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潔[山東青年政治學院,濟南 250103]
黑人女作家牙買加·金凱德(Jamaica Kincaid,1949— )是加勒比裔美國文學作家中極具代表性的一位。她的作品以憤怒和悲憫觀照殘酷的殖民歷史和加勒比女性的苦難人生,“其文字里儲存的是一個殖民鐵蹄下的幸存者在后殖民主義時代的災難記憶和歷史夢魘”①。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金凱德書寫了許多杰出文本,其中最受推崇的是她耗費五年時間打磨而成的長篇小說《我母親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My Mother,1996)。這部自傳色彩濃厚的作品以20 世紀的多米尼加為背景,向讀者展開了女主人公雪拉以陰郁和晦暗為基調(diào)的人生回顧。生而喪母的雪拉在完成自傳的同時,通過想象勾勒了已故母親的生平經(jīng)歷,痛訴了整個加勒比民族永恒重復、浸滿屈辱的境遇,闡明了小說題目悖論的隱含邏輯。
在該小說中,雪拉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叛與越界意識。盡管天生的性別、種族和后天習得的民族文化被視為劣等和他者,但她以一種對抗式的“自戀”積極認同自我,構(gòu)建了具有雜糅和流動性特征的身份,反抗各方的壓迫和規(guī)訓。在此過程中,她扭轉(zhuǎn)了父權社會兩性權力關系中女性的被動地位,倒置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既定的統(tǒng)治秩序,并在強大的雜合文化中找到歸屬,形成文化的第三空間,解構(gòu)了殖民文化霸權。這種跨越邊界的實踐使雪拉最終擺脫了看似無法規(guī)避的身份悲劇。
事實上,金凱德不僅將雪拉的越界作為小說的主體內(nèi)容構(gòu)成,還采用了雜糅特征顯著的敘事策略,使雪拉的自傳敘述形式與其內(nèi)容高度統(tǒng)一。這一策略的嫻熟運用使該小說形成和諧的整體,完美詮釋了金凱德反對霸權體系中二元對立的思想和對邊緣人群身份與生存問題的深刻思考。
在西方世界根深蒂固的二元對立本體論觀念中,“自我通過吞噬他者來確立自己的權力和地位”②,自此誕生的是一個極權主義的自我,隨之而來的還有霸權和壓迫。而金凱德在《我母親的自傳》中推翻了傳統(tǒng)概念中相對立的“自我”和“他者”的關系,在一個敘事主體中同時包含了作為“自我”的雪拉和作為“他者”的母親。正如艾莉森·唐納所言:“我們不能明確地將這部作品定義為以(雪拉)自己或其母親為主體的生活詳述,它所探討的是一個由自我、他者(母親)和寫作多重交織的整體。”③雜糅的敘事主體使邊緣他者達成越界,顛覆了“自我”至高無上的權威,粉碎了其作為中心的唯一性。
自傳往往被認為是一個人生活的記錄,其中作者和敘述主體的統(tǒng)一性賦予了其排外的特點,催生出單一的權威中心。然而由于自我認知存在局限性和盲區(qū),敘述自我形象的塑造和完善通常需借由對經(jīng)驗自我和“他者”的描述間接進行。因此自傳看似聚焦于單一的主體,實則有益于重新界定“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系,蘊含著二者作為相互聯(lián)結(jié)、交互融合的共同體的可能性。在《我母親的自傳》中,主人公雪拉執(zhí)著于還原母親(他者)的過往,在自我生活的講述中貫穿了對母親短暫一生的書寫。生而喪母的她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追溯自我生命源頭的真相,實現(xiàn)對自己人生的完整敘述。孩子與母親之間的連接本是天然的,后者為前者提供了人來到世界最根本的起點,并幫助前者建立對自己最初的認知。但小說第一句便表明,雪拉被剝奪了這樣的機會:“我的母親生下我就死了。因而,在我的整個一生中,唯有虛無佇立于我和我的來世之間,我的身后總是吹拂著一股凄寒而又晦暗的風。”④母親的缺席使得雪拉陷入個人身份認同的危機,不斷迫使她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我是誰?我的母親生下我就死了。在你剛出生時,你還什么都不是。”⑤在雪拉尋找缺失開端的渴望的推動下,女兒和母親的故事自然地嵌入了彼此的人生。她努力拼湊有關母親的夢境和破碎的現(xiàn)實,復原了母親的形象以及她如何和父親相知、相愛并孕育自己的全部經(jīng)歷。然而,她最終無法真正了解母親的生活,也無法了解全部的自己:“你是誰是個無人能解答的謎,即使你自己也不能。”⑥絕望中,雪拉放棄了想象母親的努力,轉(zhuǎn)而徹底將“自我”與作為“他者”的母親合二為一:“這里對于我的生活的敘述,已經(jīng)成為對于我母親的生活的敘述,而這也就等于對于我的生活的敘述。”⑦該陳述賦予了母親主體性和話語權,她不再是被書寫的客體,而是和作為“自我”的女兒共同構(gòu)成雜糅的敘事主體。
由此,母女合一、復數(shù)形式的“我”再現(xiàn)了人生之初孩子與母親緊密聯(lián)系、融合共生的階段,呈現(xiàn)出一種圓滿的狀態(tài)。嬰兒通過語言代替與母親分離,而雪拉則通過文字將“自我”和母親(他者)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填補了生活中母親缺席的真空,完善了對自我的敘述。這樣的設定也使小說之中形成了一個循環(huán),祖祖輩輩的母親和女兒在文字中重生并發(fā)聲,打破了這一群體歷史的沉默。同時,該雜糅主體也展示了這樣一種可能,即為“他者”代言能夠?qū)崿F(xiàn)雙贏,賦能于“自我”和“他者”組合的整體。這與美國黑人女性主義思想家貝爾·胡克斯的論斷相照應:“通過重書你的故事,我也重書了我的故事。”⑧
傳統(tǒng)觀點認為,傳記或者其他傳記體作品一般按事情發(fā)生的時間順序鋪開,或至少遵循一條明確、連貫的時間線來體現(xiàn)唯一敘述者的發(fā)展。“在西方的自傳體系中,順敘儼然已經(jīng)成為慣例,仿佛它是一種自然甚至必然的時間安排原則。”⑨盡管金凱德將小說冠以自傳,《我母親的自傳》仍秉承其整體后現(xiàn)代主義反傳統(tǒng)的審美追求,不斷使過去的聲音越界進入并逗留于主流的現(xiàn)在話語,展現(xiàn)了一個時空交疊的文本空間。
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線索直白清晰,詳盡回溯了雪拉從備受欺侮的弱小女孩到覺醒抗爭的堅強女性的蛻變,其敘事卻不是線性的,整個書寫過程中多次出其不意地應用了閃回和閃進的技巧,讓讀者卷入混亂的時間旋渦。文本在雪拉與丈夫菲利普確立戀愛關系之前的敘述基本遵循正向時間順序,以地點的變換作為脈絡見證主人公的成長。但故事在她與菲利普成為戀人之后并沒有繼續(xù)向前推進,而是橫向展開講述了她同時期與羅蘭的戀愛。隨后在該文本空間中時間陡然倒流,雪拉開始假想父親幼年的過往以及父母相愛、母親去世的故事。關于歷史的敘事至此又戛然而止,女主人公續(xù)接自己的經(jīng)歷告知讀者她和菲利普的婚姻以及父親的去世。意料之外的時間動態(tài)與雪拉對命運隱喻的描述包含了相似的意味,暗示了母親的缺席以及其所象征的民族歷史的缺失帶來的無可借鑒、無從依靠的迷茫:“你開始信賴事物的恒定性,于是你就信賴起了事物的尋常表現(xiàn)。一天,你推開家門,走進院子,而地面已經(jīng)不再那兒了,你掉進了一個沒有盡頭、沒有邊際、沒有色彩的洞里。……正當你習慣了永遠的墜落、墜落之時,你突然停了下來……”⑩
不僅如此,《我母親的自傳》更通過敘述主體的雜糅使過去和現(xiàn)在的時間線齊頭并進,實現(xiàn)了多維度的時空交錯。雪拉宣稱自己生活的敘述也是母親生活的敘述,授權作為他者的母親加入女兒主導的話語,引導她來自過去的聲音融入當前的敘事,與女兒一起成長、憧憬、回首。歷史與現(xiàn)實、缺席與在場此刻已混淆不清,共同構(gòu)建了處于居間狀態(tài)的“第三空間”。
小說中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交疊和重合旨在凸顯兩個事實,即過去對現(xiàn)在有著長遠而深刻的影響以及后者仍在不停地轉(zhuǎn)化為前者。對于這兩種概念的探討充分彰顯了金凱德對于歷史的嚴肅反思。多米尼加這片土地上殖民的暴行雖早已終止,但歷史的遺產(chǎn)卻給像雪拉這樣的被殖民者的后代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創(chuàng)傷。命運的悲劇、無數(shù)母親與女兒的故事因歷史的遺留反復重演:“對我而言,歷史不僅僅是過去——它既是過去,也是現(xiàn)在。”?模糊曖昧的時間線進一步附加于文本濃重的壓力和窒息感,提醒著歷史與現(xiàn)在的密不可分。然而另一方面,過去與現(xiàn)在的緊密聯(lián)結(jié)也預示了顛覆現(xiàn)狀以改寫歷史的潛在可能,強調(diào)了主動抗爭改變既定命運的重要意義。
金凱德在《我母親的自傳》的文本寫作中多維度地糅合真實與虛構(gòu),搭建了復雜的敘事結(jié)構(gòu)。其模棱兩可的題目以及正文前半部分對女主人公姓名的隱匿,制造了雪拉真切存在以及她等同于金凱德或其母親的欺騙性印象,將敘述者的身份事實神秘化。只有小說初版封面右下角靦腆隱藏的“小說”一詞的補充注釋提供了關于作品性質(zhì)隱晦的確定性。而金凱德顯然將許多她自己的真實自傳材料融入了雪拉的故事中,如早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弟弟的早逝以及與白人丈夫的婚姻,這些元素使得該部作品既不像典型小說,也不似傳統(tǒng)的自傳,而是介于兩者之間。“英文中文類(genre)一詞來源于希臘詞語‘genos’,意思是種族、部落或其他人類組成的群體。”?因此金凱德對文類的模糊處理也反映了她對于雜糅身份的尋求。她通過雪拉大聲喊出自己的宣言:“我拒絕屬于一個種族,拒絕接受一個國家。”?她將文學體裁的分類與約定俗成的身份分化進行類比,通過解構(gòu)前者暗示了后者的不穩(wěn)定性,指出其作為一種文化建構(gòu)結(jié)果的本質(zhì)。
假使把該作品解讀為雪拉的自傳,在她的敘述層面上也呈現(xiàn)出真相與想象的多重雜糅。“自傳這類文學其實就像張沒有整理、亂糟糟的床鋪,是一個可以重塑話語、知識和政治實踐的所在。”?文本中看似客觀的事實可能有意或無意地被敘述主體篡改,如雪拉所說:“因為過去的太多經(jīng)歷都是由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決定的。”?由此可以推斷,她的故事實質(zhì)上是真實和虛構(gòu)糅合的產(chǎn)物。雪拉敘事中的自己永遠處于主動和主導地位,作為掌握最終話語權的人,她或許在這看似真實的自傳中重置了自己的人生,改寫了無數(shù)自己挫敗的經(jīng)歷:“對于我,未來必定仍然在照耀著過去,讓我的失敗里醞釀著偉大復仇的開端。”?換言之,雪拉已經(jīng)揭曉的成功結(jié)局會在其對失敗的過去的敘述中埋下勝利的伏筆,從而阻礙真相的再現(xiàn)。再者,雪拉將她的自傳等同于母親的自傳,重塑了母親的故事,以反抗代替服從,以勝利代替失敗,以生存代替死亡,從而讓邊緣化的母親重新回歸于她自己生活的中心。在這一進程中,想象的產(chǎn)物填補了母親缺席的空白,隱喻了邊緣群體受壓迫歷史的改寫和民族記憶的修復。它和雪拉真實的經(jīng)歷相互融合,賦予了該自傳獨特的完整性。
在殖民話語中,女性、加勒比黑人、貧困者等群體被邊緣化并淪為無足輕重的存在,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過去等同于殖民者入侵和殖民的歷史。金凱德則在她的小說中為從歷史中被隱去的群體提供了發(fā)聲的平臺,讓他們成為敘述的核心。雪拉的故事修正了刻板印象中被殖民者軟弱無力的形象,對歐洲中心話語構(gòu)建的知識提出了根本質(zhì)疑。它霸道而主觀的對歷史的改寫形成了對殖民者以自我為中心構(gòu)建歷史敘事做法的戲仿,嘲諷著其所謂的權威和真實。
金凱德以“越界”與“重構(gòu)”為核心貫穿小說《我母親的自傳》始終,在編織女主人公雪拉探尋流動性身份的故事的同時,應用雜糅的敘事藝術使“邊緣”元素跨越主流文化設定的邊界,重新構(gòu)建了具有開放性、融合性和多元性特點的文本空間。在其中,金凱德解放了無數(shù)壓抑許久的聲音,使之成為話語的主體重新書寫自己的歷史,并引領讀者重新審視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習俗操縱的、看似固定的種種身份分化。在此基礎上,這部小說得以更加立體、多維地向世界傳達了反抗霸權統(tǒng)治及二元知識系統(tǒng)的思想。
① 路文彬:《憤怒之外 一無所有——美國作家金凱德及其新作〈我母親的自傳〉》,《外國文學動態(tài)》 2004年第3期,第 21頁。
② Bell hooks.Black Looks: Race and Representation[M].Boston: South End P,1992: 36.
③? Alison Donnell.When Writing the Other is Being True to the Self: Jamaica Kincaid’s The Autobiography of My Mother[A].In: Pauline Polkey ed.Women’s Lives into Print: The Theory,Practice and Writing of Feminist Auto/Biography[C].London and New York: St.Martin’s Macmillan,1999,pp123—136,p124.
④⑤⑥⑦⑩???? 〔美〕牙買加·金凱德:《我母親的自傳》,路文彬譯,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1頁,第185頁,第166頁,第187頁,第165頁,第114頁,第185頁,第175頁,第176頁。
⑧ Bell hooks.Yearning: Race,Gender and Cultural Politics[M].Boston: South End P,1990,p151—152.
⑨ Thomas G.Couser.Altered Egos: Authority in American Autobiography[M].New York: Oxford UP,1989:204.
? Jana Evans Braziel.Caribbean Genesis: Jamaica Kincaid and the Writing of New Worlds[M].New York:State U of New York P,2009,p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