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貝
《約翰·克利斯朵夫》里有一段音樂家與聽眾互動的精彩描述:“克利斯朵夫背對著聽眾,全神對付著樂隊,可是依舊感覺到場子里的情形。凡是真正的藝術家都有一種精神上的觸覺,能夠感知他演奏的東西是否在聽眾心里引起共鳴。他照常打著拍子,非常興奮,可是從池子和包廂里來的那股沉悶的空氣,使他心都涼了。”在這個場景里,不動聲色的聽眾給音樂家施加了無形且難以抗拒的壓力。在審美的過程中,聽眾從來都不只是被動的接收者。歐洲美術史上, 歷史畫、肖像畫、風景畫的興替都是聽眾的審美偏好所致;中國文學史上,從五言詩到七言詩到詞、曲、小說,文學形式的演變也是由聽眾的習慣、喜好決定。
聽眾往往是重大歷史事件中不被強調但又不可或缺的一方。公元一四00年,如果圍攻濟南城的不是朱棣的軍隊,當時負責守衛的山東參政鐵鉉就是拿出再多朱元璋畫像,寫下再多朱元璋神主靈牌, 堆滿所有城墻垛口,恐怕也無濟于事。從音樂、美術到政治、軍事,在人類社會活動的一切領域,不論聽眾在不在場,他們都是事件走向的決定者。如何認識、對待聽眾的力量是解讀人類思想史的重要視角。
古典時期,早慧的希臘人高度重視聽眾的力量。希臘人看到了聽眾在思想交流中的主導作用,悉心整理出一系列以聽眾為中心展開溝通的演說經驗,是為修辭學。修辭學能成為古希臘的三藝、七藝之一,根本上是因為言說在古希臘的公共生活中有決定作用。掌握修辭技藝,才能在公共交往中贏得聽眾認同,由之獲得參與、影響公共決策的能力。與這一作用機制相輔相成的是希臘人的語言觀、真理觀、民主制。古希臘人認為真理寓居語言之中(洪濤:《邏各斯與空間》),言語能力就是探索、發現、表達真理的能力。聽眾常常是不說話的與談人,在探索、發現、表達真理的過程中,以或隱或顯的方式與言說者互動。表面看來,是演說家在煽動、操控聽眾, 實則是聽眾,至少是演說家頭腦中預先構想的聽眾在引導演說家說出聽眾想聽的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有什么樣的人民才有什么樣的政府。林肯對這個觀點做過恰當的限定,“在民主國家,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有什么樣的政府”。中國古人所說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也在表達相近的觀點。
古羅馬的政治家西塞羅通過修辭學把聽眾的力量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西塞羅從修辭的角度解讀人類社會的起源。在他看來,人們本來散居各地, 各自為陣、相互爭斗,后來在某位演說家的號召下,才漸漸凝心聚力,組成最初的社會。西塞羅從政治、社會、倫理等多個角度思考過修辭學的相關問題,這些思考在昆體良的《演說術原理》中得到體系化的表述。這部十二卷本的皇皇巨著全面、系統地闡述了修辭學涉及的各個層次的問題,在應然層面充分肯定聽眾力量的正當性,在實然層面系統總結調動聽眾力量的方法。
從羅馬帝國后期到文藝復興時期,隨著帝制確立、神學一統天下,聽眾的力量首先隨著民主制一道式微。真理掌握在上帝、君主的手中,聽眾不是真理的共同發現者, 只是信息的接收者。修辭學開始與哲學分離,與真理的認識、發現無關。中世紀的人們一般從工具的角度看待修辭學,看重修辭學在布道時的作用,如查理曼大帝認為修辭學能夠幫助他的子民更好地理解、接收上帝的旨意。此時,聽眾的力量在應然層面已不足為憑,但在現實層面仍不容忽視。在十六世紀中期出版的《哲學拾珍》叢書中,有一幅以修辭學為主題的封面版畫,畫中的修辭學儼然一副女王模樣,詩學、法學、歷史學、自然哲學等學科圍繞侍立。
許多學者認為文藝復興是修辭學的全盛時期。實際上,所謂的全盛只是去勢后的表面繁榮。此時,聽眾的力量只是一種事實上的存在,對于真理的發現無所助益。這種觀點其來有自。在《高爾吉亞篇》《斐德羅篇》中,柏拉圖批評智者的修辭學是虛假的修辭學,曲意逢迎、以辭害義。究其原因,柏拉圖認為真理是客觀的存在,并非越辯越明,更不會因為多數人同意就能使觀點成為真理。在他看來,真理來自哲學家對彼岸世界的回憶,是個人運用理性思考的產物。聽眾是誰并不重要,它絲毫不會影響真理的存在和顯現。中世紀在神學的主導下,必然王國與真理一元論的思想深入人心。思想家們孜孜以求的是如何發現一元真理,如何從絕對正確的前提推出必然正確的結論。正是在文藝復興時期,德國的阿格里柯拉和法國的拉米斯相繼大刀闊斧地修剪了修辭學的主干,把修辭五藝中與認知有關的開題和布局都劃撥給了辯證法或邏輯學,只留下風格、記憶和表達這三項形式技藝。這些改造傷筋動骨,聽眾從此不再參與,而只是被動地接受言說者認為正確的對事物的認知。
從笛卡兒開始,聽眾的形象發生變化。從前的聽眾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軀,但在笛卡兒之后,理性成為聽眾的唯一屬性。人的情感與理性被對立起來,情感因為妨礙理性認知而被貶斥,修辭學所總結的調動聽眾力量的方法被貶為混淆視聽、蠱惑人心的詭計。笛卡兒以后的人們相信,只要是真理,不論誰來說,不論以什么方式說,不論說給誰聽,效果都是一樣的。邏輯才是真理的良配,修辭不過是可有可無的侍婢。這樣一來,曾經貴為三藝、七藝之一的修辭學,在二十世紀初期退出中小學課堂也就不足為奇。
直至“二戰”前,人們篤信理性可以確保人們獲得對世界的正確認識,相信憑借發達的實證科學、精準的人工語言、嚴密的形式邏輯,真理可以被準確地發現和傳播。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被廣泛復刻應用于社會科學領域。德國的概念法學以及馬克斯·韋伯所倡導的形式理性的法都在表達這樣的理念。我們應當且能夠把法律設計成一個縝密的規范體系,這套規范由被打磨得棱角分明的概念組成,規范體系內部嚴絲合縫。凡屬應由法律調整的事務,都可以從事先確定的規范中嚴密地推導出唯一正確的答案。法官的任務就是進行推理并以獨白的方式宣告答案。聽眾是誰,與判決應當是什么毫無關系。
但“二戰”讓人們看到理性的真相。愛因斯坦在一次反戰演講中說:“我知道討論基本的價值判斷是徒勞無望的。比方說,如果有人主張把滅絕人類種族作為目標,其他人很難從理性的基礎上駁倒他。”如果基本的價值判斷無從確證,單一真理論很容易成為罪惡的掩護。戰后的人們更愿意相信心存懷疑、接納不確定之于自由的意義。多元主義憑借包容性取代一元論,卻讓一個問題變得突出:人類究竟應該如何協調行動?
哈伊姆· 佩雷爾曼與露茜·奧爾布萊希茨- 泰提卡合著的《新修辭學:一種論證理論》就在嘗試回答這個問題。“二戰”前,佩雷爾曼是位不折不扣的理性主義者,試圖將弗雷格的數理邏輯應用于價值判斷,換言之,通過運算得出正確的價值判斷。希特勒的正義論讓佩雷爾曼認識到之前的愿景是條死胡同,于是他掉轉車頭另辟蹊徑。在一次偶然的閱讀中,佩雷爾曼通過《修辭學之花》的附錄發現了古典修辭學的蛛絲馬跡。通過不斷溯源,終于看到了修辭學的傳統。最終,他和泰提卡將他們這套認識論、方法論名為“新修辭學”。
其中,“行動”是理解新修辭學的關鍵。行動視角使得理解思想交流、看待聽眾的維度更豐富、更立體,它們著重從事實的角度考察聽眾力量的產生、作用機制。新修辭學將聽眾由理性思考的大腦還原為有理性、有情感的心靈。開篇就對笛卡兒提出挑戰,質疑笛卡兒所推崇的理性與推理,作者毫不客氣地指出,笛卡兒“對我們的推理和證明能力的運用范圍進行的完全未加證成、毫無根據的限制”,笛卡兒所倡導的理性與情感的二分法是“對人的能力進行完全人為的、與我們真實的思維過程相悖的區分”。新修辭學看到了知與行之間的溝壑,認識到“人們可能不依據看起來唯一合理的結論行動,對這一事實感到憤慨的那些哲學家,不得不補充他們對人性的看法,承認人們擁有與理性的教導相對立的激情與利益”。
行動視角還意味著把言語交流本身視作一種行為。《新修辭學》多次強調要將言談視作一種行動。這使得語詞之外的因素被納入考慮范圍。近代以來,在科學精神的感染下,人們把語言視為思想的載體,冀望語言能夠無損耗地傳遞信息。換言之,語言無關意義的生成,意義的生成與傳達不受言說者與聽眾的影響。索緒爾的語言學從根本上改變了現代人的語言觀,語言不再被認為是言說者可以任意擺布的資源。之后,施特勞斯、拉康等人進一步肯定了語言在塑造人類思維、建構自我認知中的作用。意義不再是以語言為管道進行傳輸,而是在語言中生長,由言說者與聽眾共同創造。新修辭學秉持相同的語言觀,《新修辭學》甚至認為,每一個人就是一個特定的語境,言語、行為、人相互界定。語言的人身依附性由此變得不言而喻,權威的說服力順理成章。源自權威的論辯是指某個主張被認同的原因不在于該主張本身而在于提出這一主張的人,這不符合就事論事的理性議事規則。但基于言語的人身依附性,言說者的聲望事實上的確能促成該主張被認同。在現代法律程序中,證人本身的可信度與他所述證言的可信度被認為存在必然聯系,其原理與權威論辯一致。
視角的切換不僅使人們看到了許多從前不曾看到的事物,還使許多從前不可理解之事變得可理解。新修辭學為現實中行之有效的論辯方法提供了更具解釋力的理論框架。在新修辭學的方法體系中,所有的論辯都是通過意義的結合或分離來贏得聽眾認同。大多數方法都是結合的方法,根據結合方式的不同,可以分為三大類:準邏輯論辯、基于現實結構的論辯和建立現實結構的論辯。“現實”二字點出了新修辭學論辯方法與現代邏輯方法的不同之處:把許多與形式邏輯不符,但在現實中行之有效的方法涵括進來,例如例證。根據特殊事例起到的作用是建構規則、詮釋規則還是確立導向,運用特殊事例論辯的方法被分為例證、示例和典范。例證就是憑一個事例建構起一個一般化規則,這不符合統計學要求,但在現實生活中確確實實會在聽眾心中產生普遍化效應。
新修辭學在聽眾問題上采取的是現實主義、經驗主義的立場,這一立場是修辭學在當代復興的重要原因。當然,修辭學在當代社會的復興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在確定性缺失的現代社會,人們亟需能夠處理或然性問題的理論與方法,這正是修辭學的傳統長項。除此之外,視頻、直播等即時通信技術的發展,使單一的文字交流不再是占據主導的交流方式,語調、表情、手勢等不被重視的信息傳遞方式重新變得重要,作為行為的言語交流廣受認同,這些都使得修辭學備受矚目。歷史上,因為深諳聽眾力量的作用機制,修辭學一直起著“維系人類作為一個群體,造就其社會和政治觀念,確定其方向和命運”的重要作用。在信息繭房、判斷極化、認知撕裂的當代社會,修辭學在維系社會方面的作用尤其值得重視。鑒于此, 德國學者瓦爾特·延斯樂觀地斷言:“修辭學過去曾是,未來仍將是人文學科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