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慧 劉 輝
1.江蘇省揚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江蘇 揚州 225000;2.江蘇立科律師事務所,江蘇 揚州 225000
在涉及標的物所有權轉移的合同中,如果合同被確認無效,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七條的規定,已經取得的財產應當返還。立法者沒有指明此種返還是何種意義上的返還,而在當事人請求權基礎不明確時,實務界和學界中出現了不同的選擇。一種觀點認為合同無效后,基于合同發生的物權變動也喪失了基礎,自然產生物權回轉的效果,出賣人享有的是物權請求權性質的返還原物請求權。只有在原物不能返還或者沒有必要返還的情況下,返還原物請求權才轉變為不當得利請求權;另一種觀點認為,一旦合同無效,財產的取得就失去了依據,此時當事人得以《民法典》關于不當得利的規定,主張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還有觀點認為,物權已經完成公示,則成立返還原物請求權,若未完成公示則成立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
由于立法者并未明確《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七條規定的“返還”是物上請求權中的返還原物請求權,或是債法上的返還請求權。而認定為不同性質的請求權對于當事人的意義重大。
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作為規定于《民法典》合同編“準合同”中的一項民事權利,在性質上屬于債權,債權的相對性決定了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只能由權利人向得利人主張,且作為一項普通債權不能優先于得利人的其他債權人優先受償,最終受到清償的可能性難以保證;相反,作為物上請求權之一的返還原物請求權雖然也是請求權,但其系為保護和救濟物權而被創造出來,具有天然優先于債權請求權的屬性[1]。原物返還請求權還指向占有人占有的特定物,其當然可以優先于債權請求權得到實現。
有觀點認為,不當得利的返還范圍比原物返還的范圍更廣。返還原物的范圍及于原物及孳息,不當得利返還旨在將受益人所獲得的一切不當的利益返還,包括實際所受利益、基于原物的占有而取得的收益,以及原物因第三人的毀損和占有而獲得的賠償金和保險金等[2]。
在證明責任上,構成要件越多的請求權所需承擔的證明責任越重。在構成要件上,相比于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主張返還原物請求權要求的構成要件更少,請求權人既不必證明相對人有所得利(先于不當得利),也不必證明對方有過錯(先于侵權),只要證明其對標的物享有所有權即可。主張不當得利返還在涉及返還范圍時,還需證明得利人的主觀方面。返還原物請求權只要求權利人對標的所有權仍然存在,被告屬于無權占有即可。
在物權變動發生前,合同若被宣告無效,當事人的給付義務消滅。即使在不動產交易或所有權保留買賣中標的物已經轉移占有,此時買受人的占有轉化為無權占有,當事人自可以要求對方返還原物。不能返還或者原物在法律或事實上毀損滅失,方可主張不當得利返還或者要求賠償損失。
物權變動后,關于合同無效時的返還請求權,產生分歧的根源在于我國對于物權行為的無因性支持還是否認的爭論。前者認為,當作為物權變動原因的債權債務關系無效時,除非導致法律行為無效的瑕疵具有一致性,否則物權行為不因此歸于無效。所以不當得利返還制度是對物權行為抽象原則必要的彌補;后者認為我國尚未承認物權行為的無因性,當合同被宣告無效后發生所有權復歸效應或者物權變動自始不生效力,物權自始不變動,權利人得依所有權主張原物返還。
然而,在探討該請求權究竟為何種性質時,除物權行為的無因性對結論有影響外,所有權是否在合同被宣告無效后復歸往往被忽略。而針對這一問題學界還存在爭議,有觀點認為,在合同被撤銷后,所有權會發生回轉效應。而另一些學者則持反對意見。由此可見,對于《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七條請求權基礎的爭議,與物權行為理論和所有權復歸問題均有關聯。由此產生四種組合:否認物權行為無因性且支持所有權復歸觀點、支持物權行為無因性且支持所有權復歸觀點、支持物權行為無因性且不支持所有權復歸觀點、否定物權行為無因性且否定所有權復歸觀點。下面逐一進行討論[3]。
徹底否認物權行為理論的學者認為,基于合同已經發生的物權變動效力,在合同被撤銷或者被宣告無效時,發生所有權復歸效果,給付人有權請求受領人移轉該物的占有,使其動產的所有權恢復至圓滿狀態;支持物權行為獨立性學說的學者結論與此相似。在債權行為宣告無效時,根據物權行為的有因性,物權行為因此喪失基礎,與債權合同保持同一效果。此兩種觀點認為《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七條返還財產在性質上屬于物上請求權。
若支持物權行為的獨立性及無因性,即認為處分行為應當不問其是否基于某項有效的負擔行為,而自行發生效力,則當導致合同無效的瑕疵不會影響物權行為的效力時,受領人仍然保有系爭物所有權。此觀點認為《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七條返還財產在性質上屬于不當得利返還。
在支持物權行為的無因性以及所有權不會復歸的前提下,若發生致使合同無效的因素同樣也會使物權行為無效,例如行為人不具備行為能力,導致不動產登記的行為無效。此時即使物權行為無效,系爭物的所有權也不會自動還原到給付人手中,其僅能依據不當得利規則要求返還。若瑕疵對法律行為效力的影響僅及于債權行為,如在合同訂立后行為人取得或者恢復行為能力,這時物權行為依然保有效力,更不應該認為給付人可以主張無效合同的返還原物請求權。
從否認物權行為無因性、所有權復歸的觀點出發,在這個前提下物權行為始終受合同效力的影響。一旦合同無效,移轉系爭物所有權的行為也歸于無效,但恰恰因為無效的法律行為不足以使所有權自動回到給付人手中,實際上物權仍然處于受讓人名下,給付人想取回原物仍然無法主張物上請求權,還是僅能通過不當得利制度來挽回損失[4]。
由此可見,是否承認所有權在法律行為被宣告無效后能復歸于原權利人對于合同無效后的返還請求權性質有決定性的意義。當否認所有權復歸效果時,是否承認物權行為及其無因性變得不再重要,因為在這一問題上最終得出的結論沒有區別,那就是當事人只能向受讓人主張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
盡管傳統觀點認為,不論是物權行為還是合同行為,一旦移轉所有權的法律行為被宣告無效,所有權會轉于給付人名下。但法學作為強實踐性科學,其制度設計應以能夠相對平等地保護當事人各方的利益,同時使有過錯者責任自負為宗旨。所有權是否真的會在合同無效后回歸,并非一個等待人們去發現的真相,而是一個只有“應然”沒有“實然”的問題。無論是支持還是不支持該觀點,都是一種經過衡平后提出的“臆想”,傾向于哪一方觀點,取決于依據其觀點是否有利于最大程度實現當事人之間的平衡、是否與當前民法已經存在的制度體系相和諧。從這一點出發,支持所有權復歸的觀點有以下問題無法解決。
當作為交易對象的動產權利已經通過現實交付或者簡易交付的方式移轉,此時占有人從法律上和事實上都完成了圓滿的控制,成為名副其實的動產權利人。應當分析在此肯定結論下給付人、受讓人和第三人三方的利益狀態。
對于第三人而言,主觀狀態決定了其能否根據《民法典》第三百一十一條取得所有權。從日常生活經驗考慮,憑借受讓人已經占有該物,一般情況下足以使第三人相信受讓人有處分權,如果轉移的是不動產,不動產登記簿強大的公信力就為第三人相信受讓人有處分權提供了更充分的理由。所以合同無效后受讓人再次轉讓標的物時,受讓人或占有物,或被登記為權利人,第三人想要主觀善意并不難。即使第三人果真為惡意,而此時想要證明第三人主觀為惡意,舉證難度也極大。于是,不能證明其為惡意時,第三人事實上無論善惡都能善意取得系爭物的所有權。可見,支持所有權復歸反而會不加區分地保護惡意第三人的利益。
考慮到給付人在合同無效后,能夠直接獲得系爭物在法律上的權利,得依所有權主張占有人(即買受人)返還原物。也許有人會認為,返還原物請求權擁有更優先的地位,可以優于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更容易實現返還的效果。但不能忽視的是,給付人之所以訂立合同,正是追求以物的所有權置換金錢債權的結果。當合同無效時,給付人不一定希望所有權回到自己的手中,相反不當得利之債具有與合同約定的價款請求權類似的效果。在受讓人已經支付價款或者沒有支付但其社會信用良好的話,讓所有權回到給付人手中未必符合當事人的意思。只有在受讓人無力履行對待給付時,讓所有權在合同無效時回復于給付人才有保護意義[5]。而事實上,無論是惡意串通還是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合同的無效原因主要還是因為當事人之間的約定對國家、社會、第三人利益產生了損害,極少是因為當事人雙方之間產生沖突對抗致使合同無效,因此無效合同的受讓方想要“空手套白狼”的可能性客觀存在,但也能忽略不計。因此對于給付人的保護,所有權回歸效果沒有明顯的保護作用。此外,一般的移轉所有權的合同,以所有權的轉移作為風險轉移的時間點,一旦交付完成權利移轉,標的物毀損滅失的風險轉嫁給受讓方。若承認所有權復歸觀點,則此時風險是否也應該隨著所有權回轉給給付人?若果真如此,承擔一個不在自己占有或登記名下的物的毀損滅失風險,對于給付人而言也未必愿意接受。
法律行為無效后,有權占有人轉化為無權占有人。如果此時受讓人未進行對等給付,則最多只需要另尋買家。若受讓人已進行金錢給付,根據貨幣性質,受讓人已經支付的貨幣已經為給付人所有。此時,支持所有權復歸會直接陷受讓人于財物兩空的不利境地,犧牲了受讓人的根本利益。
可見,支持所有權復歸觀點對于第三人的利益沒有明顯影響,對于給付人的保護也不會如期待的那樣有力,甚至還可能因此承擔毀損滅失風險。受讓人的根本利益卻無法得到基本保障,財物俱損。
雖然根據傳統理論,無效合同自始無效、當然無效、確定無效,但無效合同的認定還是先由法院來完成,然后才能討論合同無效的溯及效力。如果支持所有權復歸的觀點,則法院對于合同效力的確認判決則成為所有權變動的原因,而根據我國《民法典》物權編第二百二十九條的規定,法律文書可以導致物權的設立、變更、轉讓和消滅。然而,并非所有的法律文書都能引起物權變動。根據通說,民事判決可依當事人的訴求分為確認判決、給付判決和形成判決。筆者認為,能夠導致物權變動的唯有形成權。與給付判決不同,形成判決不需要執行。不同于給付判決那樣只是要求當事人承擔配合進行物權移轉的義務,形成判決生效即產生物權變動效力,沒有可供當事人執行的給付內容和可供當事人承擔的責任[6]。本質還是因為形成權行使的結果不僅在當事人之間發生效力,還具有對世性,可拘束第三人,且形成判決的公示力和公信力均要強于不動產的登記簿記載和動產的占有表象。
而在涉及合同無效的判決中,當事人在訴訟策略上常常會請求法院確認合同無效,要求法院判決雙方相互返還財產。此類案件判決具有確認和給付的雙重性質,法院確認合同無效屬于確認內容,而后的判決返還財產則有給付性質。但無論是確認判決還是給付判決,都不能直接產生物權在當事人之間轉移的后果。
物權的變動,或依法律行為,或依據事實行為,或依據包括法院判決、政府征收的公法行為。合同的無效并不屬于上述三種原因中的任一種。認為合同無效后物的所有權會發生復歸,沒有法律依據。
從受讓人角度出發,若其尚未支付價款,則承擔不當得利返還義務;若其已經支付價款,也能繼續保有物之所有權,不至于淪為無權占有人而承擔返還義務。而從第三人的角度出發,在否認所有權復歸的背景下,受讓人享有相應的處分權,第三人的主觀方面不再重要。即使第三人為惡意,也不妨礙其從受讓人處取得物權[7]。支持所有權復歸與否,不影響第三人的利益保護。
綜上所述,所有權在合同被確認無效后不會復歸,作如此安排也有利于公平保護受讓人以及給付人的權益,更符合當事人內心的期待。但兩種制度安排在第三人保護上沒有體現出效果差異。此外,所有權不會復歸也能契合當前的物權變動模式設計。基于所有權不會復歸的論點,《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七條之下的財產返還請求權性質,也可以跨過物權行為之爭的鴻溝,無論合同行為無效是否會引起物權行為無效,給付人都不能重新獲得已經移轉的物權,因此第一百五十七條下返還財產的應定性為不當得利返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