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桓 李高榮
(武漢大學 湖北 武漢 430072)
“二戰”之后,隨著擴張性經濟政策的實行,英國經濟快速恢復。20世紀50年代的英國,資本主義發展空前繁榮,并逐步建立了完善的社會福利制度,戰后英國整體上彌漫著一股浪漫主義的烏托邦氣息。然而,福利制度的推行在提高無產階級物質生活水平的同時,卻也造成無產階級界限的模糊和階級意識的淡化。第二國際流行的經濟決定論無法解釋這一悖論:經濟的發展并沒有引發社會主義革命,而英國的傳統左派——英國共產黨仍舊緊隨教條化的蘇聯,自身理論創新不夠,無法對戰后英國社會出現的新現象進行合理的解釋。如何解釋戰后出現的新現象?如何對抗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怎樣恢復無產階級的革命性?這些都是擺在年輕一代左派面前急需解決的問題。而威廉斯作為“新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從另一種政治也就是“文化革命”的角度來思考解釋和改變英國社會的可能,文化陣地就此成為英國“新左派”的廝殺戰場。為打通英國通往社會主義的道路,威廉斯以深厚的學術功底和獨到的學術眼光展開了對經典馬克思主義提出的“基礎/上層建筑”范疇的考察,通過對“經濟決定論”的反思和對這一范疇核心概念的重新界定,創造出了一種全新的文化觀——文化唯物主義。這一理論的提出,不僅堅持追隨馬克思主義的原意,抵制了庸俗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主義的僵化解讀模式,重申了馬克思主義積極辯證的理論意義,還打破了精英主義的文化霸權,為進一步研究大眾文化并挖掘其中的革命性因素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一書中,威廉斯提到許多馬克思主義文藝評論家往往是“各取所需”地理解和運用馬克思主義,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的肢解或斷章取義的理解,造成了馬克思主義的一片混亂,而這混亂的起因正是在于對“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關系命題的機械化解讀范式。因此,威廉斯把“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這一范疇作為馬克思主義文化分析的起點。
威廉斯發現,自馬克思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發表對“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關系的經典論述①之后,經濟決定論者便依據這一論述自覺地把文化歸為上層建筑之列,認為文化是對經濟的反映,文化是第二位的,是次生的。這段論述后經恩格斯、考茨基、普列漢諾夫和斯大林等人的闡發逐步被尊奉為“正統馬克思”的思想。這也使得后來的文化研究者都約定俗成地用“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的二分模式來推演文化與社會的關系,從而不可避免地走向帶有唯心主義色彩的文化精英主義道路。在威廉斯看來,這一“正統觀念”實質上是一種抽象的二元論觀念,割裂了文化與現實之間內在的、鮮活的聯系。
在《文化與社會》中,威廉斯就曾初步發表了對“經濟決定論”的駁斥。他寫道:“馬克思還為我們說過這樣的話:后者的改變必須要用一種不同的、不那么精確的模式來進行探討。”[1]威廉斯深刻地知道,作為具有遠見卓識和深刻洞察力的思想家,馬克思、恩格斯當然明白社會現實運動是復雜多變的,人的意識也是錯綜復雜的,絕不存在能夠“一言以蔽之”的情況。在威廉斯看來,經濟決定論者的問題就在于他們對馬克思的最初論述方式產生了誤解,即他們把馬克思、恩格斯具有隱喻性的表述理解為絕對性的表述。威廉斯指出,馬克思1859《序言》中的這段論述實際上是在用類比的方式表現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這樣一種類比的表達方式,雖然確實表達出一種絕對與固定的關系,但是馬克思、恩格斯對人類意識和現實復雜性的思考,也要求我們必須認識到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并不是單純的一元決定論,二者之間不是絕對的二元對立關系。在威廉斯看來,經濟決定論者將馬克思原本隱喻性的表達化約為簡單直接的公式化表達。公式化的表達方式將二者之間能動的、充滿“矛盾”的關系抽象和凝固化為一對界限分明的關系,抹殺了“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作為整體過程的互動關系。在這一公式的影響下,他們進一步把經濟基礎固定化和抽象化為唯一的決定因素,把文化視為對經濟的反映、模仿或再現。
威廉斯始終堅持“文化”作為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應具有的實踐品格和物質品格。在威廉斯看來,馬克思實際上已經意識到文化早已融入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成為“內在于人的所有活動的深層的機理性的東西”[2]。文化不僅是人類實踐活動的方式之一,也即這種活動本身,它既是一種社會實踐過程,也是人類實踐成果的總和。文化與經濟基礎一樣,同樣表征著人類的現實力量。
威廉斯關于文化的界定改變了長期以來人們對文化的靜觀方式,主張將文化看作處于動態之中的一種過程,而不是簡單地反映意識形態層面的東西,他堅持認為有必要審視作為整體的文化過程。由此,威廉斯開啟了對“上層建筑”“基礎”“決定”這三個核心關鍵詞的重新界定。
首先,他利用詞源學考察法對“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兩個語詞進行了細致的考察,發現馬克思對“上層建筑”這一語詞的使用主要包括三種含義:一是指現實的生產關系的法律形式和政治形式;二是指特定階級的世界觀的意識形式;三是指人們在全部活動中意識到基本的經濟沖突,并對這種沖突進行克服的過程。威廉斯將上述三種含義歸納為三個相互聯系的領域,即制度機構、意識形式以及政治的實踐和文化的實踐。在威廉斯看來,“上層建筑”這一語詞本身即是隱喻性的表達而非概念性的術語,可以多變地適用于每一領域,主要表示有形的、可見的物質性存在。因此,“上層建筑”是可以單獨拿出來進行分析的,但是對其的分析必須要建立在“基礎”之上,否則我們就無法真正理解它。在對“上層建筑”一詞進行義項分析時,威廉斯著重對第三個領域“政治和文化實踐”進行強調,意在表達“上層建筑”雖指涉制度和意識形態領域,在一定程度是“被決定”“被創造”之物,但是它也代表著一種實踐,表示一種動態中和生成中的社會關系。
接下來,威廉斯展開了對“基礎”這一語詞的分析。威廉斯認為,在馬克思主義傳統中,“基礎”一詞不管從外延或習慣來看已經被當作一種客體性的存在,并衍生出三方面的具體含義:一是指人的現實的社會存在;二是指與生產力發展水平相適應的生產關系;三是指處在特定發展階段的生產方式。“基礎”這三方面的含義在實踐中的指向雖有所不同,但每一種含義都已經顯現出其與馬克思向來對生產活動的重要性地位的強調有所不同。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馬克思本人也是十分反對將“基礎”化約為某種穩定且封閉的抽象范疇。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就曾強調對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二者之間關系的研究必須摒棄將這一物質生產本身看作一種范疇的觀念,而是應將其放置在特定階段的歷史背景中來考察。由是觀之,馬克思將對“基礎”的考察聯系到精神生產和物質生產領域意在說明“基礎”并非一種靜態的、封閉的客體性存在,而是與社會各類生產活動一樣處于不斷的變動之中,其本身即是一個處于動態中的,存在各類要素即時生成、即時消亡的 “變體”。因此,“基礎”這一語詞應是一個表達過程性的概念而非表達一種穩固的狀態。
威廉斯指出,“基礎”這一概念一直作為馬克思對“上層建筑”進行分析的對應物出現,并且“基礎”一詞有著多種“變體”,如馬克思把它表述為“所有制形式”“生存的社會條件”等。這種表述方式帶有“起源式”的意義。因此,馬克思把政治、法律、階級意識、文化等上層建筑的起源都歸為所有制形式,也即生存的社會條件。這種“起源式”的分析模式一直存在于馬克思的文本論述之中,直到1859年《序言》中“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這一“空間隱喻式”表述方式的出現,才替代了“起源式”的分析模式。此時,馬克思將所有涉及上層建筑起源的術語的表達都歸到“經濟基礎”的麾下,“經濟基礎”一詞就成為所有涉及上層建筑起源的術語的集大成者。威廉斯指出,馬克思有意識地將其變成隱喻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兩方同時作為變體而導致的表述意義上的不對等,并且隨著這些術語的普及,對論述的實質造成了一些紛亂,使得原初論述中相互之間具有關聯性的詞語變成封閉性的領域和范疇,這就導致后來的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者順理成章地把社會生產領域和意識活動領域當作兩個相互獨立的范疇,使“基礎”和“上層建筑”抽象化。
總的來說,在威廉斯看來,把“基礎”和“上層建筑”當成可以分開來的、具體的實體來看待,無視“基礎”和“上層建筑”各自作為一個過程本身所具有的構成性關系,這既忽視了“基礎”作為一個與生產力相聯系的范疇所具有的動態的、充滿矛盾的、生成的特性,也忽視了“上層建筑”的實踐性內涵。這一做法把二者之間互動的、矛盾的關系或者說處于歷史建構過程之中的構成性的過程抽象化和凝固化了。威廉斯一直堅持“基礎”與“上層建筑”不是各自獨立的兩個領域,而是具體的、不可分割的現實過程。“基礎”是動態的,是不斷變化的生成中的物質形態,其內在的各種因素會時時刻刻與上層建筑中的各部分發生交互作用和影響。這種影響的即時性和實時性也表明其通常不是一次性施加完成的,而是“基礎”中的每一部分會時刻地、或多或少地與上層建筑部分發生聯系,產生影響。但是,這種即時互動的現實過程卻被庸俗馬克思主義者分割開來,抽象成一個個獨立運作的實體。這一做法忽視了二者作為社會有機組成部分在空間上的共存,否認了二者之間存在著復雜的矛盾運動關系,顯然與馬克思“每一個社會中的生產關系都形成一個統一的整體”[3]的觀點相背離。
威廉斯指出,“在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中,再沒有哪個問題比‘決定’更難解的了”[4]89。庸俗馬克思主義者把馬克思主義理解為一種“化約”的理論,即認為文化是對某些先在的、具有支配性的經濟內容或政治內容的表現。面對庸俗馬克思主義者完全拋棄“決定論”,將馬克思主義理解為“還原論”和“宿命論”的情況,威廉斯認為缺少這些決定概念的馬克思主義是毫無價值的。但是,現如今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強調的“決定論”又并非經典馬克思主義“決定論”的真意。因此,威廉斯強調應該有所批判地理解和接受馬克思關于“決定”概念的思想。基于此,威廉斯展開了對“決定”這一概念的梳理和分析,試圖厘清“決定論”模式的演變過程,從而展示其本真原意。
威廉斯首先指出“決定”一詞的本義是“設定邊界”或“設定限度”,但是這個語詞經過異常多變的發展演化,最終引發了大量的特殊難題——出現了兩種類型的決定論模式,一種是抽象決定論,另一種是內因決定論。威廉斯通過研究發現,在馬克思主義決定論中,內因決定論②一開始是占主流地位的,然而以往馬克思主義在其發展中強調“經濟”的“鐵的規律”,強調“絕對的客觀條件”,強調一切都遵循著它,這種很有影響力的解說使人們自然地認為經濟的客觀規律的運行過程是不受任何外力的控制和影響的,反而它的運行會帶來其他一切事物或早或遲的改變。這樣一種強調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經濟決定論”的解讀傾向。但是,庸俗馬克思主義者沒有意識到馬克思、恩格斯在我們復雜又具體的實踐中又生發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關于“決定”的主張,即希望從人類創造歷史的活動性關系中來尋找“決定”。人類是歷史的創造者,并且是在十分確定的前提和條件下進行創造的。這即是說,外部的客觀條件是人們在特定歷史時期直接面對的社會狀況,是人們“所能達到的”和“可以進入的”前提和條件,也即歷史的客觀性。“一定的”和“客觀的”前提和條件是這種參與者的限定語,即指歷史參與者進入歷史的限定。因此,決定即指“限度的設定”。威廉斯的此番分析意在恢復馬克思主義關于決定的本意,即必須把它放置在歷史活動的背景下加以考慮,強調人類自己創造著自己的歷史,任何社會行動都是受到人的意志支配的,同時任何外在的先決條件必須由人的主觀能動性駕馭才能發揮作用。
因此,威廉斯分析到“決定”這一概念還具有在設定限度過程中“施加作用力”的意義。人作為歷史活動的主體,在受到既有社會模式限定的同時也能生發出對既定模式的反向作用力,這種反向作用力既針對那些對其產生限制的作用力,還指向某些新的、尚未實現的意愿和要求的“構形”所施展出來的作用力。這即是說,在一個社會當中,占統治地位的階級為大眾提供生產關系以及控制生產力的基礎,為社會大眾制定標準,形成既有模式,從而對民眾生成固有的邊界限制。同時,社會成員作為一個個獨立的個體,互相之間形成張力和壓力,這股張力不斷地挑戰邊界限制。因此,一個健康和諧的社會絕不是對社會的或個人的實現或發揮進行限制的僵死的外殼,社會本身就具有對經濟、政治和文化的“構成過程”的強大作用力,能夠把構成過程內化為社會成員個體的意志。這就是威廉斯論述的完整的“決定”過程,這一過程由設定限度和施加作用力合力完成,是一個存在于社會實踐過程之中的復雜的、相互關聯的過程。
長期以來,人們按照傳統馬克思主義的解釋,把推動社會發展的決定性力量歸結為生產力與經濟基礎的范疇。由此,馬克思主義也往往被看作“經濟決定論”或“經濟主義”。這就使得馬克思主義理論在實踐層面和學理層面陷入了被動的、物化的局面當中。[5]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就是要反駁生產力和經濟基礎優先性的地位,在理論方法上面深化馬克思主義的決定論。與傳統馬克思主義正相反,威廉斯認為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這一范疇之內,處于優先性地位的并不是生產力,而是生產關系。這也意味著“生產關系”是“決定”過程“限度”的給予方。威廉斯顛倒了歷史唯物主義闡釋過程中遵循的從生產力到生產關系方向的順序,對于生產關系給予了極大的關注。這種順序的顛倒意在使僵化和機械化的決定關系變得辯證起來,使人們意識到經濟基礎固然處于實施“決定”的優勢地位,但這一地位并非固若金湯。因為“決定”過程是具體的而非抽象的,是有人的目的意志參與進來,在與上層建筑發生構成性關系的過程中最終實施的。
威廉斯指出,傳統馬克思主義那里對“基礎/上層建筑”范疇“空間隱喻式”的表達方式后經正統馬克思主義者機械式的把握,造成了對文化問題的“反映論”解讀模式。“伴隨著對生產力和決定過程所做的特定的、限制性的解釋,基礎—上層建筑模式又常常導致將藝術和思想描述為‘反映’(有時甚至還形成某種理論)。”[4]102-103這一模式將文化看作對社會現實的簡單反映,而非一種現實的物質過程。威廉斯通過對“基礎”“上層建筑”“決定”的重新闡釋,試圖把文化從“決定論”和“反映論”的固有觀念中解放出來,恢復文化的物質性和實踐性。為此,他提出了“中介論”,試圖以此來突破“反映論”的僵化模式。
威廉斯指出,“反映”這一隱喻在傳統歷史唯物主義中已有很長的歷史。這一隱喻背后包含的物質過程和物質關系日漸顯示出它能與多種理論兼容并存,而這會引起無休止的爭論。比如,“反映”的比喻自然會讓人們得出藝術反映現實世界,就像鏡子般映照自然。不少人根據這類界定想當然地認為藝術所反映的不是單純的表象而是這些表象后面的真實,或認為藝術反映的并非死板乏味的世界,而是藝術家用心靈看到的世界。在威廉斯看來,這類論點的雕刻痕跡和做作痕跡實在太過明顯。他反對將文學藝術看作對現實世界或是藝術家心靈世界的反映,反對把文學作品看作一面“鏡子”,消極被動地呈現我們的日常生活。威廉斯認為這種機械唯物主義觀點抹殺了馬克思、恩格斯歷史唯物主義所倡導的文化與社會生活之間能動的、雙向的過程,忽視了藝術家作為一個獨立個體所具有的創造力和自由意志在參與社會實踐活動時能夠發揮的作用和價值。總而言之,“反映論”以“鏡子”的物理比喻割裂了文化與社會現實之間內在的、生成性的互動關系,“遮蔽了物質材料的實際運作過程和藝術活動的社會特性、物質特性”[6]。“反映論”的認識過程是簡單直觀的認識過程,但是文學作品并不是簡單地反映現實世界,而是在此過程中產生了相應的置換和異化,這種異化和置換并不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而是文學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創造力和實踐性特征。針對“反映論”剝離掉文化自身所具有的諸多特殊性規律以及將文化與經濟基礎之間雙向互動、曲折復雜的規律變得簡單劃一,單一直觀的現象,威廉斯指出,“如果把‘基礎’理解為一種過程,那么原來這種貌似強大的客體對象——反映模式立刻就會陷入復雜的糾紛當中”[4]107。由此,威廉斯提出以“中介論”來修繕“反映論”。
威廉斯指出,“中介”一詞旨在描述一種能動的過程,指在對手或陌生人之間發揮一種調停、和解的作用,是提供雙方間接性聯系的橋梁。威廉斯認為,“中介”概念所蘊含的一種能動性的過程,能夠揭示出藝術和現實、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存在的雙向互動關系,能夠恢復文化自身的物質特性和實踐特性,彰顯文化的創造性,這正是對“反映論”描述的機械被動、固定靜止關系的有力反擊。但是,威廉斯也明確指出“中介論”的積極意義與其消極意義是同時共存的,因為“中介論”的成立也證明了基本二元論的長存。不過,威廉斯還是提出應該以“中介論”來替代“反映論”,因為中介就是社會現實當中一種積極的過程,它就存在于客體自身,是社會現實的內在組成部分。“中介”是在總體現實中發揮能動作用,它是用“總體性”的觀點看待社會因素之間的互動過程的。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正是“中介論”比“反映論”的先進之處。
總的來說,“中介論”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庸俗馬克思主義者將藝術和現實之間視為“照鏡子”式反映的看法,打破了慣有的對基礎與上層建筑單向式靜態把握的做法。它使得人們意識到藝術活動是一個動態的復雜過程,并非簡單地反映意識形態層面的東西,進而凸顯文化對社會的能動作用,即文化作為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對社會的構成作用。
威廉斯通過對“經濟基礎/上層建筑”命題的反思,對命題中三個核心概念的闡釋,重塑了歷史唯物主義視角下的文化理論——文化唯物主義。這一理論強調必須把文化放在整個社會生產與實踐的底層邏輯來看待,將文化歸到對社會發展具有構成性作用的基礎地位上,從而打破人們對文化的刻板印象,凸顯文化創造活動的物質性和能動性。同時,作為一種歷史唯物主義哲學觀念,它強調文化是物質性的實踐活動。文化本身就是一個處于動態生成性過程之中的一個自足的領域,它不是歷史和經濟的附帶產物,不是對社會經濟狀況的簡單反映。文化自身就具有物質性、實踐性、能動性和創造性,是對社會具有構成作用的實踐本身。文化作為一種特殊的實踐活動,是連接個體與社會的橋梁,是一種聯系物質生產和社會關系的物質性力量。文化能夠憑借各種物質工具和具有象征性意義的形式來創造現實,從而影響人類的生活。威廉斯一以貫之地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文化研究視角,成功將歷史唯物主義的觀念拓展至文化領域,通過對文化有機整體性及動態生成過程的強調,恢復了文化在社會總體實踐中的基礎性地位,將文化從機械決定論和經濟還原論的誤區中解放出來,從而在文化領域“重建”了歷史唯物主義。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義理論雖說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的發展,但也并非完美無缺的理論,在一些關鍵性問題的認識上,它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偏頗和限度。文化唯物主義理論具有夸大文化的作用和范圍,將文化徹底物質化的傾向。威廉斯激進且細致地將文化從上層建筑范疇剝離開來,著力恢復其獨立性,強調其對社會整體過程的中心作用和基礎作用的做法,將文化置于推動社會發展的“底層”地位,忽視了經濟因素的優先性,具有墮入文化決定論的話語體系之中的嫌疑。在威廉斯對文化的研究和批判中,完全架空了政治經濟學發揮作用的余地,也忽視了文化領域存在的意識形態較量,試圖將文化置于真空領域,踐行一種泛文化主義研究,而這顯然是有悖于其提出文化唯物主義的初衷的。
【注 釋】
①“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中發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物質生活的生產制約著整個社會、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隨著經濟基礎的改變,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筑也或慢或快的發生變革。”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2-3頁)。
②即認為某些力量(如上帝、自然或歷史等)會控制或決定某一行動或該過程的結果,而又超越或無視行動過程參與者們的意愿和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