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醜”論“丑”

作者簡介：肖沁嵐（1998，8-），女，湖南邵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歷史語言學，漢語史等。

摘要： “醜”“丑”作為繁簡字，曾出現互用現象。該文通過歷時分析“醜”“丑”的字形演變，以文獻用例和字形說明“醜”“丑”兩字本義并不完全相同。最后從使用頻率、經濟原則、同音替換等方面探討“丑”代替繁體字“醜”的使用。

關鍵詞：醜；丑；繁簡字；形義

中圖分類號：H131?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2096-4110（2023）02（c）-0048-04

Talking about "醜"and "丑"

XIAO Qinlan

（College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Zhejiang， 325035，China）

Abstract： "醜" as a traditional character，"丑" as simple character， there has been a phenomenon of mutual use. Through the diachronic analysis of the evolution of the glyphs of "醜" and "丑"， this paper illustrates that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醜" and "丑" is not exactly the same with the use cases and glyphs in the literature. Finally， the use of "丑" instead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haracter "醜" is discussed from the aspects of frequency， economic principles， homophone substitution， etc.

Key words： 醜; 丑; Traditional and simple characters; Shape and meaning

漢字發展趨勢是由復雜到簡單的，字體上大致經歷了甲骨文、金文、戰國文字等7個階段，以偏旁類推、草書楷化、同音替代等途徑進行簡化，讓自身結構和形體變得更加完善?！俺蟆薄搬h”雖然在現代作為一組繁簡字被人提起，但兩字在甲骨文時均已產生?！逗喕挚偙怼分幸浴俺蟆睘楹喕痔鎿Q了“醜”[1]，兩者的本義是否相同？兩字在表示“戲曲丑角行當”之義混用時，“丑”“醜”是如何使用的？“丑”又如何成為“醜”的簡化字？本文從歷時角度講“丑”“醜”字形演變，從字形和文獻用例等方面分析兩者本義，最后說明“醜”“丑”作為繁簡字的原因。

1 “醜”“丑”的字形

甲骨文是中國最早和較為完備的古文字階段，“醜”“丑”最早便以甲骨文形態出現。“醜”為形聲字，其甲骨文字形使用頻率不高，“醜”的甲骨文字形大致有三種：“■”“■”“■”，字形之間相差不大?！坝稀焙汀肮怼痹凇对鲇喴笮鏁蹩坚尅分蟹謩e作“■”“■”“■”與“■”“■”“■”等字形[2]。從單個字形的組成部件上比較酉、鬼、醜的甲骨文字形，“酉”“鬼”的字形變化比“醜”大，“醜”的字形比較固定，“醜”不同字形的區別在于形體線條的方圓曲直、部件位置和筆畫增減。“醜”在春秋戰國時期變化較大，金文作“■”“■”等[3]，“醜”在秦朝“睡虎地秦簡”中作“■”，《戰國文字編》收錄了“醜”的“■”“■”“■”“■”等字形[4]。戰國時“醜”出現上下結構，同時刪簡了局部形體，保留字形突出的部分，使得字體結構更緊密?！搬h”字的象形程度減少，變得框廓線條化，此時已較難看出甲骨文時期的字形。《說文解字·鬼部》作“■”[5]，隸變后與楷書寫法相差無幾，六朝碑文中常作“■”，《中國楷書大字典》作“■”[6]，“鬼”字最上方的一撇經常省去，被視為是“醜”的俗體。

相比于“醜”，“丑”在甲骨文中的使用頻率極高，在形態上具有多種變形，《甲骨文字典》作“■”“■”“■”等字形[7]，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甲骨文字形規整，僅部件位置和彎折程度有些許變化。西周時，“丑”字字形開始發生變化，一般體現在青銅器上的金文字形，在甲骨文基礎上，發生增筆或筆畫內折，使整體結構變得復雜，如西周同簋作“■”：“唯十又二月初吉丁丑?！睓钑咀鳌啊觥保骸罢录敬涸占撼??！标悺鲧娭凶鳌啊觥保鲀源蠖χ小俺蟆睂懽鳌啊觥盵8]。宋代郭忠恕的《汗簡》收錄了“■”，是金文之后，小篆以前的字阼，與現在的“丑”大體沒有差別，只是橫貫中間的橫作彎曲狀?！墩f文解字·丑部》：“丑，凡丑之屬皆從丑?！毙∽瓕懽鳌啊觥??！俺蟆痹跐h代袁安碑寫作：“月癸丑?！弊中钨N近楷體。在《宋元以來俗字譜》中的“醜”“丑”是一對俗體字[9]，兩者的正楷字形出現時間接近，“醜”的正楷出現于元代散曲四大總集之一《太平樂府》，“丑”的正楷出現于明代傳奇劇本《目連戲》。

2 “醜” “丑”的意義

雖然簡化字“丑”可以代替繁體字“醜”，但“丑”“醜”的本義卻不盡相同，在表義上各有重點。

2.1 “醜”的意義

“醜”于古代漢語有眾多含義?！墩f文解字·鬼部》：“醜，可惡也。從鬼酉聲。”如《楚辭·九章·橘頌》：“紛缊宜修，姱而不丑兮?！蓖跻葑ⅲ骸搬h，惡也?！薄稄V韻》：“醜，類也，竅也?！盵10]如《國語·楚語下》：“官有十醜，為億醜。”韋昭注：“醜，類也?！逼渌€有《淮南子·說山訓》：“不求美，又不求醜，則無美無醜矣?！薄夺屆め屟哉Z》：“醜，臭也，如臭穢也?！薄稘h語大字典》有關“醜”的含義有：（1）兇，邪惡；（2）指壞人，惡人；（3）樣子難看；（4）厭惡，憎惡；（5）羞恥，慚愧……等義[11]。我們認為“醜”的本義應當為“貌丑”，與“美”相對。縱觀上述釋義，其他意義應與“貌丑”義相關，并在此基礎上引申而來。在古代文獻或實際語境用例中，詞義引申總是由具體到抽象，從實到虛，“醜”的引申義也應當是如此產生。從詞義引申的方式上，“醜”的詞義引申當屬直接引申。詞義受人的主觀性影響甚多，人本尚美惡丑，由“貌丑”便可以引申出“叫人厭惡”之義。又因人偏愛光鮮亮麗之物，自然不喜丑陋之物，便又引申出“不好的”“不光彩的事物”。

從造字法上講，形聲字的形符表義，聲符表聲。探究“醜”的本義時，應要考慮形符“鬼”?！对鲇喴笮鏁蹩坚尅分刑岬剑骸啊墩f文》中鬼的古文，與此合惟許書鬼字從‘厶，卜辭及金文皆無之?！薄墩f文解字·鬼部》：“鬼，人所歸為鬼，從人象鬼頭?！?《說文解字》中的鬼頭就是指“甶”字，認為“鬼”的本義指“鬼魂”，但“鬼”的本義并非如此。卜辭中出現的“亞多鬼夢”（《合集》6卷2 370頁17 448片）、“鬼亦得疾”（《合集》1卷31頁137片）等，也可以證明“鬼”的本義并非“鬼魂”，“鬼”在甲骨文中明顯帶有神秘色彩。陳夢家認為“鬼”是殷商專有的巫師，《周禮》稱巫師為“方相氏”，在《周禮·夏官·方相氏》中認為方相氏有3大特征：四目、執戈、揚盾，比簋作“■”形，酷似方相氏，同樣形似“鬼”形，筆者認為陳夢家有一定道理。“巫”“鬼”互有關系這一說法，在古代文獻中也可以找到例證，它們經常連用出現，如《通典》：“其地多雨潦，俗好巫鬼禁忌。”《華陽國志》：“其俗徵巫鬼，好詛盟，投石結草，官常以盟詛要之?！边@些都可以證明“鬼”最初指巫師之義。寢丘，是古代舉行巫事活動的場所，孫叔敖稱之為“名醜”，“醜”似與鬼神之類有關。鬼神之事甚為神秘，通過神話故事、現存卜辭及民間傳說，不難看出人們對于鬼神常懷敬畏，對神尊敬，對鬼懼怕的心理十分常見，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帶有主觀的神秘色彩，因此人們常想象鬼的相貌是丑陋的。“鬼”作為“醜”的形符，應表示“醜”的丑陋義。

2.2 “丑”的意義

《說文解字·丑部》：“丑，紐也。十二月，萬物動用事。象手之形。時加丑，亦舉手時也。凡丑之屬皆從丑?！贝颂幰浴俺蟆奔o月，表示農歷十二月?！稄V韻》：“丑，辰名。”許慎認為“丑”象“手”，依夏歷，用冬十二月作丑之月?！俺蟆痹诩坠俏某１挥米鞯刂У诙?，與天干相配，用于紀年，如《爾雅·釋天》云：“太歳在丑曰赤奮若?！庇袝r也會被用來表示紀日或紀時，如《春秋·桓公八年》：“夏五月丁丑?！薄端鍟ぬ煳闹旧稀罚骸白铀目?，丑、亥七刻?！爆F在一般認為這些用法是假借而來的。學者常用“據形索義”探求本義，但依此卻不能將“丑”與“地支紀年法”之義聯系。那么“丑”的本義是什么？

“丑”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具象動物之爪，它能簡單地表示“手足之甲”嗎？又“在《甲骨文字典》寫作“■”[12]，《古文字學詁林》作“■”[13]。《字源》提到：“這是右手的象形，只有三個指頭，要顯示手把握的動作，有一個拇指和其他兩個指頭就夠了，這個字本是幫助的意思。”[14]在甲骨文、金文中，“又”常被借為“右”“佑”或者“有”。《師克盨銘考釋》中郭沫若釋“丑”為：“作爪牙一詞，此器初見。爪字與丑字形同，足證丑乃爪之轉，古實同一字?！盵15]有許多學者都認為“丑”的本義就是“爪”，持此觀點的有馬叔倫、徐灝、朱駿聲、郭沫若等人。可以看到“又”“叉”的甲骨文形體與“丑”十分相似，“丑”的筆畫異化，構形彎曲，像人手指曲折用力之形[16]。葉玉森也認為是手指屈指狀，這在字形上是有一定道理的，他在《殷墟書契前編集釋》提到：“丑作‘■‘■‘■‘■‘■‘■”等形。竝象手。其指或屈或伸。似即手之古文。后雖為支名專用。別造手字。然卜辭從手形之字如‘■‘■ 竝從‘■。亦作屈指形。是‘■‘■一字。信非叉矣?！盵17]此外，“丑”“芠”也極相似，“芠”金文作“■”，與同簋中“丑”的字形“■”相似，近于楷書“丑”字，“丑”“芠”“爪”三者互訓。因此從字形上看，“丑”的本義應為指甲義。但需要注意的是，字的本義不僅依靠“據形索義”，更要于實際語言或文獻中運用，查閱相關的文獻，發現“指甲義”并無實際用例，因此“指甲義”非本義，應當為“丑”之字義。

“丑”在甲骨文中作“■”“■”等字形，可以看到與“又”不同的是“丑”在筆畫上有了許多向內彎折的部分。后來西周的同簋作“■”，鄀公敦作“■”，同敦作“■”。按段氏《說文解字注》對“丑”的解釋：“從又而聯綴其三指?！盵18]應是從字形上分析。若“又”代手指，“丑”象“手”之形，那么“丑”的彎折部分即正常手指狀的多余部分，這些部分非正常形態，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美感。從“聯綴三指”繼續探究“丑”的本義，手指相連，或者是手指出現多余的部分，都是丑陋不美觀的，不符合人們的認知及事物發展常態。而對這些非常態的事物，人們常持厭惡之感。那么“丑”的本義與“醜”的本義還相同嗎？是否作“丑陋，不好看”？

“丑”在《漢語大字典》中為名詞時，義為“地支的第二位”“戲曲角色行當”時，此時只能用“丑”?！俺蟆笨商娲搬h”的情況，一般作形容詞表示：（1）丑陋，不好看；（2）叫人厭惡或瞧不起的；（3）不好的、不光彩的事物等意義。先秦時期人們記載事件困難，龜甲材料特殊，卜辭用語多簡略，多用“某年月日卜”[19]，“丑”之字形恰符合紀年需要，便被假借代表地支中的第二位。

“丑”本義不為“丑陋”，在先秦文獻用例中有“類別”“地支第二位”“面貌丑陋”等用法，如《周易》：“王用出征，有嘉折首，獲匪其丑?！薄洞呵铩罚骸按海录仔?、己丑，陳侯鮑卒?！薄肚f子》：“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見之而美之?！薄俺蟆痹谖墨I中，除了用來紀年、月、日等時間，使用頻率最高的便是“羞恥”“難堪”“厭惡”等帶一定負面情感的類屬義，“面貌丑陋”之義使用率很低，如《呂氏春秋》：“上志而下求，丑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薄豆茏印罚骸白悦街蠖恍?。”《逸周書》：“罰多則困，賞多則乏，乏困無丑?！备鶕俺蟆钡募坠俏?、金文字形特點，以及前面列舉的古代文字學家的觀點，筆者認為“丑”在早期字形并不美觀，易讓人產生不好的情緒，而“丑”的用法中“負面情感類屬”用例最多。因此“丑”本義應該為“帶有貶義、負面性質的情感類屬”，使用者在具體語境的使用過程中，又再一次將這種情感類屬細化。

3 “丑”“醜”的替換

一組繁簡字的形成，首先，必須考慮到社會層面的接受程度高，使用頻率高和流通程度高，這樣才更易為群眾接受。相比較于“醜”，“丑”在甲骨文時的使用頻率是非常高的，“丑”作為簡化字代替“醜”是有一定群眾優勢的。其次，“丑”“醜”能替換可能與它們各自的意義有一定關系，“醜”既然是丑陋的含義，那么與“負面性質的情緒類屬”意義相似。最后，也可能與“醜”之聲符“酉”相關。“酉”本義為酒器，但在甲骨文的使用過程中，其本義同樣與“丑”假借指代地支名稱。因此在設置這組繁簡字時，也許也考慮到“酉”“丑”表義上的相似之處。

明代徐渭《南詞敘錄》有記載“丑角以墨粉涂面，其形甚丑，今省文為‘丑”，也就是說丑角本寫作醜角，指臉上抹了墨粉變得很丑，現在簡省為“丑”。戲曲出現丑角的時候，“丑”“醜”是互通的，其正楷分別出現于元代和明代。“醜”出現的時間早于“丑”，應先被用來表示丑角的“貌丑，不美麗”。但后來“丑”卻能替代“醜”，應該是因為兩者都有“貌丑，不美麗”之義，于是兩字才能互用。直至后來人們更容易接受筆畫簡單的“丑”，并且其使用頻率逐漸升高，“丑”便代替了“醜”；又由于使用場所固定在戲曲表演時，“丑角”便逐漸專指“戲劇行當角色”，“丑、醜”不能互用。

從字音看，“丑”屬于“由一個已有的同音或近音而意義不同且筆畫較簡的字而形成的同形字”[20]?！墩滞ā罚骸俺?，齒九切，音醜?！盵21]“丑”“醜”讀音相同，《廣韻》分別為“丑，敕久切”和“醜，昌九切”?！俺蟆蹦芴娲搬h”也是同音字替換的結果。

4 結語

綜上所述，“醜”“丑”作為現代的一組繁簡字，依據“增筆、結構位置的改變”等一般的字形演變規律進行了歷時演變。通過分析兩字在文獻中的使用頻率、用例、字形、造字法等方面，得出兩者本義并不完全相同，“丑”表示反面情感意義類屬，“醜”則表示丑陋之義。又因同音替代，“丑”字群眾接受度高、使用頻率高，筆畫簡單等原因，“丑”最終以簡化字書寫替代了“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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