管理條例》以及《外商投資產業指導目錄》、《汽車產業發展政策》、《外商投資民用航空業規定》規定的有關資質要求、股比限制、經營范圍等準入特別管理措施”;〔43〕《國務院關于在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內暫時調整實施有關行政法規和經國務院批準的部門規章規定的準入特別管理措施的決定》(國發〔2014〕38 號),載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4-09/28/content_9096.htm,2022 年12 月30 日訪問。2022 年5 月11 日國務院發布《國務院關于同意在海南自由貿易港暫時調整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船舶登記條例〉有關規定的批復》,明確“暫時調整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船舶登記條例》第二條第一款第二項的規定,對在海南自由貿易港登記,僅從事海南自由貿易港內航行、作業的船舶,取消船舶登記主體外資股比限制”;〔44〕《國務院關于同意在海南自由貿易港暫時調整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船舶登記條例〉有關規定的批復》(國函〔2022〕42號),載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22-05/11/content_5689604.htm,2022 年12 月30 日訪問。2023 年11 月2 日國務院發布《國務院關于同意在海南自由貿易港暫時調整實施有關行政法規規定的批復》指出,“同意自即日起在海南自由貿易港暫時調整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認證認可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有關規定”。〔45〕《國務院關于同意在海南自由貿易港暫時調整實施有關行政法規規定的批復》(國函〔2023〕122 號),載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https://www.gov.cn/zhengce/content/202311/content_6913271.htm,2023 年11 月5 日訪問。
從構成法律工程運行的集合性或者集群性實踐包含的各種類型和形式的具體實踐活動,亦即從具體的法律實踐活動與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實踐活動看,作為實踐形式的具體法律工程運行的實踐展開方式恰恰是多樣化的。正是從這兩個角度考慮,我們才說作為實踐形式的法律工程運行的具體方式體現出的是多樣化的統一。
無論是從動態還是靜態來看,作為實踐樣態的法律工程展現的都是工程主體基于妥善解決某種(類)“社會問題”,對相關的各種法律因素與非法律的其他社會因素進行的有目的且具有強烈價值指向的統籌兼顧、綜合協調的過程和結果。將法律工程視為實踐樣態,固然是從實踐的視角看待法律工程與從社會工程的視角看待法律實踐的有機結合的過程和結果,也是從實踐理性與社會技術理性、實踐思維與社會工程思維、實踐思維方式與社會工程思維方式彼此穿梭相互交融的過程和結果,體現的同樣是從現實的具體社會問題出發,本原即復雜地看待和分析社會問題,在盡可能融貫情、理、法且有效地解決社會問題的現實主義與實用主義基礎上、有限理性約束下自我克制的理想主義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