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昊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人臣無私交”是古代中國一項傳統的禮制原則,用以維系君主統治,防范人臣私相授受。14 世紀末葉,中國大陸與朝鮮半島先后發生了元明嬗代、麗鮮交替的政治變動。該時期朝鮮與明藩王間有多次私下交往,這是其他歷史時期比較少見的現象。明初中朝關系史,研究成果甚多。①關于明初中朝兩國使臣往來的研究尤為眾多,如高艷林《明代中朝使臣往來研究》(《南開學報》2005年第5 期)、屈廣燕《元明嬗代之際中朝政治關系變遷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等。韓國方面對于麗末鮮初之際中朝關系的研究亦較為豐富,如[韓]樸元熇《明初朝鮮關系史研究》(一潮閣,2002 年版)、[韓]金順子《韓國中世韓中關系史》(慧眼出版社,2007 年版)等。也有關注到朝鮮交通明藩王現象者,將其視為朝鮮開國之初擴大交通對象與范圍,以改善兩國緊張關系的手段。②葉泉宏:《明代前期中韓國交之研究(1368—1488)》,臺灣商務印書館,1991 年版,第55 頁;范永聰:《事大與保國——元明之際的中韓關系》,香港教育圖書公司,2009 年版,第174、198—199 頁。此觀點尚有完善必要。筆者從“人臣無私交”理念入手,在前賢基礎上重新討論洪武時期朝鮮與明藩王的交往,力求豐富對明代中朝宗藩關系的了解。不周之處,祈請方家教正。
在傳統中國儒家禮制體系中,“人臣無私交”是一項至關重要的政治原則,備受重視。在文獻中,“私交”還以“外交”“私通”表述,均指未獲君主授權的臣子往來。③中國古人所指的“外交”并非現代意義上國家在國際關系上的活動,“外”往往用于表示空間距離,“外交”也常與“私交”“私通”等概念混合?!抖Y記·郊特牲》稱:“為人臣者無外交,不敢貳君也?!雹埽h)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卷25《郊特牲》,見(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3135 頁?!洞呵锕攘簜鳌费裕骸板緝戎T侯,非有天子之命,不得出會諸侯。不正其外交,故弗與朝也。”⑤(清)柯劭忞:《春秋谷梁傳注》卷1《隱公第一·元年》,中華書局,2020 年版,第6—7 頁。宋儒程顥亦認為:“知人臣義無私交,則不忍為阿黨之計?!雹蓿ㄋ危┏填棥⒊填U:《二程集·文集》卷1《明道先生文一·表疏·辭京西提刑奏狀》,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458 頁。這揭示出天子是中華世界的唯一統治者,臣民必須效忠天子。無天子之命,人臣不得私自交往。一旦發生,會被懷疑背離君主、陰有二心。如若人臣私交泛濫,會造成阿黨比周,危及統治??傊沤^私交是維系王朝穩定的重要一環。
先秦時期,“人臣私交”多指周天子直臣私交諸侯,也指諸侯國臣子與他國私相往來。大一統王朝建立后,其含義更為豐富,包括:1.外廷朝臣間的私自往來;2.內廷皇子、妃嬪、宮人、宦官與外廷朝臣間的私自往來;3.各內藩(如漢、晉、明所封藩王)、外藩(如朝鮮、安南等藩屬國)之間及其同中原王朝臣子的暗自交往。
“人臣無私交”在古代文獻中比比皆是。秦趙邯鄲之戰時,魏國派辛垣衍游說趙國尊秦為帝。齊人魯仲連奉平原君命化解帝秦之策。辛垣衍身為客將軍,且負出使重任,起初以“衍,人臣也,使事有職”①(漢)司馬遷:《史記》卷83《魯仲連鄒陽列傳》,中華書局,2014 年版,第2983 頁。,不愿冒私交風險與魯仲連相見。漢武帝時,侍中莊助與淮南王劉安私交甚篤?;茨贤跖褋y后,廷尉張湯認為,莊助乃天子近臣,卻熱衷私交諸侯,不可不治罪,莊助遂被棄市。②(漢)班固:《漢書》卷64 上《嚴助》,中華書局,1962 年版,第2790 頁。東漢建武年間,太子劉莊、山陽王劉荊欲聘請大儒鄭眾,鄭眾認為“太子儲君,無外交之義,漢有舊防,蕃王不宜私通賓客”③(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36《鄭眾》,中華書局,1965 年版,第1224 頁。,予以嚴詞拒絕。三國時期,賈詡自以非曹操舊部,懼怕猜疑,?!瓣H門自守,退無私交”④(晉)陳壽:《三國志》卷10《魏書十·賈詡》,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331 頁。以避嫌。宋理宗時,權奸丁大全欲結好董槐,槐以“吾聞人臣無私交,吾惟事上,不敢私結約”⑤(元)脫脫等:《宋史》卷414《董槐》,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12432 頁?;貞?,丁大全只得作罷。可見,無論是為保護身家性命,還是恪守儒家禮制,盡職公事而無私下往來,皆是士大夫普遍追求的政治守則。
然而,“人臣無私交”這一政治理念,本身便帶有含糊性與操作的困難性。何種程度可被視為違反“私交”?人臣之私的界限又在哪里?均無明確規定。完全杜絕人臣間往來亦是空中樓閣,不具備現實操作性。職是之故,“人臣無私交”理念雖為歷代所推重,但在現實政治中卻常被無視,歷史上結黨營私、黨同伐異,即如漢代宦官專權、唐代牛李黨爭、宋代新舊黨爭等,屢見不鮮。
朱元璋稱帝之后,對“人臣無私交”極為在意,屢興大獄,打擊朝臣結黨營私。洪武六年(高麗恭愍王二十二年,1373),高麗恭愍王遣大護軍金甲雨貢馬于明朝,因貢馬剩余一匹,甲雨意圖私獻皇太子朱標,未果,遂在萊州賣掉。⑥[朝鮮王朝]崔世珍編:《吏文》卷2《金甲雨盜賣馬罪名咨》,見[日]末松保和編:《訓讀吏文》,朝鮮印刷株式會社,1942 年版,第32—41 頁。甲雨企圖私獻貢馬于前,又暗自售賣于后,令朱元璋深惡痛絕,怒而終止高麗朝貢。恭愍王只好將其以“僭行獻禮,盜賣貢馬,虛誑朝廷”⑦[朝鮮王朝]崔世珍編:《吏文》卷2《金甲雨盜賣馬罪名咨》,見[日]末松保和編:《訓讀吏文》,朝鮮印刷株式會社,1942 年版,第37 頁。罪名處死。此事令朱元璋質疑高麗的事大誠意,道:“春秋之法,人臣無私交。王之使者越風濤之險以奉貢獻,而又挾私以行詐,此果以小事大之禮乎!”⑧《明太祖實錄》卷85,洪武六年十月辛巳,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1519—1520 頁。言辭之間,滿含責備。
與此同時,由于明都城在南京,遼東距京師天高地遠,遼東邊將在與高麗的交往中,常常謀取私利。遼東都指揮使梅義曾向高麗義州千戶曹桂龍直言:“我于爾國事,每盡心行之,爾國何不致謝耶?”⑨[朝鮮王朝]鄭麟趾等:《高麗史》卷104《金九容傳》,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3193 頁。明目張膽,公開索謝。洪武十七年(高麗禑王十年,1384),高麗遂派遣金九容為行禮使,“奉書兼赍白金百兩、細苧、麻布各五十匹”⑩[朝鮮王朝]鄭麟趾等:《高麗史》卷104《金九容傳》,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3193 頁。,以答謝梅義。遼東總兵潘敬、葉旺獲悉此事,當即責備梅義道:“人臣義無私交,何得乃爾!”①[朝鮮王朝]鄭麟趾等:《高麗史》卷104《金九容傳》,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3193 頁。梅義無法,只得將金九容送往南京,最終金九容病歿于流放大理衛途中。該事件充分說明恪守“人臣無私交”原則實乃明臣共識。送禮的朝鮮使臣被重罰,而索禮者卻毫發無損,雖然不公,卻說明“人臣無私交”原則內外如一,高麗(朝鮮)亦必須遵守,不得越界。
綜上,“人臣無私交”是一項傳統儒家禮制原則。為防止朝臣結黨營私,中國皇帝屢屢強調其意義,臣子也將其視為禁區。然而,在現實政治中,卻屢屢出現違背該原則的行為。盡管明太祖對人臣私交頗為忌憚,嚴加管控,甚至屢興大獄,亦難以杜絕。當時,高麗使臣與遼東邊將之間保持交往,而在李成桂建立新朝后,又產生新的不確定性因素,朝鮮使臣竟然頻繁與部分明藩王交往,更值得重視。
洪武時期,明太祖先后將子侄二十四人分封為藩王。其中,遼、寧、燕、谷、代、晉、秦、慶、肅九位塞王,主要鎮守北部邊防。他們軍力雄厚,“護衛甲士少者三千人,多者至萬九千人”②(清)張廷玉等:《明史》卷116《諸王一》,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3557 頁。。然而明太祖對藩王并非完全信賴,《皇明祖訓》明確指出:“雖親信如骨肉,朝夕相見,猶當警備于心,寧有備而無用。”③(明)朱元璋:《皇明祖訓·祖訓首章》,見毛佩琦、張德信編:《洪武御制全書》,黃山書社,1995 年版,第391 頁。明太祖亦明確規定:藩王“不許延攬交結奔競佞巧智謀之士,亦不許接受上書陳言”④(明)申時行等:《明會典》卷160《律例一》,中華書局,1989 年版,第824 頁。,“不許擅自招集外人,凌辱官府,擾害百姓,擅作威福,打死人命,受人役獻地土,進送女子及強取人財物,占人妻妾,收留有孕婦女,以致生育不明,冒亂宗枝及蓄養術士,招尤惹釁,無故出城邊外”⑤(明)申時行等:《明會典》卷57《王國禮三》,中華書局,1989 年版,第360 頁。。如此種種皆告不可,遑論與周邊屬國私自交往。然而正是在洪武時期,卻多次出現朝鮮王室與明藩王發生交往的事件,若為明太祖所知曉,就將為兩國關系蒙上陰影。
洪武改元后,高麗恭愍王奉表臣服,兩國結成宗藩關系。洪武七年(高麗恭愍王二十三年,1374)恭愍王被弒,其子王禑繼位,高麗親元派復起。三年后廢棄洪武正朔,改行北元宣光年號。洪武二十一年(高麗禑王十四年,1388),鐵嶺衛之爭起,李成桂從威化島回師,才避免了刀兵相見。李成桂掌權后,先后擁立昌王、恭讓王,隨即奪取高麗王位,建立李氏朝鮮。無可否認,“太祖時期和明王朝的矛盾事實上繼承了高麗時期兩國外交上的矛盾”⑥[韓]東北亞歷史財團韓國外交史編纂委員會編:《韓國的對外關系與外交史·朝鮮篇》,東北亞歷史財團,2018 年版,第111 頁。。但李成桂擅自廢立及自立的行為,明太祖斥之為背棄人倫禮義而心生不滿,隨之發生了如“生釁侮謾”“表箋事件”等一系列外交爭端。明太祖遂以“自為聲教”為借口,拒絕頒給朝鮮印信誥命,雙方關系長期緊張,難有實質性突破。
洪武末葉,明太祖獲悉朝鮮招誘女真人潛渡鴨綠江,遂予以嚴重警告:“盡改前過,朕亦將容爾自為聲教,以安夷人。若重違天道,則罰及爾身,不可悔。”⑦《明太祖實錄》卷228,洪武二十六年六月壬辰,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3326 頁。此外,他還敕令武定侯郭英整備邊務,加強對朝鮮動向的警戒。⑧《明太祖實錄》卷238,洪武二十八年四月辛未,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3468 頁。洪武三十年(朝鮮太祖六年,1397),諭中軍都督僉事陳信等人:
高麗地界遼左,其國君臣畏威而不懷德。此以誠撫,彼以詐應。此以仁義待之,彼以譎詐來從……此夷不出則已,使其一出,必有十萬之眾。定遼境土,與之相接。宜陰戒斥堠,以防其詐。凡事有備,庶不失機。⑨《明太祖實錄》卷253,洪武三十年五月己巳,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3652 頁。
洪武三十一年(朝鮮太祖七年,1398),五軍都督府及兵部欲以“疊生釁隙”為由對朝鮮訴諸武力,但明太祖卻否決了這一提議。①《明太祖實錄》卷257,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庚辰,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3709—3711 頁。朝鮮對明太祖的武力恐嚇表示不滿,李成桂放言:“帝以兵甲眾多,政刑嚴峻,遂有天下。然以殺戮過當,元勛碩輔,多不保全,而乃屢責我小邦,誅求無厭。今又責我以非罪,而脅我以動兵,是何異恐喝小兒哉!”②《朝鮮太祖實錄》卷3,太祖二年五月己巳,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43 頁。以鄭道傳、南誾為代表的強硬派則一直在暗中推進遼東攻伐。
明初中朝關系雖然緊張,朝鮮卻想方設法尋求同明朝藩王交往。朝鮮所交往的藩王,有秦、燕、遼、寧、齊等王。從地理位置上看,他們大多位于遼東、華北一帶,遼王封于廣寧,寧王封于大寧,燕王封于北平,齊王封于青州,與朝鮮接壤或距離很近,且與朝鮮貢道大體重合。即如齊王封地,與朝鮮隔黃海相望,可乘船翩然而至,對朝鮮來說具有重要的軍事戰略價值。與此同時,兩國海陸貢道暢通,往來便利,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明初,由于故元勢力割據遼東,高麗入貢只得經由海路。洪武十八年(高麗禑王十一年,1385)后,高麗被允許由遼東取道渤海入登州登陸朝貢。洪武二十年(高麗禑王十三年,1387)金山之役后,明廷全面掌握遼東地區,次年開通了山海關至遼東的驛道,廣設馬驛,陸路貢道被徹底打通。③關于明代中朝兩國海陸貢道問題,可參看孫衛國《朝鮮入明貢道考》(北京大學韓國學研究中心編:《韓國學論文集》第2 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年版)、《朝鮮入明海上貢道考》(北京大學韓國學研究中心編:《韓國學論文集》第17 輯,遼寧民族出版社,2009 年版)等文。洪武二十二年(高麗昌王元年,1389),權近從陸上來朝,其路線便是“逾鴨綠,渡遼河,以北抵于燕。浮河而南入淮泗,歷徐兗之墟,溯江漢,以達于京師。由淮而北,過齊魯之東,以涉渤?!雹埽鄢r王朝]權近:《陽村集》卷6《奉使錄》,見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7 冊),景仁文化社,1990 年版,第59 頁。。梳理中朝文獻,可以發現幾乎每次交往,都是朝鮮使臣主動拜訪明朝藩王,具體情況,列表如次。
由上表可知,朝鮮(高麗)使臣八次主動拜訪明藩王,其中拜訪燕王五次,遼王、寧王、齊王各一次。朝鮮使臣首次拜訪明朝藩王,是在洪武二十二年(高麗昌王元年,1389)威化島回師不久,新即位昌王亟待明廷認可,遂命權近、尹承順奏請親朝明太祖。權近一行,于七月十五日至十八日宿留北平,與燕王密集互動。十五日,覲見燕王,因太后忌日未與燕王會面,受到奉嗣葉鴻接待。十六日,燕王在承運門會見權近,賜飲食,命葉鴻款待于西園典膳所。十七日,將辭燕府,燕王再賜宴飲。十八日,覲見辭行,逢燕王因先太后明忌入佛寺燒香,燕王再賜飲食。俄而又逢燕王三子“連騎而出”,至佛寺燒香。⑤[朝鮮王朝]權近:《陽村集》卷6《奉使錄》,見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7 冊),景仁文化社,1990 年版,第63—64 頁。此次拜訪,效果良好。權近作詩四首,對燕王的熱情款待表達誠摯感謝,即如“齊居停受禮,翼翼孝思敦”“仁恩醺到骨,大醉發天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①[朝鮮王朝]權近:《陽村集》卷6《奉使錄》,見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編:《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7 冊),景仁文化社,1990 年版,第63—64 頁。
洪武二十三年(高麗恭讓王二年,1390)六月,高麗又派“同知密直司事安叔老,聘于燕王”,燕王略顯謹慎,答書曰:
致意署高麗國事與國人陪臣等:邇以禮物來,安敢易納?古人云“臣子無外交之理”,卻之,必艱人意,故物留使還。謹以狀聞于父皇,以通三韓之意,必命乃報。國人陪臣等審焉。②[朝鮮王朝]鄭麟趾等:《高麗史》卷45《恭讓王一》,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370、1375 頁。
面對朝鮮使臣再度貿然來訪,燕王盡管收下禮物,但也不敢聽之任之,立即報告明太祖。此可見,藩王與外國間私交,的確是政治紅線,燕王不敢輕易觸碰。
洪武二十四年(高麗恭讓王三年,1391)六月,門下贊成事趙浚因賀圣節出使明廷,拜見燕王。③[朝鮮王朝]鄭麟趾等:《高麗史》卷46《恭讓王二》,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389 頁。按《明太祖實錄》記載,趙浚一行于是年九月初一至京師賀節。④《明太祖實錄》卷212,洪武二十四年九月乙酉朔,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3141 頁。“高麗權國事王瑤遣門下贊成事趙俊等、琉球國山南王叔汪英紫氏遣使耶師姑及壽禮給智等,各奉表貢馬及方物,賀天壽圣節”,按,《明太祖實錄》將趙浚之名誤作趙俊。這次拜見極有可能發生在六月至八月間。《朝鮮太宗實錄》在趙浚小傳中稱燕王“傾意待之”,趙浚向使團成員表示“王有大志,其殆不在外藩乎”,暗示他預知日后燕王朱棣不同凡響。⑤《朝鮮太宗實錄》卷9,太宗五年六月辛卯,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329 頁。
洪武二十六年(朝鮮太祖二年,1393)四月,朝鮮“遣前密直使樸原聘遼王府,前密直副使柳云聘寧王府”。⑥《朝鮮太祖實錄》卷3,太祖二年四月庚辰,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42 頁。明太祖知曉此事后,指責李成桂“先遣人遼王、寧王處行禮……一月之后,方才進表謝恩,尊卑之分,故意先后”,李成桂上表辯稱因二王新近之藩且其封地與朝鮮相近,故而前往行禮,“何敢故意先后”。⑦《朝鮮太祖實錄》卷5,太祖三年二月己丑,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55 頁。
洪武二十七年(朝鮮太祖三年,1394),未詳人氏奉使途中拜見齊王。李成桂上明朝的奏本曰:
一款節該:“近遣人至齊王處行禮,所遣之人,假為異詞,自謗彼國,意在覘王動靜。欽此!”前件事理照得,小邦但凡遣使赴京,經由齊府前去,就于齊王殿下行禮。且如其間或有言辭之失,蓋是承差員人之過失,非小國所知。⑧《朝鮮太祖實錄》卷5,太祖三年二月己丑,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55 頁。
盡管使臣身份及與齊王往來的具體情況無從考察,但這段文字仍揭示出不少歷史細節。但凡途經齊王府,朝鮮使臣便會前往拜謁。朱元璋對此深惡痛絕,認為朝鮮使臣乃借拜謁之機,察王動靜。但朝鮮國王辯白,以為“間有言辭之失”,系“承差人員之過失”,非國王能察知,意在推脫責任。但對于明太祖指責“覘王動靜”,則裝作不知,避重就輕。
洪武二十七年(朝鮮太祖三年,1394),靖安君李芳遠、知中樞府事趙胖、參贊門下府事南在拜謁燕王,是頗為重要的一次事件。當年四月,明太祖命李成桂派長男或次男來朝,李成桂遂派第五子李芳遠前來。⑨《朝鮮太祖實錄》卷5,太祖三年四月甲午,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62 頁。李芳遠一行于六月初七出發,九月十八日抵達京師,祝賀圣節。明太祖顯然很高興,諭“自今朝貢進賀免進表”,芳遠對曰:“小邦以小事大之禮,必因進表得達微誠。況正旦、圣節,華夷會同,莫不奉表進賀,難比其余,不敢不進”①《明太祖實錄》卷234,洪武二十七年九月乙卯,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3422—3423 頁。,堅持履行此人臣應有之禮。朝鮮史書聲稱李芳遠“敷奏詳明,帝優禮遣還”②《朝鮮太祖實錄》卷6,太祖三年十一月乙卯,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71 頁。,在圓滿完成使行任務后,于十一月回朝,特意拜訪燕王?!冻r太祖實錄》曰:
殿下過燕府,燕王親見之,旁無衛士,唯一人侍立。溫言禮接甚厚,因使侍立者饋酒食,極豐潔。殿下離燕在道上,燕王乘安轝朝京師,驅馬疾行,殿下下馬見于路側,燕王停駕,亟手開轝帷,溫言良久乃過行。③《朝鮮太祖實錄》卷6,太祖三年十一月乙卯,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71 頁。
李芳遠之拜訪,備受重視。燕王兩次接見,或屏退眾人,或會面于車駕,且皆溫言良久、禮遇甚隆。如此接待早已超出規格,帶有濃厚私人屬性。二人身世頗為相近,同為庶子,均具雄才大略,更先后起兵奪取政權,以致學者懷疑雙方往來帶有政治投資意味。④楊昕:《〈朝天錄〉中的明代中國人形象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年版,第141—142 頁。此外,李芳遠回國后,稱頌燕王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恢廓大度,非久為藩王者也”⑤[朝鮮王朝]徐居正:《筆苑雜記》(卷1),見朝鮮古書刊行會編:《朝鮮群書大系》(第3 輯),朝鮮古書刊行會,1909 年版,第254 頁。,前文提過趙浚曾言:“王有大志,其殆不在外藩乎。”⑥《朝鮮太宗實錄》卷9,太宗五年六月辛卯,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329 頁。這些似乎都是對日后朱棣登上大位極富遠見的預言,但若認為此二人早在數年前已料定燕王必反,證據尚不充足,這“可能是對充滿政治野心的燕王的為人進行一般性觀察的結果,并不是覺察到燕王將來要舉兵的具體動向”⑦[韓]樸元熇:《明“靖難之役”與朝鮮》,見《明史研究》(第1 輯),黃山書社,1991 年版,第234 頁。。另外,上述有關李芳遠預見朱棣不同凡響的記述一出《朝鮮太祖實錄》,一出徐居正《筆苑雜記》?!冻r太祖實錄》纂修之時,朱棣早已稱帝,此言大體上是“事后諸葛”之表現,故不可當真。徐居正《筆苑雜記》亦系后來的文人筆記,乃稗官野史。如上書寫應是朝鮮史家神化李芳遠的刻意夸大,很難作為確證采信。
洪武時期朝鮮最后一次拜謁明藩王,是在洪武二十八年(朝鮮太祖四年,1395)。《朝鮮太祖實錄》在記述金立堅使明時,追記道:
節日使金立堅回自京師……初,計稟使金乙祥道經燕邸,復于上曰:“燕王謂臣曰:‘爾國王何不送馬于我?’”上信之,立堅去時,仍附鞍馬以送,燕王受之以聞。帝曰:“朝鮮王何得私交?”⑧《朝鮮太祖實錄》卷8,太祖四年十一月丙寅,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86 頁。
金立堅于洪武二十八年六月十三日啟程,金乙祥應于此日前傳來索馬信息。金乙祥于洪武二十六年(朝鮮太祖二年,1393)三月、六月、二十八年二月三次出使遼東,又于二十八年七月、洪武三十一年(朝鮮太祖七年,1398)九月赴京師。據此判斷,最近日期當為二十八年二月。金乙祥此行目的是管送遼東逃軍,道經燕邸時拜見燕王,回到朝鮮后,傳達了燕王索馬請求。該事于數月后釀成巨大外交風波。燕王在接受朝鮮節日使金立堅送來的馬匹后,隨即將此事上報于明太祖。明太祖大怒,斥“朝鮮王何得私交”,并將使團成員、朝鮮通事宋希靖及押馬權乙松流放于金齒衛,旋又流放騰沖府。⑨《朝鮮太祖實錄》卷8,太祖四年十一月丙寅,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86 頁。燕王索馬于前,在朝鮮應其所請送來馬匹后又報告朝廷,如此行事之緣由難以確定。不過,這次索馬泄露事件產生了不小影響,明太祖的雷霆之怒或致朝鮮重新考慮交通明藩王策略。此后,已難覓朝鮮主動交往明藩王的紀事。
短短六年之內,朝鮮至少八次主動拜謁明朝藩王。與之相比,明藩王主動交結朝鮮的情況比較少見,只有秦王向朝鮮索牛一事。該事發生于洪武二十六年(朝鮮太祖二年,1393)。是年,秦王派王府仆役至義州傳達易換耕牛請求,朝鮮派前密直權鈞與之相會,并表示無能為力,僅贈送內醞、苧麻布聊表心意。①《朝鮮太祖實錄》卷3,太祖二年四月庚寅,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42 頁。秦王封藩于陜西西安,與朝鮮關山隔絕,互不相連?;虺r確實存在耕牛困難,或認為交往遙遠的秦藩對己方益處不大,但秦王畢竟身為太祖次子,故饋送禮物草草了事。此事也未為太祖所知,明初史書均不見記載。
建文以后,鮮見朝鮮使臣拜見明朝藩王,唯一一次發生于永樂六年(朝鮮太宗八年,1408)。是年,朝鮮太宗遣世子李禔入朝,李禔一行欲至趙王宮辭行,但趙王授意王府左長史顧晟以“今在衰绖,不可受禮”為由,婉言相拒,對送來的禮物亦表示“人臣無外交之義,來時禮物,所不當受。然以世子之誠,受而奏聞”。②《明太宗實錄》卷75,永樂六年春正月庚戌朔,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1029 頁;《朝鮮太宗實錄》卷15,太宗八年四月庚辰,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435 頁。這次朝鮮私交趙王之舉,未能與趙王私下會面,且因趙王常居京師,不在藩封,實際意義不大。
此后雙方交往正式告以結束。揆其終結之原因,不外有三:一則自建文、永樂年間始,明與朝鮮的外交逐漸正常化,明廷發予朝鮮國王誥命印信。雙方在遼東地區緊張的局面,業已隨明太祖去世、鄭道傳身死而結束,和平往來成為主流。對于朝鮮來講,已無必要結交藩王窺視明廷動向。此舉還可能引來明皇帝的不快,得不償失。二則經過建文削藩、靖難戰爭以及藩王自請移封,塞王紛紛內徙,權力大幅下降,僅坐擁食祿。藩王地位淪落至此,朝鮮與之交往的意義大為降低。三則朱棣登基后,明廷對華北、遼東的控制顯著增強。遷都北京使得朝鮮貢路大為縮短,使臣路經之處的藩王也非常少。如此種種,朝鮮與明藩王間已很難繼續秘密交往。因之,某種程度上講,朝鮮交通明藩王的行為,僅是明初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隨著兩國關系的正常化,這種交往自然湮沒。
洪武初年,明朝與高麗確立了宗藩關系,兩國交往波折不斷,尤其是1392 年李成桂取代高麗建立朝鮮王朝后,明太祖雖賜國號為朝鮮,但對其推翻高麗幼主自立為王的做法心生不滿,雙方關系緊張微妙。于此時期,朝鮮多次私交明藩王,交往背后的目的及影響值得探究。
有學者認為朝鮮交通明朝藩王,是在朝明關系陷入僵局后,意在拓展交通對象,以尋求改善對明關系。雖有一定道理,但仍值得深究。從雙方交往來看,明太祖不止一次提及人臣不應私交,且該理念本屬儒家禮制的一種,深受儒家文化影響,與中國有長期交往史的朝鮮,必然知曉。此外,從中朝實錄記載中也可發現明太祖對“人臣無私交”的重視。冒著引來皇帝不快的危險,交通藩王以改善雙方關系,得不償失。因此,盡管不能排除朝鮮有借此改善雙方關系的愿望,但絕非其主要目的。
須加注意的是,朝鮮交通明藩王與朝明關系的緊張時刻大體重合。高麗末期以來,兩國矛盾不斷。李成桂自立后,重點強調對明至誠事大,但開國之初,不僅未能完滿解決高麗的遺留問題,而且發生了“生釁侮謾”“表箋事件”,雙方誤會與不信任尚存,且有加深趨向。如“生釁侮謾”一事,明太祖列舉了朝鮮誘兩浙人民報消息、誆誘遼東邊將、暗誘沿邊女真內附、貢馬駑下、準更國號不遣使謝恩,怒斥“乃何爾高麗,速構兵殃?朕又將昭告上帝,命將東討,以雪侮釁之兩端”。③《朝鮮太祖實錄》卷5,太祖二年五月丁卯,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43 頁。憤怒之情,溢于言表。
上述問題根源在于,朝鮮半島的動蕩政治與朱元璋強調的禮儀秩序和大義名分發生了矛盾。高麗末期,游走于明和北元間的“兩端外交”,已讓追求“以小事大,事事都要至誠,直直正正”“天下只是一個日頭,慢不得日頭”的朱元璋產生極大不滿。①《朝鮮太祖實錄》卷5,太祖六年三月辛酉,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101 頁。禑昌二王的廢殺,李成桂廢恭讓王而自立的不義之舉,更加深了矛盾與不信任,以致明太祖長期視朝鮮為亂臣賊子。雙方政治互信難以建立。
盡管兩國都致力于解決矛盾,但仍互有芥蒂。緊張的外交狀況必然使雙方都注意獲取對方動向,以加提防。事實上,在朝鮮私交齊王之事為明太祖知曉后,曾于頒給朝鮮的敕文中明言:“所遣之人,假為異詞,自謗彼國,意在覘王動靜。”盡管朝鮮上表辯稱:“但凡遣使赴京,經由齊府前去,就于齊王殿下行禮。且如其間或有言辭之失,蓋是承差員人之過失。非小國所知?!雹凇冻r太祖實錄》卷5,太祖三年二月己丑,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55 頁。雖已無法知曉承差員人有何自謗之詞,但朝鮮用行禮及辦事人員言辭之失搪塞,實乃郢書燕說之論。如果僅為“行禮”而結交齊王,將冒著引來明太祖猜疑、惡化兩國關系的危險,因小失大。朝鮮結交明藩王應有比行禮更重要的目的。如前所述,朝鮮交通對象為寧、遼、燕等盤踞東北、華北的藩王,上述藩王與其在地理位置上亦最為接近。為了確保邊境安寧,獲取明朝動向,同其保持往來顯然具有價值。更重要的是,建國初期,朝鮮并未完全放棄“遼東征伐”,得到更多明朝東北、華北一帶消息,對該計劃并無害處。
究其實際,朝鮮私交明藩王,是兩國長期矛盾所導致的結果,其主要目的不在于擴大交通對象改善對明關系,而是為了覘視明朝虛實,甚至有可能是為“遼東征伐”作準備,這正折射出兩國宗藩關系建立之初的復雜性。
另一方面,明藩王交通朝鮮的政治色彩要淡化許多,多數是被動接受使臣行禮。其中,燕王與朝鮮使臣接觸頻繁,互動較多,態度亦較友善,或許是燕王塑造自我形象,甚至是預防有變之舉,但如強行與靖難之役聯系起來,則過于牽強??傮w上說,明藩王交結朝鮮,目的多為獲取經濟利益,如秦王遣人至義州易換耕牛便是典型。③《朝鮮太祖實錄》卷3,太祖二年四月庚寅,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第42頁;《朝鮮太祖實錄》卷3,太祖二年四月辛卯,見韓國國史編纂等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42 頁。更甚者,洪武三十一年(朝鮮太祖七年,1398),朝鮮使臣趙胖途經山東登州,藩封青州的齊王公開搶掠使團人員盤纏布物。④《朝鮮太祖實錄》卷13,太祖七年二月辛巳,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116 頁。這些劣跡顯示出了明初藩王的桀驁不馴、囂張跋扈,給朝鮮帶來了對明朝的一些負面印象。
朝鮮同明藩王之交往,雙方各有心思,在現實上產生了不同影響。在洪武時期,此舉招來了明太祖的不快,加深了兩國的誤解,但朝鮮與燕王的交往,卻推動了兩國關系在永樂時期迅速發展。
在洪武時期,該行為加深了明太祖對朝鮮的惡感。對于朝鮮拜謁遼、寧二王,明太祖視之為“尊卑之分,故意先后”。⑤《朝鮮太祖實錄》卷5,太祖三年二月己丑,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55 頁。朝鮮向燕王送馬一事,明太祖更是直接表露出不滿與震怒,斥“朝鮮王何得私交”,將部分使者流放西南。⑥《朝鮮太祖實錄》卷8,太祖四年十一月丙寅,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86 頁。充分顯示出這種私交給兩國關系帶來的陰影。
永樂時期兩國關系的發展,卻在某種程度上受益于雙方早年交往。自建文朝開始,中朝兩國逐步解決了洪武年間遺留的政治問題,建構起穩定的宗藩關系。此前出使明廷的權近、趙浚、李芳遠等人,與燕王有過良好互動,尤其是時為靖安君的李芳遠對燕王的拜謁,當他們繼位后,兩國關系變得尤其密切。李芳遠曾對明使俞士吉感念:“我國自高皇帝時,臣事朝廷。今圣上在燕都,燕近東方,故待我國人偏厚?!雹佟冻r太宗實錄》卷4,太宗二年十一月己丑,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1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251 頁。朝鮮徐居正直言:“文皇帝登極,眷佑我太宗異常數。”②[朝鮮王朝]徐居正:《筆苑雜記》卷1,見朝鮮古書刊行會編:《朝鮮群書大系》(第3 輯),朝鮮古書刊行會,1909 年版,第254 頁。朝鮮世宗時,還在傳言永樂帝對朝鮮使臣表示:“老王以至誠事我。”③《朝鮮世宗實錄》卷7,世宗二年三月丁亥,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2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376 頁;《朝鮮世宗實錄》卷25,世宗六年七月辛巳,見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編:《朝鮮王朝實錄》(第2 冊),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55—1958 年版,第611 頁。這不僅與李芳遠在位時全力發展同永樂帝的關系有關,雙方早年交往形成的印象也是很重要的因素。這種“眷遇異?!睉c此有很大關系。④[朝鮮王朝]弘文館編:《增補文獻備考》卷174《交聘考四》,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韓國學研究院藏隆熙二年(1908)新式活字本,番號:奎6954,第36 冊,第129 面。而在靖難之役中,朝鮮君臣又實行兩面外交,既不愿開罪燕王朱棣,又不愿得罪建文朝廷,這種態度事實上免除了朱棣后方的威脅,使之頗獲實利。盡管永樂時期兩國尚存在一些紛爭,但友好的局面已大抵確定。
綜上所述,“人臣無私交”是古代中國禮法制度中重要的一環,臣子暗相交往為君主所絕對不容,但該原則并非在任何情況下都會被遵守,突破現象時有發生。其中,明初朝鮮王室與明藩王的私交尤值得注意。
在明太祖嚴格管控及兩國關系緊張的狀況下,明藩王鮮少主動交結朝鮮,偶一為之,也主要是謀取私利,并無歷史遠見,更影響了朝鮮對大明的印象。朝鮮交通明藩王則不然,是帶有很強政治、軍事目的的。其核心目的并非擴大交通對象與范圍,以緩和對明關系,而是覘視明朝動靜,為本國謀取更大的政治、軍事利益。雙方私交是洪武時期兩國關系緊張的體現,隨著兩國關系在建文、永樂年間的恢復與發展,明朝藩王逐漸成為皇權寄生階級,待到明朝國都北遷,這種交往消失在兩國交往史中。它雖然加重了明太祖對朝鮮的不滿與猜疑,但朝鮮與燕王的交流,卻成為推動兩國關系在永樂時期快速發展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