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鵬宇
(忻州師范學院 歷史系,山西 忻州 034000)
諸子學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豐富的思想史材料,但是,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儒學成為中國文化正統,儒學之外的諸子學逐漸退居邊緣地位。明末清初,諸子學作為反封建的思想材料逐漸被發掘出來,成為早期啟蒙思想家們反抗封建文化專制的利器。清代乾嘉學派的興起,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諸子學的復興,諸子學作為經學的附庸在文獻學意義上獲得了一定的成績,為清末民初諸子學的進一步復興奠定了基礎。晚清以后,伴隨著中國社會“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思想史意義上的諸子學逐漸復興,甚至超過原本主流的經學而“婢作夫人”①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岳麓書社,2010 年版,第6—7 頁。了。
與近代資產階級學者對諸子學“托古改制”式的闡釋不同,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諸子學研究從一開始就是以將諸子學還原為特定社會歷史時期的意識形態為其學術任務,是通過解構諸子學的方法,重新建構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諸子學歷史敘事話語體系,這從根本上迥異于之前學者們以諸子學來建構現代中國學術話語體系的意圖。
當前學界中,王銳對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之前各派史家研究諸子學的特色闡釋得比較深刻②王銳:《諸子學與現代中國學術話語的重構》,《思想戰線》2021 年第4 期。,寧騰飛則以嵇文甫為個案探討了諸子學研究的唯物史觀轉向,指出了唯物史觀對諸子學研究的革命性影響③寧騰飛:《嵇文甫與諸子學研究的唯物史觀轉向》,見《理論與史學》(第8 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 年版。。不過,還有必要進一步對20 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諸子學歷史敘事進行整體考察,這不僅可以從具體問題上理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在中國近代史學史上的革命意義,同時對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話語體系建構也有一定的啟發。
自戰國晚期開始,在諸子學內部就出現了總結和評價諸子思想的文獻,如《莊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韓非子·顯學》等。漢代以后,司馬談的《論六家之要指》則初步構建了諸子的學派體系,劉歆的《七略》建立了諸子九流十家出于王官的歷史敘事話語體系,并因《漢書·藝文志》的流傳而成為后世學者討論諸子學的不刊之論。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誕生于1930 年前后,前此不久的諸子學研究則以章太炎、梁啟超、胡適和錢穆為代表。整體看來,這些學者的研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力圖打破諸子學的《七略》體系。
早在1900 年編訂的《訄書》初刻本中,章太炎就有許多旨在復興諸子學的篇目。1906年東渡日本后,章太炎致力于講習國學,對諸子獨立自得的精神非常贊賞:“彼所學者,主觀之學,要在尋求義理,不在考跡異同。”①章太炎:《論諸子學》,見《章太炎全集》(14),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第49 頁。當然,章太炎限于所謂“古文經學”的桎梏,在形式上仍然保留了諸子學的《七略》體系,這是其思想的局限性。但他對諸子的評價與《七略》已經有了本質上的不同,尤其是他運用哲學化了的佛學以及西方近代哲學來解讀諸子學,塑造了新的話語體系為民主革命服務,在客觀上對《七略》體系作出了揚棄。
梁啟超的諸子學研究隨時勢變化很大,大體來說是他個人思想的反映。不過,整體上看梁啟超有一個融會中西文化的學術思路:“拿西洋的文明,來擴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補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來成一種新文明。”②梁啟超:《歐游心影錄》,見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0 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83 頁。梁啟超的諸子學研究也體現著這一特色。例如,他早年對墨學的研究在于吸取墨學中接近資本主義文化的內容為變法服務;一戰后,梁啟超又發表《墨子學案》,把墨子與盧梭、霍布斯、洛克、托爾斯泰、克魯泡特金、馬克思等近代思想家進行比附。如他說:“近代馬克思一派說,資本家的享用,都是從掠奪而來,這種立論根據,和二千年前的墨子正同。”③梁啟超:《墨子學案》,見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1 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134 頁。宣稱墨子是“大馬克思”④梁啟超:《墨子學案》,見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1 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139 頁。云云,這種觀點雖然難有說服力,但卻體現出梁啟超融會中西文化的學術特色。此外,梁啟超還認為,儒家思想是反專制的思想,老子的“無為”思想可以用來反對社會達爾文主義,法家的精神與近代君主立憲制相類等。總之,《七略》體系對一向“以今日之我敵昨日之我”的梁啟超并沒有太多限制,而且通過比附西學來認識諸子學的理路客觀上宣告了《七略》體系的破產——按照這種邏輯,諸子的根源可能不在“王官”而在“泰西”了。
新文化運動時期諸子學研究的代表人物是胡適,他針對章太炎的觀點提出了“諸子不出于王官論”,認為劉歆《七略》所述“皆屬漢儒附會揣測之辭,其言全無憑據”⑤胡適:《諸子不出于王官論》,《胡適文存》(壹),華文出版社,2013 年版,第176 頁。,這是對《七略》體系的公開批判。同時,胡適強調諸子學的起源有其社會背景,所謂“諸子之學皆春秋、戰國之時勢世變所產生”⑥胡適:《諸子不出于王官論》,《胡適文存》(壹),華文出版社,2013 年版,第181 頁。。這一觀點客觀來說接近了諸子學的實質,因此,胡適在諸子學的研究上比章太炎和梁啟超都進步許多,即使與胡適學術觀點大多抵牾的錢穆也承認:“近人自胡適之先生造《諸子不出王官之論》,而考辨諸子學術源流者,其途轍遠異于昔。”①錢穆:《〈古史辨〉第四冊序》,見羅根澤主編:《古史辨》(第4 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版,第1 頁。
踵繼章太炎、梁啟超、胡適而在諸子學上有所成就的是錢穆。成書于1930 年的《先秦諸子系年考辨》雖然以考訂諸子年代為主要目標,但也表達了錢穆對諸子學的宏觀看法。與胡適類似的是,錢穆也以推翻《七略》體系為其目標:“自劉班著錄,判為九流……習非成是,積信為主,則亦莫之疑而難以辨也。”②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自序》,見《先秦諸子系年考辨》,商務印書館,1936 年版,第23 頁。但是,錢穆卻認為先秦學術只有儒墨兩派,把“儒墨兩派”機械地看成一種類似化學上的“元素”,“九流十家”不過是“儒”“墨”這兩種基本“元素”化合而成的結果。
由上可見,在近代諸子學復興的過程中,《七略》歷史敘事話語體系的崩潰已經成為一個必然的趨勢,但新話語體系的建立卻并不明朗。直到20 世紀30 年代初,諸子學的研究還基本上局限在文獻考證方面,這一點我們從1933 年出版的《古史辨》第四冊(原名《諸子叢考》)中就能看得出來。因此,諸子學歷史敘事話語體系的變革任務就歷史地交到了新生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手中了。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從一開始就是以話語革命為其基本特色的,具體到諸子學研究亦是如此。可以說,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諸子學研究中最顯著的貢獻,就是將傳統的《七略》體系以及各種近代話語體系徹底打破,把諸子學還原為特定社會歷史時期產生的意識形態,用一套新的話語體系實現了諸子學歷史敘事的話語革命。
20 世紀30 年代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初創期,諸子學研究在這一時期就已經初具規模。嵇文甫、呂振羽、侯外廬、翦伯贊等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提出了迥異于前此學者的新觀點,事實上掀起了一場諸子學歷史敘事的話語革命。
社會史論戰時期,嵇文甫在諸子學研究上取得了豐富的成果,論文有《周末社會之蛻變與儒法兩家思想上的斗爭》(1929)、《“仁”的觀念之社會史的觀察》(1930)和《老莊思想與小農社會》(1930),后兩篇文章收錄在他的《先秦諸子政治社會思想述要》(1932)一書中。
在《周末社會之蛻變與儒法兩家思想上的斗爭》中,嵇文甫提出了西周封建論,并認為封建社會的崩壞主要表現為貴族的式微和新興地主階級與商人階級的崛起,由此產生了儒家和法家的斗爭——所謂儒家是舊貴族的代表,而法家則是新興地主商人的代表。③嵇文甫:《周末社會之蛻變與儒法兩家思想上的斗爭》,見《嵇文甫文集》(上),河南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4—50 頁。在《“仁”的觀念之社會史的觀察》《老莊思想與小農社會》等文章中,嵇文甫再次申明了“一切思想學說,都是當時社會實際生活的反映”④嵇文甫:《老莊思想與小農社會》,見《嵇文甫文集》(上),河南大學出版社,1985 年版,第231 頁。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力圖把諸子學還原為特定社會歷史中的意識形態。1932 年出版的《先秦諸子政治社會思想述要》是嵇文甫在清華大學和燕京大學講授“中國政治社會思想史”課程時的講義,這部著作可以看作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在諸子學研究方面的拓荒性著作。1934 年,嵇文甫在河南大學任教時又編了一本《先秦諸子與古代社會》,這篇講義較之于《先秦諸子政治社會思想述要》在社會史研究方面更加豐富。當然,由于此時馬克思主義史學整體發展水平的客觀限制,嵇文甫對諸子學的研究還有很多缺陷。
馬克思主義史學諸子學研究的另一位先驅是呂振羽。1933—1934 年,呂振羽出版《中國上古及中世經濟史》和《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提出了西周封建論,這成為他論述諸子學的社會史理論基礎。1934 年夏,呂振羽發表《周秦諸子的經濟思想》一文,代表了他對諸子學的初步看法。呂振羽首先闡明了馬克思主義史學諸子學研究的基本精神,他說:“談到思想,可說是社會下層基礎所反映著的一種意識形態,所以要說明周代諸子的思想,先有略為解釋周代社會的必要。”①呂振羽講演,林亮、楊聯陞記錄:《周秦諸子的經濟思想》,《勞動季報》1934 年第2 期。呂振羽在探討諸子學之時,是以領主與地主之間的階級斗爭為依托的,即領主階級逐漸讓位于地主階級的歷史線索。
呂振羽對諸子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代表作《中國政治思想史》②此書原系著者在北平中國大學授課講義,寫作于1934—1936 年間,1937 年6 月由上海黎明書局出版。中。在本書初版序言中,他明確提出了打破諸子學的《七略》歷史敘事話語體系的主張,要求將諸子學還原為具體歷史時代的社會意識。他說:“過去儒家對歷史上各種社會思想流派的分野,一貫地分別為所謂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陰陽家、雜家……所謂九流百家,此外還有后來的佛家等等;這完全把社會思想存在之根據的階級內容隱蔽了,結果自然不能說明其本質。”③呂振羽:《中國政治思想史》(上),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初版序第4 頁。同時,在史學方法上,呂振羽對五四以來的中外學者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批判,從而樹立了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治學理念:“哲學思想,雖能作用于社會經濟和政治,基本上卻是被決定于社會經濟結構和政治形態,并與之相適應,隨著其發展變化而發展變化的。”④呂振羽:《中國政治思想史》(上),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初版序第6 頁。
具體來說,呂振羽把諸子學放在《中國政治思想史》的第四編“初期封建制上升時期政治思想各流派”和第五編“初期封建制矛盾發展時期政治思想各流派”中,這兩個歷史階段分別對應著春秋和戰國。在春秋諸子中,呂振羽認為老子思想是沒落封建主集團的政治學說,孔子思想是封建主集團的政治學說,鄧析是新興地主商人的代表。在戰國諸子中,呂振羽認為墨子、宋钘、許行等的思想代表了農民階級,楊朱、申不害、慎到、鄒衍尤其是商鞅的思想代表了新興封建地主階級;莊子則是沒落封建主的代表;孟子代表的是沒落期的封建領主;荀子的政治思想是封建制度改組論,即不否認初期封建制度的基本原則,但主張由新興地主階級來修正或重建封建制度;韓非子吸收了荀子、老子、莊子等的思想,創立了統一封建階級各學派的學說。可見,呂振羽的這套諸子學歷史敘事是在馬克思主義史學(具體來說是在他的“西周封建論”話語體系)中展開的。
在嵇文甫和呂振羽之外,侯外廬也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諸子學研究的一位先驅。1922 年,梁啟超在北京大學發表題為《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的演講,提出了老子在孔子甚至莊子之后的觀點,由此引發了一場關于老子年代的爭論。在當時的論戰中,雖然學者們在一些細節問題的考證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由于缺乏科學的歷史觀,都沒能找到解決老子年代問題的正確途徑。在這種學術背景下,侯外廬于1934 年出版了《中國古代社會與老子》,這是其“思想史研究方面的處女作”⑤侯外廬:《回顧史學研究五十年》,見吳澤主編:《中國史學集刊》(第1 輯),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4 頁。。他晚年評價這本小書時說:“這是我的第一篇史學論文,文章中研究社會存在對于社會意識的影響,這種研究方向,已經極為明確。”⑥侯外廬:《韌的追求》,見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卷),長春出版社,2016年版,第54頁。在《中國古代社會與老子》中,侯外廬特別聲明:“我個人研究‘老學’自然是獨辟蹊徑,不同于任何學者的認識路線。”⑦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與老子》,國際學社,1934 年版,序言第2 頁。與梁啟超、馮友蘭、錢穆、胡適等學者不同,侯外廬是從老子思想所反映的社會形態入手去考證其年代的。侯外廬認為,一定社會的形態是由一定社會的生產方式所決定的,要了解老子的社會背景,必須解決老子時代的生產方式問題。他在分析了老子思想后說:“我根據老子時代背景的物質條件,以及其一貫的學說,斷定老子的思想系統是‘原始村落公社’之理論化。”①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與老子》,國際學社,1934 年版,第9 頁。盡管這一論斷與他后來的成熟見解有所出入,但其諸子學歷史敘事話語革命的學術意義是值得記述的。
翦伯贊在史學史上雖然不以思想史的研究成名,但他在20 世紀30 年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諸子學研究的開創時期也作出了值得記述的貢獻,主要表現在對莊子哲學和先秦“法”思想的研究上。
翦伯贊在研究莊子哲學的時候,首先指出研究思想家必須從其階級身份入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方法。他說:“在錯綜分歧的哲學陣營里,要皆有其一定的立場;易言之,他們各在代表這個時代的某一階層的意識。因而我們要把握莊子的身份首先就得先知當時社會諸階層的構成,從而考察其生活與思想究竟代表哪一個階層,以規定其身份。”②翦伯贊:《莊周哲學之辯證觀》,《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1935 年第4 期。這就在方法論上樹立了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思想史研究路徑。翦伯贊根據相關史料認為莊子的階級身份是“破落的貴族”③翦伯贊:《莊周哲學之辯證觀》,《中山文化教育館季刊》1935 年第4 期。,其哲學思想中蘊含著豐富的辯證法,但是又以循環論為其歸宿,而這一思想特色恰與其沒落貴族的階級地位相適應。在對先秦“法”思想的研究中,翦伯贊一開始就闡明了自己對先秦社會史的看法。他說:“中國初期封建制,自春秋末期以至戰國這一時代,……舊封建領主漸次沒落下去,新興的地主(在這一時代新興地主,商人與官僚是三位一體的)這一階層的社會勢力漸次抬起頭來。”④翦伯贊:《先秦“法”的思想之發展——從楊朱到韓非》,《中華法學雜志》1936 第1 期新編第1 卷第1 號。而所謂“法”的思想,就是新興地主階級的意識形態,這一思想從楊朱開始,經歷了申不害、慎到、商鞅等,最終到韓非而集大成。顯然,翦伯贊對莊子哲學和先秦“法”思想的歷史敘事都是在馬克思主義的話語體系中展開的。
可見,在20 世紀30 年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初創期,嵇文甫、呂振羽、侯外廬、翦伯贊等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們就嘗試了諸子學研究的新路徑,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史學方法尤其是階級分析法重新闡釋了諸子學的歷史意義,初步實現了諸子學歷史敘事的話語革命。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形成于20 世紀30年代初,40 年代后迅速發展起來”⑤張越:《民國史家對唯物史觀和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評論和認識》,《史學集刊》2021 年第4 期。,與整體的史學史發展進程相一致的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諸子學研究也進入了一個成熟期:一方面,侯外廬、杜國庠、郭沫若等學者都對諸子學有專門的研究,得出了比較成熟的觀點;另一方面,范文瀾、翦伯贊等學者在中國通史的撰述中對諸子學也有精到的論述。
1942 年,侯外廬完成了《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其斷限是從殷代到戰國,但殷和西周只有兩章內容,而春秋戰國諸子學的內容則占了八章。可以說,《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是一部以諸子學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術著作。
侯外廬明確將諸子學的歷史敘事納入自己的歷史理論體系之內。在侯外廬看來,中國奴隸社會主要分為三個階段,即西周、春秋和戰國。這三個階段的變革不是簡單的政權形式的變遷,而是一部深刻的社會階級的變革史——古代“國民階級”逐漸從氏族制度中脫胎出來并一步步走向衰落的歷史,而諸子學正是這個過程在思想史上的反映。
侯外廬認為,根據社會發展的一般進程,人類社會進入古代社會(即奴隸社會)后有個顯著的標志,就是產生了以私有制為特征的、區別于氏族成員的“國民階級”。然而中國的古代社會(西周)的特點恰恰是在沒有產生國民階級的情況下改造舊的氏族組織而建立了國家——這就是侯外廬所說的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特征,即“人類的新出演者,不是新的國民”⑥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岳麓書社,2010 年版,第31 頁。。國民階級的產生反在西周末年,標志性事件就是周厲王時代的“國人暴動”。春秋時期的“禮崩樂壞”進一步促使上下兩層氏族成員都相對地從氏族關系中脫離出來成為地域性的國民,到了戰國時代“國民這一新人物代替了氏族鴻溝的舊人物”①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岳麓書社,2010 年版,第17 頁。。戰國末期,新的封建生產方式已經萌芽,新興地主階級的產生標志著古代的國民階級已經走向了末路。
在此基礎上,侯外廬把諸子學的本質看成是國民階級的發展在思想史上的反映。具體來說,孔子和墨子不再僅僅是儒家學派和墨家學派的創始人,而是統一被敘述為國民思想前后兩個發展階段的思想家,“墨子和孔子異途者,乃因這個時代的不同”②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岳麓書社,2010 年版,第82 頁。,并非抽象的思想差異。同樣的道理,侯外廬又把老莊辯者的思想看作是國民階級下行期的思想,是對戰國顯族社會的失望思想;思孟學派則是孔子國民思想的庸俗化與宗教化的表現;后期墨學體現了墨子國民思想的發展與困境;在荀子時代,古代社會的危機已經不可克服,國民思想在客觀上宣告失敗,荀子作為最后的學術總結者標志著古代哲學的終結,其學生韓非子則是古代國民思想悲劇結局的演出者。侯外廬這一時期的諸子學研究,進一步打破了傳統諸子學研究中機械的學派式歷史敘事,把整個諸子學的發展與古代國民階級的發展統一了起來,把思想史還原為相應的社會史,體現了鮮明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話語特色。
與侯外廬觀點相近的杜國庠在諸子學研究方面也取得了重要的成就。1943 到1944年間,杜國庠寫了數篇諸子學的論文,后整理成《先秦諸子批判》。③1948 年在作家書屋出版,署名“杜守素”,后更名為《先秦諸子的若干研究》,于1955 年在三聯書店出版。此后,杜國庠還出版了一本題為《先秦諸子思想》的通論性著作④1946 年在生活書店出版,署名“杜守素”,1949 年在上海三聯書店再版,同樣署名“杜守素”,1955 年更名為《先秦諸子思想概要》,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署名“杜國庠”。,這是一本僅有百頁的小冊子,全書分九章,概述了孔子、墨子、宋钘、尹文、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的思想以及名辯思潮。
杜國庠在墨學方面用功最多,他本人也被郭沫若等戲稱為“墨者杜老”。1943 年,杜國庠寫成了《關于〈墨辯〉的若干考察》一文,對《墨子》中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杜國庠統稱《墨辯》)進行了研究。杜國庠在研究墨子的同時,對先秦名辯學派也進行了清理,同年寫成了《論〈公孫龍子〉——公孫龍的哲學和邏輯》。此后,杜國庠又轉向了荀子研究,兼及韓非子和宋尹學派,代表作是《論荀子的〈成相篇〉》《荀子從宋尹黃老學派接受了什么?》《中國古代由禮到法的思想變遷——荀卿和韓非的思想關系》《略論禮樂起源及中國禮學的發展》《從荀子〈成相篇〉看他的法術思想》《荀子對諸子的評判》《陰陽五行思想和易傳思想》《雜家言之作始者呂不韋和〈呂氏春秋〉》等。杜國庠在諸子學的研究中特別強調諸子思想的統一性,他說:“整個的先秦諸子思想,在客觀上現出了一種好像有機的組織的樣子——互相克制,互相補充,家和家之間,派與派之際,有著某些斬不斷的藤葛。”⑤杜守素:《先秦諸子思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年版,第2 頁。這就把諸子學看成是一個相互聯系的學術體系,并通過分析諸子之間的承繼關系,打破了《七略》中機械的學派劃分。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草創者郭沫若在諸子學方面也有重要的貢獻。早在1923 年,郭沫若就寫過《讀梁任公〈墨子新社會之組織法〉》《惠施的性格與思想》等文章,盡管這一時期的郭沫若還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這些工作表明他對諸子學的興趣由來已久。20 世紀30 年代后,郭沫若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做了一些諸子學的研究,如《青銅時代》中的《先秦天道觀之進展》(1934)、《老聃、關尹、環淵》(1934)、《駁〈說儒〉》(1937)等。不過,郭沫若的諸子學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40 年代的《十批判書》中。在本著作中,郭沫若對孔子、墨子、儒家八派、稷下黃老學派、荀子、莊子、名辯思潮、前期法家、韓非子、呂不韋等先秦諸子進行了廣泛的批判。
《十批判書》諸子學研究的特點在于郭沫若運用了一套獨特的歷史敘事話語體系——“人民本位說”。郭沫若在《十批判書》中表示:“批評古人,我想一定要同法官斷獄一樣,須得十分周詳,然后才不致有所冤屈。法官是依據法律來判決是非曲直的,我呢是依據道理。道理是什么呢?便是以人民為本位的這種思想。合乎這種道理的便是善,反之便是惡。”①郭沫若:《十批判書》,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482 頁。在《青銅時代》中,郭沫若也說:“大體上說來,孔、孟之徒是以人民為本位的,墨子之徒是以帝王為本位的,老、莊之徒是以個人為本位的。孟子要距楊、墨,墨子要非儒,莊子要非儒、墨,并不是純以感情用事的門戶之見,他們是有他們的思想立場的。”②郭沫若:《青銅時代》,見《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615 頁。郭沫若依據“人民本位說”來評判諸子,這就具有了鮮明的話語特色。
范文瀾早年就以“國學”研究聞名學界,1928 年刊出《諸子略義》,這部少作的學術風格基本延續了章太炎以來近代諸子學研究的特色。在這部著作中,范文瀾對《七略》體系提出了明確的抗議:“綜核諸子學派,儒墨道三家而已,紛紛者皆其支與流裔也。”③范文瀾:《諸子略義》,見《范文瀾全集》(第2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214 頁。同時,他對諸子學對現代學術話語構建的意義也有明確的認識,所謂“戰國諸子雖其壯乎,特為今世作前驅已耳”④范文瀾:《諸子略義》,見《范文瀾全集》(第2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215 頁。。范文瀾這一時期的諸子學研究為其日后進一步探討諸子學打下了基礎。
范文瀾在延安時期編纂的《中國通史簡編》第六章“周代文化概況”中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話語對諸子學進行了歷史敘事。在他看來,“孔子贊美堯舜(原始公社社會),認為是大同之世,太平的社會。同時對現實社會,希望造成穩定的、鞏固的、不變動的封建制度,就是說想恢復周公時代的制度”⑤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新知書店,1947 年版,第80 頁。;“墨子……正當兼并益趨劇烈,儒家聲勢興盛的時代。墨子創造新學派,代表下層社會農工奴隸要求改善自己的社會地位。他首先向儒家作理論上的攻擊”⑥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新知書店,1947 年版,第86 頁。;老子主張小國寡民,因此是“小地主階層的思想”⑦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新知書店,1947 年版,第88 頁。;荀子主張發揮人的積極性是因為在荀子時代“生產力正當躍進階段中”⑧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新知書店,1947 年版,第90 頁。;等等。范文瀾諸子學研究的具體觀點后來有所修正,例如在1948 年修訂的《中國通史簡編》中,他就說老子思想代表的是“沒落了的貴族領主階級”⑨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上),華北新華書店,1948 年版,第63 頁。。由于通史體例的限制,范文瀾對諸子學的探討并不深入,但我們仍然可以看出其馬克思主義的話語特色。
翦伯贊在《中國史綱》中也對諸子學的歷史提出了自己的認識,他認為初期封建社會到了春秋末年出現危機,于是孔子站在封建統治者的角度提出了“正名主義”“倫理主義”等思想用來維護封建社會的秩序,但并不能阻止歷史的發展。到了戰國時代,老莊一派“復古主義”的哲學是沒落的小領主要求恢復西周時封建舊秩序的反映;而楊朱“個人主義”哲學則是新興商人地主要求建立封建新秩序的反映;墨子“兼愛主義”哲學則體現了農民階級反對任何封建秩序的意識;而孟子思想則是封建領主支持現存封建秩序的反映。因此,翦伯贊指出:“‘百家爭鳴’,正是當時社會內部等級關系復雜化與尖銳化之反映。”⑩翦伯贊:《中國史綱》,見《翦伯贊全集》(第1 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 年版,第342 頁。
總之,在20 世紀40 年代,一方面侯外廬、杜國庠、郭沫若等在諸子學研究的專門領域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另一方面,范文瀾、翦伯贊等學者也在中國通史的撰述中對諸子學的歷史敘事進行了馬克思主義的話語革命。至此,諸子學的歷史敘事不但完全從《七略》體系中解放了出來,而且與近代各種非馬克思主義史學話語體系區分開來,實現了歷史敘事的話語革命。
近代以來,諸子學的歷史敘事經歷了兩次大的變革:一是章太炎、梁啟超、胡適、錢穆等學者對《七略》體系的批判與革新,在諸子學的歷史敘事中灌注了近代學術話語的內涵;二是嵇文甫、呂振羽、侯外廬、翦伯贊、杜國庠、郭沫若、范文瀾等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們運用唯物史觀對諸子學進行解構與重構的工作。這兩次變革在某種程度上說,就是舊民主主義和新民主主義兩個層次的革命在思想學術史上的反映。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與之前史學流派最大的區別就是,它不把思想本身看成思想的產物,而是將其看成特定歷史時期社會存在的產物,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所說的那樣:“道德、宗教、形而上學和其他意識形態,以及與它們相適應的意識形式便不再保留獨立性的外觀了。它們沒有歷史,沒有發展,而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①《德意志意識形態》,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25 頁。根據這一理論從具體的社會歷史發展進程中而不是抽象的概念中尋求諸子之間的分歧,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在20 世紀三四十年代諸子學歷史敘事上的重大變革,這標志著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在傳統所謂“國學”的重要范疇中建立了自己的“根據地”,為中國思想史的研究開啟了科學化的新紀元,為今天進一步繼承和發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奠定了學術基礎。
當然,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們的諸子學研究各有特點,其中也有不足甚至錯誤之處,彼此之間也有很大的爭議,但他們學術理路的共同點是十分明顯的,即從特定歷史時期的生產方式入手,確定此一時期的社會性質及其階級關系,再從階級關系的角度把諸子學還原為具體歷史時期不同階級的意識形態,由此將傳統《七略》以及近代各種非馬克思主義史學的諸子學歷史敘事體系徹底解構,實現話語革命。其強有力又可行的方法論對構建當代諸子學甚至中國思想史的歷史敘事話語體系具有著深刻的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