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體系中的內(nèi)外雙維探尋
——《文心雕龍·原道》中“原”方法論研究

⊙顧明玥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6］

一、前言

《文心雕龍》是南朝著名文論家劉勰所作的一部論述詳備、結(jié)構(gòu)嚴密的文論專著，其系統(tǒng)地論述文章起源與本質(zhì)、文體與創(chuàng)作、發(fā)展與流變等諸多問題，內(nèi)容全面，文采飛揚，對后世產(chǎn)生巨大影響。同時，書中也藏著諸多難解謎題，包括作者生平、書名的含義、殘缺的篇章、模糊的觀點，等等。故而，自成書以來，由于“地位重要”“內(nèi)容繁難”的特點，學界一直給予它極高關(guān)注度，各類研究層出不窮。

《原道》是《文心雕龍》首篇，從屬于總論部分。劉勰在《原道》篇中除了探究文章本質(zhì)問題，還通過“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核心觀點建立起“道—圣—文”三位一體的潛理論體系。學界對《原道》的研究多數(shù)站在哲學高度對“道”進行探究，雖具有不可否認的意義，但筆者認為對“道”的研究還是應回歸到文學本身，并上升到理論的高度。而劉勰本人極具方法論意識，他稱方法為“術(shù)”，在《總術(shù)》篇中也集中論述了諸多有關(guān)方法論的問題。故而本文另辟蹊徑將研究重點從“道”轉(zhuǎn)移到“原道”的“原”中，進行“原”的方法論研究。

二、“原”為何物？

在《文心雕龍》中除了總論、創(chuàng)作論等顯體系，劉勰還致力于創(chuàng)造一個“道—圣—文—觀文者”的潛體系?！对馈分卣撌觥暗馈ァ摹敝g的關(guān)系問題，而“原”正是這三者關(guān)系的紐帶，故而本文研究重點也落在“原”的方法論研究上。

在研究一項事物之前，我們首先須得確定其概念，換而言之，對“原”意義的界定與辨析是尤為重要的。下文將從內(nèi)外兩個角度對《原道》中的“原”進行探尋，從而對其“內(nèi)涵”與“外延”進行分析。

（一）“原”的向內(nèi)探尋

“原”在古漢語字典中有三個意思：一指的是水源，源泉；二指原野，寬廣平坦的地方；三指赦免原諒。在《原道》篇中的“原”更接近第一個意思，即水源和源泉，可以引申為本源（原），根本的意思。然而作為方法論的“原”用作動詞更合適，即探尋本源（原）。“原”作為尋找根本的方法，可以從兩個方面去探尋，一個是向內(nèi)探尋，一個是向外探尋。

劉勰在《原道》篇中表明了他“文本乎道”的基本文學觀，因此他首先向內(nèi)探尋，著眼于文的本質(zhì)問題。他在《原道》中寫：

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①

他認為文章是天地萬物心靈的語言，是自然之道。在劉勰的觀點中，和天文地理一樣，人文也是由道指揮。實際上，論道的傳統(tǒng)在劉勰之前就產(chǎn)生了，不論是儒家的“崇尚仁愛”的道，還是道家“道法自然”的道，或是佛家“因緣輪回”的道，通過作文著書將自己的道傳承下去成為中國文人們的一種普遍期待，論道的傳統(tǒng)也由此形成。正是這種對人生至上境界的追求，使他們哪怕身處于現(xiàn)實政治和生存形式的困境之中，也堅持以畢生的心血去鑄造文章來論自己心中之道。

然而劉勰與同時代的理論家不同的是，他對文本自身之道的探尋不是局限于一般哲學的角度去論述，而是推廣到萬事萬物。

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②

劉勰認為自然萬物都有文采（即有美），所以提出“有心之器，其無文歟？”表示人的文章應當更有文采，更具有審美的意蘊。劉勰將眼光看向藝術(shù)哲學，上升到不同于一般哲學的美學的高度。

綜上，劉勰首先是將目光向內(nèi)聚焦進行文道關(guān)系的探索，著眼于文道兩者本身的意義，從共時層面對文章本質(zhì)進行探索，且從區(qū)別于一般哲學視角的審美維度和理論高度去論證文章的本質(zhì)問題，進而闡明他文本于道的觀點。

（二）“原”的向外探尋

除了向內(nèi)從共時角度著眼于文道本身的意義，探索文章的本質(zhì)問題，劉勰還從宏觀角度向外對其進行溯源。劉勰提出“務先大體，鑒必窮源”，由此可見其強調(diào)窮源，強調(diào)以發(fā)展的眼光來溯源文道關(guān)系。

劉勰在《原道》篇中對作為文章本原的“道”進行了溯源探索。首先在文章第三段開頭他就提到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他認為人類文章的開端起源于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團元氣，而這正是“道”。再回到“道”本身，《說文解字》中將“道”解釋為“道，所行道也”。故而“道”具有哲學本體論色彩，有宇宙本源、事理、規(guī)律、策略、政治主張或思想體系等意思。在這里劉勰提出的“道”偏向于神理，是具有神秘先驗和宗教色彩的自然之道。而從第四段的“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開始，劉勰從結(jié)繩記事到文字出現(xiàn)，再到唐堯、虞舜、商周時期的作品，再提到孔子整理《六經(jīng)》的為文之道，他從歷時的角度探索優(yōu)秀文章的內(nèi)涵與本質(zhì)。通過對文章起源的探究，劉勰發(fā)現(xiàn)從伏羲到孔子為止，人文已經(jīng)被確立。故而在體現(xiàn)“道”的過程當中圣人起到了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所以我們也應該追尋圣人作文之道。在這個維度上，劉勰追本溯源提出的“道”是圣人之道。

綜上，通過“原”的方法向內(nèi)、向外去探尋，我們可以窺見劉勰的“文之道”是一個涵蓋自然之道與圣人之道的綜合體，它既包涵文人群體在長期實踐中對宇宙本源規(guī)律以及思想政治主張的探索，也包括文學自身在漫長發(fā)展過程中所形成的文風特點和體制內(nèi)容。其范圍較廣，意義也并不明晰，很難用一個現(xiàn)代術(shù)語來概括或者代替。因此，劉勰提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核心觀點也是兼具神理先驗和現(xiàn)實政治、儒道佛思想等綜合一體，最終達到混融。

三、“原”有何用？

劉勰在《原道》中用“原”的方法對文章本原進行探索，進而提出文本于道的觀點具有重大的意義。

第一，其對理論建構(gòu)的本身具有重要意義?！对馈纷鳛椤段男牡颀垺肥灼?，應具有提綱挈領(lǐng)的統(tǒng)領(lǐng)作用以及高屋建瓴的視野高度。一方面，從《文心雕龍》的結(jié)構(gòu)建設(shè)而言，《原道》中用“原”的方法對文章起源和本質(zhì)進行探索，對文道關(guān)系進行詮釋，也為總論部分中《徵圣》《宗經(jīng)》《正緯》《辯騷》這些篇章奠定理論基礎(chǔ)。另一方面，從理論和審美高度而言，劉勰從中國古代形而上的“神理”推及“文學”，雖然具有客觀唯心主義的問題，但是不可否認其理論中蘊藏的哲學基調(diào)。而劉勰將自然之美與文學之美對比結(jié)合，從藝術(shù)哲學角度去看待文章更是高于一般的哲學，上升到美學的高度。與此同時，劉勰不僅從文藝創(chuàng)作的主體出發(fā)，而且還從文學外部關(guān)系去探究文藝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各種文學現(xiàn)象、文學思潮及眾多的文藝理論，將《原道》放置在歷史文化與審美的多重維度中加以考察，故而劉勰“文原于道”的文藝觀是一個哲學與美學方法的結(jié)合體。因此用“原”的方法進行文學本質(zhì)的探索是具有理論高度的，并且從多個方面完善了《文心雕龍》整體的理論建構(gòu)。

第二，其為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注入力量。劉勰在《原道》篇中用“原”的方法致力于探索文的本質(zhì)，雖然其中摻雜著先驗神理、自然天成、圣人之道等思想，但是貫穿始終的基本精神就是對人的尊崇和對人文的禮贊，這也反映出自魏晉以來人的覺醒與文心覺醒的時代潮流。在《原道》的第一部分中，劉勰提出天地萬物有文的話，人自然也應該有文。他認為文章同天地一起產(chǎn)生，連“無識之物”都具有文采，那作為“有心之器”的人更應該寫出有文采的文章。劉勰雖以天、地、萬物作為起點，但最終落腳處依舊是人，在他“文本乎道”的觀念中，文學又或者說是人文，它和自然萬物一樣是天然形成的。自然之道作為宇宙萬物的終極存在，這種觀念本來就有泛神論的意義。而在這個意義層面上，一方面，人與天地萬物是平等的，是可以類比的，這個維度下人就是自然；另一方面，人文從自然之道中來的觀念也是一種人類覺醒的觀念，其中包含對人生價值的挖掘以及對人才情的賞鑒。雖然在《原道》中存在自然之道和圣人之道的矛盾，但這兩者之間暴露的矛盾實際上也是圣人靈光和儒家經(jīng)典的頂禮膜拜之間的矛盾，歸根結(jié)底還是在人本身。劉勰對文價值和人價值的高度稱頌，展現(xiàn)出他對人文的禮贊以及對人類自我意識覺醒的推動。

第三，其對當時的文壇以及社會都具有重要作用。一方面，劉勰重視文章內(nèi)容，反對玩弄語言文字的形式主義文風，故而，他提出文本于道的觀點。劉勰認為文章要有內(nèi)容，而這個內(nèi)容就是“道”，同時也要有形式，形式的存在就是美。因此他探尋文章的本原，從理論角度提出文學應當遵循自然之道，要將內(nèi)容與形式結(jié)合，這對當時矯正形式主義的文風具有重要作用。與此同時，魏晉南北朝是一個文化多元的時代，文壇出現(xiàn)百花齊放的文學作品和百家爭鳴的理論思潮。由于多元文化的共同發(fā)展，儒家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第一性地位被打破，正是儒道佛玄思想的互相碰撞交流為這一時期的文學思想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另一方面，劉勰對儒家文化中圣人之道的推崇也對整頓社會風氣起到了重要作用。當時的世家大族都過著腐化淫靡的生活，更不把儒家的禮儀道德放在眼中，其文章正是反映這種浮華夸張的生活。故而劉勰提出的文以明道，利用儒家道德禮儀來約束文風和淫靡的風氣，對社會的發(fā)展具有積極作用。

四、辯證看待“原”方法論

正如前文所述，《原道》篇中運用“原”的方法對文的本質(zhì)進行探尋，其對《文心雕龍》整體結(jié)構(gòu)的完善、理論基調(diào)的奠定、對當時文壇不良風氣以及社會弊病的矯正、對人類自我意識覺醒的推動等多方面都產(chǎn)生了非常重大的意義。然而，僅僅褒揚而不批判不利于文學理論的長足發(fā)展，因此我們要用辯證的眼光看待“原”方法論的不足。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劉勰《原道》篇中存在的理論矛盾。

劉勰提出“文本于道”來呼吁要作有內(nèi)容之文，其討論的重點應落實在如何寫出好文章上，但是他卻提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硬是在文道關(guān)系中插入“圣”，一方面帶來了自然之文和人文混淆的問題。

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③

自然界的天地萬物所具有的顏色、形體、聲音都被劉勰稱為道之文，然而除了自然之道，劉勰的道還涵蓋了社會的政治教化。矛盾點就在于這兩種道之文并非劉勰所認為的都是自然形成的，劉勰說“人文之元，肇自太極”，而人文實際上是作家憑借主觀意識去創(chuàng)作而得的，并非從先驗神理中天然形成的。另一方面，“圣”夾在“道”和“文”中間，除了帶來人文和自然之文的混淆還帶來了新的矛盾，即什么樣的文章才是劉勰認為的好文章，或是達到自然的標準的文章，還是要遵循圣人之道的文章，是要兩者兼具？從中可以窺見劉勰的文學觀念尚有不完美和矛盾的地方。

而這些矛盾的背后反映出的其實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多元思想碰撞交流的困境以及對當時文論家、文學家、思想家的沖擊?！段男牡颀垺放c道家思想有著不可分割的密切關(guān)系，例如他提到的自然說、情志說、虛靜說和物感說等，但是與此同時儒家思想在全書中又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劉勰通過圣人觀將儒家思想輸入《文心雕龍》，圣人觀起到節(jié)制和平衡道家玄學家思想的作用，也成為多元思想組合時的樞紐。于是，《文心雕龍》中的各種思想就處于一種微妙的又不無勉強的調(diào)和狀態(tài)之中。正是這種調(diào)和，暴露出致命的理論弱點，導致了劉勰寫作《文心雕龍》的方法論矛盾。

雖然劉勰的文學觀仍存在一些矛盾和不完美的地方，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文心雕龍》為后世的文論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借鑒意義。而這篇《原道》更是精妙絕倫、高屋建瓴、視野開闊，為其余篇章開辟了不同于同時代文藝理論的全新高度。其觀點全面、深刻，超越了傳統(tǒng)的觀點，駕凌于時代水平之上，對當時的文藝理論及文學作品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且生命力頑強，影響范圍廣泛，時至今日依舊有很大的借鑒意義。因此，我們要用辯證的眼光去對待劉勰的作品和理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從而才能更好地促進文學理論的繁榮和發(fā)展。

①②③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0頁，第10頁，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