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鈺涵
(河南大學 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通過研究馬克思早期著作不難看出其唯物史觀的達成離不開宗教批判這一重要環節。而這一環節正如馬克思所說,費爾巴哈是作出了巨大貢獻的。他從異化角度,將人的本質視為宗教本質的真正歸宿,“揭露了宗教世界是世俗世界的幻想……開辟了通向唯物主義世界觀的道路。”[1]雖說這一時期馬克思深受費爾巴哈的影響,其思想帶有一些人本主義的色彩,但這并不能妨礙馬克思通過宗教批判而越來越走向唯物史觀。尤其是馬克思在1843年所寫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一文,標志其已經轉向了唯物主義視域的批判,而這種轉變的產生所具有的重要前提就在于:馬克思是在揚棄了青年黑格爾派的宗教批判的基礎上,科學地邁出了極其重要的一步,即直搗滋生宗教問題的現實土壤,同時以對宗教雙重社會功能的肯定找到了哲學這個擔負著改變客觀世界的現實力量。而此集中體現在《導言》的第一重意蘊中,顯然其相關內容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現從以下四個方面來展開分析。
《導言》開篇就直接宣稱“就德國來說,對宗教的批判基本上已經結束,而對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2]若想捕捉到馬克思宗教批判思想所敷陳的第一條線索且理解其內涵,首先,就必須知道馬克思所言:已經結束了的“宗教批判”指的是誰的批判?而這就要追溯到當時德國的歷史境狀。
還處于16世紀四分五裂的德國,由于天主教會和羅馬教皇內部的腐敗和貪婪,其宗教正在醞釀一場巨大的變革。“贖罪卷”的兜售成了馬丁·路德發動新教改革的導火索,這場在宗教外衣下,實則為資產階級高舉反抗封建統治和羅馬教會大旗的政治運動為德國帶來了新的氣象。一方面,德國新興資產階級得到了發展,宗教成了政治權謀的棋子,政教不分已成定局。另一方面,19世紀20年代的普魯士政府視黑格爾所述:“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都是現實的,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3]此經典命題為護身符,將黑格爾哲學推上了“國家哲學”的寶座。而黑格爾哲學中的絕對精神實則是高度理性化、邏輯化的上帝。但在黑格爾看來,神學本身并非最高認識,即便基督教是真理的化身,也僅是存在一般表象性地表達而難以言說自身,唯有哲學才能科學地認識上帝。也就是說黑格爾一面實現了對宗教的否定,一面又將哲學納入神學的范疇,完成了對其非批判性的神秘表達,致使基督教乃至一切宗教以理性的面目出現而反過來統治著人類自身。但無論是早在18世紀就由英國工業革命和法國大革命開啟的現代世界的赫然存在,還是宗教改革之后人們看到新的希望,只要萊茵河彼岸的現代國家形象一經樹立,啟蒙的種子一旦種下,一切阻礙德國社會變革的因素就會在風雨飄搖中等待著末日的審判。不同于老年黑格爾派對既定現實的保守認定,在當時具有進步意義的青年黑格爾派已然明白現實的并非合理的,從而力圖打破黑格爾哲學對現存封建制度及其思想支柱基督教的合理化庇護。他們將一切問題的產生都歸于宗教問題,繼而走上了長達十年的宗教批判道路。因此,就不難得出馬克思在文本中所指的就是19世紀青年黑格爾派的宗教批判環節。
再者,就是要明白青年黑格爾派為什么會走上宗教批判的道路,尤其是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宗教批判道路究竟是怎樣的?從而明白馬克思為什么會宣稱他們的宗教批判已然結束且具有前提性意義。其一,在青年黑格爾派所自持的“哲學高度與時代高度”的視域下,他們看到的是康德的實踐哲學所給出的最高原則,即“人是目的”,明白康德所言:人之為人的存在,在于其理性對生命本身與意義的認定,就是說人立世而活對于自身意義和目的的安放并非命定于外部的強制,而是來自自由,來自人的自我立法,同時看到的是德國古典哲學的完成者黑格爾所述:“一切問題的關鍵在于: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為表述為實體,而且同樣理解和表述為主體。”[4]其“主體即實體”的哲學命題進一步表達出:雖然由于自我立法致使人們走上了理性道路,但它的維系需要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其實體內容的支撐。換言之,就是在現代世界的構境中,人與人之間的一種“以人為目的高尚的道德關系”要想得到實現,它就需要有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共同支撐。反觀眼下的德國是遠遠低于這個水平的,青年黑格爾派為了讓黑格爾哲學中的“現代倫理世界”盡快在德國開花結果,便找到了“宗教批判”的道路。且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方面德國政教不分的局面必須打破,作為資產階級代言人的青年黑格爾派想要在德國推進任何的改革,其宗教都已然成了最大的阻礙。
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揭開了宗教“異化”的規定性,人真實的存在必須沖破由宗教意識建構起的生活的藩籬。以一言而避之,青年黑格爾派就是要通過宗教批判,使普魯士制度之下的每一個人都能獲得哲學意識,從而使德國變成一個真正理性的現代國家,且人與人之間普遍理性自由的關系得以建立。其二,青年黑格爾派對宗教的批判雖然在當時具有喚起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思想的積極意義,但他們始終禁錮在唯心主義的視域中以致無法達到宗教批判的徹底性和現實性。即便費爾巴哈邁出了更為積極的一步,叩響了唯物主義世界的大門(“費爾巴哈把形而上學的絕對精神歸結為‘以自然為基礎的現實的人’,從而完成了對宗教的批判”[5]。)尤在其人本學研究中表明“屬神的本質就是屬人的本質”[6]。但費爾巴哈從高度的自然人出發,所指明的那條將人與人的感性互通關系同時納入對象性世界中的路向,打破的只是彼岸世界的虛幻之境,卻未能沖破此岸世界的現實之盾。而馬克思懂得:“謬誤在天國為神祇所作的雄辯一經駁倒,它在人間的存在就聲譽掃地了。”[2]一個人若經歷了此等宗教批判環節,明白了安放本真生活的權利應剝離出上帝之手而復還人本身的道理,“他就再也不想在他正在尋找和應當尋找自己的真正現實性的地方,只去尋找他自身的假象,只去尋找非人了。”[2]至此則不難看出青年黑格爾派的宗教批判具有前提性意義。更為重要的是在馬克思看來,眼下的德國依舊無法化解人與人之間敵對與自私自利的關系,更無法驅散人們生活無從安放的恐懼。所以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宗教批判環節已經不能再為德國現實問題的解決提供任何新的助力,這種純粹意義上的宗教批判注定已經結束了。這樣一來便賦予了馬克思開始轉向唯物史觀視域的必要性與可能性。
放眼19世紀在普魯士制度之下的德國,馬克思深知宗教批判的任務還在,“對宗教的批判就是對苦難塵世……批判的胚芽。”[2]雖然接下來并非對青年黑格爾派宗教批判環節的扭轉和背離,但由于他們批判的不徹底性致使馬克思勢必要開出一條超越其上的且在唯物史觀視域中得以落實的宗教批判道路,
馬克思明白“反宗教的批判的根據是: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人。”[2]且表明“宗教是沒有獲得自身或已經再度喪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2],且是“人的本質在幻想中的實現”[2]。總言之,宗教是上帝與強權對人的本質的剝奪和掩蓋。但是馬克思更想知道那個產生了宗教的現實世界是怎樣的?繼而探究到:其一,宗教有其現實的社會根源。實際上是人所在的“這個國家、這個社會產生了宗教,一種顛倒的世界意識,因為它們就是顛倒的世界。”[2]就是說產生了宗教的這個世界就是社會和國家,就是人與人的關系,只是此等顛倒的世界它無法結成有關現實的人達成真正自由的真理。其二,宗教批判任務的徹底化環節必須展開對那個需要宗教支撐起所有人生活的現實社會的批判。因為反宗教的斗爭間接就是反對以宗教為精神撫慰的那個世界的斗爭。[2]而對現實社會的批判一經確立,就是不僅要“廢除作為人民的虛幻幸福的宗教”[2],完成對超感性世界的揭露和批判,更“要求拋棄關于人民處境的幻覺,就是要求拋棄那需要幻覺的處境。”[2]即對那個幻化出上帝、滋長出宗教的現實之境進行批判。其三,對現實批判的目的就是重構這世間荒謬的秩序,建造人之為人的普遍理性自由的家園,就是“要求人民的現實幸福”[2]。因為“對宗教的批判使人不抱幻想,使人能夠作為不抱幻想而具有理智的人來思考,來行動,來建立自己的現實,使他能夠圍繞著自身和自己現實的太陽轉動。”[2]也就是說純粹意義上的宗教批判環節已經將上帝抽離出了人們的生命,而對他們既定生活的安放,現在需要人本身以理性的原則來實現,從而建立起屬人的世界,繼而采摘來自現實每一寸水土之上的有關人自由和理性結出的累累碩果。
宗教作為一種歷史現象和特殊意識形態的存在,即便它脫胎于蘊積問題的現實世界,終日攜著虛妄性和誑騙性的病癥;即便它在眾多思想家眼中,已經成為妨害歷史滾滾向前的障礙,是導致人非人處境的禍首,但曾幾何時以強大的力量給予所有人以生命依據的宗教,其在現實世界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是不能被泯滅的。因為一旦真切地與經歷著現實困境的人們共在,就會發現“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就會明白這種所謂的“鴉片”并非純粹否定意義之上的毒品,其在此被意指為一種“藥品”,而此等發揮鎮痛藥效的宗教,就是使遭受磨難與悲苦的人們,其生活得以繼續的一劑良藥。
進而言之,宗教化身為真理,以虔誠為籌碼支配著他們生活的全部,更重要的在于他們運籌信仰的力量支撐起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成就著人們整個生命的意義與目的。宗教作為“這個世界的總理論……總根據”[2],以其神圣的面目的確真實存在過。它的光和熱帶給人以希望與慰藉,它的冷峻深沉帶給人以規范與向導。而馬克思接下來想要解得:宗教具有的此等重要作用在現實世界中究竟有著怎樣的社會功能?即《導言》中高度概括到的“辯護”和“抗議”這雙重關鍵詞。具體來說:一方面,宗教是人們生活中悲情苦楚的真實寫照,人們會通過它反復追問:究竟是什么將他們推下萬丈深淵,又是為何使他們遭受萬般磨難?而他們也只會在上帝那里將對生活極力的控訴表達得淋漓盡致。恰如馬克思所說的:“宗教里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2]而對苦難的抗議同時表達著人們對苦難去除的渴望。另一方面,宗教為現實苦難的存在注入了合理性因子,其讓人們制造著自身得以欣然接受既定生活的理由和意志。它是現實中諸般磨難與摧殘足以長存的有力辯護,亦是人們生活得以維系下去的最得力的衛士。反過來說,倘若現實中缺少了那個絕對者對人們既定生活的辯白,缺少了此等意識形態的支撐,苦難就會異常肆虐,逐漸吞噬著人們繼續這般生活的心志與勇氣。所以在宗教與人們曾經共同走過的漫長歷史環節,其如此重要的雙重社會功能帶著歷史的諸般記憶是萬萬不能被否定和忽視的。
馬克思肯定宗教如此重要的雙重社會功能,并非單向度地對宗教的客觀評價,對青年黑格爾派純粹宗教批判的有意補充,而是馬克思深諳:只有理解了宗教往日擔負起的重要責任,才能知道在那個超感性世界被土崩瓦解之后,在感性世界中足以承擔起同等重要責任的是什么?從而了解人們究竟該憑借什么來獲取或構建有關現實的人及其世界的科學性與合理性的認識。所以馬克思認為:“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2]揭露現實世界的苦難與罪惡,“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2]“就成了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2]。就是說力求現實人的本質的實現,其關鍵就在于哲學的加入。如果說馬克思找到了宗教問題的癥結在于對其現實社會的批判,那此時強調哲學的加入就在于通過肯定哲學內在的批判實質與理性思維,來實現宗教問題于唯物史觀視域中的切實解決,同時推進有關現實問題及其人本身的研究。
具體可從三個層次來理解:其一,虛幻的彼岸世界已經不在,想要在此岸世界建立起有關人真實存在的真理,成就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歷史,并打開人類歷史的正確道路,內蘊批判精神的哲學就必須一路偕行。其二,馬克思宗教批判的徹底化推進就在于要解決關于人現實生活本身的困境,如此一來面對如此厚重的歷史問題和繁雜的社會關系,需要哲學的理性思維,但單靠哲學本身是不足以支撐起這一重擔的。馬克思要強調的是哲學一定是這個批判環節的必備因素且是關乎其勝敗的關鍵步驟。其三,既然當下要開啟的是有關真正人的歷史篇章,那哲學作為為歷史服務的重要作用者就不再是傳統意義上僅對彼岸世界的批判,而是對包含此等彼岸世界的整個現代世界的批判。這個批判不僅是對現實社會的批判,同時是對支撐著現實社會的哲學意識和政治意識的批判。
以上內容就是《導言》的第一重意蘊,即馬克思在超越青年黑格爾派宗教批判環節的基礎上,轉而批判那個滋生宗教問題的現實世界,同時以對宗教雙重社會功能的肯定而找到哲學這個擔負著改變客觀世界的現實力量。其構成了馬克思開始轉向唯物史觀視域的重要前提,不僅明確了從思辨領域轉向現實世界的正確方向,而且肯定了哲學棄舊立新的歷史作用,致使現實問題有了真正得以解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