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琦雋 杜佳儀
摘要:“數字鴻溝”成為信息時代的重要議題之一,而家庭內代際間的數字反哺是彌合“數字鴻溝”的重要方式。文章基于馴化理論,從子代角度考察數字反哺過程中反哺者的行動策略,梳理了家庭中親代的智能手機采納的過程。通過對15位有過數字反哺經歷的子代及部分親代進行半結構化深度訪談,采用主題編碼方法整理數據后發現,子代在協助親代馴化智能手機的過程中,會在不同階段選擇采用鼓勵、協商、消極融入、傳授數字素養等策略,這些策略的使用提高了反哺成功的概率,也從子代的角度影響了代際間的關系重塑。
關鍵詞:馴化;“數字鴻溝”;智能手機;代際;策略
中圖分類號:C913.1;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8883(2023)01-0050-03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21年度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一般項目“上海市流動老人的智能手機使用與心理健康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21BXW007
智能手機日益成為中國老年人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第50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2年6月,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網民占整體網民的11.3%,其中大部分使用手機接入網絡。智能手機的使用能在信息、社交、行動等各個維度為老年人賦權,但“數字鴻溝”也愈發凸顯。截至2022年6月,我國60歲及以上非網民群體占非網民總體的比例為41.6%。在老年網民中,能夠獨立完成出示健康碼、購物、查找信息等的老人較多,但能夠獨立完成叫車、訂票、掛號等的老人則較少,大量老年網民依然無法應對復雜的智能手機功能。
因此,數字反哺成為研究者和全社會關心的話題。數字反哺是子代年輕人對親代年長者進行的數字媒體使用技術及知識方面的互動[2]。年輕人作為“數字原住民”,是數字反哺的重要提供者。現有研究常常集中于被反哺者和家庭整體,較少從反哺提供者的視角進行考察,但其態度及行動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被反哺者對技術的接受與學習效果。因此,對反哺提供者的研究能夠幫助理解數字反哺過程,為彌合“數字鴻溝”、推進積極老齡化戰略提供知識支持。
本文以智能手機為例,通過對存在數字反哺行為的子代和部分親代的半結構化深度訪談,以馴化理論(domestication theory)為基礎,探討子代在數字反哺的過程中如何協助親代馴化智能手機。
(一)“數字鴻溝”與數字反哺
“數字鴻溝”是指擁有和未擁有信息工具的人之間存在的差異。一開始,學者們關注人們是否平等地擁有信息和通信技術接入機會,這一差異被稱為“接入溝”,在數字技術廣泛普及后,學界又開始關注第二道“數字鴻溝”“使用溝”,也即人們在使用能力上的差異,以及“接入溝”和“使用溝”帶來的第三道“數字鴻溝”“知識溝”[3]。
數字代溝是“數字鴻溝”在家庭關系中的具體表現,而數字反哺則是子代年輕人消弭年長親代“數字鴻溝”的主要實踐[4]。影響反哺的因素包括年齡、性別、子代經濟地位、使用意愿、群體壓力等;代際的互動重塑了雙方的角色和關系,代際關系較好的雙方更有可能產生高質量的數字反哺[5]。
然而,數字反哺并非和諧、線性的過程;相反,其中的代際沖突并不鮮見[6]。親代在傳統家庭關系中是哺育的給予方,但年輕子代在數字反哺中又處于知識上的優勢地位,因此親代在數字技術上的無能感疊加衰老、焦慮,常常出現低自尊、羞于求助等問題,甚至采用抵抗等姿態拒絕被反哺,進而帶來代際沖突和反哺效果的反復[7]。由此推斷,子代在反哺互動中也會采取特定策略以適應親代特點,這也是本文的考察重點。
(二)馴化理論
“數字鴻溝”體現了用戶的人口特點,因此應將其置于社會結構中考察,而馴化理論常被用于研究技術與社會的互構。西爾弗斯通借用野生動植物的“馴化”概念闡釋技術如何被納入日常生活,發現經由商品化、想象、挪用、客體化、整合與轉化六個階段,人們會賦予電視以意義并將其納入家庭的實體空間和意義系統[8]。隨著新媒體技術的普及,馴化理論逐漸擴展到其他技術領域。
馴化理論為理解家庭中的數字不平等和數字化實踐提供了全新視角,它有助于研究者跳出以技術為中心的路徑,細致考察在技術融入生活的過程中使用者的意義生成與實踐:商品化和想象是技術進入家庭空間前的消費階段;進入家庭后,人們開始對技術進行個體化占有與使用(挪用),將技術嵌入實體空間(客體化)和生活日常(整合),并對其進行社會化意義賦予和討論(轉化)。在此過程中,技術使用也不斷影響家庭角色、關系協商和個體的意義框架。
對于老年群體而言,馴化過程常常借助反哺者的幫助,因此研究者又必須聚焦雙方的互動這一問題。比如,王炎龍和王石磊發現年長世代試圖將原有生活結構、關系和價值整合進家庭微信群,并努力掌控這一全新的數字空間,而年輕子代也默認或配合親代對家庭群的馴化[9]。周逵及何苒苒發現銀發網游玩家與家庭成員在馴化網游的過程中共同建構游戲的積極意義,而子代也對親代以網游對抗衰老焦慮抱有責任感和引導義務[10]。
綜上所述,馴化理論有助于考察技術納入家庭過程中家庭成員的互動和意義生成,因此本文以此為基礎進行考察。

本文采用半結構化深度訪談,以有數字反哺經歷的子代年輕人(18~32歲)作為主要訪談對象,描述他們教長輩使用智能手機的經歷和感受;為深入挖掘代際互動細節,本文還對子代中五人的被反哺親代也進行了訪談。訪談時間為2021年3月至11月,研究者從身邊出發尋找子代和親代均使用智能手機的研究對象,并請訪談對象繼續推薦被訪者,最終完成共15人的訪談。使用主題分析法進行數據分析,主題聚焦于手機進入日常生活后的四個階段:挪用、客體化、整合、轉化,以此來組織編碼。訪談對象詳細信息見上表。
(一)挪用:協助賦予正向意義
智能手機進入家庭空間的第一步即為其賦予個人化的意義。親代往往對手機存在疑慮和負面認知:“耍手機”(AP)只是打發時間,算不上積極的事情,還有可能存在風險。因此,子代在反哺過程中需要為手機使用賦予正向意義。最常見的策略是順從和強化親代自身的意義賦予,比如點贊親代的自創視頻、默許或認同親代分享的內容等。
有關注(父母的抖音賬號),因為我的父母是那種比較愛發的那種……一般我看到了,我都會點贊。(C)
子代也會主動為親代的手機使用賦予正面意義,比如鼓勵親代在社交媒體上做生意、獲取金錢回報或使用手機豐富生活。
我就跟我媽說,你學會了(大眾點評和地圖)就能自己去旅游,想去哪去哪,不用依賴我們(兒女)。(G)
自我價值被認同和權威角色重塑是親代在反哺中較關注的意義,因此子代在反哺過程中也注重這兩類意義的賦予。贊賞自創內容、強調金錢或自立等增強親代的價值感,而認同親代的教化內容則能幫助親代在數字空間重新定義權威角色。
(二)客體化與整合:協商數字化生活
客體化與整合關注技術如何融入家庭空間與時間。親代使用手機給生活帶來了許多改變,子代在反哺過程中需要有策略地與之協商,并建立新的生活秩序。在設備層面,子代協助購買和替換設備是親代獲得智能手機的主要渠道,而親代通常接受自己的手機相對便宜或落后。比如F購買蘋果11手機后,將原有的蘋果7手機給父母使用,而父母的紅米手機則成為奶奶第一個智能機?!敖尤霚稀泵黠@地存在于家庭內。
親代的手機使用已經融入了日常的縫隙之中,包括做飯、吃飯、睡覺前等,這使得原有的家庭生活被影響:家庭中面對面的溝通減少,一家人在同一空間各自刷手機的景象并不鮮見;由于親代沒有戴耳機的習慣,大聲外放成為子代的困擾;親代關注的內容也常常讓子代覺得不習慣。
我爸有時候吃飯的時候也會刷抖音,這就讓我很不爽。(A)
他們(老人)關注的就是那些百善孝為先什么的,要么就是挺土味的歌……說實話有點嫌棄。(I)
子代對親代的使用特點表示理解,但也試圖協商家庭空間中的手機納入。通常子代會與親代共同享有手機時間,各玩各的;也會在同一數字空間交流,比如看到好玩的視頻互相分享或者一起看,以數字空間的聯系替代真實空間的交流。對于不認同的使用,子代會忽視或迂回地表達態度,比如不理會親代發的微信,或以玩笑、表情包回應;有時則會直接提出意見,比如要求調低聲音等。
我們在家里的時候,還會坐著一起刷抖音。這個感覺就是增強了我們之間的一個聯系吧。(D)
我有時候看到他們的聲音好大好大,和他們講了也不聽,我就把自己的聲音調到最大。(E)
沉迷和受騙等問題性使用也在反哺過程中有所體現,部分受訪者表示親代有過度沉迷手機的傾向,也很難辨別網絡信息的真假。因此,子代也會幫助親代形成健康使用習慣并協助進行信息甄別。
他們玩起這個(手機)來,比咱們的勁頭可大多了。(C)
我爸吃飯的時候也會刷抖音,這就讓我很不爽……他就讓我搶,開始吃飯。(B)
我就叫我媽不要在直播間里買東西,看著便宜,都是假的。(H)
(三)轉化:積極贊賞與消極融入
親代掌握手機后,會向他人展示新技術并重新評估智能手機的社會意義。親代會點贊、轉發、自行制作內容、建立數字社交網絡等,以此作為日常生活的展示窗口。子代通常會采取默認或贊許的態度鼓勵親代的展示,并且與親代共同確認積極意義,包括對抗衰老焦慮、重構老年生活等。
他們會使用這些東西,也趕上了這個潮流……感覺他們還是和一些不刷抖音的長輩還是有區別的。(D)
我媽在院子里種各種東西,都是淘寶上買種子,有不會的在知乎上查,還建了個知乎賬號……我跟我哥經常夸她。(G)
但子代又會將自己的數字空間與親代分隔,比如不讓親代關注自己社交媒體賬號或者在發帖時屏蔽家人,以此來保持數字空間的舒適關系。
本文在馴化理論框架下考察了子代在協助親代馴化智能手機時的策略。子代在彌合代際“數字鴻溝”時扮演重要角色:除了技術的傳授之外,他們能夠令親代產生使用動機并維持長期的使用行為。子代在數字反哺過程中存在普遍的意義賦予及關系協商策略,比如在挪用和轉化時鼓勵親代的手機使用,但在物理和數字空間中又與親代的手機納入進行協商以保持舒適的關系。同時,問題使用也是“數字鴻溝”的重要方面。親代作為互聯網時代的“數字移民”,在成功馴化手機應用技術后,體會到了網絡世界的快感,容易跌落網絡陷阱和具有成癮性的短視頻信息流中,出現受騙、過度使用等情況,因此子代在反哺過程中同時協助提升親代的數字素養是彌合新型“數字鴻溝”的重要方式。
家庭成員共同馴化手機的過程為代際提供了交流契機。這個過程中,過去“自上而下”的知識傳授變為“自下而上”的反向傳授,但傳統社會中長輩的威信依然存在,并通過積極使用技術來重新制定家庭規則和定義家庭生活空間的屬性,尋回主導地位。在這個過程中,子代采取的關系協商行動幫助其規避了一些沖突和矛盾,如子代選擇通過在數字空間中“屏蔽”父母的關注達成關系協商,反映了傳統家庭的關系會影響子代數字反哺的策略選擇。
本文著重于馴化過程的共同構建,從子代角度提供了親代接納新技術過程中有關協助者的知識,擴展了“數字鴻溝”研究的版圖,為進一步理解數字時代的代際互動提供了新的視角。但訪談人數較少,同時集中于子代的意義建構策略,未能考慮技術傳授策略和長期過程中行動策略的波動,未來研究可深入考察上述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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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羅杰·西爾弗斯通.電視與日常生活[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78-80.
[9] 王炎龍,王石磊.“馴化”微信群:年長世代構建線上家庭社區的在地實踐[J].新聞與傳播研究,2021(5):85-99,127.
[10] 周逵,何苒苒.馴化游戲:銀發玩家網絡游戲行為的代際研究[J].新聞記者,2021(9):72-85.
作者簡介 何琦雋,博士,講師,研究方向:健康傳播。 杜佳儀,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新媒體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