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乾,陳 林
《孟子·梁惠王上》曰:“何必曰利”。《史記·貨殖列傳》曰:“禮生于有而廢于無,君子富而好興德”。宋代“永嘉學派”提出“經世致用,義利并舉”。一直以來,中國學界對經濟社會的“義利之辨”遠遠早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引領著相關學術領域的發展。國家治理、企業經營應該如何在經濟利益與社會道德之間權衡,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當代管理學與經濟學的一個主流領域——企業社會責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簡稱CSR)正發軔于此。
作為營利性的社會經濟組織,企業追逐物質利益最大化自古使然,因為只有企業盈利,它才具備生存的權利,新古典經濟學(Neoclassical Economics)由此將其視為把投入轉為產出的利潤最大化的生產單位。但隨著社會生產力和商品經濟的發展,企業的功能不斷貫穿于國民經濟的生產、交換、分配等各個環節,在整個社會經濟運行中扮演著關鍵角色,“甚至超越國家成為最重要的社會組織形式”(Berle &Means,1932)。企業所聯結的不再僅是股東(Shareholder),而包括了消費者、員工、社區、政府等利益相關者(Stakeholder),他們或是為企業經營付出了代價,或是為企業分擔了風險,因而企業需要作出補償,即企業社會責任。
然而必須承認的是,企業社會責任涉及經理人支付股東的錢,被視為“企業寶貴資源的消耗”,即承擔社會責任削弱了企業的經濟目的,將使企業進入與其“正當目標”無關的努力領域,企業生存自此會因市場的競爭性而受到威脅。沿襲這一邏輯,絕大部分企業將社會責任視作一種經濟負擔,對“是否承擔社會責任,承擔多大程度的社會責任”總是“隨波逐流”。為改變這種現狀,最有效的切入口是找到企業的商業價值與社會價值的交集部分,實現既造福于社會又有益于企業的“帕累托改進”式經濟驅動。
也因此,學術界對企業社會責任的研究逐步從道德取向轉變為績效取向,分析水平亦從宏觀社會層面轉移到組織內部層面。大量研究探討了企業社會責任與組織經濟績效之間的關系(李國平等,2014),但一直沒有形成一致的結論。據此部分研究關注到企業社會責任產生的權變問題。Brammer & Milling‐ton(2008)、Barnett & Salomon(2012)提出利益相關者影響力(Stakeholder Influence Capacity)理論,指出企業社會責任與企業績效之間可能存在U型關系,即CSR-CFP的關系取決于企業社會責任行為能否得到利益相關者的有效識別。然而,Cordeiro et al.(2021)發現在薄弱的制度環境下(如印度等新興經濟體),這一U型關系并不適用于非家族等其他類型的企業,甚至會出現反轉,即呈現倒U型關系(Guo & Lu,2021)。
不難看出,盡管非線性關系為CSR-CFP研究提供了整合視角,但仍舊存在爭議:第一,在眾多非線性關系的構造中沒有觸及潛在機制,缺乏足夠的理論基礎,多數是簡單地將傳統委托-代理理論(Princi‐pal-Agent Theory)、資源依賴理論(Resource Dependence Theory)、利益相關者理論(Stakeholder Theory)、組織合法性理論(Organizational Legitimacy Theory)等進行雜糅,通常使用模糊而籠統的論點,例如“任何東西都可能是有害的”(Haans et al.,2016),因此無法為二次關系提供一致性的理論依據;第二,國別研究發現,不同國家的制度文化會影響企業社會責任履行,因為制度條件能夠改變企業從事某一行為的收益和損失,從而影響企業的動機和決策偏好,CSR-CFP關系在發達國家與新興經濟體中的表現存在較大差異(Cordeiro et al.,2021;Hirsch et al.,2022),因此在中國轉軌經濟環境下重新討論非線性關系仍有一定意義;第三,企業社會責任發展至今,已經是涉及消費者、員工、社會、社區、環境等多個維度的綜合概念,因此對其經濟績效的研究不應局限于某一維度。
綜上,本文試圖跳出企業社會責任的外部驅動視角,即不再像傳統理論研究與實踐中將企業社會責任理解為一種反應性行為,而是將其視為企業能夠主動實施的一種競爭戰略,并依托產業組織理論與博弈論將其融入寡頭競爭模型,為分析企業的社會責任決策及經濟后果提供可行的理論框架,在此基礎上輔以實證,利用中國民營上市公司數據進行經驗分析。基于戰略性企業社會責任理論深入探討企業的社會道德與經濟利益雙重協調的機理與路徑,為學術界懸而未決的CSR-CFP關系研究提供新的視角與解釋。
企業社會責任誕生之初,是因為資本主義固有矛盾顯露后導致的環境污染、工人罷工、經濟危機等問題愈演愈烈,相關學者借此提出企業為了所處社會的福利而必須關心的道義上的責任。因此多數早期理論學者認為,無論企業是否可能或需要實施,基于“社會本位”,社會責任的履行具備必要性與強制性。然而,即便是早期的“規范性主義”企業社會責任,總有一個內在的前提,那就是企業若能通過參與社會責任活動改善其存在的社會環境,從長期來看,可將這些努力看作是“開明的自利”。雖然企業社會責任的產生是因為擔心企業對社會的不利影響(避免“消極因素”),但創造社會與企業協同價值(創造“積極因素”)與早期理論家和實踐者的理念并不沖突。Lee(2008)觀察到企業社會責任理論演變的趨勢,揭示了“企業社會責任與組織經濟目標之間的緊密聯系”,而這一聯系的研究被視為“新式CSR”的凸顯特征,其本質是“行善以致富(Doing Well by Doing Good)”,內在的邏輯遵循以下機制:
第一,源于對社會契約的遵循。企業與利益相關者之間不僅存在顯性的經濟契約,而且也存在一種隱性的社會契約,而該隱性契約的核心就是企業社會責任。盡管企業社會責任滿足經理人的偏好可能構成道德風險,但企業社會責任同時能夠滿足投資者、員工、供應商、消費者、社區、政府的非經典偏好,使企業和這些利益相關者之間形成一種基于信任的長期穩定的合作關系(關系契約),可以顯著地降低契約成本。企業承擔社會責任可以降低經理人與投資人之間的信息非對稱,一定程度上可避免“檸檬”(即逆向選擇)問題,從企業所有者與企業經營者角度,也能有利于監督經理人的自我服務(Self-Serving)行為。
第二,源于對社會壓力的回應。企業社會責任的精髓就在于社會期望或市場壓力等外在力量附加于企業的義務。食品與藥品安全、員工福利、環境污染等社會環境的劇烈改變導致企業不得不重新思考自身與社會的關系問題,在社會、環境與政府群體的外在壓力下,如果企業要獲取適于自己發展的健康環境,就必須在社會環境情景里對社會壓力的劇情發展作出相應回應(沈洪濤,2005),確保其長期生存能力。它的價值在于將社會責任概念轉化為一個管理概念,強調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重點是通過環境評估、利益相關方管理以及社會參與和公共政策管理去解決社會普遍關注的問題,實現對社會壓力的有效回應,以維護其作為社會存在的“合法性”。
第三,源于對競爭優勢的培育。社會責任將企業與某項社會事業或問題聯系起來,通過實現消費者“自我實現”和“自我尊重”的訴求,以聲譽和可信度塑造企業競爭力,提升消費者的購買意向,最終為企業培育不可完全模仿性、高成本壁壘與正當性的戰略資源,進而助力企業發展。此時社會責任可被看作是企業在尋找與其所提供的產品和服務相吻合的社會原因,然后以互利的方式把它們聯系起來付諸實施,是一種雙贏的策略。
在“新式CSR”基礎上,戰略性企業社會責任應運而生(Porter & Kramer,2006)。當企業確定經營地點與范疇后,社會責任行為和競爭優勢將相互促進并形成良性循環。社會責任行為能夠被用于影響企業的競爭環境,同時滿足一些利益相關者的需求,這將提高企業的競爭力。換言之,企業在接受“經濟目標”的同時適應“外部市場的美德”,實現協同價值創造(Synergistic Value Creation),將企業社會責任視作一種“管理哲學與商業戰略”,這就是戰略性企業社會責任的應有之義。
戰略性企業社會責任從企業經濟(財務)角度為企業社會責任倡議提供了合理論據,有效回應了主流企業理論對社會責任的“口誅筆伐”。因此,社會責任之于不同企業并非存在一般性,企業社會責任的有效推動依賴于制定適當的企業社會責任策略,旨在改善利益相關者關系的同時也改善社會福利。即正確的企業社會責任策略是追求經濟和非經濟目標之間的趨同。本文延續這一發展趨勢,基于戰略性企業社會責任理論開展理論建模與實證分析,考察企業在“經濟理性”下對社會道德與經濟利益之間的權衡,重新審視企業社會責任的經濟績效。
企業被賦予社會責任義務涉及經濟目標與非經濟目標的平衡與調整,不同企業實際履行的社會責任策略存在差異性。為了便于分析且不失一般性,本文假設某一市場內存在兩家企業,企業1為社會友好型企業(Socially-Concerned Firm),同時關注自身利潤與社會責任,而企業2為利潤最大化企業(Profit-Maximizing Firm),單純地追求利潤最大化。二者生產異質性產品在市場上進行古諾(Cournot)競爭。市場反需求函數為Pi=a-qi-γq-i,企業的成本函數據此可得兩家企業的利潤函數:

當市場的力量回饋企業時,企業會主動地采取承擔社會責任的行動,消費者選擇是企業社會責任最有力的拉動。因此盡管企業涉及員工、社區、環境等眾多利益相關者,但消費者“責任消費”的趨勢演變,即許多消費者愿意為履行社會責任的產品支付額外費用,是促使現代企業競相在社會、環境、道德、人權等諸多領域發展社會責任實務的根本動因。換言之,消費者是企業相對重要的利益相關者,由社會責任引致的市場競爭優勢多是通過產品的最終消費得以實現。因此,本文參照Goering(2007)的經驗做法,將社會友好型企業的支付函數設定為企業利潤與消費者剩余的加權之和:

至此,我們可建立一個二階段動態博弈。在第一階段,社會友好型企業決定最優的CSR實施策略(α);在第二階段,各企業采用古諾策略進行非合作產量的競爭。在博弈過程中信息完全,模型求解采用逆向歸納法。
在博弈的第二階段,企業1與企業2面臨的最大化問題分別為maxq1V(q1,q2)和maxq2π2(q1,q2),由此聯立求解相應的一階條件,可得到兩個企業的均衡產量:

將q1*與q2*代入企業利潤函數,可得到兩個企業的均衡利潤水平:

為考察社會友好型企業不同的社會責任實施程度α對企業經濟績效的影響,將式(4)中π1*相對于α求一階偏導數,可得①其中=root[f(α),2],即為多項式f(α)的第二個根值。:

式(5)顯示,企業社會責任程度是社會責任影響企業利潤的權變條件。具體來說,如果社會友好型企業選擇承擔相對較低程度的社會責任(0<α≤或許不會損害企業利潤,甚至能獲得一定程度上的提升,取決于產品差異化程度;而如果社會友好型企業選擇承擔相對較高程度的社會責任1),結果是企業利潤的絕對下降。換言之,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的程度存在一個上閾值如果不考慮產品差異化因素,這是企業實現自身價值最大化的最優社會責任策略選擇。
之所以產生這樣的結果,主要源于“經濟理性”下社會友好型企業關于成本—收益的權衡。為了更加直觀地探討社會友好型企業的社會責任決策對其經濟績效的影響,本文進一步采用數值模擬方法進行分析,設定a=10,γ=,可得圖1(a,b,c)①除此之外,本文已多次連續賦值,所得圖形結果基本相仿,如有需要,可向作者索取。。圖1(a)描述了社會友好型企業的總收益曲線,其變化呈現凹型(Concove)或對數型(Logarithmic),這表明盡管承擔社會責任能夠通過市場競爭途徑作用于對手企業乃至于整個市場,甚至直接削弱了對手企業績效(<0),但通過該類競爭優勢獲得的邊際收益存在遞減。圖1(b)描述了社會友好型企業的總成本曲線,其變化呈現凸型(Convex)或指數型(Exponen‐tial),表明為了承擔社會責任,社會友好型企業積極擴大自身的產出規模,邊際成本遞增導致生產效率降低,社會責任承擔產生了迅速上升的成本。因此,在圖1(a)與圖1(b)的合力作用下,圖1(c)最終形成了社會友好型企業的社會責任程度(α)與經濟績效(π1)之間的倒U型關系②Haans et al.(2016)將倒U型關系形成的潛在機制分為三類,本文的結果屬于其描述的第二類。。

圖1 α與收益、成本、利潤的關系
從現實角度考慮,企業主動關注消費者利益、承擔保護環境職責、實施慈善捐贈等一系列社會責任行為能夠提高產品和服務營銷的有效性(馬龍龍,2011),吸引和留住更高素質的員工(陳宏輝等,2020),提供對政治與融資資源的優越獲取(李孔岳和葉艷,2016),在負面事件期間緩解市場價值損失(朱焱和楊青,2021),從而使得該類企業在市場中占據更大的主動地位,以形成競爭優勢,但依托此類善因營銷獲取的競爭優勢通常有限,正如Jung et al.(2017)研究的那樣,捐贈規模與基于消費者的品牌權益存在曲線關系,較小的金額可能被消費者認為太低而效果不明顯,但較高的金額,消費者亦有可能歸因于不合理的高支出,從而產生懷疑。與此同時,從成本角度考慮,企業從事社會責任活動需要付出大量的資金資源,如治污投入、慈善投入、員工培訓投入等,一旦企業從競爭優勢中可獲得的收益難以彌補成本,那么就會損害經濟績效。據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說:
假說1:如果社會責任可以作為企業的競爭戰略,企業最優的社會責任策略是選擇適當的社會責任實施程度,超越這一水平的社會責任投入不會對經濟績效有積極的貢獻。即企業社會責任與經濟績效之間呈“倒U型”關系。
在博弈第一階段,社會友好型企業需要選擇最優的社會責任策略α。社會責任的實施不能忽略企業是理性主體的客觀事實,基于“經濟理性”視角,社會友好型企業面臨的最大化問題是maxαπ1*(α,γ),結合一階條件=0與二階條件<0,可得到內點解α*=,即為該情景下社會友好型企業最優的社會責任實施程度。不難看出,該最優程度與產品差異化密切相關(如圖2所示)。

圖2 γ與α*的關系
圖2表明,企業所能承擔的最優社會責任程度與產品替代性呈現正相關關系,產品替代性越大,該最優程度越高。這意味著在產品差異化程度非常低的競爭市場中,企業承擔社會責任更能促進企業利潤的提升。產品異質性越大,社會責任越不容易形成競爭優勢。背后的原因可能在于競爭優勢的實現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企業的社會責任行為能否得到利益相關者的有效識別。如果社會友好型企業與利潤最大化企業生產的產品基本不可替代,如位于不同的行業,那么前者承擔社會責任更可能是沉沒成本,因為其對后者的產量、價格影響相對微弱,最終無法通過競爭優勢作用于市場需求,社會責任在此情景下無法轉化為有效的競爭戰略。簡言之,如果社會責任不能產生有效的市場反饋與商業回報,也無從談及其戰略性。企業所處行業的競爭性越強,企業實施社會責任策略越容易形成競爭優勢,最終所愿意實施的社會責任水平也相應較高。據此,本文提出以下假說:
假說2:市場競爭程度通過正向調節企業社會責任的回報,進而影響其與經濟績效之間的“倒U型”關系。
基于“經濟理性”的戰略性社會責任實施強調“企業社會責任與組織經濟績效之間的緊密聯系”。然而作為主導國民經濟發展與保障人民物質生活的重要主體,國有企業的經濟責任往往不是第一位,出于特殊的政治屬性和社會屬性,國有企業本身就被要求承擔社會責任,企業社會責任與國有企業所承載的使命存在很大共通之處,而且受政府干預明顯。相對地,民營企業天生的逐利性誘使其在面對利益相關者壓力時或仍會更多地遵循市場機制作出企業社會責任活動的調整,即多數民營企業更傾向于把能否獲得更多的經濟利益作為是否履行社會責任的評判標準。因此,為了剔除國有企業目標多重性、行為利他性引發的偏誤,本文將中國A股民營上市公司作為研究對象,時間跨度為2010—2017年。
基于上市公司社會責任報告專業評測體系,“和訊網”定期公布了CSR評分,通過手動整理,本文獲得了這一衡量企業社會責任的數據。企業經濟數據來源于CSMAR數據庫。在對以上數據庫進行合并處理的基礎上,本文對原始數據進行了以下處理:(1)剔除不符合客觀事實、缺失值過多和異常值的樣本;(2)考慮到金融和公共設施行業的特殊性,將這兩個行業的樣本數據也予以剔除;(3)為了減輕異常值可能產生的影響,本文對回歸中所用的連續變量予以1%的水平縮尾處理。最終獲得9493個初始觀測值。
參照Barnett & Salomon(2012)等經驗研究,本文將企業社會責任與經濟績效的動態面板數據模型設定為:

其中,下標i和t分別表示企業和年份。Yit為被解釋變量,表示各個企業的經濟績效。由于企業經濟績效具有一定的連續性,需要在計量經濟模型中引入其一階滯后項Yit-1;CSRit為解釋變量,表示企業社會責任。如理論分析所述,不同程度的社會責任對企業績效的影響存在差異,據此本文引入企業社會責任變量的二次項CSRit2進行考察,以檢驗二者之間是否存在非線性關系。Controlit為控制變量集合;μt、?j分別為年份固定效應變量與行業固定效應變量;εit為隨機擾動項。
企業績效:本文以資產回報率(ROA)作為代理變量。在多元回歸分析中將比率變量作為因變量可能會夸大作用關系并混淆結果解釋,原因在于自變量可以影響分母也可以影響分子,或者同時影響二者,從而使統計推斷復雜化。因此本文補充企業凈利潤(NI)作為企業績效的未標定的代理變量。為了消除異方差可能對研究結果帶來的潛在影響,本文對NI數據進行了對數化處理。
企業社會責任(CSR):本文將“和訊網”發布的CSR評分作為衡量企業社會責任的代理變量。該評測體系從股東責任,員工責任,供應商、客戶和消費者權益責任,環境責任和社會責任五項考察,各項分別設立二級和三級指標對社會責任進行全面評價,分數越高,表示該企業的社會責任表現越好。
市場競爭程度(CP):本文采用CP=1-HHI作為衡量產品市場競爭程度的指標。其中HHI為赫芬達爾—赫希曼指數,由企業i在行業j中所占市場份額的平方和進行計算。HHI數值越大,表明產品市場競爭程度越低,壟斷性越強。具體計算公式為HHIij=∑(Xij/∑Xj)2,其中Xij為行業j中企業i的營業收入,∑Xj為行業j全部企業的營業收入之和。
控制變量:本文分別從企業層面與行業層面進一步控制了其他潛在因素對企業績效的影響。在企業層面上,將控制變量所包含的變量設定如下:企業規模(Size)、固定資產比例(FA),無形資產比例(IA)、存貨比例(SR)、經濟杠桿(FI)、成本率(CI)、流動比率(TD)。在行業層面上,本文重點選取了行業企業社會責任水平(MI)作為控制變量。具體變量定義及測度如表1所示。

表1 變量定義及測度
1.描述性統計結果
表2對主要變量進行了描述性統計分析。CSR平均值為23.536,尚未達到及格線,說明民營企業總體承擔社會責任的水平較低;從行業層面看,MI平均值也僅為23.542,最大值為39.526,亦表明民營企業實際履行的社會責任程度并不高,這側面反映出民營企業主要聚焦于獲取利潤。ROA平均值為0.045,說明民營企業的資產回報率平均水平為4.5%,每單位資產創造的凈利潤水平較低。CP平均值為0.872,說明產品市場競爭程度較強,表明民營企業面臨的市場競爭相對激烈。其他企業特征變量均存在較大差異,反映出民營企業發展不均衡的特點,基本符合現實情況,可作進一步研究。

表2 描述性統計
2.基準回歸結果及分析
根據方程(6)的計量模型,表3給出了企業社會責任對資產回報率(ROA)作用效應的檢驗結果。第(1)—(2)列為最小二乘法估計的結果,第(3)—(4)列為固定效應估計的結果。從一次項的回歸結果看,無論是否加入控制變量,CSR的回歸系數均為正,且通過了1%的顯著性水平檢驗,表明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總體上是有利于經濟績效提升的,這符合前文理論模型得出的企業社會責任可以培育市場競爭優勢的結論。由于本文選擇的是民營上市公司樣本,這一結果側面印證了民營企業承擔社會責任具備戰略性,只有在社會責任能轉換為內在經濟動因時,才更可能被實施。

表3 基準回歸
進一步從二次項的回歸結果看,CSR2的回歸系數均為負,且通過了1%的顯著性水平檢驗。根據Haans et al.(2016)的研究,僅憑一個顯著的二次項系數并不足以建立一個二次關系,還需驗證轉折點是否在數據取值的范圍中間。依托第(2)列和第(4)列的回歸結果,可以計算出OLS與FE估計下二次曲線的轉折點(CSR=-)分別為51.28、46.51,均在表2描述的CSR的最小值與最大值之間。以上結果驗證了前文的猜想,企業社會責任與經濟績效之間不是簡單的線性促進或抑制關系,而是取決于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的程度。申言之,盡管企業承擔社會責任有利于經濟績效的提升,但一旦企業承擔過度的社會責任,是會“扭盈為虧”的,即企業社會責任與經濟績效之間呈“倒U型”關系。這與假說1的預期一致。
3.內生性處理
將被解釋變量的一階滯后項作為解釋變量,違背了解釋變量與隨機擾動項不相關的假設,同時企業社會責任與企業績效之間可能存在雙向因果關系,這也會引發解釋變量的內生性問題。為了解決以上問題,通常采用工具變量法(IV)或廣義距法(GMM)對方程進行估計:工具變量法雖然能夠避免內生性問題,但容易引起模型遺漏其他變量而導致虛假回歸問題;而差分GMM會將不隨時間變化的變量消掉,也容易出現弱工具變量問題。因此綜合考慮,本文效仿楊燦明和詹新宇(2015)的經驗做法,利用兩步穩健型系統GMM方法對方程進行估計,提高分析結果的準確性。考慮到系統GMM估計量的一致性取決于工具變量的有效性,本文采用Hansen檢驗與AR檢驗進行判斷。前者的原假設為工具變量聯合有效,如果不能拒絕則證明工具變量的設定是恰當的;后者允許殘差項存在一階序列相關,但不允許存在二階序列相關。
表4第(1)列給出了利用系統GMM方法對方程(6)進行重新估計的結果。由于OLS估計通常嚴重高估滯后項的系數,而固定效應估計則一般會低估滯后項的系數,所以對于GMM估計量是否有效可行,Bond(2002)提出了一種簡單的檢驗辦法,即將GMM估計值分別與FE及OLS估計值比較。如果GMM估計值介于兩者之間,則GMM估計是可靠有效的。本文Yit-1的OLS、FE、系統GMM估計值分別為0.346、-0.019、0.108,系統GMM估計值確實處于其他兩個估計值之間,證明系統GMM估計結果未因弱工具變量問題而出現嚴重偏誤。此外,表4第(1)列報告了AR(2)檢驗的p值分別為0.913,表明不能拒絕不存在二階自相關的原假設,模型設定不存在偏差。Hansen統計量p值分別為0.292,表明系統GMM估計中沒有證據拒絕工具變量的有效性。從這些假設檢驗結果發現,模型設定和工具變量的選擇都不存在問題,本文系統GMM估計結果較為可靠。從具體結果看,CSR與CSR2的估計系數分別表現為顯著正、顯著負,這與基準回歸的結果一致。
在此基礎上,為避免企業績效的測度方式不同影響實證結果,本文補充企業凈利潤(NI)作為企業績效的代理變量進行了系統GMM穩健性檢驗,結果如表4第(2)列所示。AR檢驗與Hansen檢驗結果均顯示模型設定和工具變量的選擇不存在問題,同時CSR與CSR2的估計系數僅出現了絕對值上的改變,再次佐證了基準回歸的穩健性。

表4 內生性處理——系統GMM估計
4.市場競爭程度的調節效應
在基準回歸基礎上,本文引入市場競爭程度與企業社會責任二次項的交乘項進行考察。表5給出了市場競爭程度對企業社會責任與經濟績效作用關系的調節效應檢驗結果。AR(2)檢驗的p值分別為0.377、0.770,Hansen統計量p值分別為0.760、0.701,均顯著大于0.1,表明系統GMM估計結果是可靠有效的。從表5可以看出,第(1)列與第(2)列中CSR與CSR2的回歸系數與基準回歸保持一致,僅絕對值稍有改變,從一定程度上說明本文的回歸結果具有穩健性。CP*CSR2的回歸系數均為正,且均通過了5%的顯著性水平檢驗,這說明市場競爭程度越高,二次曲線的轉折點CSR=會右移,企業社會責任對經濟績效的影響由正轉負的拐點變大。

表5 市場競爭程度的調節效應
進一步解釋,如果企業承擔合理程度的社會責任,企業績效可以獲得提升,而市場競爭程度對企業社會責任的該種績效提升效應產生了正向調節作用,正正加強,即如果企業面臨較強的產品市場競爭,承擔企業社會責任對企業績效的提升作用將會得到加強。在這個情況下可以進一步擴大由社會責任引致的盈利空間,進而增加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程度的上閾值。換言之,在非常激烈的產品市場競爭環境內,社會責任才愈加可能轉化為企業的競爭優勢,繼而所能承受的最大社會責任程度也越高。這一結論符合假說2的預期。一定程度上也驗證了中國民營企業更加傾向的社會責任行動范式是將其作為一種戰略投資,在權衡成本與收益之后,決定出最適的社會責任程度,最大限度地發揮社會責任的企業價值增值作用,而非是傳統理論與實踐中注重的合規性或反應式CSR。
綜合理論分析與實證檢驗結果可以看出,如果社會責任可以視為企業主動實施的競爭戰略,那么其對經濟績效的影響存在權變問題。在現實經濟中,中國企業社會責任主要以捐贈等公益活動為主,而很少涉及供應商、客戶和消費者權益以及環境等(劉乾和陳林,2021)。這是因為在當前中國市場監管制度不完善的條件下,多數企業偏向于實施公益慈善型社會責任,盡管同樣消耗自身的資源,但服務于外部社會問題能夠產生較強的可視性,更容易引起消費者關注。因此,不同制度環境衍生出的企業社會責任屬性具備差異,而這很可能引致不同的經濟績效表現(Cordeiro et al.,2021)。本文依據戰略性企業社會責任理論為已有研究中CSR-CFP之間關系不一致的現象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機理解釋,即在權衡成本與收益后,依據自身實際能力承擔相應程度的社會責任,這樣通過實施戰略性企業社會責任可以最終實現社會道德與經濟利益的統一。
現代企業制度下,所有權與控制權的“兩權分離”為社會責任理論的實踐提供了可能性,即經理人的確可能存在利潤與道德之間的權衡,從而偏離(或弱化)股東目標,轉而培養一種“公司良知”。然而,以經濟為導向的主流企業理論學者承認市場失靈可能無法確保有效定價或提供非私人物品,強調企業不能也不應該期望以對社會或環境負責的方式自愿行事。那么,企業社會責任是否只能成為“敗壞社會的信條”,社會道德與經濟利益之間是否一定是此消彼長的“零和博弈”?本文研究給出的答案是否定的。無論是出于對社會契約的遵循,還是對社會壓力的有效回應,作為內嵌于社會系統的重要組織,企業承擔社會責任是企業文化的基礎與企業凝聚力的主要來源,是獲取經濟、政治激勵(雷雪等,2022),維持社會存在合法性(李偉陽和肖紅軍,2011),擴大社會影響力的有效途徑。特別是在“責任消費”的社會發展趨勢下,社會責任已被企業視為獲取不可替代市場資源的競爭手段,這將意味著企業采用社會責任并不是一味地增加資源耗費與企業成本。
解決社會道德與經濟利益對立與統一的關鍵在于“適度原則”的合理應用。在中國,由企業多重目標導致預算軟約束、激勵不相容以及在經營中陷入“囚徒困境”的突出主體之一是國有企業。國有企業從建立伊始就被賦予強大的社會責任,或者說由于國有企業既有一般功能又有特殊功能,兼具經濟目標與非經濟目標成為其天然的屬性(黃速建和余菁,2006)。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國有企業在以盈利為目的的同時仍要承擔過多的冗員和工人福利等社會性政策負擔,嚴重影響了經營效率和激勵機制(林毅夫和李志赟,2004)。而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國有企業必須同時避開低度社會化和過度社會化這兩個極端,其承擔社會責任絕非重走“企業辦社會”的舊路,而應是一種提升和重塑。
不難看出,國有企業混合所有制改革與民營企業被賦予社會責任義務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建立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基礎上的國有企業擔負了彌補市場失靈、宏觀調控和資源配置等重要職能,與自身承載能力不協調的社會責任履行導致了很多國有企業經濟利益受損,需要通過引入民營資本純化經營目標,降低企業的社會性負擔(陳林和唐楊柳,2014)。而根植于西方經濟學“理性人”假設的民營企業在市場經濟“優勝劣汰”的叢林法則下,單一的利潤目標導向與短期行為又可能會誘發污染環境、勞工血汗工廠等一系列社會問題,有必要要求其加大自身行為的治理,強化社會責任。本質上,二者都涉及經濟目標與非經濟目標的平衡與調整。因此無論是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實現可持續性與高質量發展的關鍵在于將社會責任有效融入企業戰略,既剝離“企業辦社會”的政策性與社會性負擔,又創造高水平的利益相關方價值、共享價值、社會價值,實現社會責任與經濟效率的“正和博弈”。
社會責任要求企業既要致力于私有利潤的創造,又需要承擔社會、環境等公共利益服務,這勢必要求企業應做到管理經濟目標與非經濟目標之間的平衡。時至今日,無論是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許多企業的社會責任實踐正朝著與戰略管理和公司治理全面整合的方向發展,企業社會責任已由一個合規性問題演變為出于管理需要的戰略行為,企業社會責任被賦予更多的實踐意義。從戰略層面厘清企業社會責任與經濟績效之間的權衡關系及潛在機制,或可成為將社會責任落實到可操作性措施的引路之石。
通過相關理論梳理與分析,本文跳出企業社會責任的外部驅動視角,基于“經濟理性”驗證了企業社會責任作用于經濟績效的權變作用,不僅回應了企業“是否需要CSR”,也為企業如何在“需要和可能的原則之上”履行CSR提供了可行性路徑。第一,誠然承擔社會責任需要付出成本,但企業不要一味地抗拒,只顧自己的利益,無視社會的經濟效益,是不可取的。相反,當企業的市場戰略處于劣勢地位(如企業創新水平低)、市場戰略相似(如產品同質)或市場戰略無效時(如依靠產品質量無法獲取出口優勢),通過履行企業社會責任或許可以獲得不可替代的市場資源,從而產生持續競爭優勢。第二,要將企業社會責任視為一種長期投資,以建立利益相關者影響力,盡管履行社會責任初期可能無法獲利,但是一旦建立了足夠容量,就會發現它對提升經濟績效很有價值。第三,要意識到依靠社會責任培育競爭優勢并不總是“一勞永逸”的,不能盲目過度擴大社會責任投入,企業要發揮主觀能動性,結合自身經營狀況與外部市場環境有效評估社會責任的社會回饋效應,對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的成本與收益作出權衡,以合理地、適當地、力所能及地履行企業社會責任,最終以企業的利益促進社會利益的提高。
從理論起源看,企業社會責任雖緣起于西方,但并非“洋為中用”的外國產物。早在先秦時代,諸子百家所進行的“義利之辨”已涉及到“道德上的應當”與“物質利益”的權衡。“義利之辨”橫貫中國兩千多年的社會發展史,其并沒有因時代的變遷而被摒棄,“義以生利,家國同構”的儒家積極倫理仍舊適用于現代企業管理。在中國經濟市場化程度逐步加深的發展趨勢下,我們應該允許企業從社會責任機會中受益,與利益相關者建立雙贏關系。在此基礎上,我們應該承認,試圖去獲得一個關于企業社會責任與經濟績效關系的一般性答案是徒勞的。正如Rowley & Berman(2000)所指出的,“只有我們當中最幼稚(或盲目希望)的人才會認為不良(良好)的社會行為將始終具有負面(正面)財務影響。”因此,相較于社會性與制度性的外部驅動,我們應將社會責任回歸于企業微觀層面的內在戰略驅動,強調社會責任之于企業并非存在一般性,研究如何戰略性的選擇和實施CSR行為,既是有效推動社會責任履行水平的良策,又是提升企業核心競爭力的途徑。
總之,企業社會責任既不是“規范性主義”所倡導的“高尚行為”,也非主流企業理論所宣稱的“敗壞社會的信條”,我們不能簡單地將社會道德與經濟利益對立起來或割裂開來,而須堅持一分為二的唯物辯證觀點和對立統一規律,無論是建立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基礎上的國有企業,還是根植于西方經濟學“理性人”假設的民營企業,都應基于“企業本位”權衡社會責任的積極效應與消極效應,進而準確判斷最優的社會責任實施策略,最終實現經濟目標和非經濟目標之間的趨同。“既要金山銀山,又要綠水青山”,讓社會道德與經濟利益相得益彰、齊頭并進,才是中國企業社會責任發展之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