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蓉仙兒 圖/枕上濁酒

雪地上只余他的孤單足印,又為飛雪慢慢掩蓋,終于完璧如初,仿佛什么都沒有留下。
昏暗潮濕的地牢中,我走到刑凳前俯身趴下。
掌刑太監上前按住了我的雙肩和兩腳,臉頰貼在冰冷的凳子上,似乎有液體在臉頰和凳面間蠕動。
我閉上雙眼,緊張得微微顫抖,腦中不斷浮現出玉箬那張獰笑的臉。
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進入牢門,有人指著我問道:“就是她嗎?”
身側獄卒答道:“正是。”
薄暮時分,我被拖入德政殿。殿中燭光屏影相映,有幾分詭秘的冷清。
“檀柔,看看此人是不是朕的五皇子?”
我伏地而跪,聽見高高在上的君王開口問我。霎那間,我恍然知曉宣我進殿的原因。
五皇子李元澤七年前作為人質被送往敕國,不日才從敕國逃離,歸返靖國。因其幼時居于浣衣局,皇帝妃嬪無人知曉其樣貌,熟悉他的宮人也寥寥無幾。
加之七年前兩國議和后,靖國都城南遷,泰半宮人被遣散,而浣衣局的舊人如今只剩下我一人。
因此,我成了辨明五皇子真偽的關鍵之人。
殿內不見陽光,迎面吹來的風已滿含蕭瑟秋意。我心跳加速,抬起頭來,透過模糊的雙眼看見屏風后走出一人。
那人身形消瘦,衣袂輕揚,皮膚囂張地蒼白著,顯得凄冷而奇異。
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我心神巨震,恍惚間眼前人同腦海中那個銘刻在心的影子悄然重疊又分離。
所有人的注視瞬間轉至我。我勉力調勻呼吸,片刻后,輕吐出三個字:“五兒哥。”
男人注視我良久,終于點頭微笑,只是眼神中沒有我期待的溫度。我再細看,發現他的眼角眉梢銜著一種與二十歲韶華全無干系的淡漠與幽涼。
往事如風,拂面而過。猶記那日北風蕭蕭,飛雪茫茫……
允和四年,我七歲。進入浣衣局的第一天因不知內情,誤將女使的服飾放入了專屬于嬪妃的收納箱。管事嬤嬤將我掌嘴后,又罰我在雪中跪地一天一夜。
因年幼體弱,寒風冷雪很快令我頭暈目眩,神智模糊的前一刻,忽然感到身上一暖,旋即被人抱了起來。而下一秒,我卻雙目一閉,陷入昏厥。
醒來后,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個男孩清澈明凈,淺含笑意的雙眼,“別怕,我叫五兒,你呢?”
“檀柔。”我怯怯地答道。
此時,我方才察覺身處于浣衣局的柴房一角。雖是一隅之地,卻收拾得整潔有致。男孩身后立著一個中年婦人,衣衫襤褸下仍掩不住其秀雅風姿。
言談中,我得知在雪地中將我救起的正是這名叫五兒的男孩,一旁的婦人姓周,是他的母親。
此后一段時間,我每有閑暇就親手做些吃食送與五兒哥母子。三人之間也愈發親熱熟稔。母子二人雖從未對我提及身世,但我已從眾人對這對母子既友敬又疏離的態度中,隱隱察覺他們身份特殊。
浣衣局旁的流思河是我和五兒哥最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大片的青梅樹,每到和風布暖,青梅綴枝時,我便會采摘果子制上好幾壇青梅釀。
溶溶月光下,五兒哥揮舞木劍,我擊節喝彩,周氏則在一旁與我們斟酒言笑。那便是三人最為幸福寧和的時刻了。
每每宮中有慶典,五兒哥望著那花團錦簇、百樂齊鳴,總會信誓旦旦地對我說,有朝一日,定要成為天下最厲害之人,讓母親不再擔驚受怕,愁苦度日。
當時的我只道是少年心性,直到三年后的一天,五兒哥正在樹上為我采摘青梅,一眾皇宮內侍走到他面前,卻齊刷刷跪倒在地:“陛下有旨,宣五皇子御前問話。”
“五皇子?”震驚之下,我手中梅子悉數散落在地。
離去的那一刻,五兒哥回眸看我,盈然有淚,“對不起,我沒告訴你……”
我知曉他這一去,不知何時能再相見,只是一個勁兒地沖著他的背影哭道:“五兒哥,我等你回來喝青梅酒!"
然而很多年過去了,我卻始終沒能等來我的五兒哥。
很久以后,我才得知五兒哥名為李元澤。生母周氏曾是皇后宮中的一名女婢,偶然一次被寵幸,竟有了身孕。當時皇后雖嫉恨周氏,卻念及多年主仆情分不忍痛下殺手,便給周氏安了個私通外男的罪名,將其發配至浣衣局。
不料允和七年,敕國軍隊大舉南侵,靖國守兵節節退敗,不得已與敕國議和,并簽下屈辱合約:將靖國嬪妃及所有皇子一并送往敕國為人質。
皇后唯恐日后嫡出的太子遭遇不測,五皇子的存在勢必會對太子造成威脅。遂向敕國出使大臣透露了李元澤的存在。而李元澤也因此一同遠赴敕國,一去就是七載。
其母周氏則在兒子離去的第三年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緣于我的指認,那個自稱為李元澤的男人留在宮中成為了五殿下,賜居華慶殿。而我則成為他身邊的一名貼身女侍。
夜深時分,我服侍李元澤更衣。
搖曳燭光下,他健碩光潔的軀體刺得我睜不開眼。七年的時間,足以讓當年的總角少年脫胎換骨,面貌一新。
神思恍惚下,我忽聞李元澤道:“‘金盆盛酒竹葉香,一顛一狂多意氣’,去給本王取一壺竹葉青來。”
“我記得殿下最愛青梅煮酒,奴已為殿下備下。”言語間,一股酸楚之意竟突然涌上我的心頭。
“哦?我說過喜歡青梅酒么?”李元澤問我,卻沒看我,目光悠悠地飄浮于院中花草,語調風淡風輕。
“殿下忘了么?”我悵然若失。
李元澤悠悠道,“有些事過去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記得。”
我和他相距不過咫尺,卻感覺七年的時光已在彼此間劃出一道遼遠如天涯的距離……
轉眼便冬風乍起,黃葉滿地,不知不覺已時近除夕。
這一歲的年節,因戰事連綿,國朝上下絲毫沒有歡慶氣氛,只在宗室間舉辦了一次家宴。
是夜,錦簾綃幕中,挽袖點茶試酒,拈花簪鬢顧影,低聲笑語和風動寶鈴聲連綿不絕。
我手捧李元澤為皇帝準備的賀禮,緩緩步入殿中。剛剛行至李元澤身側,忽然小腿一陣巨疼,右腳一歪失去了平衡,兩枚圓滾滾的金絲核桃竟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腳下。
我跌倒時,只聽“哐當”一聲,手中的錦盒也應聲落地。我旋即打開盒蓋,里面的琉璃盞釉色明凈,光艷晶瑩,但已經裂為兩半……
我如罹雷殛,不可置信地看著李元澤,卻已聽他起身道:“父皇,此女損毀兒臣為陛下準備的賀禮,按罪當誅。念在屬兒臣舊人,懇請父皇免其死罪。”
最終,陛下不想因此事破壞本就蕭條的節日氛圍,遂下令家宴結束后,即刻逐我到浣衣局當差。
接下來的宴會時辰里,我默默立于一旁,驚懼交加,驚的是李元澤竟用核桃暗中擊傷陷害我,懼的是須臾間我便險些看不見明天的日頭。
正在我胡思亂想間,忽聞耳邊響起“莼菜”二字。猛然抬頭,只見趙皇后正指著桌上的一道菜向李云澤笑道:“正所謂‘莼鱸之思’,五殿下久在異國他鄉,想必思鄉之情濃厚,這道鱸魚莼菜羹是我特地為殿下準備的。”
我乍聽下,心內震駭不已,“哎呦”一聲跌倒在地。
李元澤聽聞聲響,扭頭看我,遂又移步過來扶起我。我借勢在他耳旁低語。
待李元澤回到席間,朝趙皇后微微一笑以示謝意后,夾起一塊鱸魚放入茶水中,將莼菜汁涮洗一清方才放進口中。
趙皇后見他只吃鱸魚,遂莞爾道,“是臣妾疏忽了,忘了五殿下自幼對莼菜過敏,罪過罪過。”李元澤則拱手作揖,謝過皇后關懷。
一個時辰后,皇家家宴在一派和樂氛圍中匆匆結束。
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進浣衣局當差月余后,竟又被調入華慶殿。與我要好的婢女事后告知我,是李元澤為我向陛下求的情。
淡雪飄落,寒風蕭瑟,李元澤獨留我在房中。
“你既已知曉我并非你的五兒哥,為何要救我?”他漆黑的眸光似一把利刃,直刺到我心里去。
“我是在救我自己。”我垂首木然立于其身后,呼吸著被他風華暈染過的空氣,一縷哀愁逐漸蔓延至鼻端。
李元澤深深地望著我,沉默良久道:“你只要做好分內事,本宮保你平安。”
我苦笑,心嘆我和他竟是如此相似,隱藏身份,孤身涉險,只為完成心之所愿。
早在我見到他第一眼,就心生疑惑。盡管身材面貌肖似,但其眼神中的冷漠卻令我不寒而栗。為了自保,我選擇依附于這個被自己指認為五皇子的男人。
其后為他更衣時,我見其腰部并無那塊云形胎記時,便確認面前之人絕非當年的五兒哥。而他亦已察覺我的異樣,卻又不忍殺我,于是欲借夜宴之機,讓我遠離其身側。
然而,夜宴上我的及時制止再次救了他一命。他也知自己正需要這樣一個人:精明、親密而又名正言順。我的出現恰到好處,身份也合適不過,因此又被留在了他的身邊。
我亦不知這樣選擇孰對孰錯,只是人生在世,終究要揀一條路走下去的。先盡萬般人事,余下的就只能聽憑天命了。
孟春一過,宮中傳來喜訊,陛下要為五皇子選納側妃。
一切只因趙皇后日日向皇帝勸諫,如今皇室子弟大半被困于異國,五皇子好不容易歸來,自當為皇室開枝散葉。年老昏聵的帝王對其言聽計從。
而側妃人選竟是趙皇后貼身侍女玉箬,那個欲置我于死地的女人。
玉箬嫉恨我,不過是皇后因我的熏衣技藝出色,對我親眼有加。她唯恐我取代其位置,處處借機誣陷我。那日便是從我房中搜出皇后貼身珠寶,便以偷盜犯上之名將我拖去牢房受刑。
不成想,有朝一日玉箬會成為我的主子。
李元澤成婚后,念及玉箬是皇后身邊人,與其相敬如賓。我對她時刻防備,卻發現玉箬雖視我為眼中釘,但并未將心思放在我身上,只是鎮日黏著李元澤。
一切竟出乎意料地平靜。
“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不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三月后的一天深夜,我獨自守在緊閉的庫房門前,等待處理政務的李元澤歸來。
子時三刻,當他一臉疲憊地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來不及請安,便將其拖入庫房內。踏進房門的那一刻,李元澤渾身一震。
只見青石地面上,玉箬面色烏青地倒在血泊中,胸前插著一把剪刀,早已死去多時。
“是你殺了她?”李元澤面色凜然。
我不語,只遞與他一張長約兩寸的字箋。李元澤看過后,旋即將字箋放在燭臺上燃盡,方對我道:“一切交由我處理,你我近日不要見面了。”
不錯,是我殺了玉箬。
傍晚時分,我偶然間親眼見她偷偷潛入庫房,便尾隨其后。不料卻發現她正欲將一紙字條放入信鴿腿上栓著的金屬環中……
我猜測字條上定是這些時日玉箬掌握的有關李元澤的機密,一旦落入皇后手中,我和李元澤都將萬劫不復。
情急之下,我沖入房中用剪刀刺殺了她。
一連幾日,我心中焦灼,輾轉難安,雞鳴時分朦朧睡去卻又是雜夢纏綿。
云凈天高,杏花微雨 ……
我依稀看見那日少年站在青梅樹上,回首遞來折下的鮮果,眼中盡是溫柔笑意。可待我接過果子復又抬首,卻再也不見少年身影……
不久,我得知殿中的一名男仆頂下了貪戀王妃美色,奸污不成失手殺人的罪名。而趙皇后那邊雖明知事有蹊蹺,卻也未有多言。
三日后的深夜,我被窗外風聲驚醒,一抬眼,竟看到那張俊逸的面孔近在咫尺。
我定定望住他,眼角滲出了一點晶瑩的東西,半晌才問出一句話:“殿下今夜所為何來?”
淺淡的笑意自李元澤的嘴角浮出,仿佛能探到我心里去,多少深意盡在其中,“來看看你,亦想問你討一壺青梅釀。”
碧玉酒盞中,一層雪白的浮沫如同春雨梅花。
李元澤飲了一口,展顏笑道:“清甘醇美,只是過于綿柔。”
月色朦朧,晚風微醺,李元澤將他的秘密告訴了我。
原來,他的真實身份是閑散在外多年的八王爺所收養的義子李青辰。當年八王爺因仰慕尚未出閣的貴妃,卻被皇帝捷足先登,便一直郁郁寡歡,在外周游。后得知貴妃被送往敕國為質,隨即扮作侍衛一直追隨左右。
而李青辰與同在敕國為質的李元澤年紀相仿,一見如故,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可不久貴妃慘遭刺殺,八王爺在保護她時被害。而李元澤竟也莫名身患重疾,幾經探查,才發現這一切竟然都是遠在靖國的趙皇后買通敕國侍衛所做。
李元澤含恨離世前,將畢生所念托付給李青辰,讓李青辰藏好他的尸體,冒充他逃回靖國,奪回本該屬于他的一切。共同的仇恨讓李青辰立誓,此生為友為已萬死不辭。
而那晚玉箬正是發現了“李元澤”與八王爺生前侍衛之間聯系密切,準備密告于皇后之際被我發現。
敘談中,李青辰用手輕撫我肩頭,攬我入懷。
在得知五兒哥已經離世的那一刻,我緩緩埋首于他懷中,將眼角的淚痕深深藏進他微涼的衣袖里……
那一刻,我和他相互偎依,感受著彼此的溫暖。而下一刻等待著我和他的依舊是暗流洶涌,前路如晦。
拂曉時分,我倚窗靜靜目送他離去。我未有挽留,他不曾回頭。
天地間如此寂靜,可以聽見大雪落地的聲音,清潤細碎,此起彼伏。雪地上只余他的孤單足印,又為飛雪慢慢掩蓋,終于完璧如初,仿佛什么都沒有留下。
玉箬之死的真相雖被李青辰極力掩蓋了下去,但卻引起了她背后的“主子”趙皇后更深的猜忌和敵意。
很快,我被趙皇后宣入芷華宮。
趙皇后身著真紅大袖的中宮常服正襟危坐于殿中,紅羅長裙下垂的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余的褶皺。
“請你見一位故人。”趙皇后冷冷凝視著我,唇邊卻有隱約笑意。
須臾,內侍領一年逾花甲的老媼入內。
“靳嬤嬤!”我驚呼。自那年南遷,靳嬤嬤被皇室遣散后,我就再未見過她。
“檀柔當年是你帶進宮的,她到底是何身世?”趙皇后一雙美目逼視著靳嬤嬤。
“回稟皇后,那年舉國饑荒,檀柔是我在街邊領回的乞兒。”未待我回神,靳嬤嬤已慢條斯理答道。
“妄言者死!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她到底是誰的女兒?!”皇后一步步走近,目光沉沉,帶著令人心悸的狠辣,俯視著靳嬤嬤。
靳嬤嬤側首凝視我半晌,幽涼一笑道:“她正是當年的乞兒。”
皇后面露失望,冷笑道:“將她押下,送交大理寺審。”
靳嬤嬤被內侍挾持,向外走了幾步又回頭朝我微微頷首,蒼老憔悴的臉上猶縈著令我兒時初見即感親切的溫暖笑意。
那晚,我托李青辰以查究女侍身世之名進大理寺內察看。
次日一早,李青辰告知我靳嬤嬤已咬舌自盡,赴死前曾對他說,“已是風燭殘年,搭上老命也要保護小姐唯一的骨血”。
我的心沒來由的一陣刺痛,忙緊閉雙眼,讓神態回復如初。這么多年的如履薄冰,早讓我習慣了將淚水吞進肚里。
至此,所有知曉我身世的人都已不在這個世上。
在我所愛之人都遠離后,只有那些暗夜夢回間不可告人的電光火石,尚能瞬間照亮我灰暗孤單的人生,支撐我繼續艱難前行。
日已西沉,我和李青辰二人相對,良久無語。直至最后一絲余暉沉淪,我忽開口道:“我不走,是因為我不甘心。”
是的,我留在宮中是為了復仇。
我原是靖國大將軍譚松之女,父親因屢次向皇帝進諫反對趙皇后聯通外戚干政,而遭到皇后的迫害而死。譚家男丁一律獲罪問斬,女眷則淪為官妓,一世不得從良。
母親自盡前暗中將我托付給當年的乳母,彼時宮里的靳嬤嬤。于是,七歲的我成了浣衣局的一名女奴。
李青辰靜靜地聽我說完,將我的手牽入他掌中,兩只手緊緊扣在了一起……
他的手溫暖柔軟,一如他輕輕吹入耳中的氣息。我在欣喜的同時,也感到了隱隱不安和莫名的傷感,不覺滿心作痛。
黃泉深,碧落遙,我要到何處尋那些人去?我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泉下相見,也能言笑晏晏,不負故人吧。
我心知要想扳倒皇后,如同蚍蜉撼樹。可只要留在宮中就有希望。十年來,我殫精竭慮,默默等待。直到指認五皇子的那日,我隱約看到了一線生機。
我與他本該何其般配,原本都應有清雋閑逸,暢然無阻的人生,卻因各自的不幸,成為一般失意之人。
從此,我和李青辰更顯親密。我服侍他比以往認真,添香加衣,點茶伴讀都頗用心。彼此起初的陌生和戒心逐漸消失,漫漫晨光便在融融言笑間度過。
一個月后,李青辰納我為妾。
去冬無雪,今春無雨,靖國戰事未息,需將大批糧草運往北方邊境。
允和十四年三月,在趙皇后的諫意下,李青辰以五殿下的身份成為了此次運送糧草的領隊,并代天巡狩四境。我亦隨他一同前往。
長路迢迢,途中雖有盜賊亂民造反生事,卻因防控嚴密,均是有驚無險。
兩個月后,我們成功將糧草運達北境。
正值五月時節,守衛長朱毅奏請李青辰暫留幾日,與官兵一同參加端陽節禮以激勵士氣。在他的盛情邀約下,李青辰欣然應允。
待到節慶那日,李青辰同北境軍官一同登上龍舟。隨著兵家船夫的一聲哨子,龍舟緩緩啟動,向江心駛去。
眾人來到露天臺榭,賞景遠眺,品茗歇息。
此時,數十名從敕國俘獲的舞姬施施然上前獻技。輕歌曼舞,樂聲悠揚,眾人不時發出擊節喝彩聲。而我卻莫名地緊張焦灼。
樂曲一斷,舞伎們的動作一滯。下一瞬,樂曲驟然復響,如一聲驚雷平地而起,亦如嘹亮號角猝然吹響!
我只覺眼前一花,眾舞伎們輕叱一聲,自那阮琴底抽出雪亮的長劍,齊齊飛身,朝前方的李青辰刺了過去。
“嘩啦!”千鈞一發之際,四周無數水聲乍響,竟有數十勁裝武士自江中破水而出,長刀在握,直砍向舞伎們。刀劍相交聲不斷,大部分舞伎的攻擊被瞬時攔了下來。
原來李青辰早有防備。一入北境,他便對守軍進行了徹查,處置、調動了一批官兵,并暗中與朱毅合謀,上演了一出“請君入甕”的好戲。
只是舞姬領首距離李青辰最近,亦有其余舞伎的掩護,她錚然一劍,眼看著便刺到了他的面門。
我來不及多想,合身撲上,抱住那名舞姬使勁地往一旁倒下。刀光微閃,李青辰飛身而來,替我擋下了一劍。
兔起鶻落,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下一瞬,我被李青辰緊緊擁入了懷中,抱著我的雙手因劍傷顫抖不已,卻又是那般用力,似乎要將我嵌入他的身體。
我感到耳邊灼熱的呼吸滯了滯,有溫熱落入了我的頸項內……
很快,接到朱毅稟告,安排這群舞姬獻技的軍中幕僚趙烈已服毒自盡。而趙烈則是趙皇后的宗室遠親。
陰謀詭譎,步步殺機,鮮血淋漓。此刻我的掌心已經麻木,不復感到疼痛。只余一縷江風和著淡淡的血腥氣,不肯散去。
這陰謀的氣味。
深夜的月光灑落在蒼茫江面之上,遠處起伏的山巒樹叢皆染上了一層稀薄的墨藍,如夢如幻,給人一種不真實的迷醉之感。
我仰頭望李青辰,只見他的目光深邃如海,溫柔似水,將我密密地籠著……
晚風微涼,輕拂過耳。這樣的長夜,我希望永遠也不要拂曉。
七月流火,九月肅爽。待我和李青辰處理完邊境事宜回到南都時,已時近孟秋。
而此時,靖國朝野上下正鬧得熱火朝天。
本就年老體弱的皇帝因病陷入昏迷。朝中不少重臣紛紛上諫,奏請萬事須以國本為重,五殿下李元澤謙恭仁毅,且運送糧草有功,宜立為太子。
垂簾主政的趙皇后雖極力拖延,百般排斥,卻也難抵眾意,最后干脆不再臨朝。
就在我們覺得離計劃更近一步時,一個讓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傳來。
因靖國邊境戰事大獲全勝,趙皇后乘機向敕國施壓。敕國恐殃及自身,遂答應將太子李元濟遣送回靖國。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和李青辰正在院中品酒。紅泥火爐燙著香醇的竹葉青,酒氣蒸騰氤氳,驅散了周遭的寒氣。
李青辰沉默不語,仰首將手中半杯殘酒一飲而盡,水晶酒杯傾斜間折射的光芒淡化了他目中逸出的一抹冷光。
我的心亦是一點點地沉下去,終是聽他低聲道:“你知我為何極愛這竹葉青嗎?”
“只因它甘苦清冽,不醉不休,像極了我的人生。”李青辰語調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我怔忡不語。暗淡的光線下,看見他目中有晶瑩的光一閃而過,但很快瞬瞬目,微笑道,“既選擇了這條路,就要堅持到底,至死方休。檀柔,你也一樣是嗎?”
酒壺一擲,再無回頭。
那一刻,經年沉積下來的堅毅和勇氣由他幽深的雙眸映射而出,如墨夜色掩飾不了目中已然點亮的傲然神采。
一夕涼夜,霜冷露重。有些人正如這秋夜寒風,冷冷掠過,但必會知道自己最終追尋的方向。
次日清晨,一只信鴿從華慶殿飛出。
十余日后,太子李元濟在歸返途中先后遭遇三次刺殺,卻因有重兵防守,毫發無傷。李青辰的刺殺計劃以失敗告終。
聽聞此消息,我第一次從李青辰的眼中看到了死亡的氣息。天色尚早,我卻覺得身處于沉沉暗夜中,觸手所及,是無盡的黑色和寒冷。
要知道太子與真正的五皇子同在敕國數年,對其樣貌性情了如指掌。一旦歸來,現在的“五皇子”李青辰必定在劫難逃。而我也同樣一敗涂地。
然而,我們已無退路,等待著我與李青辰的唯有孤注一擲。
允和十五年元日,太子李元濟由皇后親自率眾人迎入宮門。為免受驚擾,太子當晚被安排在皇后所居的芷華宮沐浴更衣,預備次日向陛下請安并謁見群臣,當然也包括李青辰。
可令所有人震駭的是,當皇后第二日清晨叩開太子房門,卻見剛剛歸國的李元濟竟然躺在床上,衣裳凌亂,面色青白,早已斷了氣。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太子所患隱疾救了我和李青辰。
五日前,司飾局里與我相識的女官玲瓏私下找到我,請我為其調制一劑熏香用以太子新服,來掩蓋太子身上的異味。而那異味則是李元濟在敕國時因水土不服,罹患肌膚熱癥所致。
而我在為其熏制衣飾的同時,還在衣領和腋下的夾層內放入了三枚毒針。
待宮中御醫查明李元濟死因,追捕至玲瓏時,等待他們的早已是一具不會說話的女尸。
趙皇后將矛頭直指李青辰,動用所有力量進行追查,可終究還是查無實據。
七日后,宮內傳出旨意,太子李元濟因途中感染急癥,暴病而亡。十日后葬于秦黃山,附廟設祭,百官素服。
李元濟出殯那日,當李青辰撐著傘,踏過黃花,穿過風雨,微笑著來到我身旁時,我的心中平靜安樂,如風雨中見故人回。
春景旖旎,杏花林中,我和李青辰相擁而臥,靜靜地仰頭看著天邊朵朵云霞,從日落到日出……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但有些承諾,有些愿景,好比與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我們永遠沒有勇氣,也沒有福氣說出口。
允和十五年夏,老皇帝駕崩,唯一的皇子“李元澤”正式登基,年號允青。
一月后,新帝即為譚氏一門平反。父親譚松被追封為鎮北大將軍,賜安平侯。而我亦被冊封為皇后。
冊封禮極為隆重,普天之下,萬民同慶。靖國附屬和鄰近諸國皆派使臣前來納貢相賀,賀李青辰君臨天下,賀我母儀垂范。
那日,我立在殿中久久凝視著趙太后,方才發現剛剛年屆不惑的她竟已是華發叢生,曾經的一雙剪水秋眸如今早已變得渾濁不堪,空洞無神。
或許讓她活著看到這一切,才是對她最好的懲罰吧。
風停了,人也定了,當整個宮內外一片沉寂,可以聽見更漏中水滴的聲音,順著銅漏嘴一點一點滴下……
日子仿佛又恢復了難得的平靜寧和。
一日,我為李青辰整理雜物柜時,發現箱底有一只金絲楠木的錦盒。好奇之下,我打開一看,竟然差點暈厥。
那是當年五兒哥貼身攜帶的一柄烏木劍,雖非金石,卻堅韌無比。上面還有他親手刻下的我和他的名字。
可如今劍上竟有斑斑紅印,一看便知是沾染了血跡擦拭后留下的痕跡。
這柄劍包含了李元澤一生一世的遺憾,一生一世的愛恨,怎會輕易送人呢?又為何沾有血跡?是何人鮮血呢?
極大的困惑如滴落在生宣上的墨,逐漸擴散滲染在我心間。
一連幾日,我心中似有千斤墜,思緒凌亂卻又不敢去詢問李青辰。正當我彷徨之際,有內監向我稟告,當年在敕國服侍陛下的女婢逃回靖國,正候在殿外求見。
我悚然一驚,忙秘密召入殿中,思量著如何不讓她見到李青辰。可那女婢入殿后只是嗷嗷直叫,卻竟是個口不能言的喑人。
區區婢女竟敢冒死潛回宮中,難道是有隱情?
我命人取來紙筆交給女婢,片刻后幾個大字送至我面前。看清楚字跡的那一刻,我幾乎窒息,險些摔倒在地,卻不得不用盡全身的力氣凝住心神將字條焚毀……
末了,我又將她鎖入天牢。
而李青辰鎮日忙于政務,對這一切并不關注,只是從我的口中得知處置了一個逃返的女婢。
金風去暑,玉露生涼。很快,又到了一年的上元佳節。
恰逢允青元年,宮中上下懸燈結彩,屏開鸞鳳,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
是夜,李青辰還在忙著與臣下暢飲清談,我卻已早早請辭回宮。臨走前我再三叮嚀李青辰,等他來共飲我親手釀制的竹葉青。
回宮后不多時,我便聽見一陣悉嗦腳步聲傳來。抬眼望,卻是趙太后。
我坐在錦榻上,意態閑閑地撥弄著手指上的翡翠嵌寶戒指,冷眼看她,又笑道:“難得太后登門,臣妾有失遠迎了。”
不料趙太后對我的怠慢毫不在意,只是行至案幾旁,親手斟了一杯茶,緩緩向我走來。
“檀柔,從今往后,我只會當好我的太后。”言畢,她竟將茶盞緩緩遞于我。
我從未想到曾經不可一世的趙太后竟會主動向我示弱,怔愣片刻,正要伸手接過。說時遲那時快,她突然抽出一把藏在身上的短小匕首,沖上一步刺向我。
我大驚失措,卻已是避讓不及。
正在此時,一個身影沖過來一把推開我,同時用劍刺進趙太后胸口,太后倒地身亡。
電光火石之間,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李青辰救了我,卻也被趙太后刺中胸膛,血流如注……
我心中大慟,不知所錯,須臾,才想起揚聲喚內侍:“來人!快來人!”
“不必了”,李青辰勉力睜開雙眼看了看我,用盡所有力氣,笑著對我說:“讓我飲一杯……,你親手為我釀的竹葉青吧……”
我淚如雨下,卻無動于衷。
此時,宮中所養的貓兒竄上案幾,一下打翻了那只白玉酒壺。澄青酒水撒到地面的金絲氈上,竟冒出陣陣白煙……
酒中有毒!
不錯,我要毒死李青辰。
原來,那名啞婢當日所書幾字竟為:“李青辰殺五皇子”!這也是緣何那柄木劍會在李青辰處。
可當我說出一切后,李青辰卻滿目凄惻,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出了最終的真相。
原來當日五皇子已經瀕死,無望救活,為了讓猶豫不決的李青辰下定決心,實施復仇大計,五皇子拽著李青辰的手生生把刀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而這一幕恰好被不清楚實情的女婢偷偷撞見,只當是李青辰殺死了李元澤。偏偏這名女婢一直感念五皇子曾經的救命之恩,知道李元澤年少時青梅竹馬的愛人是我,便冒死進宮將這個秘密告訴了我。
一幕幕,一句句,一聲聲,陳年的瘡痂再被揭起,下面的傷口卻從未曾愈合。
言畢,李青辰兩行血淚滑過蒼白如紙的臉,雙手軟軟落下,無力再動,唯有臉上依舊保留著純粹溫和的笑容,這或許是他能夠給我的最真誠的歉意,和最真誠的誓言。
我失神良久,一聲悲嘯響徹天際,緊擁著他悲喚數聲 ……
門外殘陽如血,西風嘆息著穿過暮氣漸深的宮闕,幾片落葉稀疏間歇地飛,掠過院內石階衰草,飄向鱗次櫛比的碧瓦紅墻。
終于李青辰閉上眼,在哀鴉鳴聲中,結束了這段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生命。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在我心底轟然碎裂……
允青元年九月,新帝駕崩,我以皇后鳳儀垂簾聽政,替他守著這千里江川、萬里河山。
暢暢惠風,容容流云,這一年的秋日與往年并無不同。
午后,我獨自臥在長窗的紫檀榻上輕眠,右手輕撫微微隆起的小腹,如在觸摸世間最珍貴也最脆弱的珍寶。
夢中,還是那年杏花飛揚,他穿花度柳而來,長身玉立,豐神俊朗。
我悵然道,“你可知,我們已有了自己的血脈……”而他卻已淺笑離去,飛雨逐花……
重重珠簾外,一雙燕子輕悄悄飛過,低婉一聲。
我惘然一笑,不覺已潸然淚下。
情思濫觴于秋日,終是我沒能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