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漫天遍野的白

圖/青由

文/小滿則滿

他喜歡這座城市，他喜歡她，可他不敢留在這里，也不敢留在她身邊。

1

十八歲的陸準依然不討人喜歡。

英俊卻面無表情的臉，永遠獨來獨往的做派，即使頂著高考狀元的頭銜，也沒能改變同學們對他“目中無人”的壞印象。

當然，他也沒想改變。

新學期伊始，當學生們都在慶幸終于不用起早貪黑上自習課時，輔導員在班群里發布了課表，陸準所在的經濟與金融專業一班，五天時間里有四天都被安排了早課。

有人已經在群里鳴不平，陸準對此并未多言。

第一天上課，他很早便起床，路過二食堂時，買了杯豆漿邊走邊喝。昨晚沒睡好，他得提前去教室坐個好位置方便補覺。

可到了A 棟301，前后門卻被人關了起來，陸準走到窗戶邊，教室里亮著燈，繁密的鐵欄罅隙中，他看見一道纖瘦的身影。

陸準拍了下欄桿。

女生聽到動靜，很快跑來開門。

門開得縫隙不大，她一手扶墻一手抵住門框，用身體堵住過道，陸準沒法進去。

四目相對，他被她亮閃閃的眼影晃花了眼睛，她揚起一抹笑，同他打商量：“同學，能不能讓我單獨用五分鐘教室。”她伸出五根手指，加重了語氣，“就五分鐘。”

陸準沒動。

她是二班的學生，他記得她，大一上的時候她曾染過一段時間的紅發，好看得讓人無法忽視。

沉默了幾秒，他問她：“你要做什么？”

她側過身子，讓他看清教室中央立著的那根自拍桿：“我想趁沒人的時候拍點視頻。”頓了頓，又笑著補充，“賺點零花錢。”

還不到早上八點，陸準的懶蟲室友們估計都還沒起床，可她已經穿好用心搭配的服飾，小巧的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向上揚起的眼線像是一條迷你蝎子尾巴，有那么一秒，他被她微翹的眼尾惹亂了心跳。

陸準去了食堂，再回教室時只剩下前排的座位。

老師讓他們分班就坐，他站在門口隨意掃了一眼，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和朋友閑聊，察覺他的視線，她轉過頭，又沖他笑了笑。

陸準像是沒看見，清冷的眼眸轉回自己的班級，他走去第二排最外側的空位坐下，旁邊的女生曾以小組作業為由約他周末去市里，被拒絕后四處宣揚他“不團結同學”，可此時見他走來，女生還是免不了紅了臉。

一整節課陸準都在老師眼皮下被督促著記筆記，終于等到中途下課，他腦袋一偏，趴在了課桌上。

周圍無比嘈雜，他像是跌入光怪陸離的異世界。

眼前的桌板突然被扣響，有人將他拉了回來。

陸準睜開眼，視線里是一只白皙纖長的手，將一瓶可樂推了過來。

“剛才謝啦。”她說完便離開。

“皎雪見。”他卻突然叫她的名字。

皎雪見回頭，一瓶可樂從天而降，她反應極快地伸手接住，塑料瓶還算穩當地落進她懷里。

“我不喝這個。”陸準看著她，“請我吃飯。”

2

皎雪見跟著陸準去了二食堂，他沒那么厚臉皮，只點了碗蛋炒飯。

取餐口，男生拿到食物后端著餐盤離開，沒有要等她的意思。她看著他高瘦的背影，心想既然請都請了，那不如把之前的“債”一并還清，于是又在窗口處點了幾份炒菜。她把餐盤推到他面前，他伸出筷子，倒也沒客氣。

兩人不熟，即使相對而坐，互相也沒話講，整個食堂里再也找不出比他們還沉默的飯搭子。

好在她的朋友尊美找了過來，尊美坐下后十分自然地給陌生帥哥說了聲“嗨”，繼而旁若無人般跟她聊起了天。

“皎皎，你昨天發的那條視頻我看了，都十多萬點贊了誒，你火了！”

皎雪見聳了聳肩：“運氣好而已，蹭了個熱榜。”

“那你繼續蹭啊，我剛看見有個視頻就不錯。”尊美從自己的點贊列表里翻出那條視頻。

食堂嘈雜無比，手機的外放音量難免開得大了些，是一首最近占據各大榜單的流行歌曲。陸準抬頭看了眼，皎雪見朋友坐在她右邊，她手里的筷子還夾著塊粉蒸排骨，顧不上吃，伸長了脖頸往屏幕上看。

皎雪見看過這條視頻，是一對情侶跳的雙人舞。

肢體僵硬的男生像個提線木偶般配合著女友跳舞，囫圇記下的每一個動作都透著一股滑稽感，和靈活善舞的女生像是兩個不同的物種。而正是這種強烈的對比，和男生眼里的寵溺，讓整個畫面看上去很有愛。

動作簡單、拍攝手法也簡單，可是……

“我去哪里找合拍的人啊？”

她雖然已經算是小有名氣的網紅，但至今仍是單身。

尊美知道皎雪見在網絡上也沒有關系要好的異性“同行”，跟著一起發愁。

餐桌安靜下來，直到對面傳來放筷的聲響，尊美循聲抬眸，陸準俊朗的容貌瞬間沖擊了她的視覺神經，她的臉色倏然放晴。

“同學，有興趣拍視頻嗎？”她手指向皎雪見推銷道，“她蠻有名的。”陸準掃了眼皎雪見，冷漠拒絕：“沒興趣。”

一秒鐘的思考時間都沒有。

皎雪見原本覺得好友的提議太突兀又太逾矩，畢竟她跟陸準不熟，陸準能記住她的名字就已經讓她感到吃驚。

可此時兩人再次對上目光，看著他那張好看的“冰塊臉”，皎雪見不知為何就被激起了某種奇怪的勝負欲。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抱著手臂向前靠去，和他之間的距離拉近。

食物的熱氣竄上來，她的眼妝有些暈染，眼線和眼影融在一起，讓她的眼睛更加攝人心魄。

“考慮一下唄，陸狀元。”她很聰明，每次跟他打商量時都笑得眉眼彎彎，眼睛里像有星星。

沒人會拒絕星星。

可這回不行，陸準剛準備重復一遍回答，又聽她急忙補充：“不是拍著玩，能賺錢的。”她眨了眨眼。

拒絕的話瞬間堵在喉嚨。

什么意思，他缺錢缺得很明顯？

低頭看了眼問人家要的蛋炒飯。是挺明顯。

他的眼睛比水涼，皎雪見的眼睛比水亮。她像是好整以暇的垂釣者，可他還是忍不住在魚鉤周圍徘徊。

“多少？”他松了口。

她心滿意足地比了個數字：“熱度高的話，廣告公司能給我這么多，我們一人一半。”

水里饑餓的魚最終不可控制地咬上魚鉤，這是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如同此時的皎雪見之于陸準。

蛋炒飯開始變冷，可他的呼吸灼熱：“怎么拍？”

3

地點定在距學校二十分鐘車程的一條封閉街道。

藍天白云下是深灰色的柏油馬路、嫩綠的草塊，再加上粉白相間的一樹樹花，干凈清新得如同漫畫里的場景。

周末，陸準兼職完趕到，皎雪見正和尊美坐在旁邊的咖啡廳里等他。

咖啡廳裝潢簡約卻又透著設計感，陸準走近，她們那桌還坐著個年輕男人，皎雪見注意到陸準的視線在男人身上停了好幾次，主動介紹說他是這間咖啡廳的老板。

主角到齊，尊美提前去街道上找位置架設備，他們今天拍情侶外套廣告，陸準換好衣服，站在皎雪見旁邊，任誰看都是般配的一對。

可惜他緊皺的眉頭卻很煞風景。

“這是什么？扣子嗎，它扣哪里？”陸準捏著那顆冰涼的大金屬扯到她面前問。

外套是某家潮牌網店的新品，價值接近四位數，拍完還得還回去，皎雪見怕他把衣服弄壞，趕忙從椅子里起身，拍掉他的手。

“哪都不扣！”她抬手幫他整理亂掉的衣領，“這就是個裝飾。”

咖啡廳的空氣苦澀里帶著些許暖意，可她的手背沁涼，無意蹭過他的下頷，一絲異樣的感受拂過他的心臟。

他比她高了大半個頭，衣領始終塞在內襯里翻不出來，她手伸直了也夠不著，只好抬起頭埋怨：“你就不能蹲下來點？”

他把腿張開了幾步，兩人的身高勉強達到同一水平，視線里是近在咫尺的她的睫毛，長長的像蝴蝶，漆黑兩片，襯得皮膚愈發白皙，他多看了兩眼，沒防備將心里話說了出來：“你皮膚挺好。”

他一向寡言，皎雪見沒料到他會主動開口，還是夸自己，謙虛道：“化妝化的。”

他再次脫口而出：“不化妝也好。”

她停了動作抬眸看他。

老板過來給陸準送咖啡，年輕男人看了一眼陸準換上的外套，笑著和她打趣：“皎皎，怎么不找我拍，免費勞動力都不要？”

陸準被那個親密的稱呼惹得再次蹙眉，衣領終于被整理妥帖，她趕緊松了手，笑著轉頭：“這不是怕你忙，下次，下次一定。”

尊美選好位置，在一百米之外的空地上揮動雙臂，他們并肩往那走。

這日無風，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很多，云卷云舒，陸準想起剛才那幕，語調別扭地說：“你朋友好像很多。”

順著他的視線，皎雪見看見玻璃窗里的老板，她豎起食指搖了搖，否認道：“我就一個朋友。”她指向不遠處的尊美，“但我朋友的朋友很多。”

似乎有什么神奇因子在空氣里流動，她覺得他今天跟平時有些不太一樣：“怎么，你也想當我朋友？”

“不想。”他還是那副無波無瀾的神情，像在課堂上毫無感情說出正確答案的機器，所以皎雪見沒想到他接下來說的話竟然是——

“但當男朋友可以。”

4

那天的拍攝可以說是一塌糊涂。

尊美不停抱怨：“什么情況啊皎皎，人家第一次拍發揮不好就算了，你可是專業的！”

專業的皎雪見全然忘了什么叫表情管理，腦子里全都是陸準剛才一本正經的撩撥。

陸準的狀態也好不到哪去。

本就沒有舞蹈基礎的他，把在舞房學會的動作忘得一干二凈，輪到女生面對男生做wave 的動作時，兩個人之間像隔了條銀河，皎雪見屢次跳出畫面，氣得尊美差點踹翻旁邊的打光板。

沒辦法，因為害怕這個雙人舞詞條的熱度下去，最后皎雪見選了個稍微能看的視頻囫圇上傳。

可它竟然成為她有史以來點贊量最高的作品。

周一早上的公共課，當皎雪見穿著pr 大半夜笑得花枝亂顫，大手一揮送給她的外套樣衣踏進教室時，一陣狼群蘇醒般的起哄聲瞬間炸響。喧囂的氛圍里，她這才捕捉到陸準居然也穿的這件情侶款外套。

她的視頻流量好，班里很多人都刷到過，眾人對于她和陸準之間的關系津津樂道，此時又有坐在陸準旁邊的同學問他：“你是不是在跟皎雪見交往啊？”

他沒否認，當皎雪見從旁邊經過，他截住她的手腕。

男生手心溫熱，連帶著墨黑眼眸里的霜雪也跟著融化。他竟扯了抹笑，卻是對著皎雪見回答：“你問她。”

皎雪見開始和陸準交往。

夜晚，兩人吃完飯在學校的塑膠操場上散步。天上星星不多，乳白色的路燈光每隔一段距離亮起，她不拍攝的日子都是素顏，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一陣微風起，她抬頭，發現他正定定地看向自己。

皎雪見轉了轉眼珠，問他：“你不會又想說我皮膚好吧？”

“嗯。”他點頭，似是想到什么，“我以為你只有生病的時候才會這么白。”

她不懂他話里的意思。

他告訴她，上學期的某次公共課，他本也是提前去教室，進門的時候卻剛好撞上她出來。

一頭醒目的紅發像只燈泡一樣占據了他的視線。

他本來側過身打算讓她先走，可她卻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小臂，還沒等他從錯愕中抽離，她就直直地倒在他懷里。

輕得像羽毛。

這是陸準抱著皎雪見一路狂奔向醫務室時，腦海里不停循環的想法。

她慘白著一張臉躺在病床上，手捂著肚子，小巧的眉頭能夾死一只蒼蠅，醫生說：“你女朋友來了大姨媽還不好好吃飯。”

他耳根發燙，不知道能做什么，在門口徘徊時碰上她班里熱心的女班長，便把病號交待了出去。

后來……沒有后來了，她醒了之后，像是不認識他一樣。

淡淡清風拂過，卷起往事。陸準第一次對她說起這些，他想過她或許會驚訝——因為那天太痛苦，根本不知道送她去醫務室的人是他，也想過她或許會羞赧，說兩人不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感謝。

可等了一會兒，皎雪見卻是哀怨地撇了撇嘴：“你還記得自己幫過我啊，活雷鋒。”

原來當初，從班長那里確定了送自己去醫務室的人是陸準以后，皎雪見想過無數種感謝他的方法，最終還是覺得請吃飯最為有效直接。

好不容易等到上公共課那天，她一下課便離開座位，中途被同學攔下說了些小組作業的事情，說完她才去到陸準身邊。

心跳快得像要爆炸，她鼓足勇氣，剛開口叫了個名字，卻被他一句冷冷的“能別煩我嗎？”堵住了接下來的邀請。

如同冰水當頭澆下，她愣在原地，后來便沒再找過他。

偶爾兩人擦肩而過，陸準曾試圖關心幾句，可她卻對他視而不見。

他們都以為對方討厭自己。

5

陸準沒想到，造成這樣局面的人竟然是他。

從操場出來，皎雪見賭氣走得很快，他無奈，買了杯奶茶追上前，她一邊說絕不在晚上碰一點甜食，一邊利落地插上了吸管。

垂眸看著她心情變好了些，他這才解釋，那天有個女生屢次讓他周末一起去某公司里完成小組作業，他拒絕無果，最終冷了臉。

“那時候周圍很吵，我分不出來是誰的聲音，以為她又來找我。”

所以才讓她誤會。

“那你怎么不跑來找我邀功？”她的壞情緒已然消失不見，眨著大眼睛望他。

陸狀元身高腿長，低著頭直直地回視，眼神里的意味很明顯——你看我像是那種人嗎？

誤會解除，兩人又繞著校園走了一會兒，陸準將她送回寢室樓下。

周圍全是難分難舍的小情侶，可惜皎雪見和陸準做不到耳濡目染，兩人不尷不尬地告別了幾句，她轉身先離開。

走了幾步，她又倒轉回來，陸準手插在衛衣兜里，還站在原地。

她靠近他，近到他能聞見她身上的香味，像是積雪融化后露出其中掩藏的仍然鮮活的白鳶尾，純潔又清新，她說：“那你記住我的聲音。”

晚風伴蟲鳴，渡來他的回答：“好。”

那條視頻爆火以后，出人意料的，皎雪見沒再趁熱打鐵和陸準拍更多的作品，pr 催過她很多次，可每回她把這些邀請轉達給陸準，都被他拒絕。

“為什么啊？”她能感覺到陸準的家庭并不富裕，而拍視頻帶來的收入無疑比他每周末風雨無阻地外出兼職樂觀好幾倍。

她突然想到上次拍攝結束，他并沒有接受那份她承諾過的薪酬，只留下了那件跟她同款的情侶外套，她有些不安地問：“你是不是怕我這次又不給你酬勞，你放心，我的粉絲數漲了很多，報價也更高了，你……”

他們坐在教室里，陸準懶洋洋地撐著腦袋聽她說話，白熾燈打在頭頂，他好看的眼睛下有兩團顯而易見的烏青色。她還在不停地勸他，他伸出一只手捏住她的臉，她的臉很小，嘴巴在他溫熱的掌心下被迫嘟成一個“0”型。

“皎雪見，你真以為我會從你那里賺錢？”

她不服氣地掰他的手指：“那你當初干嘛答應我。”

陸準沒說話，視線掃過旁邊的課本，伸手撈過，一把將書拍在她面前，答非所問：“風險投資與創業板市場的知識看會了？哪那么多話。”

說完，他便閉上眼睛趴向課桌。

最近兼職太累，擺脫不了的失眠癥讓他長期無法安睡，可緊繃的神經因聞見她身上熟悉的味道而逐漸松弛下來。

她總算不再絮叨，迷迷糊糊間，陸準聽見她說：“陸狀元，原來你早就喜歡我了啊。”

陸準在心里無奈地笑。

是，他當初再三猶豫后答應和她一起拍攝，不過是想滿足喜歡的人一個小小的愿望。

可他沒想到這個視頻竟會被那么多人看見。

6

“我還是覺得你們兩個不像情侶！”食堂里，尊美趁著陸準去端餐盤，忍不住對皎雪見吐槽。

除了每周末必不可少的兼職，陸準在周末也時常跑去計算機基地蹭電腦給初中生上網課。

尊美說，皎雪見一周里跟他待在一起的時間，還沒跟她這個朋友多。

皎雪見其實也很無奈，但仍然說：“他活得比較努力嘛，理解一下。”

“我理解不了，有情飲水飽沒聽過？放著自己女朋友不理，掙那么多錢干嘛。”

尊美為好友打抱不平，于是等陸準取完餐回來，她狀似無意地提了句：“陸學霸，下個月寒假，你帶皎皎去你家鄉玩一玩怎么樣？”

皎雪見低頭認真吃飯，可一顆心早已飛去陸準身上，期待著他的回答。

然后她們就聽見陸準不留情面的拒絕：“不太方便。”

皎雪見手里的筷子沒拿穩，有一支掉在了地上，陸準起身重新去給她拿了一雙回來。一頓飯吃得沉默無比，像是回到了他們兩個人第一次一起吃飯時的場景。

下午皎雪見和尊美都沒課，尊美怒氣未消，她于是請尊美喝咖啡當作賠罪。

老板唐澄一看到她們進門便從制作臺里出來，坐到了她們這桌。唐澄問她們何時放假，又說他今年也已經早早地收拾起行李，準備回松城過年。

米白色的窗沿邊擺放著幾棵小巧可愛的多肉，被人打理得十分整潔，皎雪見原本正看著它們出神，聽到唐澄的話，驀地回過頭。

“松城？陸準也住那里。”

她這樣說，唐澄猶豫了一陣，才接道：“皎皎，其實我認識陸準。”

晦澀的外文歌曲似乎成了有格調的咖啡廳的標配，可安靜的空間里，皎雪見一個音符也聽不進去。

尊美有事先走，她獨自聽完唐澄嘴里有關松城的故事，他好像說了很多，她最后只記得那句“每年冬天都有很多人來松城看雪，某一年，陸準和他父親傷害了一名游客。”

咖啡杯空了好幾次，她需要不停喝點什么來壓制體內冒出的震驚。

她坐了很久，直到店門再次被人推開，一道身影覆下，她抬頭看見陸準熟悉的輪廓。

在他身后，天光暗下，原來已至黃昏，

陸準來得急，他呼吸都還不穩，可仍是沒有停留，拉起她便離開。

卻被唐澄攔下：“皎皎似乎并不想跟你走。”

陸準拉住皎雪見的力道沒有半分松懈，他擋在她面前，雖然他比唐澄小了好幾歲，可優越的身高得以讓他垂眸冷冷瞥向對面的人：“這是我跟我女朋友之間的事。”

唐澄松開手，示意皎雪見自己決定：“那請你問問你女朋友的意愿。”

陸準轉頭，他不知道唐澄都給她說了些什么，眼里向來積存的冷漠瞬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害怕失去珍貴事物時的小心翼翼。

他雙手握住皎雪見的肩膀，俯身尋找她的眼睛。如果背景音樂再小聲一點，她大概能聽見他聲音里的顫抖。

“皎皎，時間不早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靠得太近，她反而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夕陽的余暉穿過落地玻璃窗，再繞開面前男生的發梢，在皎雪見的臉側打上一片橙黃的柔光。她自顧自扯了抹笑：“陸準，我好像一點都不了解你。”

皎雪見知道自己是喜歡陸準的，從很久以前，整個系里一起開迎新大會時，舞臺上的系主任點了他的名字，他漫不經心地走上臺，在老師的指示下，自我介紹說“我是S 省的高考狀元”。

臺下有人熱烈鼓掌，有人不屑地發出唏噓聲，一旁的舍友問她：“這算不算王婆賣瓜？”

而就是這個不可一世的男生，像顆從天而降的流星般將她擊中，她開始無意識地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后來她暈倒，他將她送去醫務室，她以為終于有了接近他的理由，卻被他陰差陽錯地趕走。

所有人都說陸準高傲冷漠、凜若冰霜，皎雪見卻不可避免地被他吸引，到后來她總算得償所愿，在他提出交往時理所當然地接受。

可現在，她無法確定陸準對她是否懷著同樣的心意。

他們之間好似隔著霧，有風吹來，風過后，薄霧猶在。

7

陸準休學了，皎雪見一周后才知道這件事。

她原以為他只是因為冷戰避著她，后來從旁人口中得知，他已經很久沒來上課。

她聯系不到陸準，跑去找輔導員，輔導員猶豫了很久，最后才說：“陸準爸爸病危了，昨天打電話，說還不知道能不能搶救回來。”

回去后，皎雪見立馬訂了第二天飛去松城的機票，卻被尊美勸阻，“馬上就是期末考，你就算要找他也等考完試再去。”

她于是又捱完一周。

這晚，她剛從洗衣房回來，敷著面膜的室友告訴她樓下有人找。似是有某種預感般，她扔下一堆濕衣服跑下樓去。

寒風獵獵，還是之前的那個位置，周圍依舊站著你儂我儂的小情侶。

寒冷的冬天并不能讓熾熱的情感降溫。

陸準和她一樣裹著厚厚的羽絨服，他頭發長長了一點，整個人清瘦了一些，氣質也愈發冷冽。可當他看著她一點一點靠近，到她仰頭站在他面前，他疲憊的面容上依然為她揚了一抹笑。

皎雪見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哭著撲向他懷里。隔了好一會兒，她才感受到他的手掌撫上她的后背，將她緊緊箍在懷中。

陸準從兜里取出兩張機票，她跟著看過去，眼淚滴在寫有松城的文字之上，雪花形狀的淚漬浸濕紙張。

“皎皎，你還想去松城嗎？”

此時的松城早已大雪紛飛，漫天遍野的白，讓她恍惚以為，這里的世界原本就是這個顏色。

從機場出來搭乘出租車，陸準沒帶她回家，而是去了提前訂好的民宿。

房間在民宿的最頂層五樓，這是陸準專門要求的，因為頂層房間的窗戶最大，他們放好行李推開窗，一起曲肘撐在窗沿上，看六角形白色結晶從天空中降落，然后飄飄灑灑，回歸大地的雪群。

“陸準。”她突發奇想，“雪花到底是屬于天空還是屬于大地？”

他伸手接過一片，花瓣轉瞬融化成毛絨手套上的細密水珠，“屬于自己。”

晚上他們躺在各自的床上，厚重的玻璃遮擋住呼嘯的寒風，在他快要睡著之際，靜默的房間里，她倏然開口：“陸準，我一直喜歡一句話，叫‘不要聽說他，要聽他說’。”

這個朦朧的冬夜里，他談起他的過去。

在松城因冬日飄雪的盛景逐漸發展成為旅游城市之后，陸父抓住機遇做起了民宿生意。

某天陸家接待了一個旅游博主的團隊，因惡劣天氣所困，一群人無法外出，聲勢浩大地在民宿就地拍起了視頻，從午后直至凌晨，影響了很多客人的休憩。

接到投訴的陸父上前跟博主團隊商量，結果那位博主因為出片始終不佳，郁結在心，見陸父上前干擾，竟揪住他的領子扭打成一團。

場面十分混亂，聞聲趕來的陸準急忙上前阻止，可那位博主在爭執中腦血栓突然發作，竟當場沒了呼吸。

救護車根本進不來，那群人威脅要把他們店危害旅客的消息發在各大網絡平臺上，最后有正義的客人出來勸阻，事態才勉強平息。

盡管陸家后來將他們如今身處的這棟民宿轉賣，然后把得到的錢一分不留地匯給了博主家屬，但從那以后，流言蜚語如附骨之疽般纏上了陸準一家，就連他高考成績取得全省第一，當地新聞也只隱晦地提及理科狀元是一名來自松城的少年。

“我見識過網絡的力量，知道惡評的摧毀力有多強，我怕你會像我一樣受到傷害。”

8

皎雪見沉默著聽完，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自從她開始拍攝視頻以后，因為長相神似某個大博主，評論區里一路都伴隨著不好的聲音。

最難的是大一有段時間，她只是因為喜歡染了紅發，卻被人貼出大博主很早之前的一組紅發寫真，有網友攻擊她“不敢做自己、抄襲模仿別人的形象”。

那一陣她難過得沒能好好吃飯，也正因如此，才撐不住暈倒在陸準面前。

“我只是在做自己，難道這也有錯嗎？”

她難過地發布了一條微博，不久后，有個ID 名是一串亂碼的陌生人每天都在微博給她發私信，讓她不要在意別人的目光，做自己就好。

眼下，她從床上坐起來，翻出那人的私信記錄，舉到陸準面前猶豫地問：“這個人是你嗎？”

他的沉默肯定了她的猜想。

“有時候，我看見你，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陸準的聲音苦澀。

皎雪見的腦子再次亂作一團，這晚的信息量比那日唐澄灌輸給她的還要大。

一開始她感到欣喜，因為有個人默默支持著她的夢想，成為她前進的力量，而他恰好還是她喜歡的男生。

可最后她像是想到什么，看向陸準的雙眼不再閃著愉悅的光亮，只是悲傷地問他：“那……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陸準開不了口。

不久前，唐澄找過他。

事故發生那天，唐澄正好住在陸家的民宿，唐澄質問陸準，真的有信心不讓他的過去影響到她的未來嗎？

他掙扎了很久，從手機里翻出曾故意不去看的那些有關“人血饅頭”的惡評，最后坐在身體每況愈下的父親病床前，陸準不得不承認——

他做不到。

他的喜歡必定會帶給她負擔，她原本就行走不易，不必再負重前行。

于是在這個曠日持久的純白世界里，他親口否定了自己的心意：“大概是同情吧，我以為拯救了你，就能拯救十六歲的自己。”

原來如此，他不過是可憐她。

9

松城不時會發生大雪封路的狀況，在今年的雪患來臨之前，皎雪見提前告別了這里。

身后的民宿五樓，陸準靠在窗戶旁，看她提著行李箱踽踽獨行。這一次，她不再走向他，而是背對他一點一點走向這場大雪的盡頭。

他喜歡這座城市，他喜歡她，可他不敢留在這里，也不敢留在她身邊。

雪花雖美，可某些時候，卻有毀天滅地的力量。

當暴雪來臨，他聽不到任何聲音。

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