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楚辭·天問》探析屈原的托物寓志

作者簡介：何祥榮（1965-），男，中國香港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詩經學，楚辭學，辭賦學，駢文學，文學批評。

摘要：《楚辭·天問》是屈原的不朽巨著，因其獨特的寫作技巧與風格，成為《楚辭》諸作中的奇葩。《天問》具有一股悲情的動人力量，使人產生共鳴。屈原通過詰問的修辭方式，沿用楚騷美學的托物寓志手法，借助夏、商、周三代的歷史人物與故事，神話中的天文、動物及植物的意象等，抒發心中的一腔悲憤，以及對楚人的諷諭、期盼與警惕。屈原在《天問》中所抒發的悲憤，正與司馬遷的悲情一致，這也可解釋司馬遷讀《天問》后深感悲憤的原因，《天問》也達至《文心雕龍》美學中的隱秀效應。

關鍵詞：《楚辭·天問》；屈原；《天問》；隱秀；抒憤；諷諭

中圖分類號：I222.3?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3）02（c）-0011-05

An Analysis of Qu Yuan's Aspiration of Conceiting Objects from The Songs of Chu· Tianwen

HE Xiangrong

（Hong Kong Shue Yan University， Hong Kong， 999077， China）

Abstract： The Songs of Chu· Tianwen is the immortal masterpiece of Qu Yuan. Because of its unique writing skills and style， it has become a wonderful work in The Songs of Chu. Tianwen has a sad and moving power， so that people resonate. Qu Yuan used the rhetorical method of questioning， followed Chu Sao's aesthetic technique of concealing his aspirations with the help of the historical figures and stories of Xia， Shang and Zhou. The images of astronomy， animals and plants in mythology are used to express the sadness and anger in the heart， as well as the irony， expectation and vigilance of Chu people. Qu Yuan's grief and anger expressed in Tianwen are consistent with Sima Qian's grief. This can also explain Sima Qian's deep sorrow and anger after reading Tianwen. Tianwen also achieves the hidden show effect in the aesthetics of Wenxin Diaolong.

Key words： The Songs of Chu· Tianwen;? Qu Yuan; Tianwen; Hidden show; Express anger and anger; Irony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指出《天問》具有深刻的感染力，使他讀完之后，感到痛悲，“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1]，值得深思的是《天問》表面只是提出問題，司馬遷何以讀了《天問》之后，會感同身受，產生悲感？屈原的《天問》主要以問句形式寫成，光從字面上往往未能體悟屈原的深意，只有經過深入探究他的托物寓志，才會發現《天問》蘊藏深刻的抒情意蘊，也可解釋司馬遷讀《天問》后深有共鳴的原因。

“志”是詩歌產生的必要元素。《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2]“志”埋藏于“心”，而心主神明、意志、思想、情感，因而“志”包含人的情感與思想。“志”可以通過語言直接或間接表達出來。托物寓志，是借助物象來表達情志。物象包括動物、植物和人物。《文心雕龍·比興》：“觀夫興之托喻，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3]“興”的審美特質，就是借助不同的名物，寄寓深層的、字面以外的含義；往往只需用細小的名物，便可寄寓重大的含義和情感。王逸《楚辭章句》早已指出《離騷》的托物寓志系統：“《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 [4]王逸揭示了《離騷》中“物”與“志”的辯證關系，通過不同的物象，埋藏了字面以外的寓意。善鳥、香草與忠貞配對；惡禽、臭草配讒佞小人；靈修、美人配君王；宓妃、佚女配賢臣；虬龍鸞鳳配君子；飄風、云霓配小人。《文心雕龍·辨騷》在王逸的基礎上，補充了駟馬、昆侖山、流沙等物象：“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虬乘翳，則時乖六龍；昆侖流沙，則《禹貢》敷土。”但綜觀《楚辭》中的比興意象，不僅有動植物，還有歷史人物及其故事，神話意象、自然物象等，同樣寄托了屈原的情意。《天問》通過托物寓志的手法、詰問的修辭方式，借助歷史人物和神話意象，增進了作品的思想深度，創造了廣闊的空間，留下婉曲的余韻，讓人回味無窮，實踐了《文心雕龍·隱秀》所揭示的審美理想——“深文隱蔚，余味曲包”。

1 屈原托物寓志的具體表現

1.1 借助歷史人物以抒發悲憤與期望

1.1.1 賢人不受善待，惡人卻得善報的悲憤

屈原借助鯀、禹、舜、王亥、上甲微、比干、雷開、梅伯、齊桓公等人物以寄寓賢人不得善報的悲憤。“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鯀在《天問》中是個悲情人物，屈原特別為他抱不平。鯀并不是沒有能力治理洪水，眾人對他都很有信心，為何“帝”不肯給他一個機會呢？鯀受到鴟龜的啟發，依照鴟龜的筑跡來筑堤治水，帝為何仍要刑殺鯀，把他永久遏止于羽山？這話顯然蘊含著屈原對鯀不受善待的憤恨。蔣驥亦謂：“言順鯀之意，未必無成功，帝何為而刑之乎？”[5]此外，在提出了夷羿、寒浞的問題后，屈原又重提鯀。其用意也是借以抒發善人不得善終的感嘆。《天問》：“阻窮西征，巖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這四句古注多以為是指鯀而言，承接上文鯀被“永遏在羽山”，他被放逐后從西向東遠征羽山，受到千巖萬壑的阻隔，他如何能翻越那么多的險阻？后來鯀化身成黃熊，即使是巫師也不能使他復生。《左傳·昭公七年》，“昔堯殛鯀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6]。蔣驥云：“三苗志在作亂，而鯀志在救民，何與三苗并竄而罰更重乎？”鯀曾領導治水，播種了黑黍，開發了蒲草和藿草叢生的土地，秬黍可以餬口，蒲草可以織蓆，解決了民生最重要的糧食和經濟問題，但他的下場卻是與共工、驩兜、三苗一樣被放逐，甚至在羽山慘遭殺害，難道鯀真的是那么惡貫滿盈？這提問表面上是問鯀，實則也在抒發自己對被逐的憤恨。

舜是另一寄寓悲憤的歷史人物。《天問》：“舜服厥弟，終然為害。何肆犬豕，而厥身不危敗？”《史記·五帝本紀》中記載，舜母死后，舜父瞽叟又娶妻生子，名象。瞽叟與后妻及象合謀殺舜，瞽叟命舜上糧倉涂泥，然后乘機縱火燒倉，舜以兩頂斗笠護身跳下，幸未燒死。后瞽叟命舜挖井，舜從井下穿鑿一條通道以防不測。當舜正在井下工作時，瞽叟同象推土填井，舜從自挖的通道逃脫。象以為舜已死，遂霸占其妻子、屋子并彈奏他的琴，但舜依然仁愛其弟。象作惡多端，心腸連狗也不如，卻為何不曾遭遇危難呢？可見，象促使屈原發出惡人沒有遭受天譴的怨憤。前人亦以為“象”是隱喻楚國的令尹子蘭，他危害了楚國，卻不曾遭受上天的懲罰。胡文英《屈騷指掌》亦曰：“子蘭，亦猶象耳。襄王奈何不悟哉？象傲如此，宜自及于危敗矣，不危敗者何哉？然象害兄，子蘭害父，其罪猶甚也。”[7] 另一例子是王亥與上甲微。《天問》：“該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殷人王亥繼承其父王季的美德，牧放牛羊，但到了有扈 （有易），何以會被人殺害呢？這是對善人不得善報的疑惑。而王亥之子是上甲微。《天問》：“昏微循跡，有狄不寧。何繁鳥萃棘，負子肆情？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變化以作詐，后嗣而逢長？” 《史記·殷本紀》：“冥卒，子振 （亥）立，振卒，子微立”。“微”即上甲微。據《竹書紀年》：“殷上甲微假師于河伯以伐有易，滅之，遂殺其綿臣。”[8]王亥被有易氏所殺，其子上甲微沿著王亥通往有易氏的道路，討伐有易，并借助河伯的力量，終于消滅有易氏，為父報仇。及后上甲微諸弟昏蒙淫亂，奸詐多端，危害兄長，使屈原不禁要問，為何像上甲微諸弟巧詐善變，陷害他人，他們的后代卻那么長久？這又蘊藏善人如上甲微被加害，惡人卻得善終之怨嘆。

此外，齊桓公曾顯赫一時，據《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他曾多次召集諸侯會盟，提出尊王攘夷，守德重禮，但自管仲死后，齊桓公寵用壞人易牙、開方、豎刁，這3人分別和桓公的5個兒子結為黨羽，爭奪王位繼承權。桓公死后，5位公子互相攻伐，桓公陳尸于臥床上67日無人理會，因而滿布尸蟲，后來尸蟲多至流出門戶。《齊太公世家》：“桓公病，五公子各樹黨爭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宮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蟲出于戶。”故《天問》云：“天命反側，何罰何佑？齊桓九會，卒然身殺？”天命反復無常，到底他會處罰誰，又會保佑誰？他憑什么準則去進行賞罰呢？齊桓公雖曾顯赫無比，成為群雄之首，但最終卻死于非命，下場悲慘。這顯然是屈原對天命的悲憤和疑惑。

游國恩先生也認為《天問》的主旨在于表達對天道的疑惑。《天問纂義》云：“天事之外，旁及動植珍怪之產，往古圣賢兇頑之事，理亂興衰之故，又天道也。”屈原是基于對宇宙間一切事物的疑惑提出問難；而對天道疑惑的人，特別是對上天安排的命運有疑惑者，往往背后蘊藏濃厚的怨憤。這種對天道的問難與怨恨，正與司馬遷的悲憤相同。《史記·伯夷列傳》便有善人不得善報，惡人卻得善終的慨嘆。司馬遷對老子所說的“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句話有很大的疑惑，伯夷這樣一個仁者的典范，卻遭遇餓死于首陽山的悲慘命運。相反，著名的盜賊盜跖，經常濫殺無辜，烹食人肉，聚眾橫行，欺凌百姓，卻以長壽告終，故司馬遷不禁發問，“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耶非耶？”可見，人在悲憤的狀態下，往往會以詰問的方式來抒發。這也解釋了司馬遷何以對《天問》有深刻的共鳴。林庚先生也認同二者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其《天問論箋》云：“屈原想從歷史上尋求興亡答案的苦心孤詣，也即司馬遷所說的‘悲其志的志。”[9]

1.1.2 對楚國出現賢君、賢臣的渴望

禹在《天問》中不只出現一次，在屈原心目中，禹是一位值得效法的賢君，故《離騷》云：“湯禹儼而求合。”夏朝的歷史是屈原認為值得反復深思的，故在《離騷》以外，又再出現于《天問》，可見他對夏朝人物和史事的重視。屈原在《天問》中肯定了禹治水的貢獻，“禹之力獻功”而且他沒有像世俗人一樣沉溺于情欲，而是新婚四日后便離開家園，趕忙治水，“胡維嗜不同味，而快鼌飽？”禹是賢君的典范，這也寄寓了屈原渴望賢君出現于楚國的深意。

闔廬是春秋時吳國的國君，吳王諸樊之子。據《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吳王壽夢有四子，諸樊、余祭、余昧、季札。諸樊、余祭相繼為王，余昧死，季札不愿為王而出逃，余昧子僚繼位。但闔廬以為應由他繼位，于是邀請吳王僚飲宴，暗中派專諸進呈炙魚，專諸乘機抽出預早藏在魚腹中的匕首刺僚，僚死，于是闔廬當了吳王。《天問》曰：“勛闔夢生，少離散亡。何壯武厲，能流厥嚴？”王逸云：“言闔廬少小離亡，何能壯大，厲其勇武，流其威也。”闔廬本應繼承諸樊登位為吳王，但被僚搶奪，使他自小過著流亡的生活；但他最終能重奪帝位，并振興吳國，原因何在？皆因闔廬自強不息，任用賢臣伍子胥和孫武為將，從而日益強大，甚至攻破郢都，逼使楚昭王外逃。屈原特意就吳王闔廬提問，顯然是借此人物寄寓他對楚國的深切期盼，希冀楚王能效法吳王闔廬自強不息，善用賢才，使楚國再次強大。屈原也借商代賢臣伊尹提醒楚人，須耐心追求賢才，期盼楚國終有一天會出現像伊尹一樣的賢臣。《天問》：“成湯東巡，有莘爰極。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商湯東巡至有莘氏，得知有莘氏人伊尹賢明，便向有莘氏請求要伊尹，卻被有莘氏拒絕。及后湯想出一個辦法，就是迎娶有莘氏女，順道帶走伊尹。及后有莘氏便把伊尹當作媵臣陪嫁，歸給成湯。《呂氏春秋·本味篇》：“湯聞伊尹，使人請之有侁（莘）氏。有侁氏不可。伊尹亦欲歸湯。湯于是請取婦為婚，有侁氏喜，以伊尹媵女。”[10]故屈原隱言求得賢臣，非一蹴而就，而是需要經過很多艱辛的歷程、諸多的波折才能得到，以此亦堅定自己尋求賢臣的信念。

1.2 借神話意象以諷諭

1.2.1 月、伯強——諷諭楚王朝受小人蒙蔽，小人充斥，一片昏暗

屈原借用了“月”的意象，一方面以諷諭楚國仍處在昏暗的局面中，另一方面期盼楚國能從昏黑中，重新邁向光明。《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此處“夜光”指月，古來注家俱無異議。洪興祖補注引皇甫謐曰：“月以宵曜，名曰夜光。”[11]月亮到了日間會逐漸晦暗，夜晚便會重新發亮，故曰“死則又育”，即游國恩先生所說“月魄雖暫死滅，旋即復生也”。“德”字作何解？古來注家均有異議，王夫之及戴震似較明確。王夫之云：“德，謂秉以為性者。”[12]即有“本質”“品質”之意，戴震《屈原賦注》：“德，常德也，如剛德不變其剛”，也是指物體的本質而言[13]，如同“剛烈”是物體的本性。蘇雪林則認同聞一多的說法：是指“生命的能量”。其《天問正簡》云：“聞匡齋以‘德釋為‘生命，是非常值得贊許的。”[14] 林庚先生《天問箋釋》亦引《禮記·月令》：“盛德在木”概指物的先天“品質”。月光的本性及其生命力，可以使其從晦暗中逐步邁向光明，這也寄寓了屈原深盼身處晦暗中的楚國，能像月亮一樣，走出目前的黑暗。

屈原也借助“風”的意象，以諷諭楚國已喪失安和之氣。“伯強何處？惠氣安在？”“伯強”，舊注多岐義。游國恩先生則認為當指不周山的風神，“是則伯強之為禺強，為風伯，益可知矣”。周拱辰補充說“不周風居西北，律中應鐘，氣主肅殺”，故伯強具有刑殺的氣息，以此諷諭楚王朝充斥小人，謀害賢才，亦多肅殺之氣。惠，和也；惠氣是安和之氣，但如今不知到哪里去了。

此外，還有“星”的意象。《天問》：“何闔而晦，何開而明？角宿未旦，曜靈安藏？”林庚先生《天問論箋》：“闔字本義是門扉，引申之乃為關閉之意。這里與開字均指天門而言。”天門何時才會重開，使楚國早日脫離黑暗？這又與星宿有關。“角宿”是東方蒼龍七星之首，它的左角是天田，右角是天門。《史記·天官書》索隱引《石氏星經》云：“左角為天田，右角為天門也。”《晉書·天文志》亦言：“角二星為天關。其間天門也。” [15]

最后歸結到太陽，屈原重申渴望光明能隨著太陽的照耀，重臨楚國，寄意甚明，王逸曰：“曜靈，日也。”天門未打開之前，太陽埋藏在哪里？可見，屈原借助星與日等天文意象，抒述了對楚國日益走向昏暗的擔憂與期盼楚國重見光明的祝愿。

1.2.2 燭龍、若華——渴求賢人以光耀楚國

屈原也借用神話意象中的燭龍和若華，以抒發對賢君、賢臣的渴求，期盼他們能光耀楚國。《天問》：“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王逸注釋燭龍會含著燭光，照亮大地，“言天之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留照之也”。 據《山海經》記載，燭龍是章尾山的神，人形蛇身，身上會發出紅光，當它闔上眼睛，大地便會昏暗；當它打開眼睛，大地便會明亮。《山海經·大荒北經》：“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是謂燭龍。”因此，燭龍的眼睛能發光。王夫之《楚辭通釋》亦謂：“以其目光代日為光。”燭龍眼睛所發出的光芒，與太陽光無異。

此外，尚有植物意象——若華。《天問》：“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王逸云：“言日未揚出之時，若木何能有明赤之光華乎？”指出了若木能發散光芒，在太陽未出現時已可散發光輝。《山海經》中，若華指的是神話中樹木——“若木”開的花，會散發出燦爛的紅光，照耀大地。《大荒北經》云：“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陰山，洞野之山，上有赤樹，青葉赤華，名曰若木。”[16]《楚辭通釋》中有“若華，若木之華，日入地中，則若木花發赤光以照”。賀寬《飲騷》也認同這二物有寓悲之意：“使二者果能代日之光，則世無覆盆之怨，長夜之苦矣。原蓋假此以寓悲也。”故《天問》中“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這四句，實寄寓了屈原的悲憤，即為何楚國始終沒有燭龍出現，照亮楚國昏暗之處；他也極其渴望楚國能出現若木之花，可照亮昏昧的楚王朝。

1.3 借歷史故事以警示楚人

1.3.1 提防妖孽

屈原借問句指出，紂王因著寵溺妲己，招致禍患，最終因為賢人受讒毀而無人勸他棄惡從善，促成商朝覆亡。屈原寄望楚王朝借鑒之，銘記紅顏禍國殃民的慘痛教訓，故曰：“殷有惑婦，何所譏？”王逸曰：“惑婦，謂妲己也。”紂王曾把西伯昌的兒子伯邑考殺害，然后烹成肉湯，獻給西伯昌，紂王本已受到上天懲罰，卻牽連至整個商朝的國運，同遭覆滅，無法挽救，這也是楚王朝需深刻警惕的，故曰：“受賜茲醢，西伯上告。何親就上帝罰，殷之命以不救？”朱熹云：“帝乃親致紂之罪罰，故殷之命不復可救也。”[17]殷紂失德，自招亡國之悲，不可救藥，值得楚人引以為戒。

另一歷史故事是褒姒的禍國。《天問》：“妖夫曳衒，何號于市？周幽誰誅？焉得夫褒姒？”此處用褒姒滅亡周室之事，以譏刺楚王也曾寵愛鄭袖而被蒙蔽。? 據《國語·鄭語》：周厲王時打開自夏后氏遺留下來的龍涎匣，龍涎流出，化為玄黿爬進后宮，一位宮女碰到它，無夫而孕，至宣王時生下一女嬰，宮女拋棄之，碰巧一對叫賣桑弓箭袋的夫婦在路上聽到女嬰啼哭，后帶同女嬰逃到褒國，為女嬰取名褒姒。女嬰長大后，褒人將她獻給周幽王，幽王迷戀她的美色，無心治國理政。犬戎乘機入侵，攻破鎬京，殺害周幽王，促成西周覆滅。“妖夫曳衒”，便是早年在街上叫賣的人。屈原借此典故譏諷楚國也有鄭袖之類的紅顏，足以亡國。如李陳玉《楚辭箋注》云：“褒人入之為后，則不至易嫡而有犬戎之禍……彼懷王之上官、子蘭、張儀、鄭袖皆此類也。”

1.3.2 以古帝為戒

屈原也借商紂以警醒楚王。《天問》：“厥萌在初，何所意焉？璜臺十成，誰所極焉？”此處“厥”代指殷紂。王逸曰：“紂果作玉臺十重，糟丘酒池，以至于亡也。”殷紂腐化的作風使箕子很擔憂，事見《史記·宋微子世家》。這顯然寄寓對楚王的警戒，期望楚王能借鑒殷紂，戒除奢靡之習；而屈原自己就像箕子一樣，對楚國的腐化，充滿憂心。《天問》又云：“彼王紂之躬，孰使亂惑？何惡輔弼，讒諂是服？”屈原對商紂的評價顯然是負面的，他直接用“亂惑”一詞，來概括商紂的為人。紂王憎惡輔助他的忠臣，卻信任讒毀賢良的小人，這正是楚國當時的寫照，也是屈原在《離騷》《九章》中反復訴說的主題之一。

“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這幾句是屈原總結夏商周三代的興亡教訓，深感“得道則昌，失道則亡”的道理。故游國恩先生謂：“此綜束三代興亡之事，而深慨之也。”屈原在此意在反復警醒楚王朝，必須牢記夏桀、殷紂亡國的道理。

2 《天問》托物寓志的美學價值

《天問》具有深刻的含蓄特質，實踐了《文心雕龍》美學中的“隱秀”之美。《文心雕龍·隱秀》云：“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 。“隱秀”是修辭手法的其中一種，使文章能達致余韻不盡的審美效應，如鮮花般吸引。“隱”是在文字以外潛藏的含義，往往需要借助深入的訓詁詮釋，方能進一步了解其中深藏的意義。“秀”是篇章中獨特的美質。于《天問》中，悲情、警戒、諷諭、怨憤，都是“秀”出的內涵，形成了一股悲感，發揮動人的藝術力量。從中也流露了屈原對楚國的深切盼望與眷戀。《天問》具有含蓄隱秀之美，原因在于：第一，《天問》的行文規律，主要運用了“詰問”的修辭方式；第二，《天問》的語言運用，都是以簡約為主，因應不同的自然現象、神話故事、歷史人物的提問，往往只是三數句子組成，沒有太多的鋪寫說明；第三，《天問》保留了屈賦的托物寓志技巧。當創作主體的文思越深刻，文情的變化越大，有更深層的意義沒有在字面上表達出來，而是留給審美客體進一步深思。《文心雕龍·隱秀》云：“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達至隱秀之有深奧的內涵，豐足的文化底蘊，方能在盛大的根柢之上，拓展得秀美巧妙，“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秀”是文章的美學形態之一，能充分體現創作主體的美好才情。“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 屈原有淵博的學問、高尚的情操、與眾不同的才情，因而能成就這藝術美。

3 結語

屈原運用了托物寓志的比興手法，展現了楚騷美學的特質，借助鯀、禹、舜、象、上甲微、王亥、齊桓公等夏商周三代歷史人物，以抒發賢人不受善待、惡人卻得善終的悲憤；也借助月亮、伯強、燭龍、若木之花等天文及神話意象，以諷諭楚王朝受小人蒙蔽，導致極其昏暗的局面；復以妲己、褒姒、吳王闔廬、商紂，以警惕楚人，提防妖孽，導致國亡。《天問》的藝術價值，在于其能實踐《文心雕龍》所闡述的隱秀之美，把深刻的悲情蘊藏于文字之間，這也解釋了何以司馬遷表示，讀《離騷》《天問》，悲其志，想見其為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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