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彤

唐代詩人崔顥所作的《黃鶴樓》一詩,從古至今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只要有人說起第一句,必然就有人接上第二句。只是既讀詩句又會詩意的人就沒有這么多了。
《中國詩詞大會》第五季第四場有這樣一道題目:
“昔人已乘黃鶴去”這當中的“昔人”,下列選項當中與哪個人物最相關?
A諸葛亮
B姜子牙
C呂洞賓
此題一出,選手陷入沉默,連評委都犯了難。
說實話,這場面真的有點讓人吃驚——就這?就把專家評委難倒了?
要知道,題目中說的是“與哪個人物最相關”。這個提問方式,已經在暗示答題者,要根據“昔人”的身份在答案中選擇最接近的一位。
可以說,題目出得很精到,認真審題是關鍵。
崔顥(704-754)是盛唐時期的詩人。雖然《黃鶴樓》一詩的創作年份不詳,但總逃不過他本人的生活年代。對于詩中所說“昔人”指的是誰,崔顥就成為了一道分水嶺。
在崔顥之前,與黃鶴樓相關的傳說人物共有3位:子安,荀瓌(及無名仙人),費祎。
“子安”這個人物,見于典籍的年代非常早,比黃鶴樓本身的歷史早了300多年。
西漢時期劉向所撰《列仙傳·陵陽子明》中提到,“陵陽子明”和“子安”一起修仙,陵陽子明修仙成功,而子安去世后被葬于石山下,一只黃鶴飛來棲息在他墳邊的樹上,不停鳴叫著子安的名字。
到了南朝梁代,蕭子顯在《南齊書》中擴展了這個故事,稱“夏口城據黃鵠磯,世傳仙人子安乘黃鶴過此上也”。按理說,《南齊書》是正史,而非民間傳說逸聞。但所載的事情實在是過于玄幻——黃鶴花了幾百年時間,終于把子安從地里喊起來了——因此也只能視為傳說。
“荀瓌”的故事同樣出自南北朝時期,具體見于文學家任昉所撰的志怪小說《述異記》。關于這本小說,還有一個有趣爭議:有人認為其作者是著名科學家祖沖之,還有說法稱,任昉和祖沖之各寫了一本《述異記》。
不管作者是誰,《述異記》中的記載很清楚:荀瓌,字叔偉,來到黃鶴樓上,遇到一位騎著鶴的無名仙人,兩人飲宴一番,仙人騎鶴而去。
荀瓌這個人物,于史無載,南宋學者張栻在《南軒集》中說他是武昌人,好修仙,常來黃鶴樓游玩。至于《述異記》中“駕鶴仙人”說的是誰,更是無從得知。
與子安、荀瓌僅僅見于少數典籍不同,崔顥之前的第三位“騎鶴嫌疑人”費祎實在是頗為出名。但凡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就應該在初三語文課本《出師表》一篇中讀到過他的名字。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
費祎是江夏人,字文偉,與諸葛亮、蔣琬、董允并稱“蜀漢四相”。公元234年,諸葛亮于五丈原去世,臨終之前指定了蔣琬和費祎作為自己在政治上的繼承者。之后10年間,蜀漢在蔣琬的治理下,整體上出于收縮防守、太平無事的狀態。244年,蔣琬病重,將國政大權交給了費祎。
費祎一方面繼續保持蜀漢內政的穩定運行,另一方面和姜維合作,持續以小規模兵力對魏國邊境進行騷擾,保持一個彈性防御的勢態。姜維經常希望像諸葛亮一樣,對魏國發動大規模北伐,而費祎則明確表示,“丞相(諸葛亮)都無法做到的事情,我們能力有限,更不可能做到,還是留待后人的智慧吧。”
公元253年,費祎被降將郭修刺殺身亡。這場刺殺事件至今都是個充滿爭議的謎團。11年后,蜀漢滅亡。
費祎生前到過黃鶴樓嗎?答案是:他很可能見過最早版本的黃鶴樓。
公元223年,孫權遷都武昌(今鄂州),黃鶴樓作為與武昌城犄角相望的要塞,興建時間應該與之相仿。公元225年,費祎作為蜀漢的使者出訪東吳,在武昌盤桓了一段時間,在吳國士人中頗受好評。之后,他又在公元227年再次到過武昌。
當時,吳蜀之間的交通干道是長江,費祎乘船東下時,在江面上應該能夠很容易看到緊鄰江畔的黃鶴樓。
從唐代開始,費祎騎鶴登仙的傳說突然間成為了主流,而比他更早的子安、荀瓌已幾乎無人記得。
唐代閻伯理在公元765年撰《黃鶴樓記》載,“州城西南隅,有黃鶴樓者,《圖經》云:‘費祎登仙,嘗駕黃鶴返憩于此,遂以名樓。事列《神仙》之傳,跡存《述異》之志。”明確指出,費祎曾駕黃鶴在此休息,后登仙而去,故此得名黃鶴樓。
由此開始,宋元明清諸代,費祎,或費文偉,都是黃鶴樓上騎鶴傳說的重要主角之一。不過費祎本人相關的記載中,只提到他品性正直、為人謙和,并無任何與修仙相關的元素,也大概率不是道家的追隨者。否則,他為啥不叫“費祎之”呢(名尾加“之”,是魏晉時代天師道信徒的標志)?有一種說法稱,因為費祎字“文偉”,和更早的荀瓌“荀叔偉”比較相似,因此在傳說中發生了混淆,姑且聽之。
讓我們回到文章開始時的那個題目。
閻伯理撰寫《黃鶴樓記》時,崔顥已經去世十余年。不過,根據閻伯理文中所述,黃鶴樓上的騎鶴人,在唐代已經被普遍認為就是費祎,流傳了相當的時間。而子安、荀瓌這些小角色,其傳說早已湮滅在了時光當中。
顯然,崔顥在寫《黃鶴樓》之時,所謂的“昔人”,大概率指的就是費祎。而題目中所提到的那三個人,與費祎關系最相關的,當然就是慧眼識英才、與費祎亦師亦友的諸葛亮——這恰好也就是正確答案。
另外兩個選項,還可以簡單說說。
姜子牙是北方人,和黃鶴樓實在是搭不上邊。他活動的年代,黃鶴樓八字都還沒有一撇。不過,姜子牙跟武漢也不是完全“不搭旮”。在蔡甸有個看起來讓人驚訝的傳說,說姜子牙垂釣遇文王的地方并不是渭水,而是蔡甸后官湖。說實話,如果跟九真山一帶密布的考古遺址結合起來看,似乎也并非全無可能。
至于呂洞賓,那的確是黃鶴樓傳說的明星級選手。自宋代以后,在民間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比費祎要高得多——說實話,要不是當代出了個周鴻祎,很多人甚至都讀不準“祎”字——如今的黃鶴樓景區內,包括“呂公祠”“跨鶴亭”“仙棗亭”等建筑;歷史上,黃鶴樓邊有道觀“呂祖閣”,都分明是把呂洞賓作為了騎鶴仙人的正統。
那么,為什么崔顥寫的“昔人”,不能是呂洞賓呢?
原因很簡單:崔顥寫詩的時候,呂洞賓還沒有出生。
一般說法是,呂洞賓出生于公元796年或者公元798年。此時,崔顥已經去世40余年了。
最后,跟《黃鶴樓》上“昔人”是誰的問題相比,這首詩還有一個更為著名的爭議,專家們吵了幾百年,至今也沒有吵出個結果。
這首詩的第一句,應該是“昔人已乘黃鶴去”,還是“昔人已乘白云去”?
這是個考據極為繁難、各派眾說紛紜的典故,一兩句話難以說清,有機會可以單獨開篇講一講。
或許,正是因為有如此眾多的爭議和關注,黃鶴樓才能成為中華文明中獨具魅力的存在,是一個充滿神秘氣質的文化符號,而非僅僅一座樓宇。
(源自“黃鶴樓上”)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