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成語構式“一X 一Y”的語義探究

程家娣

目前，學界關于構式“一X 一Y”的語義研究成果顯著，如魏紅（1998）考察了“一X 一Y”的構成、語義組合類型和修辭特點等，對于構式的語義研究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駱小菊（2002）從語義角度考察了構式的變項，為構式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楊麗華（2008）重點討論了構式中“一”的語義特點和句法功能，為構式義的研究提供了支撐。邵敬敏（2010）采用構式語法理論，探討框式變項臨時換位的語用動因，對探討構式的語義具有啟發意義。前人研究為我們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但研究還有待深入。本文從語義的角度出發，考察構式常項、變項的語義特征，深入探討構式語義的形成和變化，并從多個角度進行解讀，幫助使用者理解構式，進而更好地使用這一構式。

一、常項“一”的特征

在構式“一X 一Y”中，“一”在位置上是對稱分布的，位于構式的奇位上，即第一位和第三位。“一”，作為構式的常項，支撐著構式的形成和發展，具有豐富的語義特征。

在《現代漢語詞典》（第7 版）中，數詞“一”有8 個義項：最小的正整數；表示同一；表示另一；表示整個；全；表示專一；表示動作是一次，或表示動作是短暫的，或表示動作是試試的；與“就”配合，表示兩個動作緊接著發生。但在構式“一X 一Y”中，“一”的意義基于以上義項，但不拘泥于此，在基本義的基礎上發生了演變，主要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一）最小的正整數，表示數字“一”或“每一”

例1.由此可見，教師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會轉化為推動學生前進的巨大心理力量。（CCL 語料庫）

例2.戲曲講究一字一腔、一板一眼、一招一式的形神到位。（BCC 語料庫）

例1 中的“一”，均表示“每一”，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次皺眉、每一次微笑，都在說明教師在教學中的示范性。例2 中的“一”表示確切的數，指節拍的數量，體現戲曲演唱的藝術性和技術性。

（二）最小的正整數，表示“量小”

例3.她離開北京時，雖然才不滿10 歲，但是，故鄉已經深深地印在了她幼小的心靈里。直到如今，她對故鄉的一草一木還懷有深厚的懷戀之情。（CCL 語料庫）

例3 中的“一”，側重體現“量小”，“一草一木”是通過強調“草”“木”等小物的數量少，來泛指各種細小之物，把事物往小了說。

（三）整個，全，表示“量大”

例4.坐在電影學院的教室里，我開始排除一切干擾，一心一意地開始了我的學生生活。（CCL 語料庫）

與例3 中的“一”相反，例4 中“一”的詞義可以理解為“全”“滿”，側重體現量大，“一心一意”可以理解為“全心全意”，“我”將全心投入學生生活中，摒棄所有雜念。

（四）表示“逐一”

例5.每次他都是一字一句、一絲不茍地念。（BCC語料庫）

例5 中的“一”表示“逐一”，“一字一句”可以理解為“逐字逐句”，不出紕漏，體現“他”的嚴謹。

（五）表示兩個動作或兩種情況的間歇發生或出現，可譯為“時而……時而……”

例6.人體關節的屈伸、肢體的運動、筋的一張一弛都和肝有關。（CCL 語料庫）

例6 中的“一”用在動詞性詞語“張”“弛”的前面，表示這兩個動作發生或出現的間歇性，“一”是“時而……時而……”的意思。有時還表示不同情態的出現，用“一”來體現兩個情態之間出現的間隔，如“一悲一喜”。

二、變項“X”“Y”的特征

（一）詞性特征

基于《中國成語大辭典》中“一X 一Y”式數字成語，通過檢索CCL 語料庫和BCC 語料庫，獲得上萬條“一X 一Y”式數字成語用例，根據對具體用例的分析發現，數字成語構式“一X 一Y”中的變項“X”“Y”的詞性基本是一致的，可以同為名詞，如“一馬一鞍”；同為動詞，如“一言一行”；同為形容詞，如“一悲一喜”；同為量詞，如“一成一旅”。具體用例數量統計如下：

表1 CCL 語料庫中“一X 一Y”式數字成語的用例情況統計表

表2 BCC 語料庫中“一X 一Y”式數字成語的用例情況統計表

此外，構式“一X 一Y”形成時間早，能產性強，使用頻率高。“一X 一Y”式數字成語最早用例出現在《尚書》中，例如：

例7.嗚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尚書》）

其實，在《尚書》中，“一X 一Y”式數字成語有兩種用法：一種是變項“X”“Y”為名詞，如例7，一種是變項X、Y 為動詞，如例8。

例8.是故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

但變項“X”“Y”為名詞的用例有5 例，相較而言，變項“X”“Y”為動詞的用例很少。通過分析“X”“Y”為名詞的構式用例，進入構式“一X 一Y”的名詞是“德”“心”“話”“言”“朝”“夕”“寒”“暑”“陰”“陽”，多為事物名詞和時間名詞，屬于基本詞匯，相比于其他詞類，名詞與人的關系最為密切，所以使用頻率較高。隨著構式“一X 一Y”逐漸被人們接受，形容詞也進入這一構式，最早用例出現在《孟子》中，如：

例9.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孟子》）

除此之外，變項“X”“Y”為形容詞的用法在戰國時期還有7例。隨著不同詞性的變項進入構式“一X一Y”，具體用例不斷增加，構式的能產性得以充分體現。

（二）詞義特征

構式“一X 一Y”中變項“X”“Y”的詞義特征明顯，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X”“Y”描寫一個個體或事物的兩部分，如“一手一足”，“手”“足”分別是一個人上肢前端能接觸東西的部分和下肢與地面接觸的部分，進入構式，表示修辭義；“X”“Y”也可以描寫一個個體或事物的兩種狀態，如“一朝一夕”，“朝”“夕”分別表示一天的早上和晚上，進入構式，表示描寫義；“X”“Y”還可以描寫一個個體發出的兩個動作，如“一來一往”，“來”“往”是指一個個體發出的兩種動作，而且表示相反的兩個動作，進入構式，表示描寫義。

2.“X”“Y”描寫兩個個體或事物，一種是不同且不相關的兩個個體或事物，如“一龍一蛇”，“龍”“蛇”為兩個不同的個體，進入構式，主要表示修辭義；另一種是不同但有關系的兩個個體或事物，如“一物一主”，“物”“主”兩個詞之間具有領屬關系，進入構式，表示的是描寫義。

三、“一X 一Y”的語義特征

基于以往研究，通過分析《中國成語大辭典》中釋義“一X 一Y”式成語的搭頭詞的使用情況以及語料庫中的用例情況，本文總結出“一X 一Y”的語義主要概括為三種：敘述義、描寫義和修辭義。

表3 《中國成語大辭典》中釋義“一X 一Y”式成語的搭頭詞的使用情況表

構式“一X 一Y”形成之初表達的是敘述義，比如最早的用例“一德一心”，敘述的是大家一條心，敘述義具有客觀性，客觀地反映現象，往往是成語的字面意思。描述義是在敘述義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具有一定的主觀性，使用者會根據需求對成語所反映的現象進行主觀性的描述。構式“一X 一Y”的形式和意義在高頻使用中逐漸得到發展，衍生出修辭義，不局限于反映成語記錄的現象和字面意義，傾向于表示成語的語用意義和文化內涵等意義，主觀色彩和語用色彩濃厚。構式“一X一Y”三種意義的主要區別在主觀性程度上，三者之間的主觀性程度等級為：修辭義＞描寫義＞敘述義。根據統計，構式“一X 一Y”表比喻義的情況相較于其他修辭義的情況，在使用中更常見，這也是構式“一X 一Y”逐漸演變成比喻性構式的原因之一。

四、“一X 一Y”式數字成語的語義解讀

（一）“一”的詞義虛化

“一”在《說文解字》中的釋義是：“一，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早期，“一”作為數字用以計數，被賦予的是數詞的意義。隨著人們對其的頻繁使用，“一”的語義開始泛化，句法位置也發生了改變，特別是在數字成語中，“一”后常接意義相反或具有承接關系的謂詞性詞語，表示兩個動作或兩種情況的間歇發生或出現，可譯為“時而……時而……”，這是“一”虛化為副詞的證據之一。此外，“一”由數詞意義虛化出非數詞意義的過程，產生的特殊格式義保留在數字成語構式中，如構式“一X 一Y”，隨著構式的逐漸成熟，表現出一定的能產性，衍生出許多這類構式的數字成語，虛化后的意義也逐漸固定成“一”的一個義項被繼續使用。

（二）“X”“Y”進入構式后發生詞義變化

Goldberg（1995）認為，當變項進入構式時，如果變項的意義與構式義不完全一致時，構式會迫使變項語義上發生改變。根據語料和相關用例來看，能進入構式“一X 一Y”的詞語詞義豐富，但具有顯著特征，受構式壓制的影響，變項“X”“Y”發生了明顯的語義變化。變項“X”“Y”在語義上出現泛指、喻指和復指等現象，“泛指”是指“X”“Y”不具體指某個事物或某個動作，而是指與這一事物活動相關的某一類事物或情景，比如“一丘一壑”“一觴一詠”；“喻指”是指“X”“Y”不指某一事物，而是根據使用者的認知，依據某一事物的特征或屬性去喻指別的事物，比如“一薰一蕕”“一板一眼”；“復指”是指“X”“Y”進入構式后同指某個事物，比如“一心一意”“一模一樣”。

（三）認知機制的制約作用

人類的語言能力和認知能力是密切相關的，認知能力貫穿在人的思維過程中，構式“一X 一Y”產生的語義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認知機制的制約。根據前文關于變項特征的分析，可以看出構式“一X 一Y”受范疇化和象似性的影響，同一個“一X 一Y”式數字成語中，“X”“Y”基本屬于同一范疇，語法性質也基本一致，詞義上還存在聯系，比如“一針一線”，從范疇化角度看，“針”“線”屬于同一事件范疇，從象似性角度看，“針”“線”在語法性質和認知上都具有相似性，“針”“線”都為名詞，都是隨處可見的事物，可以用來泛指“各種細小之物”。此外，構式“一X 一Y”還受隱喻認知觀的影響，主要體現在“X”“Y”的概念隱喻上。比如“一心一意”“一顰一笑”，基于人類對身體的了解建立“源域”與“目標域”的聯系，用“一心一意”形容“心思意念專一”，用“一顰一笑”指“臉上喜怒哀樂的表情變化”。再比如“一薰一蕕”“一朝一夕”，基于人類對熟悉事物的認識組織、建構本體與喻體之間的聯系，用“一薰一蕕”比喻“善被惡掩蓋”，用“一朝一夕”形容“很短的時間”。

（四）修辭色彩的產生

構式“一X 一Y”形成之初并不表示修辭義，但在高頻使用和認知機制的影響下，其形式和意義發生了變化，逐漸產生了修辭色彩，主要體現為比喻和對比。比喻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只出現本體，不出現喻體，比如“一龍一豬”，作為“喻體”的“人”是不出現的；二是本體和喻體都出現，比如“一字一淚”，“字”是本體，“淚”是喻體，本體和喻體都出現了。對比主要是詞義相反或相對的變項“X”“Y”進入構式后，使得構式表示人或事物的對比，比如“一悲一喜”，表示“有的悲傷，有的高興”，兩種狀態形成對比。

五、結語

本文基于構式語法理論，從語義的角度對構式“一X 一Y”的常項、變項和語義進行了描寫和解釋，指出構式常項“一”由數詞意義虛化出非數詞意義，并考察構式變項“X”“Y”在詞性和詞義上的特征，以及受構式壓制產生的變化。基于此，探討了語義的產生和發展，并對其進行概括總結，得出三種意義類型——敘述義、描寫義和修辭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