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芬
德國歷來被稱為詩人和思想家的國度,這一傳統至今仍深深影響著德國社會對書的敬畏和喜愛。談到書,德國人常常會引用西塞羅的一句話:“一個沒有書籍的房間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身體?!眰鹘y的德國家庭在客廳的一角總會有一個位置是給書架的,一些知識分子家庭甚至至今不設電視。統計數字顯示,大約61%的德國成人有經常閱讀的習慣,人口只有8300萬的德國,是世界上第二大讀書市場?;ヂ摼W普及之初,關于書本是否會消失的討論,從德國社會來看,其答案是否定的。
德國的電子書市場一直不超過6%,近80%的成年讀者傾向傳統的紙本閱讀,其中43%以上的人是非紙不讀,德國的人均書店密度更是居全球之首,紙書一直是德國人最喜歡送的圣誕禮物之一。讀書,讀紙書,在數字閱讀的同時不丟棄紙本閱讀,在許多德國人看來,就像汽車時代仍堅持自行車騎行一樣,是從小就有的習慣,是一種生活的態度和情結。
德國人在幼兒和青少年階段的閱讀培養方面,極度強調紙質閱讀,特別有意識地避免讓孩子過早接觸聲光電的閱讀媒介。絕大部分育兒專家不建議孩子在2歲之前使用非紙本閱讀,3-6歲的小朋友,專家建議總體不要超過每天30分鐘的電子媒體使用時間。
如果要提及有德國特色的兒童讀物,20世紀60年代由自稱有讀寫障礙的圖書作者和廣告插畫家阿里·米特古馳手繪的“密集繪本書(本意是密密麻麻堆積的意思)”首當其沖。這類書中國近幾年也在頻繁引進,比如童書品牌浪花朵朵出版的《四季時光》,接力出版社出版的《好忙好忙小鎮》,它們被稱為德國專注力繪本。德國人特別崇尚這一類繪本,認為它可以啟發孩子的觀察力,發現尋找不同的要素和細節,同時也可以借由這個過程中對細節和畫面進行自由描述,激發他們的想象力和表達力。密集繪本書沒有標準讀本,一千個孩子就會有至少一千種不同的詮釋與想象。
其次,以工程技術和工匠精神聞名世界的德國,幼兒科普讀物的普及程度更高。美國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推出的“神奇書籍”系列,自20世紀60年代初引入德國,就被德國人發揚光大,成為德國最受歡迎的兒童百科讀物,如今在世界100多個國家以45種語言發行的其實已經是德文版的翻譯了。這些讀物一般都是從日常身邊的情景出發,以圖文結合的方式,和兒童對話的口吻,向他們解釋身邊的世界及其背后的原理,深入淺出,讓孩子們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另一家在德國領先的兒童出版社Ravensburg在1998年自創系列“Wieso,Weshalb, Warum”近些年來也被引到國內,被翻譯為“妙趣科學”,他們對2-4歲、4-7歲和8歲以上的孩子進行了細分,每本書都配上非常巧妙的開合互動設計,一本書也是令孩子看了再看。
德國還有一種10*10cm、最多24頁的名為pixi的方形小圖書。該書的原型最早也是來自美國,但是又在德國人手里發揚光大,20世紀70年代以前出版的書,現在都已經被列為愛書人士的收藏對象了。
這種書一般以科普短文和小故事為主,因為小,非常適合攜帶,價格也便宜很多,通常不到1歐元,每個家庭都可以承受,但是內容一點也不縮水,所以備受歡迎,是德國政府和助讀機構贈送鼓勵家庭閱讀的重要讀物之一。
盡管如此,愛書的德國近年來也遇到了閱讀教育的重大滑鐵盧。2001年,在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國家組織的國際學生能力測試(PISA)中,德國學生在閱讀、數學和自然科學三個方向都低于參與測試的31個國家的平均水平,舉國震驚。而這之后每三年一次的測試,德國的成績雖然總體呈現改善趨勢,但是也一直在排名榜的中下游徘徊。以最近2018年有79個國家參加的國際學生能力測試結果為例,中國不僅榮登榜首,中國參與測試的學生中,即使最弱的孩子,其閱讀理解能力都超過了本次測試的平均水平,而德國學生的閱讀能力平均水平則在中等略偏上,德國閱讀能力最強學生的水平在同一組別中中等偏下,與2015年相比又有了明顯下滑。
自然,單單一個國際學生能力測試并不能反映一個國家教育水平和學生總體素質的全貌,但是過去十來年間多家機構針對德國適齡入學兒童、小學畢業生和中學畢業生學習質量的研究,不僅沒有得出可以反駁國際學生能力測試的結果,反倒呈現出更讓人擔心的狀況:約20%的適齡入學兒童不會流利,甚至完全不會說德語,這一部分孩子主要來自外來移民群體;20%左右的四年級小學畢業生,語文和數學不達標,這里也包含了相當一部分來自經濟弱勢的非移民家庭孩子;而15歲的初中畢業生中,竟然有20%左右的人甚至達不到四年級小學畢業生的閱讀標準,屬于聯合國定義的“功能性文盲”——意思是,這些人雖然受過教育,具有一定的“閱讀、書寫或計算能力”,但是不能利用這些能力來處理某些日常生活事務,這顯然極不符合21世紀歐洲發達國家該有的狀態。要保持德國下一代人口的教育水平,保持德國在21世紀全球經濟中第一梯隊的地位,改善幼小階段的閱讀現狀已經刻不容緩。
德國全民閱讀的基礎本來就不錯,被敲響警鐘之后,可以說是掀起了一場全民的自發“救讀”運動。政府、社會組織、媒體、商業機構、學校,甚至很多個人,都紛紛盡己所能,花樣發力,以期改善現狀。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2011年由聯邦教育部資助,德國閱讀基金會執行的全國性“閱讀起航”項目。該項目是德國目前規模最大最普及的以幼小閱讀為核心的倡讀項目。
與此同時,各地圖書館、出版機構、書店、教育系統也都紛紛推出自己的面向更廣幼兒和學生群體的倡讀活動和助讀產品。一些商業機構也都以合作或贊助商機構的角色紛紛加入,比如德國鐵路公司推出閱讀旅行包計劃,為經濟困難地區的社區機構和學校免費提供幼小和青少年讀物;甚至麥當勞也把推薦的幼小讀物納入兒童套餐的贈品中。
為了吸引小學及以上孩子們積極參與閱讀,提高閱讀質量,一些機構也嘗試了獎勵制。其中一個叫做Antolin的在線平臺是目前最普及的一個。目前該平臺上有超過10萬本的兒童青少年讀物,從百年經典讀物到最新出版的熱門書,孩子們都可以在該平臺找到對應的閱讀理解題庫。一般每一本書是10或15個問題,根據閱讀級別不同,題目的分值也不同,一年級書目一分一題,二年級二分一題,以此類推到九年級。孩子們可以和老師、家長約定好個性化的獎勵,孩子們可以集體閱讀來攢分,也可以以個體的名義來攢分。
可以說,為了讓德國的下一代不輸在“幼小閱讀的起跑線”,德國社會在起跑線附近和沿路以德式“匠心”打造了很多設施完備的助跑區和訓練站。
不過,從2018年國際學生能力測試結果來看,德國孩子的閱讀水平縱向是有所提升,但是橫向比,并無太大進步。這不能說這些助讀努力收效甚微,而是這背后有許多復雜的社會因素相互牽扯。
簡單抽象概括起來,聯邦德國“六八運動”之后自由主義教育思潮一直占據主導,閱讀作為教育的一部分,國家和社會固然可以從宏觀層面去影響,比如制定法規政策去督導幼兒機構和學校將幼小閱讀納入到日常的課程設置中,但是,學校和幼兒園卻不能夠強迫每個孩子一定達到這個目標,換句話說,如果家長自己不推動,學校就不會給孩子們任何壓力。
德國社會良好的社會保障制度,社會多元的就業出入,以及普通藍白領差距甚微的收入結構,在全社會形成了一種普遍的不以成績論英雄的氛圍。但是私底下,那些受教育程度比較高的中產及精英階層,絕大多數人對孩子的成績以及中學去向還是十分在意的;少數的自由派家長雖然挑選了隨孩子興趣發展的改革派學校,但是,他們在家里反倒是比普通家長更投入,更注重閱讀。疫情的頭兩年,德國多次關閉學校,孩子們被迫在家遠程學習,多個機構的調查發現,那些在家有良好閱讀習慣的孩子,不僅沒有受到疫情停課的負面影響,他們的閱讀成績反倒是提高了,受到負面影響的大部分是在家沒有閱讀習慣,或者疫情期間,父母沒時間精力和意愿去關照學習的孩子。
在德國,教育系統過去30年來積累的結構性頑癥之一,就是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延伸到中學的嚴重師資匱乏問題。2019年的統計數據顯示,德國該年幼兒園和小學的師資缺口至少是10萬。中國互聯網上頗多對德國幼小階段“寓教于樂”和“通識教育”的贊美之詞,但是,愿景是美好的,現實很“骨感”。我的孩子2歲前進入全托幼兒園,當時很打動我的一個細節就是幼兒園布置得十分溫馨的閱讀角。但是很快發現,4個老師們管好了24個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和玩,其實已經沒有什么時間和精力,安靜地與幾個孩子一起,坐下來,捧一本書來讀。孩子的閱讀基本上是靠自己在家完成的。
綜合來說,德國的幼小教育還是比較科學、專業和人性化。只是閱讀的軟肋嚴重影響了孩子們后續教育的根基。德國教育界也意識到了在幼兒園階段強化閱讀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但是,師資力量的嚴重缺乏是赤裸裸的現實,國家也不可能強迫以市場化經營的幼兒園去執行不可能的任務。
其實,如果我們留心各國有關幼小閱讀的研究結果,就會發現,德國的幼兒閱讀實踐不是一個個案,雖然各個國家在閱讀上都有來自國家和社會層面的努力,但是到最后,家庭的教育理念、閱讀意識以及實際介入的程度,才是最關鍵的。
(源自“新京報小童書”,有刪節,陳蕊薦稿)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