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枕歌 圖/ 水色花青

傅綰與他同心同感,每一刻的至痛,每一刻的生不如死,她都感同身受。
邊緣已略有褪色的灰色大褂落在紅漆木桌前,案板上擺放著一把折扇,一枚淺金色醒木,頭上的黑色圓頂帽微微蓋住眉宇上端,已漸成白色的山羊胡落于下顎,略帶褶皺紋路的臉彰顯出他已過半百的年紀。
人聲漸漸嘈雜,結束一天忙碌的老少手持芭蕉扇說笑著朝臺下聚攏。
星辰閃爍,月上柳梢頭。一秉燭火落于月牙色壺形街燈中央,將市井之間的慵懶融洽照得透亮。
戌時一到,只聞醒目一記重重的敲打而下,街上原本的喧鬧瞬間消弭,只剩被晚風拂過的樹葉沙沙作響。
“今日我們來接著說那金榜題名的狀元被皇帝御賜欽點婚事,是會作何反應。”
說書先生微頓須臾,刻意賣了個關子,待到吊足了胃口才又緩緩開口,從容一覽無余:“狀元老家有妻,可這到手的榮華富貴又豈是能拱手讓人的?原本帶著滿腔熱血雄圖抱負要上京趕考的男兒,在如同被天神眷顧的潑天富貴就這么落于手中,他還哪里記得什么糟糠之妻,海誓山盟?”
此刻湮沒在人群之中的傅綰聽聞這樣的結果,眉眼一瞬黯淡,她垂眸,不動聲色掩去了那一抹至痛。
亥時鳴報落于耳畔,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將今日告終。
說書先生回到自己宅邸,壺中的水已然涼透,他才將倒扣的茶杯翻起,女子之聲便緊跟其后。
但先生并未回首,好似意料之中,淺飲了一口涼茶才終是轉身:“客套就不必了,還請姑娘有話直說?!?/p>
傅綰眸中頃刻閃現一抹糾結的懼意,當今時代男女之事如此隱晦難以啟齒,原以為會推脫幾番,但是沒有。他將她所有情緒盡覽無余。
傅綰所謂何事先生自然清楚,但他只能謀定而動。
“若無事便回去罷,天色已晚我將息。明日,還要接著講那——負心狀元的故事?!?/p>
他特意將“負心狀元”幾個字拉得很長,直擊傅綰的心,借此來逼她開口。
果不其然,這激將法很是受用,傅綰頃刻脫口而出:“你為何要改編我的故事?”
先生眸中乍現一絲驚異,旋即抹去。
即便早有預設,但依然招架不來。
“此話怎講?我分明道的是陳世美的故事,怎跟姑娘掛上了邊?難不成你也有個金榜狀元的負心夫君?”
傅綰霎時羞紅了臉,再難發一言。
好像適得其反了,說書先生有些懊惱。
寂靜之下,微弱的蟲鳴在此時顯得刺耳異常。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門外打更之聲將停留在過往記憶的傅綰一瞬驚醒。
她這才發覺,自己腳尖已旋轉向外,逃意盡顯。
而先生也不敢在此時貿然發聲,他怕他會將她推得更遠。
但是,傅綰終沒有逃。
逃也無用,這個答案她總是要拿到才能死心的。
“不是夫君,是僅有口頭誓約的有情人罷了?!?/p>
傅綰莞爾,唇邊卻染上了無盡的苦楚:“距今已有十載,與我同齡的女子早已嫁人生子,唯有我,還在等。”
她的聲音很低,幸而此刻無風,不然她的字句都將消散在風里。
“他是同那陳世美一般,金榜題名中了狀元便忘了曾許你的一切嗎?”
先生斂了神色,義正言辭問道。
答案近在咫尺觸手可得,但她依然咬咬牙道出一句:“我不知道?!?/p>
“那你想去看看嗎?”
先生將別在腰間的折扇取于手中,傅綰偏著頭一本正經問道:“如何去看?上京?且不說路途遙遠,我已將自己所有首飾發簪全換成盤纏給了之景,就說天子腳下何其大,我孤身一人去尋怕不是如海底撈針?”
先生垂首淺笑,而后將折扇朝傅綰頭上輕輕一敲:“你且說你想不想去看。”
“那自然是想?!?/p>
日頭漸盛,透過白色竹篾紙糊的窗紙打得地上一遍色彩斑斕,傅綰被迫睜眼。
就在這一瞬之間的黑白交錯,令她恍惚有一種不真實感。
仿若只是平常的一日,又好似有什么不同。
她環顧四周,驚愕一瞬。身側所有桌椅木柜,茶壺瓷杯,她都未曾見過,這并不是她自己的屋子。
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傅綰想著,倏地便憶起昨夜說書先生那奇妙之言。
難道他有何不同于常人的法術,能令她一朝入京?
才思于此,傅綰唇邊便揚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她怕是魔怔了,竟會信這些無稽之術?
微微搖首,將這些想法從腦中散去,順手挽起落下的長發而后翻身下床,誰知才至門前,便被困在了原地,再不可上前一步。
分明眼前什么也無,卻好似有一堵墻令她逾越不過。
傅綰正對著這奇異事件百思不解,忽而有人闖門而入,她定睛一看,正是那令她日思夜想牽掛不已的殷之景。
他此刻依然是初分別之時停留在她心中的模樣。
淚瞬時凝睫。
千言萬語堵在喉中最終幻化成一句:“之景。”
而殷之景并未搭理,啟門后便微微側身,右手揚起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而后有相仿年紀的少年便出現在傅綰眼前,從她身上穿身而過。
殷之景叫了一壇酒與一些小菜,與少年推杯換盞,他們二人你言我語,對詩吟詞,好似高山流水,相見恨晚。
已有醉意的殷之景還與少年談起傅綰,他贊她莞爾一笑花無色,還贊她世間無雙無人及。
他在這一刻的真摯向往,傅綰是看見的了,這騙不了人。究竟是有多么潑天的誘惑才能將此時此刻的他吞噬殆盡,令他的心徹徹底底的變了啊,傅綰想。
幾巡之后,殷之景兩頰已染緋色,醉意濃重。入夢鄉后囈語連連。
那是對未來的期冀,對人世的藍圖。
那些往后,都有精心撰寫的國策,有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她。
一豆燭火毫無征兆的熄滅于子時。
傅綰早已不再糾結于自己現如今的設定,說不清究竟是欣慰更多還是失落更多。總歸他最后沒有回來。
這種不明的情緒指引著她一刻也不愿移開目光。送走之前還是好好的人兒,怎么到頭來那就成為了最后一面。
屋內昏暗一片,與殷之景一同而來的少年沒有再燃燭火,月光落在未關的窗間,打得屋內冰霜滿地。
“殷兄?!币宦曒p喚落在殷之景耳畔,見他絲毫未聞,少年又將雙手落于他雙肩,小心翼翼前后晃動,此刻的殷之景早已人世不知,只一心沉浸于幻夢之中。
少年確認他是真的酒醉不醒之后,旋即繞去了他的身后,將手伸向了落在案板上的竹簍與包袱。
竹簍是殷之景這些年寫的所有文章,而包袱里,是傅綰變賣自己所能變賣的一切為他籌得的入試銀兩。
傅綰親眼目睹少年是如何瞬間幻化身成被貪婪附身的惡鬼,青色獠牙在血盆大口中彰顯得格外尖銳,布滿了血絲如銅鈴般的雙眼,還有那閃著白光奇長的指甲,都無不在急切的吸吮殷之景新鮮的血液。
他寒窗苦讀數十年,積攢的所有文章,查閱的所有文獻,還有為此次應試所做的一切準備,就這么一朝被他人吞咽,付之一炬。
“殷之景,你醒醒!”
傅綰聲嘶力竭的呼喊,但他聽不見。
熱流一瞬上涌,炙灼的液體源源不斷落在她的肌膚,衣襟之上,不過片刻殷之景在她眼中只剩模糊的幻景。
比生命還要珍貴的一切,就這么被少年輕而易舉的奪走,她看見他的唇畔,落滿了嘲諷。傅綰拼盡全力想拉住少年的衣袖,但少年卻從容自她的身體之中穿透而過,闊步而去,再也沒有歸來。
半倚在桌上的,這個令她魂牽夢縈了十年的男子依然在安然熟睡。傅綰輕輕坐在他身邊想將他略有些凌亂的發絲撥正,一遍一遍。
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心,漸漸平復。
之后的事情可以預見,大概便是無法應試的他無顏再見她,沒有潑天的富貴,也沒有極致的誘惑。就這么平凡又不平凡的一念之差,斷送了他們二人的一生。
但至少,他不是負心人。
捶胸頓足,生不如死的所有過程,傅綰都陪在他身邊,以特別的方式。
他在幾近死亡的每個時刻,曾經的她都在家中帶著對未來的期頤等待著他歸來實現他的承諾。
傅綰與他同心同感,每一刻的至痛,每一刻的生不如死,她都感同身受。
她深覺這幾日將她這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
她這么以為。
直到放榜那日殷之景去看了榜單。
他為了茍活到放榜那日,幾乎將身上所有能典當的一切全部典當完了。此刻他渾身上下僅剩一件白色里衣。
但他不覺得冷。
狀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名字是皇帝親筆題名的,掛在最高處。而高中狀元的文章被貼在墻面上供人賞閱,據說此次科考皇帝特別欣賞喜愛此狀元的文卷,贊不絕口。
而狀元的名字便是少年的名字。
狀元的文章便是由從殷之景那盜走的所有文卷拼湊而成的。
多日的意難平此刻終于幻化成一口淤血噴涌而出。
殷之景撥開所有人群怒而將貼至墻面的文卷撕下,人群一度騷亂,而他充耳不聞。
鳴冤鼓的鼓聲一聲一聲響徹天際,殷之景左手將文卷攥得極緊,右手用盡全力揮舞著鼓槌。他身著白衣尤為顯眼,衣襟上染著的大片鮮紅血漬灼傷了傅綰的雙眼。
不過三兩聲便有衙役將他扯至一旁,判官不耐煩的問他有何冤屈。
他一字一句如泣如訴將少年是如何盜走他的畢生所有,如何張冠李戴如實道來。而判官只撣了撣烏紗帽上的灰塵輕描淡寫的說:“此人瘋了,拖出去別臟了本官的公堂?!?/p>
皇帝對此次狀元贊賞有加,若真節外生枝,惹了龍怒,不知又要牽連多少人,若說是不信殷之景所述,倒不如說他不愿管。
公堂外的殷之景依然不愿就此離去,他一聲一聲重復被取代的過程,引得眾人圍觀,終于判官揮了揮手,衙役霎時明了。
衙棒一下一下落在殷之景的背上,手臂,小腿,白色的衣襟被鮮血染得透濕,而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他終于,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唯剩不肯停下的唇持續張翕,將自己的不甘表述得淋漓盡致。
殷之景被拖走后,幾桶水澆在染了紅的青石上,瞬間光亮如新。街道又恢復了本來的喧鬧,至死都被攥在手上的那卷文卷判官令人重新抄寫了一遍,又掛在了墻上。
什么都不曾改變,連早上吹拂過的那陣風,都好似同之前一樣。
傅綰睜開了眼。
她眸中的淚意還意猶未盡,殷之景因執念而死的慘痛畫面盤旋在她的心上腦海,令她一時恍惚,踉蹌兩步。
說書先生的聲音適時將她驚醒,她終有了一些真切感。
“你確有個狀元夫君,可惜沒有善終?!?/p>
傅綰定下心來,一幀一幀重拾之前的記憶。
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也顧不上詢問這般離奇的事從而何來,她如此迫切想要改變這個結局。
“我…我同他一起去趕考,他與我同住,便不會碰見那個少年!”
傅綰緊握住先生的袖口,眸中強烈的乞求將他刺痛。他別過頭去:“人這一生可以有很多選擇,每種選擇都與命運緊連,但人無法帶著現有記憶重回之前。”
傅綰眉間緊蹙,他從中看見濃烈的不解。
說書先生微嘆了口氣,轉過身去,不動聲色從她手中抽出衣袖:“你若是想,我也能讓你看?!?/p>
霎時間傅綰一陣困意襲來,沉睡進了無限的黑暗。
春光明媚,鳥雀盤旋在渡口,一聲一聲的悅耳歌聲好似在為他們送行。
傅綰變賣了自己的宅子才湊夠與殷之景一同上京的盤纏。
如今虛幻的她瞧著他們二人在船上客棧恩愛有加的場景也不由得泛起甜蜜笑意。
一切都很順利,他果然沒有再碰上那個少年。
殷之景自入考場,屢戰屢捷。終于在終試之后,傅綰與他二人一同立在榜前,見證了皇帝親筆寫下的他的名字——殷之景。
他的終試文卷被張貼在墻上,供無數人欣賞閱覽,可見皇帝有多喜歡此次的榜首,據說,皇帝已然很多年沒遇見過如此符合他喜好的人了。
殷之景喜不自勝,終于十年寒窗未曾白費,他的未來等著他一展宏圖。
傅綰由衷的為他高興,此前一直因怕他無法高中要節儉著用銀子,好省出回去的盤纏此刻也不必了。她去上宴樓買了一壇酒以及一些下酒菜,還吆喝著讓賣家上最好的,不差銀子。
回到家中之時菜有些涼了,殷之景想與傅綰一同去找店小二幫忙回鍋,她卻趕他回房溫書,道他是拿筆寫字的手,這些小事她來即可。
傅綰才去樓下門外便傳來了宮人之聲。
“殷公子這是你的朝服,三日后皇上召見,務必請穿戴整齊,準時入宮覲見。”
殷之景畢恭畢敬作了個揖,而后雙手接過朝服。
在這一刻,傅綰出現在了他們面前。宮人瞧著身著粗布麻衫的女子,眸中略過一絲厭惡之情。
原本已要離去的他立定腳步重新回首:“殷公子,這是何人?”
殷之景恭謹答道:“未過門的妻子。”
宮人心中有數,并未表意外,只又重新審視了片刻傅綰:“奴今日雖著便衣,但也是替皇上來傳旨的,旁人不知情便罷了,這位姑娘看到奴,怎也不行禮?莫不是對當今圣上不敬?”
傅綰一瞬驚愕,旋即驚懼染進五臟六腑,她慌忙跪下。如此大的帽子扣在她頭上,她擔不起這個可以殺頭的罪名。
殷之景與傅綰同心同德,立時便替她開脫:“大人您誤會了,鄉野陋婦罷了,初入京城不知京中規矩,還望大人不要見怪,此后我定自省,令她日后不再胡來,您大人有大量。”
宮人眉間緊蹙,瞧了一眼跪在地上一聲不吭的傅綰,又看了一眼額間滲滿汗珠的殷之景,心中微嘆了口氣。他上前兩步,唇間的氣息都落在了殷之景的耳畔。
他將聲線拉得很低:“知道是鄉野陋婦還不快點逐回,這滔天的福氣你是要還是不要了?”
此言當時的傅綰沒有聽到。
但此刻的傅綰,卻聽得清晰。
殷之景還未來得及明了言下之意,也未來得及思索他的未來會因此有怎樣的變化,宮人便放了一張紙條在他之手,道這是皇上出的題,三日后要以文卷的形式呈上解決之法。
宮人離去之后傅綰依然久久跪在房門前不敢起身,她眸中因驚懼而迸發的淚意令此刻以幻境的方式落在一旁的傅綰心中布滿了無限的痛感。
她不自覺上前兩步,微抬起右手搭上面前這個跪地不起,曾經的自己。卻只見自己右手如同一道幻影一般碎裂而后穿過她的身體。
她竟忘了,她碰不到她的。
好在殷之景落下官服后頃刻便將之扶起,眉眼之間愧疚盡顯。驚魂未定的傅綰卻強撐著只道無妨。
作為一個旁觀者將這一幕幕絲毫不差皆落在眼中的傅綰,她忽然開始思索一個從前從未想過的事——為一名男子卑微淪落至此,究竟值不值得。
寅時將近,燭火隱隱有些暗了,傅綰拾起桌上一把纏了絲線的剪子將燭心剪落,旋即燭火便又亮了起來。
這把剪子陪伴了她很久,從前在故鄉之時,每每殷之景溫書到深夜,她都是拿著這把剪子替他剪燭心。
三日幾乎不曾有休憩的時刻,殷之景終于將皇帝的考題寫出了滿意的答卷。
洋洋灑灑一整篇文卷,殷之景持續皺起的眉此刻終于舒展開來。
他笑,傅綰便也跟著笑。
他愁,傅綰也跟著愁。
距皇帝召見的時刻早了整整一個時辰,而殷之景并不覺得等待的時間漫長,他帶著滿滿的抱負與未來期頤的興奮筆直的立在庭前。
有烏鴉盤旋在上空,一聲一聲的嘶鳴劃破天際。
殷之景正在思慮宮廷之中應該不允許出現的,象征著不詳的鳥,怎會突然出現在他眼前。而就在此刻,召見的指令落入他耳中。
不遲不早,正好是在三日前宮人通知他入宮的那個時刻。
在殷之景心中他是明君,所以對每一個人都是如此重視且認真對待。
書房側殿不如殷之景想象中那般金碧輝煌,只是四處擺放整齊一絲不茍,書籍按照類別落于書架之上,皇帝也沒有著琉璃珠簾冠,僅一支簡便的金色圓冠將發髻挽起,更顯他從簡的政策,異常平易近人。
“第一次見你,想有如此雄才偉略之人相貌定平平無奇不修邊幅,如只一心撲在卷文中的書呆子一般。不曾想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p>
殷之景初入宮時的緊張早已隨著皇帝親切的氣質削減不少,而今又與他這般玩笑,他也不是那膽小如鼠之輩,便接了皇帝的話:“書中自有顏如玉,臣下不敢不注重儀表。”
立在皇帝一旁的宮人聽聞此言霎時將手中拂塵攥緊,面上不動聲色覷了皇帝一眼,還不曾有人敢如此與皇帝玩笑。
宮殿內一片靜默,宮外的鳥鳴撕心裂肺。
倏地一陣爽朗的笑意打破了這份沉靜,皇帝兩指輕敲桌上散開的文卷:“有意思,有意思!好久不曾見過如此有才有趣之人了!你這文卷上的解答朕也很滿意,此前還怕委屈了朕的小女兒,而今看來,是這樣般配。”
一旁的宮人眼見皇帝并不介意反而還龍心大悅,手中的力道才逐漸松懈下來,但他才吐出一口氣,眼角覷到殷之景此刻的模樣便又將力道加重。
這個殷之景,三日前就提醒過他,怎的現在還是一副不知所謂的樣子,真是個空有一肚子文墨的書呆子。
殷之景未曾謝恩,但皇帝不甚在意只揮了揮手道:“將平安公主宣來給朕的駙馬爺瞧瞧,她的樣貌學識也是這宮中一等一的,朕必是要尋得可以與之相配的如意郎君才舍得。”
“公主?駙馬?”
一旁的宮人好心提醒:“平安公主可是皇上的心頭至寶,這滔天的福氣旁人是想也想不來的,狀元郎還不趕快謝恩?”
他趁皇帝低首瞧文卷快步朝門口走去,擦肩之時小聲在殷之景耳畔道:“別管你那青梅竹馬的村婦了,小心揣好這份富貴。”
殷之景終于恍然大悟。
“你這份韜略文采朕很是欣賞,你娶了朕的女兒,此后便是一家人,朕也不必擔心你日后會有其他心思。”
皇帝的語氣很淡,但龍威不容置喙。這是九五之尊所獨有的壓迫,殷之景喘不過氣。
立在一旁的傅綰親眼目睹他眸中的糾結,他的隱忍,他的一言不發,幾乎大局已定。
原來這個選擇,是這樣的結局啊。
傅綰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就在此時,忽而殷之景有聲落在她的心畔。
他說:“臣下已有未婚之妻,不能娶公主。”
平安公主在此刻也已悄然而至。
皇帝依然沒有抬首,但是手中批注文卷的朱色筆卻停了下來。
萬籟俱寂,落葉飄入塵土都顯得異常刺耳。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朕的駙馬爺是個不忘感恩不忘舊情之人,朕心甚慰。特許她做妾,與公主同一日納親?!?/p>
皇帝語氣平緩,但宮人知曉,他是在退讓。
但殷之景依然不識抬舉,他舉手加額,跪于皇帝之前,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微臣已有未婚妻,答允功名之后娶之為妻,只為妻,不為妾?!?/p>
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傅綰終于淚如雨下。
“女兒不才配不上殷公子,但也不能如此任人羞辱,此景若是傳入他人耳中,日后女兒如何做人?恕女兒不能相陪了?!?/p>
平安公主是梨花帶雨揚長而去的,實在我見猶憐。
殿內僅余最初的三人,與目睹這一切的傅綰。
皇帝倒是并未因平安公主不悅,或許女兒對他而言不過是桎梏有才之士的棋子罷了。只不過殷之景如此駁他臉面,他心中有了新的思量。
皇帝一下一下敲擊著面前的文卷,殷之景的才華毋庸置疑,政略上也能給予極大的幫助,可他性格太過于執拗,不好掌控。
從那句“書中自有顏如玉,臣下不敢不注重儀表。”開始,他就知道他無法任君擺弄。只是不曾想竟會至此。
有才有略又聽話是皇帝的上佳之選。
即使不夠聽話也至少能夠駕馭,而今,他已經超過了這些范疇。
皇帝心中在做博弈,他思慮良久,終于將文卷微微一收,不氣也不惱,波瀾不驚的道:“殷之景抗旨不遵,即刻杖斃?!?/p>
既然無法駕馭,那他的才華也不能流落至他人之手。
又是同樣的場景,又是杖殺,又是官家之命。
區別僅僅在于官員的大小。
這幅畫面仿佛與傅綰心中的曾經重疊了。
一條人命就此隕落,但宮人依然在忙碌著午膳合不合皇帝口味,花朵的色彩鮮不鮮艷。
只是即便如此,傅綰依然感到杖棒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她的淚水絲毫不減,身心俱痛。
甚至比上次更加深刻,殷之景所遭遇的一切,源頭來自與她。
當下得知殷之景死于宮中的,曾經的那個傅綰,絕望交加,用一把剪子直直插入自己心臟。
就是她在每個深夜,紅袖添香守著他寒窗苦讀,為他剪去燭心的那只。
傅綰從天旋地轉般的黑暗中醒來,依然是說書先生的宅子,茶杯,與從容不迫的人。
“哪個結局你更喜歡?”
傅綰滿是狼狽,但他看不出一絲疼惜。
傅綰伸手平復自己的胸口,將情緒漸漸平穩下來。
她不似上次回來那般迫切與激烈,只是定睛望著說書先生的雙眼,眸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緒,繁復,雜亂。他心中好似被一柄極快極薄的利刃劃過,傷口很深,卻不見血。
這般單純明媚的女子,讓她來回經歷兩次常人不可承受的人生,她那清澈的雙眼終是看不見了。
但他不能回頭。
“你為何要令我看到這些?你如何能有這通天的本領?”
詢問接踵而至然而都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第三種結局嗎?一個你們都不會死你也不會直到兩鬢斑白也不曾等到他歸來的結局?”
“還有這種選擇?”傅綰眸中一瞬絢爛:“讓我看到!”
說書先生將折扇一收,轉身端起茶杯微抿一口,悠悠然道:“這次你看不到了,我唯一能保證的就是你們都活著,你也不會苦等五十年。至于要不要做這個選擇,你來決定?!?/p>
他強裝鎮定沒有回頭,他不敢看傅綰的眸子,但微微顫抖的,握住茶杯的手依然出賣了他此刻的焦灼。
無論身后人怎么選,他都要承受一次錐心蝕骨之痛。
門外又傳來了銅鑼打更之聲,卯時已到。
然后,他聽到她說:“好?!?/p>
茶杯,落了。
嬰兒啼哭伴隨著茶杯碎裂之聲響起。
時光追溯到傅綰出生的那個時刻,而后又到了與殷之景相遇的那個夜晚。
四歲的傅綰因弄丟了母親新給她買的頭繩在路邊痛哭不已,此時正借月光習書的殷之景被傅綰的哭聲抓住心肺,于是他典當了自己讀完的幾本書籍替傅綰買了一只新的。
傅綰歪著腦袋問他:“那你不考狀元了嗎?”
殷之景撫過她的發頂而后用食指輕點自己的額頭道:“都記在這里了!”
那便是他們的初遇,從此之后,一切好似水到渠成。傅綰就在一聲一聲景哥哥中長大,而后私定終身。
若是他們相遇,便只剩這兩個結局了,但若是不曾相遇呢?
此次重新回到舊時光的傅綰,她的發繩沒有丟,她就這樣戴著新買的發繩在庭院中玩耍,到了夜里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夜好夢。
這次她沒有與殷之景相遇,她也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
又過了幾年殷之景參加鄉試,卻因沒有盤纏去京中而留在了故鄉。后來傅綰成親之時他還作為村中最有文化之人去幫忙提了字,喝了喜酒。
男女授受不親,他們二人即便平日偶遇也不過點頭示意,他唯一對她道的一句話便是她大喜之日的一句恭喜。
說書先生看著這般祥和之景終于紅了眼眶,唇邊的笑意似是要將這滿天星辰皆染上苦楚。
他將山羊胡與圓頂帽取下,一張歷經歲月布滿皺紋的臉便完整了起來。雖然略顯滄桑但是依然能看到年輕時候殷之景的輪廓。
傅綰終于沒有死,也沒有空守至白頭。
一陣陰風襲來,吹散了殷之景的模樣,他徹底消散在了風里。
黑白無常問落入陰間的他:“滿意了嗎?”
他的死由于太過冤屈,而他本人對情感的忠貞令陰間判官欣賞不已,于是便給了他一個特權,注定的兩種結果,是令傅綰孤身一人至白頭亦或一同赴死,讓他選之其一。
而他做了第三種選擇。
這種徹底改變命運的決定須得征得傅綰的同意才可實施,因為不在命運的軌跡上,于是殷之景便用了這種方式,最終取得了他想要的結果。
代價便是二十余年的壽命交換。此時的他,便是臨近死亡的模樣。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他這一生放在心間珍藏的姑娘,得到這種慘淡的結局。
雖然他與她相遇的這一生彌足珍貴,是他終其一生都不愿舍棄的回憶。
但他無法這么自私,用她鮮活的生命與美好的年華來換取他十余年的快樂。
既然自己注定給不了她幸福,那便令她去尋求可以給她幸福之人。
殷之景跟在黑白無常的身后,想起傅綰大婚時明眸皓齒的模樣,唇邊終是染上了發自真心的一抹笑意。
他說:“滿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