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富強
(1.中山大學 嶺南學院,廣東 廣州 510275;2.河南大學 中國經濟學研究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4)
現代主流經濟學之所以否定并拋棄傳統勞動價值論而接受并宣揚效用價值論,根本原因在于傳統勞動價值論與自由競爭的市場機制不相容。其實,斯密開創的古典經濟學同時包含了勞動價值論與自由競爭說這兩大核心內容:勞動創造價值為社會發展夯實了物質基礎,自由競爭的市場機制則引導勞動分工而提高勞動效率。問題是,傳統勞動價值論與市場機制之間具有內在的矛盾和沖突:一方面,勞動價值論要求所有的財富應該歸勞動者所有,這是社會正義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自由競爭的市場機制卻將大部分收益分配給擁有更大市場權勢的資本家,這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現實。為此,斯密后期就很少使用勞動價值論,并且也不否定資本所有者獲得利潤的權利,不否認地主獲得租金的權利。繼承這一思路,為維護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市場體系,庸俗化的經濟學者自然就放棄了由耗費勞動所決定的勞動價值論,進而從斯密的支配勞動決定的價值論中發展出生產費用說,后來又進一步轉化為效用價值論。基于這一邏輯,就能夠更深刻地明白李嘉圖體系解體及馬克思學說面臨現實困境的原因。從根本上,并非源于長期以來所認定的兩大二難困境:第一,資本與勞動的等價交換如何產生剩余價值?第二,資本利潤為何不與勞動量而與資本量成比例?基本理由是,這兩個結論都以不現實的等價交換及等剩余價值率為前提,從而在推理邏輯中犯了交叉混同謬誤。更為關鍵的原因在于,李嘉圖及其信徒所堅守的勞動價值論與當時蓬勃發展的市場經濟之間存在沖突,而勞動價值論和自由競爭市場恰恰是李嘉圖學說的兩大支柱[1]。有鑒于此,通過引入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有效勞動價值說將價值創造與現實需求,以及將勞動配置與市場機制聯結起來,由此化解勞動價值論與市場經濟之間的緊張關系[2]。
然而,古典經濟學后期的西方主流經濟學顯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試圖通過引入主觀性的心理效用消除勞動價值論與市場經濟之間的矛盾。由此,可以預見,有效勞動價值說的提出將會引發截然不同的兩種學術態度:一是現代主流經濟學者的觀點,效用價值論已經解決了價值創造與市場機制相融合的問題,根本不需要發展有效勞動價值說;二是正統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的觀點,有效勞動價值說引入使用價值的主觀性,在本質上是向效用價值論的靠攏或回歸,從而根本搞錯了方向。其實,這兩種態度也是絕大多數新理論所需要應對的,如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3]。由此,就需要思考兩大問題:有效勞動價值說與效用價值論究竟有無不同?有效勞動價值說何以比效用價值論更優?就此而言,布哈林[4]曾說,價值理論應該直接成為價格理論的基礎,“如果該價值學說解決價格問題不存在內在的矛盾,它就是正確的;如果不是這樣,它就應當受到批駁”。基于此,本文集中于三個方面的探索:邏輯剖析困擾至今的“價值悖論”,深層考察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之間相背離的邏輯和社會基礎,系統比較使用價值和效用在主觀性上的根源和本質。通過對這些經典疑義的邏輯解析,可以深刻認識有效勞動價值說與效用價值論的根本性差異,進而認識有效勞動價值說相較于效用價值論更為扎實的理論基礎:完美實現了使用價值和價值在客觀性和主觀性上的邏輯統一,由此徹底破解了困擾至今的“價值悖論”及其衍生出的眾多問題。
現代主流經濟學發展并堅持效用價值論的根本性理由是,它解決了勞動價值論無法解決的“價值悖論”:一些具有較高使用價值的產品卻只獲得較低的交換價值,著名的例子就是水和鉆石。實際上,在理解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的不一致乃至反向變動這一現象上,有的學者和流派認為這體現出了理論邏輯上的悖論,有的學者和流派卻認為這根本不是悖論,而這些不同理解和應對就導向了不同的價值學說。為此,這里就經典的“價值悖論”進行拷問和解析。
“價值悖論”只是個“偽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說明:第一,從本體論上說,“價值悖論”應該論述價值與使用價值之間的關系,表現為兩者在量關系上的不一致乃至反向變動。但是,流行的“價值悖論”顯示的卻是交換價值(價格)與使用價值之間的不一致乃至反向變動,①嚴格來說,交換價值與價格并不相同:商品的交換價值體現為換取或支配其他商品的屬性或能力,而價格則體現為實際交易過程中一種商品與另一種商品的交換比例。但是,學術界在探究或討論交換價值時通常并不會區分體現真實交換能力的潛在交換價值和現實市場中的實際交換價值(即價格),從而往往以價格表現來指稱交換價值,以至于將交換價值與價格混同使用。這里以“交換價值”取代了“價值”。因此,這個悖論存在根本性的邏輯缺陷:一方面,理論邏輯揭示的是,價值應該與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呈同方向乃至同比例變動;另一方面,現實所觀察到的是,交換價值(價格)與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呈現不一致乃至反向變動。因為現實觀察與理論結論并不是在論述同一范疇,現實觀察就不能否定理論結論,自然也不能將兩者的不一致稱為悖論。第二,就現實所觀察到的“交換價值(價格)與使用價值呈反向變動”而言,也不能稱為悖論。其原因在于,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價格)的影響和決定因素存在明顯差異,兩者之間的脫節不僅是可能的,而且還是社會常態。進而,給定價值與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的一致性,那么,價值與交換價值(價格)之間出現不一致也就不僅是可能的,甚至還是社會常態。這也可以從理論上得到充分闡釋:價值體現的是內在本質,價格則反映出現實中的外在現象,事物的本質與現象之間在通常狀況下都會出現不同程度的偏離。
上述分析表明,流傳至今的“價值悖論”明顯混同了價值與交換價值(價格)這兩個不同范疇,進而以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價格)之間的背離表示使用價值與價值之間的不一致性。一般地,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價格)都與價值相對應,是價值的兩種表現形式,以至于不同學者往往分別以使用價值或交換價值指代價值。但是,這兩者對價值的表達是基于不同維度,從而不是并列范疇:一方面,使用價值與價值之間的區別是基于具體和抽象范疇而言的,使用價值是價值的內在基礎——物質承擔者;另一方面,價值和交換價值(價格)之間是基于本質與現象范疇而言的,交換價值(價格)是價值在市場經濟中呈現的現象。顯然,就具體與抽象范疇而言,一個事物的兩種表達應該具有內在一致性,否則就不是合理的抽象。在這個意義上,使用價值與價值在量關系上就是一致的,價值量通常就由使用價值所決定。就本質與現象范疇而言,一個事物的兩種形態往往會出現偏差或背離,否則就不會出現異化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商品的交換價值往往就會與其價值相脫節,交換價值不僅決定于價值,而且也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馬克思寫道:“(商品)它在一方面為具有應用價值的物的自然形態,又叫使用價值,另一方面它又是交換價值的載體,并且從這種觀點看來它本身就是一種交換價值。通過對后者的進一步分析,我發現交換價值不過是一種‘表象形態’,一種獨立的包含在商品中的價值的體現方式。”[5]在馬克思看來,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價值和作為交換價值的價格表現之間存在必然的矛盾關系,但同時又認為,這種矛盾關系在資本主義競爭中尤其是在完全競爭時會趨于消失,這也是馬克思以完全競爭為背景提出商品等價交換規律的邏輯基礎。
正是由于存在明顯的偷換概念謬誤,流行的“價值悖論”根本就不是悖論。這種偷換概念謬誤在經濟學說史上常有發生。維塞爾[6]51-52認為:“有很大用處的東西往往比用處很小的東西具有較小價值”“在某些情況下,同樣的東西,數量多反而比數量少要具有較小的價值”“雖然用處的大小經常那樣顯著地同價值的大小不相一致,價值卻經常正好顯著地同用處的對立物(成本)相一致”。在這里,維塞爾所用的“價值”一詞實質上是指交換價值。對此,維塞爾[6]51也承認,“水雖然是人所不可少的東西,卻完全沒有價值。當然,這一觀察只是直接指以貨幣表示的價值,即所謂‘交換價值’而言”。盡管如此,維塞爾定義的價值根本上是指自然價值,它是“在一個沒有交換或價格來管理經濟生活的高級發展階段的社會中所能看到的那種價值”[6]87。維塞爾定義的交換價值則是“根據一種預期的交換行為而賦予財物的那種價值”[6]97。這就意味著,在維塞爾的思考中,價值體現了產品有用性的本質,可以簡單地依據它們的邊際效用估計,交換價值則是建立在不同主體的主觀評價基礎上,可以依據邊際效用與購買力的組合估計。在這里,決定(自然)價值的邊際效用也就體現為社會平均實現的商品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則是由市場經濟中的購買力等社會因素所塑造出的現象,也就是價格。維塞爾[6]87寫道:“交換產生著一種現象,它淵源于價值,又以最有力的方式對價值起著反作用,這種現象就是價格。”不過,早于維塞爾的杰文斯則更加直接地將價值與交換價值等同起來。在杰文斯[7]77看來,傳統的“價值”一詞非常曖昧而不科學,因為它有時既表示為物品的效用(即使用價值),又表示為購買其他物品的能力(即交換價值),而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之間的背離就構成了“價值悖論”。杰文斯就“全然不用價值一詞”,而在必要時用“交換價值”代替“價值”,此時“價值”表現為一種交換的比率,其他并無意義[7]79。正是由于邊際革命以來的主流經濟學將價值和交換價值相等同,最后就取消了對價值的研究而只關注價格。
上面的分析反映出,流行的“價值悖論”混同了“價值”與“交換價值”這兩個概念。不可思議的是,盡管價值與交換價值間的概念混同是如此明顯,但幾乎所有的經濟學流派都默認了這一根本不存在的“價值悖論”。這是為什么呢?追本溯源,斯密最初就混同了價值、使用價值及交換價值等概念。斯密[8]認為,“價值一詞有兩個不同的意義。它有時表示特定物品的效用,有時又表示占有某物而取得的對他種貨物的購買力。前者可叫做使用價值,后者可叫做交換價值。”進而,斯密[8]發現,“使用價值很大的東西,往往具有極小的交換價值,甚或沒有;反之,交換價值很大的東西,往往具有極小的使用價值,甚或沒有”。于是,斯密就將價值的兩種表示——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出現的反向關系稱為“價值悖論”。同時,斯密擱置了對使用價值的探索,進而在完全競爭條件下將價值等同于交換價值。穆勒[9]提出:“價值一詞在沒有附加語的情況下使用時,在政治經濟學上,通常是指交換價值。”正是由于將價值與交換價值相等同,后來的追隨者就將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之間的背離轉換為價值與使用價值之間的背離,進而試圖通過解釋或解決經濟學之父所發現的這一“價值悖論”來展示理論和學說的推進。其中,馬克思經濟學承認價值與價格(交換價值)的不一致,并通過引入使用價值與價值的不同決定因素和度量尺度解釋使用價值與價值之間不一致的現實存在。與此不同,庸俗經濟學則將價值與價格(交換價值)相等同,并用個體性的“主觀效用”取代社會性的“客觀使用價值”而發展出效用價值論,由此“實現”使用價值與價值,以及價值與價格在量關系上的一致性。
當然,即使以效用作為價值的基礎,商品的“效用”與其價格(交換價值)之間似乎依舊存在著量關系上的不一致性。為此,邊際效用學派又進一步以“邊際效用”衡量商品的價值,由此宣稱對“價值悖論”的圓滿解決。果真如此嗎?就此而言,邊際效用價值論面臨著一個根本性挑戰:一個商品的效用怎么會隨著它的數量而變動(遞減)?其邏輯是,商品的效用來自其屬性,從而在被使用之前就已經客觀存在了。為之提供更為合理的解釋是:呈現變動的不是商品客觀存在的“功效”或“使用價值”,而是這個“功效”或“使用價值”得以實現的程度。其原因就在于:第一,商品的價值根本上就取決于其使用價值,無論從個體角度還是社會角度的理解都是如此。顯然,這支持了李嘉圖、馬克思等人的觀點——使用價值是價值的物質承擔者。人們通常就是根據商品所具有的使用價值(即有用性)而賦予它相應的價值。第二,隨著商品變得稀少,其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通常就會變大,因為它會被認識和利用能力更大的人用于更為重要的場合;相反,隨著商品逐漸增多,它就會被用于滿足程度較低的場合,由此也就導致其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變小。這樣,基于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就可以為“物品的價值取決于稀少性”這一論斷提供有效解釋。①同時,隨著商品數量的稀少,商品還會滋生出炫耀等使用價值,從而使得商品價值得到提高。而且,這一點對個體來說要比對社會更為明顯,其原因是,個體對商品的利用具有顯著的連續變動性,社會的實現程度則依賴社會平均狀況而具有穩定性。
由此也就容易明白,將使用價值與價值割裂開的恰恰是薩伊領銜的庸俗經濟學而不是馬克思經濟學。在庸俗經濟學者看來,“(價值)指的是兩種物品之間的交相存在的一種關系……(而)這種關系就是,在交換中用另一種物品的某一數量所能取得的這一物品的數量”[10],由于使用價值與價值之間在量關系上存在著背反,而以個體性的“主觀效用”替代社會性的“客觀使用價值”解讀產品的“有用性”,可以更好地解決“價值悖論”問題,從而就轉向以“效用”作為價值的基礎。同時,基于本質與現象間的“統一性”原理,庸俗經濟學不僅以主觀的心理效用作為價值的基礎,而且將效用作為交換價值或價格的基礎,進而反過來又以價格顯示人們從中獲得的效用。這樣,在現代主流經濟學的理論體系中,價值、效用和價格就成了同一語,以至于商品的價格也就體現其內在價值。與此不同,馬克思則認識到,不能直截了當地將一般市場交換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因為這僅僅是一個特定歷史過程的產物。由交換所產生的交換價值也就并不必然會反映出真實價值,從而令交換價值和價值在量關系上就會出現背離。
上述分析清楚地表明,“價值悖論”這一命題內含著嚴重的邏輯錯誤:流行的認知混同了價值與交換價值,進而將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之間的背離視為價值與使用價值之間的背離并將這一表象關系稱為“價值悖論”。實際上,交換價值(價格)與價值在量關系上經常發生偏離,而價值與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卻是一致的,從而根本就沒有什么“價值悖論”。既然真實存在的是交換價值與價值(以及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的背離,那么,就需要進一步思考這種背離是如何形成的?關鍵點就在于,要辨識使用價值的屬性,正確認識使用價值客觀性和主觀性的統一。一般地,任何商品都具有客觀的使用價值,這是一回事,而人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認識和利用這種客觀性的使用價值,這又是另一回事。其原因正如前面指出的,任何商品的使用價值都是多維的,它根植于該商品的內在結構及其衍生的各種屬性。但是,這些屬性及其派生出的使用價值并不一定會被人們所(完全)認知和(充分)利用。顯然,商品使用價值被認知和實現的程度往往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由此就產生出具有差異性的即期價值和個體價值。正是由于這種差異性的即期價值和個體價值的現實存在,使用價值和價值在現實中就被蒙上了某種主觀性。這可以看成對應于龐巴維克所講的主觀使用價值或主觀價值:不同市場主體對商品使用價值的認識和利用差異決定了不同的個體價值,而同一時期不同個體價值的匯流和綜合就形成了該時期的社會價值。社會價值實質上體現了特定社會對商品使用價值認知和利用的平均水平,從而呈現出一定的穩定性和“客觀性”,而體現特定主體認知和利用的個體價值卻具有“主觀性”。當這兩種價值在不同商品上表現的程度和比例不同時,就會導致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呈現出某種偏離。
經典的“價值悖論”實質上反映的是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相背離這一社會常態。那么,現實世界中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何以會相背離?這里繼續運用有效勞動價值說展開深層解析。實際上涉及兩個層次:一是商品的市場價格或交換價值根本上取決于價值,而不同時空下的商品價值又取決于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二是商品的市場價格或交換價值還與消費者的購買力有關,而不同層次消費者的購買力存在顯著差異。
傳統勞動價值論將勞動價值建立在所耗費的勞動數量和質量上,尤其是以社會平均熟練程度和強度的勞動支出確定社會價值,從而賦予了價值以客觀性;有效勞動價值說則以可實現的使用價值決定商品價值,而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因時、因地、因人而異,這似乎賦予了價值以某種主觀性。在根本上,有效勞動價值說視域中的商品社會價值也具有客觀性。原因在于,社會價值取決于使用價值的總體實現程度,而后者又由社會整體的認知水平和利用能力決定。顯然,社會整體的認知水平和利用能力體現了所有個體認知水平和利用能力的(加權)平均,這使得使用價值的總體實現程度也就具有相當的穩定性。為了認識商品社會價值的“客觀性”,可以通過克拉克的社會效用價值或維塞爾的自然價值理解。其理由是,一方面,社會效用價值或自然價值包括了所有主體基于不同層面對商品功效的認識和利用,從而也就使得商品的使用價值得到最大程度實現;另一方面,社會效用價值和自然價值避開了邊際效用基于個體心理感受所帶來的因人、因時、因地而異和難以計量的缺陷,從而也就在相當程度上被賦予了“客觀性”。正是基于這兩大特質,社會效用價值說為奧地利學派所接受,并被他們用來反對勞動價值論及其他社會主義學說。
相較于傳統的社會效用價值或自然價值,有效勞動價值說以使用價值的總實現程度界定社會價值,這顯然要更優。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傳統的社會效用價值或自然價值在概念的內涵和計量上都存在著嚴重缺陷。第一,從概念的內涵上講,社會效用價值和自然價值只是以邊際效用進行估計或全部邊際效用的加總,從而根本上是主觀的。為此,龐巴維克就將由邊際效用決定的主觀評價稱為主觀價值,而將一種物品獲得某種客觀成果的力量或能力稱為客觀價值。與此不同,有效勞動價值說則以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替代心理上的主觀邊際效用:使用價值在實現程度上的差異對應了不同的個體價值,而所有實現程度的使用價值加總或匯合就構成了社會價值。第二,從計量上講,克拉克和維塞爾等人用所獲得產品的全部邊際效用之和表示社會效用價值或自然價值的做法缺乏邏輯上的嚴謹性。基本原因是,任何商品都有無限個邊際效用,使用價值也有無限種實現程度,采用加合或加總必然會導致所有商品的自然價值或社會效用價值都趨于無窮大,從而就會失去可比較性,甚至沒有任何意義。這就意味著,無論是自然價值還是社會效用價值,根本上應該體現為各邊際效用或使用價值各個實現程度的匯合而非加合,是平均而非加總。
上述分析也就強化了《勞動價值論與市場機制何以相容——引入使用價值實現程度的解析》[2]一文所提出的論斷:人們賦予一個商品的價值大小根本上取決于他從中所實現的使用價值,無論是個體價值還是社會價值,都與特定主體所實現的使用價值和特定時空社會所實現的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存在一致性。基于“價值根本上決定于使用價值”這一認知,可以深刻理解和審視學說史上的兩個對立學說并有力化解其邏輯缺陷。
正是基于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以及與此對應的相對價值,就可以深刻洞察和認識兩大基本社會經濟現象。第一,一個商品的使用價值在不同時空下的實現程度往往會導致社會價值或個體價值的現實變動,進而就會影響不同時空下的勞動及其他資源的配置。例如,貨幣在早前主要用于交易和支付,阿奎那將貨幣歸屬為消費物,貨幣的轉手是消費物的讓渡,從而也就否定了高利貸乃至利息的合理性。但是,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深入,借貸資金越來越多地用于再生產而非生活消費。此時,貨幣不僅因使用權和所有權出現分離而由消費物轉變為固定物,而且還因被用于生產和再生產時提升了生產力而創造出價值。正因如此,貨幣的使用價值得到了巨大拓展,貨幣的價值也就得以增加,這充分體現在貨幣可以獲得利息收益上。第二,由于不同市場主體對同一商品的使用價值實現程度存在差異,會產生出不同的個體價值,進而出現市場交易并帶來相應的交易剩余。在現實世界中,每個市場主體通常都會以其個體價值為基準,然后根據社會價值進行交易,并希望在交易中獲得盡可能多的價值剩余。如果個體價值高于社會價值,意味著該市場主體對該商品所實現的使用價值高于社會平均實現的使用價值,進而在交易中就可以獲得剩余價值,否則就無利可圖。基于不同市場主體能夠實現的使用價值及其對應的個體價值,就可以解釋為何會出現市場交易,以及市場交易為何帶來價值剩余。顯然,正是市場交易使得根基于個體價值的產品轉化成根基于社會價值的商品,產品向商品的轉化通常就有利于更大程度地實現使用價值。
商品的交換價值(價格)與其使用價值或價值在量關系上之所以會出現常態性背離,更為直接的社會原因在于:盡管人們賦予一個商品的價值大小取決于使用價值,但人們愿意支付的價格或交換價值卻并不僅僅決定于其從中所實現的使用價值,而是會受到購買力等眾多社會性因素的影響。對此,維塞爾[6]109做了清楚的說明:“自然價值是形成交換價值的一個因素。但是,自然價值并非簡單地、徹底地加入到交換價值里面去。自然價值一方面受到人類的缺陷,受差誤、欺騙、強制、機遇等等的干擾,另一方面又受社會的現行制度、私有財產的存在和貧富之間的差別等等的干擾——由于后者的緣故,又有第二種因素,也就是購買力,混進交換價值的形成里面去。”維塞爾認為,商品的交換價值受到效用和購買力共同決定。維塞爾的這一分析思維完全可以契入有效勞動價值說中,只需要用根基于客觀性的個體使用價值來代替具有主觀性的心理效用就可以了。
引入購買力因素后就可以發現,即使兩人對某商品的使用價值具有相同程度的認知和利用,并由此帶來相同的個體價值,兩人愿意為此商品支付的價格往往也會不同,即具有相同現實價值的商品會因購買者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交換價值。一般地,富人的購買力較高,相應地,富人所需求的奢侈品在市場上的交換價值通常就會高于其(自然)價值;窮人所需求的必需品尤其是低檔品則相反。這意味著,通過引入購買力因素的分析,不僅可以理解“商品的市場價格和交換價值與其使用價值和價值之間相背離”在現代社會的常態性存在,而且還可以清楚地洞察不同商品的交換價值與其價值之間相背離的方向。于是,“使用價值似乎不高的鉆石卻具有很高交換價值”這一現實就可以得到非常合乎邏輯的理論解釋。但是,經濟學至今卻錯誤地稱之為“價值悖論”。
結合使用價值的可實現程度和購買力因素,還可以全面認識一些古董的價格為何如此高昂,而這歷來被視為勞動價值論解釋不及之處。有效勞動價值說提供的主要解釋是:一是古董的數量非常少,其使用價值得到實現的程度就非常高,從而也就對應著很高的(個體或社會)價值;二是古董主要為少數極富之人所需求,而這些極富之人具有極高的購買力,從而其交換價值遠高于其(自然)價值;三是流傳至今的古董在原物件之上注入了人類的保護勞動,而且古董流傳的時間越長所注入的保護勞動就越多,這就為古董增添了新的屬性并擁有了新的使用價值,以至于相似形態的物體在現代與過去已經不再是同一物體。事實上,張伯倫就以產品差異提出壟斷競爭理論,產品差異的形成主要有兩個特質:一是產品本身某種特質的改變,如質量、式樣及包裝等;二是售賣條件的差異,如位置、經營方式、信譽等。正是由于存在產品差異,產生出不同的使用價值,進而也就不再是同一商品。正因如此,以前只有儲物功能的陶罐,在現代社會就有了考古和鑒賞的使用價值,甚至還為富人贏得炫耀的功效,這些都大大提升它的個體價值或社會價值。
既然引發交換價值(價格)與使用價值及價值在量關系上相背離的關鍵因素是購買力,那么就需要進一步思考:購買力是如何影響交換價值的?在根本上,這可以從貨幣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上加以說明。一般地,人們持有貨幣的主要目的是換取其需要的商品,即貨幣使用價值體現為其獲取其他商品的能力,當單位貨幣所換取的商品種類和數量出現不同時,貨幣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也就存在差異。就此而言,一個人所持有的貨幣數量越少,通常會將貨幣用于交換那些重要性越高的商品,這意味著,貨幣使用價值得到了更高程度的實現;相反,隨著一個人所持有貨幣數量的增加,貨幣就會用于交換那些重要性逐漸降低的商品,進而也就使得貨幣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越來越低。由此邏輯可知,富人對其所擁有貨幣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通常較低,單位貨幣的個體價值對富人來說通常較小,因而富人對某些商品所愿意支付的貨幣就更多。這里區分了貨幣的社會價值和個體價值:個體價值體現為每個主體運用貨幣的購買力,社會價值體現為不同主體貨幣購買力的加權。事實上,米塞斯就指出,所有的定價都是個人做出的,如一美元的購買力是它能購買許許多多的異質商品,如三盒口香糖、一雙襪子、兩瓶汽水等;相應地,價格也必須與某一商品的特殊用途相聯系,而不能與其技術屬性相聯系,如分別位于兩地的具有相同技術性質的房子的售價將是不同的。這樣,米塞斯就將貨幣價值與個人的意向和主觀評價聯系起來,這種主觀評價主要體現在購買力上,因而購買力就是個人的主觀使用價值。也就是說,貨幣的購買力根本上取決于貨幣單位的可用數量和消費者對貨幣需求的迫切程度。顯然,考慮到需求對使用價值實現程度的影響,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使用價值往往會呈現出某種主觀性,進而對應著具有可變性的(個別或社會)價值。
上述分析清楚地表明,商品的使用價值與其交換價值(價格)在量關系上之所以會出現背離,完全可以用兩者的影響因素不同而得到清楚且合理的解釋。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在量關系上所呈現的差異和背離,體現為自然價值與交換價值的脫節,更深層次的原因則體現了實然與應然之間,以及現象與本質之間的背離。①更不要說,一個物品的交換價值只有經歷交換過程才能得到體現,否則就只有使用價值和價值。例如,女性的家務勞動長期以來就只有使用價值而沒有交換價值。盡管這一認知最早是奧地利學派先驅維塞爾提出的,但包括現代奧地利學派在內的新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卻普遍認為,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之間并沒有矛盾。例如,按照新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的理解,面包的交換價值之所以比鉆石低,是因為可獲得的面包數量比鉆石大得多,在此情形下,對市場主體來說,每條面包就沒有每克拉鉆石“有用”[11]。問題是,這一解答仍然面臨著兩大挑戰:第一,究竟多少條面包才能抵得上一克拉鉆石的“有用”?第二,市場交換所依據的難道不是社會價值而是(邊際層面的)個體價值?(邊際)效用價值論對現實價格的認知和解釋顯然不比勞動價值論更高明,而是恰恰相反。對此,可以從如下三個方面加以說明:第一,使用價值賦予了“有用性”以客觀內容,由此就揭示出價值的實質;相反,效用卻停留在“有用性”的表象感覺上,而沒有進一步探究效用本身的來源[12]。第二,通過引入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及其帶來的個體價值,勞動價值論為市場交易夯實了“客觀性”的社會基礎,進而還可以從交易所帶來的價值剩余中認識勞動配置問題。第三,基于社會角度審視一項活動或產品時還嵌入了規范性內容,這種規范性不僅有助于識別一項勞動的社會意義,而且也有助于優化社會勞動的配置。
引入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后可以發現,隨著商品數量的增加,人們通常會將其用于越來越次要的用途。這就意味著,該商品的平均利用度趨于下降,或商品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下降,由此所對應的價值也就趨于下降。顯然,這似乎呼應了邊際效用價值論的看法:商品的價值由稀少性決定。既然如此,有效勞動價值說與效用價值論之間還有何差別?為何不直接采用邊際革命之后興起的效用價值或邊際效用價值論呢?這就涉及物品的有用性且衡量其價值所存在的缺陷。
首先,效用價值論缺乏堅實的“實在”基礎。這里的“實在”不是指有形的物質結構,而是“實存”之意。一般地,傳統勞動價值論將使用價值作為衡量某物品是否適合個人需要,以及是否具有價值的客觀標準。但是,這一做法面臨這樣的問題:不同個體的需要差異似乎變得越來越大,一個物品滿足了A的需要卻并不一定會滿足B的需要。為此,自邊際革命以降,大多數經濟學者就拋棄“使用價值”一詞而采用從個體角度定義的“效用”概念。在很大程度上,這也預示著有效勞動價值說和效用價值論所依賴的“物質”基礎存在著根本性差異:一是使用價值,另一個是效用。其中,使用價值根基于物品這一客體的維度,反映了物品對欲望或愿望起作用的固有能力,這種能力是實實在在的且對所有人的這種欲望或愿望都適用。在這個意義上,勞動價值決定就被看作是一個客觀的社會過程。與此不同,效用則根基于作為消費者的主體這一視角,反映出主體所領略到的心理感受,這種感受往往并不真實且隨時變動。在這個意義上,效用價值決定就被看作是個人的消費過程。可以從兩個方面對有效勞動價值說和效用價值論進行比較:一是從產品價值的質的規定上看,有效勞動價值說以社會性的使用價值為基礎,效用價值論則以個體性的心理效用為基礎;二是從產品價值的量的規定上看,有效勞動價值說是以客觀的勞動成本為基礎,效用價值論則是以主觀的心理成本為基礎。物品的使用價值是以凝結勞動為基礎,從而體現了供給一面;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則預示著真實的“有用性”大小,從而體現了需求一面。這樣,以使用價值為基礎的有效勞動價值說就體現了供給和需求的統一。與此不同,以效用為基礎的效用價值論至多體現了消費者的需求這一層面,從而也就缺乏確定性和客觀性。
其次,效用價值論無法界分勞動的社會性質。在有效勞動價值說中,商品的使用價值之所以在不同時空對應著不同的個體價值和社會價值并由此展示出某種主觀性,這根源于使用價值因人、因地、因時而異的實現程度,這又源于人們對商品使用價值的認識水平和利用能力所具有的有限性。同時,也必須清楚,盡管商品屬性及其派生的使用價值在不同時空下并沒有得到充分的或同等程度的認識和利用,但由商品屬性所決定的使用價值依然客觀地存在著并且是確定的。與此不同,在效用價值論中,效用的主觀性根源于因人、因地、因時而異的心理體驗,進而基于個體滿足感著手而體現為個體價值。但是,由于這種個體價值源于虛幻和瞬息變動的感受,從而通常難以進行確切的度量,進而也就無法對不同勞動進行性質界分。基于使用價值的維度,判斷一個活動是工作還是休閑的基本標準就在于:它帶給人們的效用是滿足真實需要的還是虛幻的心理感受,如果效用體現出真實需要的滿足,那么,它就是具有客觀性的功效或使用價值,帶來這種效用的活動也就是生產性的工作,否則就只是消費性的休閑。事實上,盡管不少商品的功效(使用價值)主要體現為精神層面的享受,如古董、書籍、教育、舞蹈等,但按照使用價值維度的理解,這些精神性功效也是客觀的,而不是體現為一時心理欲望。例如,成化雞缸杯在明代只是皇帝作為酒杯使用,但在現代社會卻被賦予更大的精神性功效,包括考古、藝術、人文以及炫耀等。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這些精神層面的潛在使用價值被開發出來并得到凸顯,相關產品的社會價值及其實現程度也就大大提高了。
再次,效用價值論混同了精神性功效和心理效用的不同性質。現代主流經濟學傾向于從心理層面強調效用主觀性的基本原因或依據就在于,社會財富既包括物品也包括服務,而服務等提供的效用體現在心理層面,從而就具有強烈的主觀性。進一步地,現代主流經濟學還將所有物品賦予人們的“痛苦與愉快”體驗都視為主觀效用。果真如此嗎?即使就服務所帶來的心理層面的非物質效用或使用價值而言,根本上也是客觀的。例如,一個商品推銷員向消費者介紹產品的功能和用途,這個服務所提供的使用價值也是客觀的,消費者可以憑借它購買自己所需要的產品。就此而言,如果一個騙子推銷員將一個偽劣產品吹噓成可以延年益壽,消費者因此產生了心理上的效用并購買了它。但是,這個產品因為缺乏客觀性的使用價值而并不具有真實價值,因而這個騙子的“服務”也就不具有價值。事實上,當這個消費者后來通過其他途徑獲知上當受騙之后通常都會表現出上當懊惱之意,以至于通常會扔掉曾以高價購買的這個商品,甚至還會去找那個騙子推銷員進行索賠維權。
由此就可以反思現代經濟學的效用價值論:如果僅僅因為消費者購買這個產品時曾產生很高的心理效用而認定該產品具有與消費者購買價格相當的價值,那這豈非意味著這個騙子推銷者的行為是生產性的?而且,即使這個消費者一直不知道自己受騙而長期“享受”著這個產品,這個產品依然不具有真實的價值。就此而言,我們可以深刻領悟門格爾[13]的洞見:一個“有用的東西”要成為財貨必須具有使它有能力引起與欲望滿足間因果聯系的各種特性,如果不存在客觀的因果關聯,即使對應著人們的某些欲望也不是財貨。不過,在現實世界中,對于人類欲望的滿足并無因果關系的一些物品往往卻會被人們當作財貨來處理,究其原因,“或者是由于事實上不屬于這些物的屬性與作用,被人錯誤地認為是屬于這些物所固有的;或者是由于事實上并不存在的人類欲望,被人錯誤地認為存在”。也就是說,現實世界中不少被認為是財貨的東西實質上是虛假財貨。例如,騙子推銷員所推銷的“產品”就是虛假財貨,相應地,騙子欺騙行為自然也就不應該被視為生產性勞動。這說明,我們不能把特定時期產生出的心理感受視為商品的效用,至多是“虛假效用”。假如在一個商場導購員的勸說下,我購買了一套正在促銷的組合家具,但運送到家進行組裝時才發現它與我預留的位置不相匹配。那么,這個組合家具對我而言究竟有多大價值呢?顯然,它不是取決于我在商場購買家具時的心理效用,而是取決于我對其功效(使用價值)的實際利用。如果預留位置太小而組合家具根本放不下去,在不能退貨的情況下,我就只能把它送人或廉價處理。這就意味著,我花了錢買了對自己并無多大價值的東西。
最后,效用價值論也無法揭示市場價格的形成機理。現代主流經濟學傾向于以效用價值論取代勞動價值論解釋市場經濟現象和行為,但由于這種效用被賦予了強烈的心理主觀性而缺乏堅實基礎,從而根本上又不能用來確定商品的(均衡)價格。例如,無法基于效用理論來確定一個商品的需求曲線是D而不是與其形成左右平移關系的D′。正是基于這一原因,現代主流經濟學對待“效用”的態度通常就是存而不用,以至于根本上就沒有價值論而只有價格論。面對這一局面,阿爾欽曾辯護:價格是由什么決定的遠不如價格能決定什么來得重要[14]94。更進一步地,鑒于現代主流經濟學中的“效用”一詞本身只是體現心理感覺而根本不具有實在性,張五常[14]114主張廢除效用理論而代之以“可驗證”的需求定律,不是根據邊際效用曲線推導出需求曲線,而是直接從經驗層面根據需求對價格的反應描述需求曲線。但是,這一思路也隱含著問題:由于失去了分析邏輯的起點和基礎,對市場需求及市場價格的認知也就喪失了理論的學理性;相反,基于經驗觀察和描述所獲得的只是定律,并且這些定律也因為社會經濟現象的多變而具有不穩定性。
同時,效用的心理主觀性還使得效用價值論面臨這一問題:市場主體在市場交易時所遵循的根本上不是個體價值原則而是社會價值原則,從而就必須尋找社會價值的“客觀”基礎。例如,家庭A對某一學區房的個體價值是500萬元,而家庭B對某一學區房的個體價值是1 000萬元,那么,家庭B會按照個體價值而以1 000萬元的價格買下這個房屋嗎?顯然不會。通常地,家庭B會先查看正常的市場價格(市場交換價值),然后據此錨定值出價,由此可以最大限度地獲得交易剩余(個體價值減去市場交換價值)。由此進一步思考:家庭A和家庭B為何會對同一房屋支付不同的價格呢?原因顯然不只是出于簡單的個人喜好,而更主要在于他們對該房屋使用價值的利用程度存在差異,如家庭B恰好有適齡子女需要就讀附近學校。基于這一邏輯,就可以理解:一個家庭的小孩越多,購買學區房的意愿通常越強烈,因為這個房產所附帶的學區位置這一使用價值能夠得到更為充分的實現;相反,那些沒有小孩的家庭則通常不會購買學區房,因為無法使用該房產所附帶的學區位置這一使用價值。盡管使用價值因實現程度的不同和效用因心理意識的差異都呈現出明顯的主觀性,但“效用”概念遠不如“使用價值”概念具有可操作性:可以通過分析一個人的認知水平和使用條件知曉他對一件商品的個體使用價值,卻難以洞察他對該商品的心理效用水平。究其原因,使用價值根基于客觀的功效基礎,效用則依賴于捉摸不定的心理活動。
上述逐層分析清楚地表明,流行的效用價值論嵌入了深深的主觀性謬誤。由此可以得到兩點基本認識。第一,決定價值的不是虛無的心理效用而是可實現的客觀功效(使用價值)。即使那些功效(使用價值)主要體現為精神性享受的商品也是如此,盡管這種精神性功效的實現程度通常也是因人而異的。例如,消費者受海報影響買了電影票,觀看后才發現沒有意思而覺得后悔。那么,這場電影對消費者的價值等于之前購買電影票時所支付的價格嗎?顯然不是,因為它并沒有給消費者帶來預期的使用價值。由此就可以更好地認識薩伊的觀點。薩伊認為,人們不能創造物質,而只能將物質變成不同的形態或模式,從而更充分地滿足人們的需要或欲望。在這個層面上,價值就取決于效用,創造效用也就創造了財富。如果這里的效用是指客觀的“功效”或“使用價值”,那么薩伊的認知就是正確的。但是,如果這里的效用是指心理層面的“效用”,那么薩伊的認知就是錯誤的。究其原因,物質形態或模式的改變是客觀存在的,由此賦予的“功效”或“使用價值”也就必然具有客觀性。①實際上,根基于心理體驗的效用是邊際效用學派學者提出的,而早期學者關注和分析的效用大體上指的是使用價值。當然,盡管價值根本上取決于客觀的使用價值,但由信息誤導等帶來的心理效用也會影響商品的需求,由此就會導致商品的市場價格偏離其價值。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心理效用當成價值的基礎,從而完全混同價格與價值。第二,以客觀功效為基礎的使用價值和使用價值不同實現程度所呈現的主觀性,取代基于心理感受的效用及其臆想的主觀性,更有利于認識市場價格的形成及其變動。例如,天然鉆石和人造鉆石都提供“美”(絢麗)的功效,但兩者的價格為何相差如此之大?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天然鉆石還能提供象征身份或炫耀等精神性功效。例如,具有高購買力的富人之所以比窮人更愿意購買天然鉆石,因為天然鉆石更能體現他的身份,從而他對天然鉆石能夠實現更大的使用價值。
有關商品價值的認知有兩大基本理論:勞動價值論和效用價值論。如何對這兩大價值理論進行取舍呢?馬克思認為,商品是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價格)和價值的物質體現,如果不理解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也就無法解釋價值[15]。然而,學術界對使用價值在本質上的客觀性與在表象上的主觀性及其內在統一性至今都缺乏深層認知,以至于長期都被所謂的“價值悖論”困擾。正是在這種情勢下,邊際效用價值論開始流行,因為那些認可或信奉自由市場競爭的主流學說和流派不可能接受與自由市場競爭相背離的(勞動)價值理論。問題是邊際效用價值論所依賴的效用由于根基于心理感受而具有不確定性,從而也就根本無法為商品價值確立客觀基礎,難以從學理上為價值夯實邏輯基礎,以至于現代經濟學者也就不再從學理上闡述和完善效用價值論,而轉向從經驗層面闡述需求定理。盡管現代主流經濟學號稱以效用價值論為基礎,但實質上只有價格論而沒有價值論,并且主要用于揭示價格變動對供求的影響而不能通過供求確定商品(均衡)價格。
這里涉及的根本性問題在于:有用性或使用價值究竟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這有兩種基本認知:一是勞動價值論及由此派生出的生產要素價值論將“有用性”視為客觀的,從而使用了強調客觀性含義的“使用價值”一詞;二是邊際效用學派及其他一些學者傾向于將“有用性”視為一種心理層面的體驗或獲得,從而使用了主觀性濃厚的“效用”一詞并發展出了效用價值論。關于有用性的主客觀之辯,可以從兩個層次著手:一是與商品屬性相聯系的客觀性,以及與不同時空和主體的實現程度差異相聯系的主觀性;二是由有用性的不同實現程度所表現的主觀性,以及由心理感受所滋生的主觀性。事實上,任何實體都內含了矛盾性,其外在的主觀性根本上應該用事實特別是社會事實解釋,其內在的客觀性通過不同主體的認識又會呈現出主觀性。就此而言,基于實現程度的使用價值就在第一個層次上實現了客觀性和主觀性的統一,無論在學理上還是在實踐意義上都優于在心理感受層面體現出的主觀性“效用”。
由此也就可以看到有效勞動價值說在理論上的推進:不同于效用價值論,有效勞動價值說既承認價值是對人類所獲滿足的商品“有用性”(即財富)的度量,又認定這個“有用性”根本上不是指心理層面的效用而是客觀的使用價值。正是引入了使用價值的實現程度,有效勞動價值說就可以基于使用價值的不同實現程度解釋不同的個體價值和社會價值。這樣,有效勞動價值說不僅將價值與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對應起來,而且可以解釋價值與使用價值因不同時空下的差異而呈現的主觀性。由此,有效勞動價值說不僅實現了勞動價值論與市場經濟的結合,而且還有力地化解“價值悖論”、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的背離等經典疑難問題。此外,正是由于價值與使用價值在量關系上存在一致性,生產率提升和價值創造就與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呈現出正向聯結,由此就克服了傳統勞動價值理論中價值無法度量社會財富增長,以致勞動生產率提升與價值創造相背反的困惑[16]。
總之,無論是在學理上還是在實踐意義上,基于不同實現程度的使用價值一詞都要優于偏重心理感受的效用一詞,建基其上的有效勞動價值說自然也就優于流行的效用價值論。事實上,盡管現代主流經濟學宣稱效用價值論比勞動價值論更符合常識,但這種常識只是源自心理感受,從而根本上是虛幻的。這就如地球中心說似乎比太陽中心說更符合常識一樣,因為太陽從東方升起并從西方降落似乎恰恰印證了人們的感知,但這種感知終究是表象,一旦人們了解到表象背后的實質后,最終就會接受似乎不符合常識的太陽中心說。基于同樣的邏輯,正因為效用價值論所基于的效用是虛幻的,是不可度量的,以至于效用理論已經被“可驗證”的需求定理所替代。由此,效用價值論實際上已經沒有了價值說,而有效勞動價值說顯然為之提供了更為實在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