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磊
(1.香港中文大學(深圳) 深圳高等金融研究院,廣東 深圳 518000;2.薩摩耶云科技集團,香港 999077)
世界經濟正步入數字經濟時代,大數據、人工智能、物聯網、云計算等新一代信息技術使得自由、平等、扁平化、網絡化、鏈接一切、生態商業等觀念開始盛行,表現在企業管理領域的新現象則是非中心化①本文將Decentralization翻譯成“非中心化”。這個詞目前主要有“去中心化”“非中心化”和“分散化”等譯法,選擇“非中心化”是因為“去中心化”可能會被誤解為中心化的反義詞,而“分散化”不足以準確刻畫其本質。實際上,現實世界總是存在一定程度的中心化特征,或者說中心化的程度很難達到零,因而“非中心化”譯法更準確。思想推動了區塊鏈技術的快速應用,2022年也被稱為“DAO元年”。DAO(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非中心化自治組織)作為一種適應區塊鏈技術的企業組織形態,特點是組織中的每個成員都可以獨立、平等、自愿地協作,沒有管理和被管理的區別,每個成員都遵守共同確認的原則或者規則,對企業事務進行集體決策。
DAO與元宇宙、Web3.0三者之間相互成就。元宇宙是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存在的虛擬世界,具備沉浸式體驗、數字身份、經濟系統和虛擬社會治理等特征,Web3.0則是元宇宙的網絡基礎設施。Web3.0具有開放、保護隱私和共建、共治等特點,用戶可以自由加入和退出社群,數據歸用戶所有,用戶自由參與內容創造,并分享內容創造的價值,社群所有事務由用戶協商和治理。Web3.0被用于構建適應元宇宙發展的新型經濟體系、身份體系、社會協作和利益分配機制,在Web3.0的支持下,由用戶共建、用戶所有和用戶共治的社群被稱作DAO。DAO是Web3.0生態系統的主要形式,包括商業在內的一切社會經濟活動以DAO為單位開展,需要采用非中心化應用程序來實現。
以太坊創始人布特林認為,DAO是一個資本化的組織,軟件協議為其操作提供信息,將自動化置于中心位置,而將人類置于邊緣位置。DAO有自己的內部資本和自動化程序,各參與者在自動程序的協調下進行交互和協作[1]。DAO有三大特點,即非中心化、自主自治、共有共享。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DAO的理念和愿景。DAO是一個人機協同的基礎架構,而不是某個固定的模式,包含人、計算機算法、加密(可信)網絡和治理界面[2]。在DAO中,參與者參與社群治理的方式是根據個人決策改動加密網絡和智能合約算法,算法自動執行,加密網絡向算法程序反饋系統狀態,而算法程序據此進行動態響應和調整。加密網絡會接受算法程序的指令并發送給參與者,參與者采取行動之后,加密網絡上的狀態由此發生改變,形成一個閉環。參與者可以自己組建技能小組或者加入已有的技能小組,并自主決定設立或者參與項目及具體工作。
DAO這種組織結構與傳統企業的科層組織模式具有不同的社會和經濟屬性。科層組織模式按照職能分類,形成由上到下的各個管理單元,在此基礎上,近年還發展出了事業部制,以及職能和業務交叉管理的矩陣式組織架構。這些管理組織架構都屬于中心化的科層組織模式,具備由戰略決策到戰略執行、日常經營管理、工作監督和執行層面的樹狀結構。基于科層組織模式,企業相應地形成了服務于中心化管理需要的企業文化、人力資源和業務流程。
目前國際上已經成立了一些主打DAO概念的企業,但其組織架構仍然沒有脫離傳統的科層組織模式,真正的管理創新尚未實現。據DeepDao統計,截至2022年6月,在已有的2 228個DAO里,有98個DAO的資產管理規模超過100萬美元,可以分為不同的類別[3](如表1所示)。DAO在美國懷俄明州、佛蒙特州、田納西州以及馬紹爾群島可以進行法人實體注冊。上述DAO概念企業通常采用傳統的科層組織模式進行管理,在這個意義上,這些企業仍是傳統企業,并未發生變革性的管理創新。事實上,非中心化自治的分布式管理結構和科層式企業管理模式是不兼容的。DAO能夠實現共創、共治、共享的管理理念,隨著新型生產關系的出現,現有的企業組織面臨解構和重構。未來,在元宇宙和Web3.0技術支持下,所有利益相關方平等參與經濟活動,按貢獻獲取收益并享有投票權,這種引導利益相關方參與項目的機制,有可能讓商業組織以更低成本獲取更多高質量產出,企業管理創新也將在這一領域發生,本文從經濟學角度分析DAO的影響、作用及管理方面的實現路徑。需要說明的是,非商業性DAO項目不屬于本文討論范圍。

表1 DAO的類別介紹
DAO包含以區塊鏈為核心的底層技術結構和技術應用架構,以及激勵、治理、價值形態、價值創造方式和共同目標等。與傳統科層式企業管理模式只能由工作人員和管理層組成不同,DAO的參與者可以包含所有的利益相關方,如投資者、開發者、用戶、供應商、合作伙伴等,甚至政府部門或者代表。從所有權的角度來說,DAO屬于所有利益相關方。DAO沒有傳統組織無法克服的空間限制,因而能夠在更大范圍尋找合適的利益相關方參與,具有更廣泛的參與性和代表性。
DAO是一個高度依賴計算機代碼運作的數字化組織,具有傳統科層組織模式不具備的特點[4](如圖1所示)。DAO的組織規則反映了“代碼即法律”的全新理念,與基于企業規章制度的人治理念截然不同。DAO的社群治理與收入分配等規則是基于所有參與者的共識,被編寫為區塊鏈智能合約的程序代碼由計算機自動執行,不受第三方干預。區塊鏈技術確保這些規則不會被輕易篡改,且對組織內所有參與者公開透明,解決了信息不對稱和信任問題。

圖1 傳統企業與DAO對比
DAO具有明顯的自主自治屬性。社群的共同目標來自參與各方的共識,采用全體參與者投票方式進行決策。社群在投票時使用Token(常用作DAO的代幣),持有代幣的參與者都能夠參與發起提案和表決。這種平等議事決策環境賦予了DAO中所有利益相關方提出建議的能力。
DAO第一個不足是在中國尚沒有合法的代幣。作為商業性的DAO,必然產生價值的創造、分配與流通。DAO通常通過發行項目代幣或者NFT的方式以便用戶享有DAO的治理權和收益權,同時也形成了一部分內部資本。這需要建立周密細致、科學高效的監管體系,以避免出現ICO、區塊鏈通證、DeFi造成的金融市場混亂。目前在中國的法律框架下,尚無法合法發行和流通這類代幣。
DAO第二個不足是激勵機制有待完善,參與者的規模仍較小。從用戶數來看,DeepDao統計的2 228個DAO中,有629個DAO持有代幣的人數超過100人;持有代幣的總人數為370萬,參與社群治理的活躍用戶數是67.8萬人。這些數據表明,多數DAO因為積極參與社群治理的人數過少、占比太低而沒有達到自治標準。
DAO第三個不足是可應用的行業范圍是有限的。由于DAO代幣來自DAO社群中參與者的特定勞動,對應的生產、流通和消費過程通常需要在線上進行。但是,大量傳統行業的生產活動目前仍只能在線下進行,適合線上進行的大多與數字內容,或者與可在線交易的數字商品或者資產有關。純線上或者高度線上化的應用場景才適用DAO的組織模式。在傳統行業采用DAO是復雜的系統工程,技術門檻很高,還需要開發組建、溝通、協作、支付等配套工具。
科斯指出企業(傳統形態的企業)可以將一些生產要素的所有者和產品的所有者組合在一起參加交易,通過職能劃分、規章制度、由上而下的管控協調以降低資源配置成本,減少交易者的數量和交易中可能產生的摩擦,因而企業其實是降低交易費用的一種組織形態。在企業內部是由企業家指揮生產活動[5]。盡管企業內部各方的利益基本一致,但存在地位、權利、勞動分工等方面的差別,因而通常采用科層組織模式進行管理。現代企業出現的矩陣式管理結構本質上仍是直線分層領導,只是加強了橫向職能之間的溝通協作??扑拐J為,如果用一種替代性的經濟組織以更低的成本達到相同的結果,產值將會增加[6]。理論上,DAO就是這樣一種替代性組織結構。為證明這一點,需要對傳統企業和DAO的各項交易成本進行比較。
1975年,威廉姆森將企業的交易成本分為搜尋成本、信息成本、議價成本和決策成本,以及監督交易進行的成本和違約成本[7]。1985年,威廉姆森進一步將交易成本區分為事前成本與事后成本兩大類[8]。后來的學者基于交易活動的內容,將交易成本分為信息搜尋成本、協商與決策成本、契約成本、監督成本、執行成本和轉換成本[9]。在理想條件下,從理論上可以對傳統企業和DAO的交易成本進行比較,如表2所示。

表2 傳統企業和DAO的交易成本分析
構建商業DAO的前提是其成本和效率表現優于科層式企業管理模式。通過比較可以看到,從商業組織的運營成本角度,DAO在很多方面的成本都低于傳統企業,但也應注意DAO是否具備合理高效的投票機制和完善的激勵模式,以及達成共識的成本,是最終決定DAO交易成本的關鍵所在。
DAO治理有很多層面,共識的建立和維持、激勵機制和投票機制設計,是三個關鍵點。自治是最難實現的,需要在一個不僅復雜、變化迅速,而且充滿敵意的環境中運行[10]。
薩格登[11]曾證明生活在無政府狀態下的諸個體,趨向于演化出能夠減少人際沖突程度的慣例或者行動準則,換言之,個體間通過自發的協調可以形成秩序。但是,目前DAO能夠達成穩定共識的實例較少,反而出現了很多無法達成共識,或者共識多次被推翻的案例。以加密數字幣分叉事件為例,比特幣和以太坊這兩種占據市場優勢地位的加密數字幣都出現了共識爭議。
在一個DAO項目中,由于涉及多個利益相關方,建立共識的過程很難,而形成的共識容易被打破,造成DAO社群分裂乃至項目失敗。人與人之間經常存在利益、信仰、權利等方面的紛爭,而持相似立場和觀點的人對待具體問題的看法并不是絕對的,可能存在程度判斷的不同,因而在事情變化過程中達成穩定共識的概率較低,這是導致DAO參與者結構不穩定的一個主要原因。
另一種具備DAO組織結構的主要數字加密幣是以太坊,作為市場份額排名第二位的主要加密數字幣,共識被打破幾乎每年都會發生,包括君士坦丁堡硬分叉、伊斯坦布爾硬分叉、柏林硬分叉、倫敦硬分叉等。例如,ETH(以太坊)和以太坊經典(ETC)分裂事件。2016年7月20日,The DAO的智能合約漏洞被黑客利用,在192萬個區塊上丟失了大約360萬枚ETH。為了追回損失,以太坊DAO決定進行硬分叉,把The DAO的區塊鏈恢復到被盜前的狀態,但社群中的部分參與者不同意這樣做,認為這違反了以太坊不變性共識,堅持保持ETC的原有鏈條。最終以太坊基金會選擇支持前者的新共識,構建了新鏈,稱作ETH。ETC和ETH成為各自獨立的DAO。
數字加密幣的共識被打破,一部分表面原因是發展方向上的分歧,共識分歧背后還存在經濟利益上的考量。硬分叉本質上是創造一種新的加密數字幣。新共識的發起方很容易成為新加密幣的掌控者,可以通過操縱新幣種的交易影響新幣種的價格走勢。在加密數字幣行業有“分叉創造價值”的說法,即操縱加密數字幣市場交易可以獲得巨大利益,伴隨對共識的打破,可以制造越來越多的分叉。其中,不乏有人只是為了發行一種名義上跟比特幣或者以太坊能掛鉤的但實際上由發幣者自己支配的加密數字幣。可見,DAO的共識如果涉及經濟利益,追求經濟利益的動力就會引發共識的頻繁變化。
DAO共識不穩定還會造成對DAO生態的重大沖擊,特別是打擊了基于原共識的加密數字幣。2017年,比特幣硬分叉消息傳出,一度導致比特幣價格大跌,單日跌幅甚至超過10%。2018年,比特幣現金硬分叉爭端開啟之后,比特幣交易價最低達到5 380美元,各種加密數字幣都受到了沖擊,整體市值損失了數百億美元,而比特幣現金在兩天內暴漲了130%。共識的改變過程很少是由DAO社群決定的,DAO的話語主導權實際轉移到算力和資產方手中,這與DAO參與者之間平等自治的初衷不符。共識不穩定是客觀事實,需要完善激勵機制和投票機制。
DAO的激勵分為物質激勵和精神激勵兩個層面。物質激勵指根據參與者完成的工作量發放某種市場公認的加密數字幣,如穩定幣。還有一部分是可參與DAO社群治理的代幣。兩類激勵的發放數量之間有一定的比例要求。前一種酬勞可以直接在加密數字幣市場兌換成法幣,后一種代幣理論上也是有價值的,可以通過轉讓兌現收益。
目前主要的DAO激勵機制包括增長激勵措施、收益耕種、回溯性空投等,而且主要來自DeFi項目。增長激勵措施、收益耕種是根據參與者對DAO社群或者特定項目做出貢獻而獲取的報酬。例如,在鏈上借貸項目中提供流動性,或者參與借貸活動,為DAO社群貢獻內容,參與項目分包等,體現了勞有所得和多勞多得的原則?;厮菪钥胀秳t與即時獲得報酬不同,是將DAO代幣直接發給參與者,以賦予其使用權、所有權或者投票權,也可以是對參與者之前為DAO社群或者項目所做工作的事后追溯性獎勵,如DAO交易協議Uniswap向曾使用過這個協議的人發放一定數量的UNI Token,這些代幣讓早期用戶獲得了數千萬美元的收益。這種方式在DAO發起初期經常用于宣傳、擴大影響力或者吸引參與者,培養對DAO社群的忠誠度,這是爭奪市場份額的主要方式[12]。
除了一些DeFi項目,其他行業DAO應用的激勵效果不是很好。在用戶內容生成(UGC)類的DAO應用中,如Axie Infinity,參與者可以設計新游戲提供給其他玩家而獲得收益。實際上,每個月能獲得收入的游戲設計者很少,并且收入主要由排名第一的設計者獲得。在DAO交流平臺應用Discord上,也發現了類似現象,排名最高的少數人的發言或者提案數量遠比其他人多。在每個DAO社群的活躍用戶里,在排名第一和第五的參與者中,發言頻次急劇下降。DAO物質激勵效果呈現冪律下降曲線的形態,這一情況會降低對新參與者的吸引力,而少數參與者成為社群主導者也與DAO的宗旨不符。有抽樣調研顯示,一個人一般只能將時間和主要精力投入1個DAO社群,而分配在其他1—2個DAO社群上的時間非常有限[13]。如果DAO社群出現爆炸性增長,有可能每個DAO都無法獲得足夠多的參與者而難以成功運行。
DAO激勵機制常出現的另一個不合理現象是具有投票權的代幣向少數參與者集中,有些參與者是創始團隊成員,有些則是資本方,這部分人實際掌控了DAO的大部分權利。這些代幣一部分來自高比例的代幣初始分配,一部分是從其他參與者手中收購的,尤其是那些退出社群的參與者往往會賣出所持代幣。DAO激勵機制既要獎勵承擔了較大風險的早期參與者和投資者,保持社群的活躍度,也要為新來者提供充足的發展空間,滿足他們短期的期望,同時避免代幣超發或者被拋售導致價值縮水。為防止早期貢獻者形成治理中心化,有些DAO社群采用折舊機制,早期貢獻者擁有的代幣分紅權和投票權會以一定的縮減率逐漸減少,或者逐步扣減一定數量的代幣,放入特定激勵賬戶,獎勵給為社群做出貢獻的新來者。
DAO激勵機制的設計應該體現“短期公平,長期具備吸引力”的原則。將DAO的貢獻者分成不同類別和層級并不違反DAO社群宗旨,反而更能體現激勵的公平性。一些DAO社群規定某些類別的貢獻者只能獲得穩定幣,如最外圍、新加入或者兼職參與者;某些類別的貢獻者還可以獲得社群治理代幣(有比例限制),如投入固定時間服務社群的核心貢獻者;還有一些貢獻者只獲得社群治理代幣,如創始團隊和投資者等。也有一些DAO,如Yearn Finance和DXdao等,根據參與者的貢獻創建不同的薪酬結構。為了放大激勵效果,DAO一般會允許參與者用穩定幣購買社群治理代幣并鎖定一段時間,這樣不僅能獲得鎖定期的分紅,還可以獲得投票權。鎖定期越長,購買價格折扣越大,紅利也越大。
為了吸引社群外的“圍觀者”,除了空投代幣之外,新參與者投入的時間還可以轉換為“經驗值”,如發放POAP(Proof-of-Attendance Protocols)作為參與社群活動的證明,當經驗值達到一定數量時,新參與者將獲得參與社群活動的一些權利,甚至獲得一些小額獎金。對于離開社群的參與者,可以考慮將其社群權利保持一段時間,并按照一定縮減率逐步降級。這類做法有助于DAO社群保持較高的長期留存率。
實踐經驗表明,DAO是新經濟理念下的產物,其宗旨本身具有物質激勵之外的吸引力。為社群作貢獻具有精神激勵作用,參與DAO的日常事務決策讓成員可以真切感受到自身的價值,激發歸屬感、自豪感、責任感和滿足感。但是,一些DAO社群確實出現了搭便車問題和公地問題。
DAO激勵是否成功依賴于項目本身是否適合DAO模式,且能夠產生經濟效益,如果參與者從DAO項目中獲得的代幣無法兌現或者升值,這樣的項目不具有長期可持續性。例如,一些熱門的DeFi項目最終耗盡了資產,或者代幣價格跌到了零,導致DAO成員沒有足夠的動力確保協議運行而解體。
DAO的投票機制按照投票權重計算方法不同,主要分為泛民主模式和代議制兩類。DAO社群內部投票一般使用其發行的代幣,通過一個協調鏈上代幣投票的智能合約來完成,該合約通常預先確定了法定參與人數和投票權的預定門檻,投票結束之后自動給出提案是否通過的結果。按照參與者投票的方式可以分為鏈上治理和鏈下治理兩種,前者是DAO社群正式投票的主要方式。
造成DAO治理脆弱性問題的一個主要原因是投票低效。一人一票制和一幣一票的泛民主模式早已被社會實踐否定,線上仍然不具備可行性。尤其是與數字科技密切相關的DAO應用場景,需要跨專業的參與者作出判斷和選擇,與低參與壁壘的投票機制產生了沖突,多樣化動機和專業知識上的差距不僅造成了共識不穩定,而且DAO社群難以擴展壯大。為解決這個問題,可以將需要決策的事項進行分類,將事務性和執行類的決策留給從事具體工作的參與者。這是一種代議機制,而高層代理人仍由所有參與者民主推選,對于即將表決的提案,要先征求全體參與者的意見,不違背DAO的宗旨。如果高層代理人作出了缺乏社群支持或者有爭議的決定,可以通過取消其代表資格或者更換代表的方法進行糾正。
為了防范有人在DAO社群重要決策(如表3所示)中壟斷投票,有些DAO采取了二次方投票制度,將某類代幣對應的投票數量大幅降低,如100個代幣只對應5張選票,相應提高了其他參與者的投票權和參與投票的興趣,起到權力制衡效果。配合這個投票方法的“抗女巫”機制可以防止擁有大量代幣的參與者通過不同錢包影響投票的結果。

表3 DAO社群重要決策
以一個基于以太坊的DAO(DeFi)鏈上治理機制為例,Compound的業務類似銀行抵押借貸,用戶可將自己的資產抵押以獲得年化收益。Compound發行社群治理代幣COMP,將部分代幣發放給參與借貸雙方作為激勵。Compound將約46%的代幣分發給股東和創始團隊成員,剩余代幣將分配給未來的新團隊成員和用于激勵(50.05%)。代幣COMP有投票權:提出議案需要擁有至少10萬個代幣(高于代幣總發行量的1%,后來降低到6.5萬個代幣),每個提案者只能有一個付諸表決的提案。Compound采用代理升級模式,通過升級治理合約調整治理機制。
DAO鏈上投票的一個顯著缺陷是決策速度緩慢,溝通協調成本很高,即便是由DAO社群特定成員進行的事務性和執行類決策,也面臨參與者少、時間長的問題,更不適合頻繁進行大范圍的投票。實際中,鏈上治理的投票并不多,而且參與度較低。目前主要做法是采用“鏈下治理”方式進行討論和篩選,只有達到一定投票門檻的提案才能進行鏈上投票表決。為了降低鏈下治理的門檻,無論是否需要對提案進行投票,都是零成本的。鏈下治理的優點是對提案的處理更有彈性,以開放的方式展示和辯論想法,允許對提案進行修改,也可以用新提案挑戰和替代原提案。
DAO的投票機制和激勵機制是相輔相成的。激勵不足會導致投票參與度下降、決策代表性不足和提案執行失敗。一方面,可在DAO社群內根據專業分工發展更多的子系統治理,調動更多在DAO內影響力較小成員的積極性;另一方面,要吸引和保護具有真正愿景價值觀的領導者,確保他們的權力不會引導DAO向偏離共識的方向發展。一些DAO正在嘗試新的做法,如聲譽系統,可以給經常參與或者為DAO提供有價值見解的成員賦予更多治理權重,如為這些用戶發放一些不具有財務價值的特殊代幣,用來標識用戶在DAO社群的聲譽。
對于采用DAO的商業機構而言,每個勞動者也是機構經濟利益的所有者,所有人都是平等和獨立自主的,這與實行員工普遍持股的企業有相似之處。但是,相當一部分企業是由大小股東控制的,企業的宗旨或者共識是維護股東權益和股東利益最大化。企業以委托代理的形式交給管理層承擔日常經營責任,這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委任體系,對應的是目標層層分解、職能分包的科層組織模式。對于傳統行業的商業組織來說,采取DAO的新生產關系尚不存在。事實上,DAO少有在企業層面推行的案例,一般更適用于以項目為載體采用DAO模式。
傳統行業的生產經營活動比較復雜,為此設立了各種職能部門和工種、崗位,如果采用DAO代幣進行工作量計量,即便大部分工作可以數字化,如制造、加工、測試、包裝、運輸、分銷等,仍有設計、策劃、投資、管理等工作無法量化。而且在計量標準上也很難由DAO民主協商投票的方式取得共識。因此,員工普遍持股的企業很少實行員工集體決策,而是將持股作為獲得收益分配的依據。
DAO過度強調自動化運行的理念值得商榷。智能合約成為DAO正常運作的關鍵,所有參與者的工作、相互之間的協作,以及投票、激勵等都圍繞著智能合約進行,不僅過于理想化,而且可能會忽視和弱化人在經濟活動中的主導地位,也違背了科技倫理對人工智能的原則性要求。傳統企業有很多決策和執行工作包含了復雜內容,無法通過代碼和智能合約實施。此外,區塊鏈技術上的制約也是傳統企業選擇DAO的主要障礙。隨著智能合約技術的迭代升級,一些包含較單純重復性事務工作的行業會逐步具備DAO的落地條件。
DAO的發展仍存在一些安全隱患。DAO基礎設施和工具尚未國產化,處于早期發展階段,在使用中經常出現端點、代碼和應用生態方面的漏洞。尤其是在發展速度較快的非中心化金融領域,DAO項目經常遭受黑客攻擊,有些黑客利用智能合約設計缺陷,在極短時間內獲取大量非法收益,客戶難以追回損失。DAO需要有快速反應的危機應對能力,只依靠DAO自治是不夠的,在實踐中也難以將行政或者司法機構納入DAO利益相關群體之中。與現實中的市場相似,DAO生態中發生的混亂無序,也需要通過行政部門和執法部門等外部力量才能解決。
對于傳統企業,建議首先啟動數字化轉型,這個過程涉及企業戰略轉變和企業文化、組織架構的調整,以及數字化技術和管理人才的配置,在具備條件時,推行全面量化管理,利用數字技術逐步將科層組織模式轉變為扁平化或者局部非中心化管理的網狀結構,在將部分工作自動化、程序化的基礎上,構建基于工作任務流或者項目的智能合約,嘗試采取以內部通證的方式對員工的貢獻和工作量進行記錄,并作為激勵的一種手段,在合理化建議和創新創意等方面采用內部通證進行提案和表決,部分實現企業內部成員的DAO社群。對于傳統企業來說,落實以上步驟可能需要數年或者更長的時間,所達到的也只是一個包含部分參與者和少數功能的DAO雛形,傳統企業采用DAO不是一蹴而就的。作為商業組織,成本收益是基本衡量標準,并不需要過度追求純粹的DAO。DAO受到社會文化、制度、技術發展水平的多重制約,在許多原生數字化企業,DAO也或多或少需要依靠中心化方式運營,現實中不存在絕對非中心化的DAO。
元宇宙和Web3.0等新概念正在得到全社會的關注,很多地方政府也在推出發展元宇宙的產業規劃,有些地方正在超前地規劃和推進數字資產平臺建設,風險投資和初創企業在開發Web3.0基礎架構產品和應用場景方面熱情高漲。DAO應用最易入手的領域是社交、游戲、電商、開源軟件、知識分享等,尤其是開源軟件、知識分享符合中國大力推動科技創新的國策。DAO能夠落地生根必須先解決DAO通證(代幣)的合法性問題。無論是以同質化通證(FT)還是以非同質化通證(NFT),如果能夠與金融資本市場有效隔離且負外部性可控,都應允許嘗試,可以在監管沙盒里運行,摸索出一條符合國情的應用類通證發展路徑。這樣做不僅有助于掃清影響DAO發展的障礙,也可為資產數字化和數據資產化打下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