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雕塑與現代雕塑中的詩性表達
——以竹林七賢為例

周玙璠 （景德鎮藝術職業大學，江西 景德鎮 333000）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琴、棋、詩、書、畫等藝術都以其獨特的形式展示及傳承古人智慧及精神風貌。中國傳統哲學及古典美學百花齊放，以審美意象為中心，追求象外之象。站在現當代時空背景下，又意欲擺脫時代束縛，追求宇宙外的虛空。古代的詩歌體裁大至家國河山，小到蝴蝶飛鳥，詩人才華橫溢，筆者揮毫提筆，讀者如臨其境，看到動人之處不禁發出長嘆。當下的社會，人們以快消費文化為主，生活衣食無憂。在物質生活相對富裕的前提下，有一類人追求隱逸文化，向往群山迤邐和湖海灑脫的田園生活。在現代社會中，部分人開始慢下腳步，主張回到自然中去，通過藝術作品將情感升華，追求精神的富有和充實。

自新藝術運動以來，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相互融合交匯，出現了盲目抄襲和照搬西方藝術形式的行為。特別是20世紀末，經濟快速發展，部分人提倡全盤西化，導致中國傳統雕塑藝術風格逐漸被人忽視。這是不符合我們國家文化發展趨勢的。那么如何在這種形勢下繼承和發揚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呢？首先要發現中華傳統藝術中的美。本文旨在通過分析雕塑的詩意性發現傳統文化的藝術精髓，探尋本土文化的藝術表達、特色及影響，找到具有中國特色的雕塑文化及藝術形式。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磚畫 240 cm×80 cm

古人的智慧，不僅反映在詩的產生方面，還在于通過詩抒發自己的情感并借助詩詞與他人產生共鳴，從詩的意境出發進行再創造。例如嵇康在《贈秀才入軍》中有云：“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中國傳統詩詞講究對仗工整，是世界文化中一種比較特殊的語言表達形式。于景之中寄托了詩人的情感，探索大自然的奧秘之道，與造化相侔的灑脫，心領神會，悠然自得。寄托情感于萬物，心中產生了喜怒哀樂的情感，把這種情感抒發為詩來表達個人的志。寓情于景，借景抒情。不只描寫了眼前之景，還有景外之景，通過虛與實的對比，將神思引向象外的虛空。

古人通過詩詞使人腦海中形成一種聯想畫面感，一種圖像，真正實現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嵇康有四言詩曰：“淡淡流水。淪胥而逝。泛泛柏舟。載浮載滯。微嘯清風。鼓楫容裔。放棹投竿。優游卒歲。”只字未提自然的美，卻傳達了一種清遠、淡然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生命復歸于自然。對古代詩歌意境的研究和解讀，可以進一步發掘和理解意境及寫意的內涵，美學啟示對于研究中國傳統雕塑有很多共通之處。

雕塑和詩詞歌賦相比，雕塑是立體的詩，在探索雕塑中的詩性表達，找尋藝術家在創作作品時，對審美客體的直接感受，是基于意識形態而產生的，是對意境美學的追求。在雕塑的空間、體積、材料、工藝、造型、構成等現實的形體之外，形成意象的審美體驗，是創作者精神的物化，是主體與客體的統一，也是感性與理性的統一，更是理想與現實的統一。

陳云崗《竹林七賢》 鑄銅 300 cm×650 cm

中國傳統雕塑中最常見的幾類，一類主要表現一些世俗情感及對理想生活的向往，如漢代的牽牛石像；一類則是由于官方需求，具有一定宣傳和記錄史實作用，如秦皇陵兵馬俑、擊鼓說唱俑、唐代三彩馬等。這些傳統的雕塑造像為人們所熟知。在中國古代傳統雕塑中受到當時歷史文化背景等觀念影響，雕塑家或工匠能夠自由創作，發揮自己的藝術想象，揮灑汗水和靈感，第一類居多，竹林七賢便屬于其中之一。

竹林七賢皆為魏晉時期的賢者，是魏末晉初的七位名士：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他們是魏晉風度的代表，他們特立獨行，才華橫溢，對當時的司馬政權有不同程度的反抗，追求自由豁達的生活與崇高的理想，并不缺乏追隨者。其高遠的情趣引發了后人的精神共鳴，受到了后世士人的追捧。南北朝的沈約在《詠檐前竹》中這樣描繪竹這一植物：萌開籜已垂，結葉始成枝。繁蔭上蓊茸，促節下離離。風動露滴瀝，月照影參差。得生君戶牖，不愿夾華池。元代王庭筠在五言絕句中寫道：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大意為夜間清瘦的竹影和著詩句，梅花的香氣伴人進入夢鄉。這樣使用了詩歌中的象征手法，用竹來比喻七人清高的品格應是共識。

以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畫像磚為例，此畫像磚出土于江蘇南京的西善橋，由兩百余塊模印磚拼接而成。世人皆知竹林七賢，或多反對當時的政權，以自己的形式提倡玄學，礙于不能直抒胸臆而隱居山林，主張清靜無為，不拘泥于禮法。在畫像磚中，嵇康、阮籍等人撫琴吹簫，把酒言歡，好不自在。七人七色，個性鮮明，當真自在否？阮籍為人大方，在《詠懷》中言：“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夜里心中憂思，苦悶難言，起坐彈琴，想來悲觀的情緒無以言表。在畫像磚中，阮籍側身頭部微仰，抬手嘯歌，身邊一酒壇，體現了阮籍嗜酒成性的特點，陶醉其中，又是如此放達。《廣陵散》為嵇康的傳世名作，傳聞嵇康富有文采，長于絲竹，磚畫中嵇康目送秋鴻，眉毛上挑，懷中琴聲悅耳，沉迷于音樂之中，忘乎所以。山濤單手執一酒杯，一手儒雅地挽著袖口，從容不迫，富有文人氣息。王戎側身倚著茶案，裸露雙腿赤足，單手執一如意，自得其樂，肆意于山林中暢游。阮咸精通音律，磚畫中他懷抱一琴，悠閑地撥弄著。一旁的劉伶一手執杯，一手略高于酒杯，雙眼望著，一副嗜酒如命的樣子，醉意惺忪。向秀則是斜著身子倚靠著背后的大樹，一側肩膀袒露在外，雙眼緊閉，沉思的模樣似是沉迷于玄學之中。磚畫中除了七賢之外，從磚畫的文字中可得知另一高士為春秋時期的榮啟期。雖幾者處于不同的時期，但所表現的主體題材都具有高度的象征意義。七賢于山林之中，姿態慵懶隨意，席地而坐。通過對形態各異的姿態與人物面部的摹寫，我們可看出創作此作品的工匠用線技巧嫻熟，長于通過外形展現人物的內在特征，突出竹林七賢等人高雅孤傲的性格，極具詩意。人物與人物之間運用槐樹、垂柳、松樹等樹木進行分割畫面，氣韻一脈相連，相隔而未斷。簡潔明了的形象表現了七賢人物的內心世界，富有詩意，給人以無盡的想象。當時的工匠以陰刻的形式將各類人物刻于模具之上，利用模印法壓印成凸出的陽線燒制成型為畫像磚。利用突出的陽文來強調畫面感，與空間的平面形成對比。以詩、史入塑，竹林七賢題材至今仍被廣泛運用于藝術創作中。雖未曾謀面，但聞其音，情之所至，為之所動。主觀的詩意情感表達和精神向往賦予創作的雕塑以無盡的生命力和遐想空間。

中國傳統雕塑不像西方雕塑那樣注重具象形體的表達，不追求單純的形似，而是追求達意，講究形神兼備，具有高度概括性，追求自然的美，重視在雕琢與自然之間尋找絕妙的平衡點。和具象雕塑的細節相似度相比，更注重作品整體的效果，是對審美意味的表現，旨在傳達作品內在精神。意象不是追求表象，也不是不像，更像是從形而上的角度突破形式美的界限，探索和把握美的本質。

陳云崗的雕塑《竹林七賢》用現代人的視角對這一主題進行了詮釋。作品采用了圓雕的形式，憑借自己對刻畫人物的個性及史學了解，通過對七賢人物進行塑造，個性鮮明，具有詩意。意從筆先，表意而不舍象，在對客觀的所見之“形”的理解之中，不只是純粹的模仿傳統，而是從傳統中汲取精髓，以線入塑，通過對傳統結合現代的雕塑表現手法及材料，適度夸張變形，人物瘦長，一人撫琴，其余六人或坐或躺，自由酣暢。作品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渾然天成，線條圓潤，形體所表現的情態富有典型的東方詩意氣息，悠然綿長。雕塑作品是具體的，通過創作帶給觀者的詩性意境是無限的想象。透過作者的雕塑，仿佛能感受到創作者深厚的國學底蘊和雅士的意蘊，仿佛能感受到七賢中阮籍所謂“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的胸懷和氣魄，這也是審美意象中詩性外化的一種表現，賦予了竹林七賢題材以新的生命力。

霍波洋的《竹林七賢》則是從另一個角度詮釋了這一題材。他的雕塑是對竹林七賢主題的又一次升華，顛覆了以往傳統人物雕塑的表現形式，突破了具象雕塑程式化的表象，將人物符號化，脫離了對人物的面部特征及動態姿勢的傳統刻畫模式，不再依靠人物的表象來體現七賢的文人高士精神面貌，成為一種精神以及文化的代表。他的創作通體采用白色的石材，不做過多的贅述，將人物外形意象化，在似與不似之間達到了頂峰。使用七個直立靜止的橢圓變形的柱體來指代竹林七賢的七位人物，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人物形象的刻畫，七人融為一個整體，不再作為單獨的人而存在，成了文人隱士精神的代表。人物腳下的山石經過打磨后頗具層次感，背后的竹林既無竹葉也無竹竿，這種符號再現了竹林生長的肆意狂放與自由向上的灑脫。公開發表的作品介紹為：采用當代藝術語言，意象古代的竹林七賢。此刻人們關注的不再是七賢有著什么樣的外貌特征，喜愛什么，做了什么。他們站在巖石之上，僅有微弱的區別證明這是七個不同的人，但是他們矗立在巖石之上，下半身與巖石融為一體，鏗鏘有力，洋洋灑灑的雕塑下詩意盡顯，既表現了他們對于自然山水的喜愛，也表現了他們如竹一般堅韌的品格。

審美發自內心，中國傳統藝術追尋的意境，至今仍是探索中國雕塑的重要形式。經過漫長歲月的洗禮，竹林七賢的文人情懷如雨后竹筍般從各處涌現，如嫩竹般肆意生長，又如成竹般在風雨的洗禮中堅韌挺拔。正是中國傳統古典哲學和美學賦予了中國傳統藝術的本質和無聲的語言、詩的魅力、雕塑藝術表達的亙古穿透力和凝聚力。每一位雕塑家都是詩人，用無聲的語言傳達著無上的哲思。

霍波洋 《竹林七賢》 石材 高420 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