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保護與審計費用
——基于最低工資標準的實證研究

李夏琴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 北京 100070）

一、引言

隨著我國經濟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勞動力資本對提升企業核心競爭力和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作用愈發凸顯出來。最低工資標準是我國勞動力保護制度的關鍵一環，其所引起的經濟后果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同時，企業作為社會組成的重要微觀主體，其生產投入、創新、投資、融資、人力資本培訓等多個方面均會受到最低工資標準的影響。當然，最低工資對企業上述行為的影響究竟是利是弊，至今仍未有統一結論。多數研究認為，最低工資標準的提高會加大企業的勞動力總成本，這往往會導致企業的利潤下降，使企業經營風險更大（黃保聰等，2021）。

在委托權和代理權分離的現代社會，會計師事務所承擔著保證企業財報信息公允、維護投資者利益的重要責任，審計收費構成了其主要的收入來源。在風險導向審計的背景下，注冊會計師通過評估被審計企業的重大錯報風險來制定進一步的審計計劃，并以審計投入為重要考量因素確定最終的審計收費。企業的經營風險越大，其自身財務報表發生重大錯報的可能性便越大，所需承擔的審計費用也越高（葛新旗和馮怡，2019）。

作為保障勞動者權益的重要工具，最低工資標準直接提高了初始工資低于標準線下的員工的收入，并通過“溢出效應”提升了中高技能勞動者的工資水平（Neumark等，2004），這無疑會增加企業的成本，給企業業績帶來不利影響（黃保聰等，2021）；同時，利潤下降會強化管理層操縱盈余的動機（陸瑤等，2017），不僅將令企業承擔更高的經營風險和債務違約風險，還會刺激企業進行更多的“短貸長投”，增大企業陷入財務困境的可能性（廖冠民和陳燕，2014；陳曉輝等，2021）。考慮到經營風險是企業重大錯報風險的重要決定因素，會計師事務所在預期最低工資標準上漲給企業經營帶來的一系列影響時，勢必會調整審計資源投入和審計程序的范圍，審計收費也將有所改變。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擬探究最低工資標準對企業審計費用的影響，并考慮勞動密集度和產權性質的調節效應。從已有文獻來看，本文可拓展最低工資政策經濟影響的內容，同時也能對當前審計費用影響因素研究做出有益補充。此外，本文的結論或可為地方政府制定最低工資標準提供一定的參考。

二、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設

最低工資標準上漲迫使企業承擔更多的成本，從而會對企業的經營彈性產生消極影響，但大多數員工的工作積極性并不會因最低工資標準提升而有所改善，這將壓縮企業的利潤空間（陸瑤等，2017），不利于其正常盈利。與此同時，企業的外源融資能力受到嚴重制約，且勞動力成本越高，企業受到的信貸配給約束越強（Simintzi等，2015）。進一步地，企業或將愈加頻繁地進行“短貸長投”來應對最低工資標準的提升，這會對企業業績造成更深層次的損害，加劇企業的經營風險（陳曉輝等，2021；胡學淑和聶宇文，2021）。此外，面對最低工資上漲導致的業績下滑，管理層實施盈余操縱的動機將更為強烈（陸瑤等，2017），這將增加公司財報出現重大錯報的可能性。在現代風險導向審計的基礎下，當較高水平的勞動力成本使企業表現出較差的經營業績時，財報中出現重大錯報的概率較大，注冊會計師感知到的風險也較高（粟立鐘等，2019），因而會主動提升對審計業務的審慎程度，通過投入更多的審計資源來保證審計風險處于可接受的水平線之下，并將索要更高的審計費用作為補償（盛慶輝和姜蘇展，2021）。因此，本文提出假設1：

假設1：最低工資標準會對企業的審計費用產生正向影響。

不同企業對勞動力的依賴程度往往有所區別。相比于勞動密集程度較低的企業，勞動密集度較大的企業中用工成本的比重更高，也更重視維持員工規模的相對穩定，以最低工資標準上漲為代表的勞動力保護增強導致的消極影響在此類公司中表現得更為突出——當企業的勞動密集度較高時，最低工資上漲所帶來的成本負擔更重、業績下降更明顯，對融資能力和投資效率的損害更為嚴重（盧闖等，2015），盈余管理的程度也更大（陸瑤等，2017），而這會提升企業的經營風險，導致公司財報更可能出現重大錯報，從而迫使企業承擔更多的審計費用。因此，本文提出假設2：

假設2：在勞動密集度較大的企業中，最低工資標準對審計費用的正向影響更顯著。

國有企業普遍承擔著緩解就業壓力和維持社會穩定的政策性責任，在一系列勞動保護法規出臺之前，其在保障勞動者權益方面比非國有企業表現更出色，而非國有企業在員工薪酬、工作強度、雇傭規模等方面靈活性更高。同時，考慮到國企和政府之間天然的“親緣關系”，來自政府的扶持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減輕用工成本上漲給國企帶來的負面影響（胡蘇和周正義，2022）。由此可判斷，最低工資標準上漲對企業經營和財務報表信息質量的負面影響在非國有企業中會更加突出，注冊會計師將向其索要更高的審計費用來彌補其為控制審計風險而付出的更多勞動。據此，本文提出假設3：

假設3：在非國有企業中，最低工資標準對審計費用的正向影響更顯著。

三、研究設計

（一）樣本選擇與數據來源

本文以2005—2021年滬深A股上市企業為初始樣本，剔除了銀行和金融行業的公司數據以及被標記為ST、*ST等財務異常的上市公司，還剔除了主要數據缺失且難以補全的樣本公司，最終獲得32 500個觀測值。本文還對全部連續變量進行了前后1%標準的Winsor處理，以降低極端觀測值對結果的誤導。各省、自治區、直轄市月最低工資標準從當地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局）或政府官網中手工搜集得來，其余財務數據采集自CSMAR數據庫。

（二）變量定義

被解釋變量為審計費用Lnfee，以境內審計費用金額的自然對數來反映。解釋變量為企業當年適用的最低工資標準，參考陳曉輝等（2021）的研究，對各企業注冊地所在省份（自治區、直轄市）的月最低工資標準上限取自然對數（其中深圳市最低工資標準不同于廣東省其他城市，單獨考慮），標記為Lnminwage。為了驗證假設2和假設3，本文依次設置勞動密集度Labint和產權性質Soe兩個調節變量。借鑒多位學者的研究，本文還將反映企業盈利能力（Roa）、償債能力（Lev）、成長能力（Growth）、企業規模（Size）、股權集中度（Top1）的變量及董事會規模（Board）、審計意見（Opinion）、會計師事務所類型（Big4）納入控制變量的范疇。主要變量的具體定義參見表1。

表1 變量定義

（三）模型設置

為了驗證本文提出的三個假設，現分別構建下列3個模型：

其中，Controls包含了表1列示的全部控制變量；Year，Ind和Pro分別表示年度、行業和地區固定效應，除制造業采用2012年行業分類指引規定的二級分類外，其他行業適用一級分類；?it為隨機標準誤。在后續分析中，本文將重點關注模型（1）中被解釋變量Lnminwage前的系數α1和模型（2）中交乘項 Lnminwage*Labint以及模型（3）內Lnminwage*Soe的回歸系數。

四、實證結果分析

（一）描述性統計

描述性統計結果列示于下頁表2。其中，審計收費Lnfee的均值和中位數分別為13.572和13.464，標準差較小，說明樣本期內會計師事務所對客戶的審計收費基本穩定，樣本呈現出正態分布的特點，這與趙彥鋒（2021）等的結果保持一致。最低工資標準Lnminwage的最小值和最大值分別是6.131和7.816，標準差為0.400，說明樣本期內最低工資標準的變化幅度較大，結合現實情況可知勞動保護程度明顯加強。勞動密集度Labint的均值與中位數較為接近，最大值和最小值分別為0.078和0.001，說明不同企業在對勞動力的依賴程度方面表現出較為明顯的兩級差異。產權性質Soe的均值為0.399，說明樣本公司中國企的比重占到了39.9%。其他控制變量的結果與現有文獻的統計結果近似，可作為本文研究數據具有可靠性的一個證據。

表2 變量描述性統計

（二）相關性分析

表3是主要變量的Person相關系數結果。最低工資水平Lnminwage與審計費用Lnfee的相關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表明最低工資標準的上漲伴隨著企業審計費用的增多，初步驗證假設1成立。其余控制變量與審計費用Lnfee也具有顯著的相關性且方向合理，所有系數的絕對值均未超過0.8，說明后續的回歸結果基本可排除多重共線性問題的干擾。

表3 相關性分析

（三）基本回歸結果分析

表 4 為模型（1）、（2）和（3）的正式回歸結果。由模型（1）的結果可知，最低工資標準Lnminwage對審計費用Lnfee的回歸系數為0.483，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說明在控制了其他條件后，企業適用的最低工資標準會對其審計費用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這符合本文的預期：企業適用的最低工資標準越高，所需承擔的成本就越大，這將損害企業的盈利能力和融資能力，造成企業的經營風險提高，進而導致財務報表中出現重大錯報的概率增加。在此情況下，審計人員將通過增加審計投入來控制檢查風險，因而會向被審計單位收取更多的審計費用。至此，假設1得以驗證。

表4模型（2）引入了勞動密集度Labint及其與最低工資標準的交乘項，Lnminwage*Labint的回歸系數為1.807，并在1%的水平上顯著，說明勞動密集度能夠正向調節最低工資標準對審計收費的影響。模型（3）的結果中，Lnminwage*Soe的系數為-0.100，且通過了1%水平的顯著性檢驗，表明非國有的產權性質會增強最低工資標準對企業審計費用的正向影響，這與本文的預期相符：在勞動密集型企業中，最低工資標準上漲帶來的成本壓力更高，經營風險和重大錯報發生率增加更明顯，由此導致的審計費用將更多。國有企業與政府的關系更為親密，對于勞動者權益的保護力度相對更強，從而能夠緩解最低工資標準對審計收費的正向作用。至此，假設2和假設3得以驗證。

表4 基本回歸結果

（四）穩健性檢驗

1.替換變量法。本文借鑒趙彥鋒（2021）等的研究，以審計費用合計的自然對數作為被解釋變量。表5前3列顯示了替換變量后的回歸結果。模型（1）中最低工資標準Lnminwage的回歸系數為0.449，模型（2）中Lnminwage*Labint的系數為1.809，模型（3）中Lnminwage*Soe的系數為-0.112，且都通過了1%水平的顯著性檢驗，再次證明最低工資標準會對企業的審計費用產生正向影響，且勞動密集度和非國有的產權屬性將增強二者之間的關系，與本文的假設一致。

2.工具變量法。由于上一期的最低工資標準是政府制定本期最低工資標準的考慮因素之一，而上期標準并不會直接對本期企業的審計費用產生影響，因此，本文參考劉貫春（2017）等的研究，采用滯后一期的最低工資標準的自然對數作為工具變量。由表5后3列結果可知，最低工資標準對審計費用的回歸系數仍然顯著為正，Lnminwage*Labint和Lnminwage*Soe的系數方向與先前回歸結果一致且均具有1%的顯著性，這為本文3個假設的穩健性提供了進一步的實證證據。

表5 穩健性檢驗

五、結論與建議

本文以2005—2021年我國A股非金融上市公司為樣本，實證研究了上市公司注冊地所在省份最低工資標準對企業審計費用的影響。結果表明：最低工資標準會對企業的審計費用產生顯著的正向影響，即在控制其他條件不變時，最低工資標準上漲將導致企業支付更多的審計費用，且這種正向作用在勞動密集型企業和非國有企業中表現得更加明顯。本文的研究豐富了審計費用影響因素的內容，為最低工資標準政策在微觀企業層面的影響增添了新的驗證數據。同時，也可為政府制定最低工資標準提供參考。

基于前述研究，本文提出以下建議：政府應權衡勞動力保護提升帶來的積極作用和消極影響，在重視勞動者權益的同時，也要關注企業的整體發展，確定合理的最低工資調整力度和節奏，同時應加強對非國有企業和勞動密集型企業的扶持，緩解這些企業中過高的成本壓力。此外，各個企業應強化自身的風險管控能力，建立有效的內控制度并切實執行，保證獨立董事、機構投資者等擁有足夠的話語權，完善公司的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著力減輕企業的經營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