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之白玉青銅側，華樸之間自天成
——葫蘆瓶造型流變與賞析

張慧中，逯 斌 （山西博物院，山西 太原 030024）

一、新石器至先秦時期葫蘆瓶相關記載

葫蘆瓶，是一種經典的仿生器形。早在新石器時代，彩繪紅陶葫蘆瓶就已在仰韶文化半坡、廟底溝等文化遺存中大放光彩（圖1-1）[1]。其古樸而優雅的造型、美麗而神秘的紋飾，無不彰顯著我國原始先民非凡卓越的創造才能。進入青銅時代，先秦文獻中關于葫蘆的記載已頗為豐富[2]，如《詩經·國風·邶風》：“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詩經·大雅·公劉》：“執豕于牢，酌之用匏。”《詩經·小雅·瓠葉》：“幡幡瓠葉，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國語·魯語》：“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濟而已。”

二、春秋戰國至西漢匏形壺與瓠形壺

至漢代《禮記·郊特牲》亦有“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的記載。從春秋戰國至西漢，匏形壺與瓠形壺皆有所發現（其造型本源—“匏”與“瓠”皆屬于廣義的葫蘆[3]），但束腰的葫蘆造型幾乎不見。直到東漢，墓葬中常常出土一種將壺與罐層層堆疊而成的堆塑五聯瓶，在整體或局部上往往形成葫蘆的造型。其束腰造型明顯，或為雙節或為三節，或施黑釉或施醬釉。如1978年浙江余姚石堰翁家山出土的一件醬釉五聯瓶[4]（圖1-2），現藏于余姚市博物館，高47厘米、口徑6.1厘米、底徑15.5厘米，該瓶呈三節葫蘆式，上層盤口葫蘆瓶造型上又堆塑有4個小罐，下層貼塑三只立熊，通體施醬褐色釉。整體體現了一種壺天仙境般的神秘感。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葫蘆瓶造型偶有所見，但均為小件，如山西大同文瀛路北魏壁畫墓出土的小型葫蘆瓶[5]，高3.8厘米、口徑2厘米、底徑2厘米，腹部由上下兩個扁罐組成葫蘆形。

三、唐代葫蘆瓶造型

至唐代，隨著道教的進一步發展，民間醫術、道家修仙與葫蘆的聯系越來越密切，葫蘆作為“象天地之性”的靈物，或盛丹裝藥，或作為法器，被賦予了豐富的道教內涵。后世醫家更是以“懸壺濟世”為宗旨，行醫救人。唐代葫蘆瓶造型往往渾厚樸拙而又不失玲瓏乖巧。如平涼市博物館藏唐三彩葫蘆瓶[6]（圖1-3），高16厘米、口徑2.2厘米、底徑6.7厘米，腹部貼塑四朵梅花，整體造型稚拙可愛。瓷質葫蘆瓶在越窯、鞏縣窯等窯場中也有生產，如1977年湖北省荊州市張家山出土的一件青釉葫蘆瓶[7]（圖1-4），現藏于荊州市博物館，高11厘米、口徑1.7厘米、底徑3厘米，斂口、束腰、平底，通體施青釉。唐中和二年（882年）偃師李杼墓出土的一件醬釉葫蘆瓶[8]（圖1-5），高20.2厘米、口徑2.8厘米、底徑6.6厘米，器身施醬釉，腰附雙系，配有小蓋，造型典雅秀麗。

四、宋代葫蘆瓶造型

宋代儒道學說進一步合流，宋人借“大千世界”“壺中日月”等理念，將葫蘆之美上升為一種抽象的哲學之美。如陸游《劉道士贈小葫蘆》的“葫蘆雖小藏天地，伴我云云萬里身”就鮮明地體現了此類哲思。又如1974年遼寧法庫葉茂臺七號遼墓出土的《深山會棋圖》[9]，畫面中“山勢宏偉，林木蒼郁，建筑隱匿于山林之間……一士人策杖而來，寬袍大袖，頭冠方巾。兩名雙髻童子隨行，一人背負巨大的酒葫蘆，一人托夾著琴囊包裹的瑤琴……”將文人雅士隱逸山林的悠然與閑適表現得淋漓盡致。張繼先《點絳唇·小小葫蘆》云：“小小葫蘆……腰間帶。臣今偏愛。勝掛金魚袋。”這體現了當時人們對葫蘆的喜愛。葫蘆造型在藝術和哲學上的雙重審美，使得葫蘆這一造型為當時社會所追捧，也使得葫蘆瓶成為宋元時期各大瓷窯競相燒造的器型，如耀州窯、磁州窯、定窯、龍泉窯、景德鎮窯等窯場都生產了為數不少的葫蘆瓶。

宋代葫蘆瓶造型上承唐代葫蘆瓶之稚拙，下啟元代葫蘆瓶之秀美，形成了自身的藝術風格。如于連云港海清寺阿育王塔發現的青釉葫蘆瓶[10]（圖1-6），高5.3厘米、口徑0.9厘米、足徑1.1厘米，斂口、束腰，上腹瘦長微鼓，下腹圓鼓而略扁，圈足微外撇，胎質細膩，釉面瑩潤。此葫蘆瓶是于北宋天圣四年瘞入塔心柱磚室內的，發現時內裝舍利子若干，是其佛教用途的直接證據。1961年河北省磁縣觀臺窯遺址出土的一件北宋黑釉雙系葫蘆瓶[11]（圖1-7），現藏于河北省文物研究所，高22厘米、口徑2.7厘米、足徑7厘米，斂口、束腰、圈足，下腹部呈橄欖形，腰部有绹索形雙系，通體施黑釉。1986年內蒙古自治區敖漢旗新惠鄉呼仁寶和村出土的一件黑釉花鳥紋葫蘆瓶[12]（圖1-8），現藏于敖漢旗博物館，高35.7厘米、口徑3厘米、足徑9.4厘米，小口、束腰、圈足，上下腹均畫有暗花，下腹飾荷花、蘆葦、水鳥等。1973年河北省曲陽縣東燕川村出土一件金代定窯黑釉葫蘆瓶[13]（圖1-9），現藏于曲陽縣文物保管所，高21厘米、口徑3.5厘米、足徑7.8厘米，斂口、直唇、束腰、圈足，上腹圓鼓，下腹則近似球形，束腰處貼塑雙系，通體施黑釉，釉面烏黑光亮，整體造型穩重大方。

圖1 新石器時代至元代葫蘆瓶

圖2 明清葫蘆瓶

五、元代葫蘆瓶造型

元代葫蘆瓶造型上有了較大突破，風格上也漸趨藝術性和觀賞性，講究線條的優雅與流暢。元代龍泉窯青瓷葫蘆瓶，大多頸部細長，口沿微撇，整體造型含蓄內斂而靈動秀美。如1984年浙江省青田縣鶴城鎮前路街窖藏出土的一件青釉葫蘆瓶[14]（圖1-10），現藏于青田縣文物管理委員會，高30厘米、口徑4.4厘米、足徑7.5厘米，直口、束腰、圈足，上腹略垂，下腹圓鼓，通體施粉青釉，釉層肥厚滋潤。元代景德鎮窯生產的青花葫蘆瓶作為一個全新的品種，開創了葫蘆瓶釉下青花裝飾的先河，除圓腹青花葫蘆瓶外，另有八棱形青花葫蘆瓶，器型普遍高大，為元代創新造型[15]。

六、明清時期葫蘆瓶造型

葫蘆瓶歷經宋元時期的發展，最終在明清時期大放異彩。樣式更加豐富，裝飾技法層出不窮。明代早期以永宣時期創燒的青花雙耳葫蘆扁瓶最具代表性，如故宮博物院藏永樂青花雙耳葫蘆扁瓶[16]（圖2-1），高25.2厘米、口徑為3.3厘米、足徑為6厘米，小口、束腰、下腹縱向扁圓、圈足，兩節葫蘆間有如意形雙耳，葫蘆瓶上部飾纏枝花卉紋，下部飾輪花。此類造型的出現應是受到了西亞器物風格的影響。

明代中期葫蘆瓶形體普遍較大，如故宮博物院藏成化青花纏枝蓮紋葫蘆瓶[17]（圖2-2），高41厘米、口徑6厘米、底徑16.5厘米，小口、束腰、雙球形腹、圈足，上下腹均以青花飾纏枝蓮紋，青花發色柔和淡雅。整體造型比例協調，線條流暢，形體秀美。

明代晚期葫蘆瓶的生產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尤以嘉靖、萬歷兩朝最為繁盛，由于嘉靖、萬歷皇帝對道教的推崇，使得葫蘆瓶這一造型在當時風靡一時。如山西博物院藏的明萬歷青花葫蘆瓶[17]（圖2-3），高43厘米、口徑6.5厘米、底徑17.8厘米，小口、束腰、圈足，上下腹均以青花繪松、竹、牡丹、洞石、飛鳥，青花發色濃重艷麗，造型穩重大方。除雙圓腹葫蘆瓶外，這一時期另有“上圓下方”等創新樣式的葫蘆瓶出現。

清代景德鎮燒制的葫蘆瓶瓷器在工藝、造型、釉色上為迎合宮廷貴族的審美及外銷需求，除原有器型外，還創新制作出了三節式葫蘆瓶、三聯式葫蘆瓶等新造型。

康熙時期葫蘆瓶造型大多遒勁挺拔，其中以細長頸三節式葫蘆瓶等造型創新的外銷品最具特色。如2005年福建平潭碗礁一號沉船出水后發現的一件康熙青釉青花葫蘆瓶[18]（圖2-4），造型為長頸、束腰、圈足，下腹圓鼓，上腹扁圓，下腹施青釉，腰部及以上用青花繪錦地開光花卉紋、蓮瓣紋、蕉葉紋等。

雍正葫蘆瓶造型含蓄柔美，令人賞心悅目。如故宮博物院藏的雍正斗彩松鼠葡萄紋葫蘆瓶[19]（圖2-5），直口，束腰，上腹圓鼓，下腹最大徑靠上。瓶身釉下以青花描繪紋飾輪廓和藤蔓，釉上用綠、紅、黃、紫彩進行填色，整體構圖疏朗有致，色彩淡雅柔和。雍正葫蘆瓶在造型和裝飾風格搭配上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成就，還首度出現了束腰瓜棱葫蘆瓶等創新造型。

乾隆葫蘆瓶造型富麗華美，各式各樣的葫蘆瓶都向著各自的風格極致演化，如山西博物院藏的清乾隆豆青釉帶蓋葫蘆瓶（圖2-6），小口、細頸、束腰、臥足，通體施豆青釉，釉面勻凈，釉層肥厚。此葫蘆瓶器身與蓋皆保存完整且極為難得，葫蘆瓶蓋模仿瓜蒂的獨特設計匠心獨運，整體造型渾然天成。此外，乾隆時期還出現了三聯式葫蘆瓶等創新造型。

從藝術審美的角度來看，乾隆時期的葫蘆瓶造型、紋飾、風格均已達極致。相比較而言，嘉慶、道光以后葫蘆瓶仍有所見，但在造型和審美上僅屬模仿，鮮有突破。

七、結語

綜上所述，古代陶瓷葫蘆瓶造型風格演變大致可歸納為：新石器時代古樸（下腹多垂腹）→漢代壺天仙境般的神秘（造型多堆塑，下腹圓鼓、上腹扁圓）→魏晉南北朝小巧（上下腹皆扁圓）→唐代稚拙（下腹多圓鼓、晚期上腹最大徑上移）→宋代儒家中庸式的哲學思考（除北宋早中期上腹最大徑靠上外，上、下腹最大徑多居中）→元代秀美（上腹最大徑靠下，下腹最大徑靠上，創新八棱葫蘆瓶）→明永樂、宣德時期的異域之風（下腹縱向扁圓，上腹圓鼓）→明中期端莊穩重（上下腹最大徑向腰部靠攏）→明嘉靖、萬歷時期的崇道之風（四方、六方、天圓地方）→清康熙遒勁挺拔（創新三節葫蘆瓶等造型）→清雍正含蓄柔美（創新瓜棱葫蘆瓶）→清乾隆富麗華美、雍容華貴（創新三聯式葫蘆瓶等造型）[20]。

葫蘆諧音“福祿”，既是道家修身之法器，又是鎮宅納福之寶物[21]，上層貴族、文人雅士、普通大眾皆對其情有獨鐘。葫蘆瓶體現了我國古代文化與傳統工藝的完美融合，自原始社會一路發展而來，其造型、紋飾、工藝、審美漸入佳境[22]。或用于陳設賞玩、或用于開懷酌飲，皆怡然自得。葫蘆瓶承載著數千年來綿延不絕的中華文化，如同夜空中之星光閃耀，又如同顆顆璀璨明珠[23]，在歷史的長河中光彩奪目、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