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出門接孩子放學,把看到一半的西西老師的新書《欽天監》反扣在桌面上。回家后,我媽對我說她也翻了兩頁,很喜歡作者的表達方式,我說是啊,她一開口,無論說什么,我都很愿意聽。
她是寫長篇小說的人,必須克制沉著。她的行文速度、緩緩道來的耐心,宛如春風拂面,不是那種高壓輸出觀點,氣勢洶洶、挾帶一股凌人的寒氣,讓我有一種被尊重的感覺。
我繼續說:“包括在網絡上,每個熱點新聞出現時,我都特別希望有優秀的一線記者能去實地做個翔實的訪談,多展現一些真實的人事視角,或者是長期關注該領域的專業人士能提供一些精確資料,而不是一些蹭熱點的網紅在那里發言賺流量。”
“基本的分析能力大家都有,缺的是可供分析的事實,而基于錯誤、片面信息的分析討論,又有什么意義呢?包括辯論,即使以氣勢壓人,用辯論技巧讓人口服,也不是心服。如果對方能發自內心地認同你,多半是因為他有和你同等高度的體驗。而隨著人生體驗的豐厚,本來持異見的人最終也會被說服,他是被體驗說服的。”
所以,為什么要多讀書呢?因為,閱讀便是增加體驗維度的一個路徑——我說的不是快餐式新聞,而是書(包括電子形式的)。就是必須拉長快感反射弧,慢慢去體味和理解的精神載體。
比如小說,它是最接近生活的文體,包括它呈現事情的流速、裹挾很多生活碎片的包容度、多人物切入的視角。最重要的是,它傳達觀點、知識的那種方式和生活教化人的方式一模一樣。你想搞明白一些道理,看一本濃齁的格言語錄集,遠不如看小說的效果好,就是因為在小說里,你可以代入另外一個人,觀望他的內心風景,走一遍他的心路,預演一次他的歷程,這樣,很多道理不言自明。也就是,體驗是最好的學習和說服。
但是,文本分類不是絕對的。前陣子看英國作家亞當·尼爾科森的《海鳥的哭泣》,這書可以說是科普讀物,也可以當小說看,如果人類放下萬物之尊的倨傲,像導盲犬那樣學會以他者的立場來思考(它必須以盲人的角度判斷障礙物,狗能通過的矮門人未必能),就會發現海陸空三棲的海鳥,其生活很有情節感,這樣說來,這本書就有了小說的質感;它也可以當哲學書來看,里面有很多對生命的反思;還可以當科學史看,知道早年沒有全球定位系統、跟蹤儀、航拍這些現代設備的科學家,是怎么風餐露宿,蜷縮在酷寒的海風中記錄鳥類活動的,感佩他們對生物研究所作的貢獻。
包括手頭這本西西的新書。我小時候讀李方的《天涯獵戶星》,里面有很多關于星星的小故事,我特別喜歡這本書,把書都翻卷角了。我很好奇里面那種觀星的工作,真浪漫啊,上班就是夜觀星象,“漫步在頭頂的星群之中”,還可以用心愛之人的名字命名新發現的星星。
受此書影響,長大以后,我買房都買在江蘇南京紫金山天文臺腳下了。沒想到啊,幾十年之后,我的“女神”還真寫了本關于這個工作的小說,年前得知這個出版信息,我嘴巴半天都沒合攏,太吃驚了。整個年假,我都在靜靜地等著這本書,像守著藏在口袋里的一顆糖。這本書是小說,但也可以當天文史看,也可以當歷史書看,且可以當服裝、建筑史看:龍袍紋樣、故宮古建群在書中都介紹了,甚至可以當作宗教傳播史看:清代欽天監的監正和監副都是洋人,最早是來中國傳教的。
又比如這幾天讀的黃永川的書,黃是明式文人花藝研究者——生活美學是近年出版大熱門,《瓶史》之類的古籍也被注析過多次,這本是黃永川注本。

插花不是一門孤立的學問,它是綜合學養的產物。黃對古詩畫皆有研究,常以詩意畫境作為插花靈感,而且熟悉民俗,有年三月他的插花作品是以豆花、油菜花為花材,這是緬懷宋代春來時的“挑菜節”。有些人不是專業文人,但是文筆甚是清麗怡情,比如做名物研究的揚之水,還有研究中式插花的黃永川,他的插花史和古典插花研究書,我都是當散文集來讀的。
還有手邊的一本敦煌圖案集,其中談及的裝飾圖案內容實在精深,要通曉佛教、美術史、文學等諸多領域的知識,又需要知曉當時的歷史。比如談及莫高窟第158窟時,書里說因為顏料原因,彼時石綠色使用減少,而轉向了灰綠。我仔細看了下,這是一幅北朝的工筆畫,我想應該是當時戰亂頻頻,西去帕米爾高原的路被阻斷了,所以產于阿富汗境內的青金石無法獲取,而群青顏料是拿它磨制出來的。還有很多圖案的創造,必須要有幾何知識,它們是靠方程式推算出來的,比方說六邊形圖案就是個√3結構,水晶花圖案里面有個八次對稱公式,等等。
林林總總,手邊的書里就有數不盡的例子可舉。
多讀書,就知道世界的多元和豐富,而其中又有微妙的牽系,就不會急于判斷,而是津津有味地觀察。在視野里,讓一個個具體而不是概念化的“人”呈現,就沒有那么淺薄狹隘、非黑即白的是非心和占領道德及智力制高點的急迫輕狂。多讀書,就是為了活在一種開放式的學習狀態中,不斷打破自己的認知桎梏,這樣,靈魂從視野狹小的底層爬到了高層,人就慢慢走向了開闊的高處。“小我”謙卑收斂,繼而獲取“無我”的力量感。
(源自《心的事情》,余娟薦稿)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