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堂,李艷瓊
2007年第九屆聯合國地名標準化大會暨第二十四次聯合國地名專家組會議指出:“地名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1],可適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地名屬于語言符號系統中的專有名詞,正如英國語言學家帕默爾(L.R.Palmer)所說:“地名的考察實在是令人神往的語言學工作之一,因為地名往往能提供出重要的證據來補充并證實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的觀點。”[2](p134)語言是地名發端的先決條件這是毋庸置疑的,人類最初出于生息和繁衍的需求,使用語言文字來指代特定地理實體的位置和范圍,以達到識別和交流的目的。隨著文明的演進,不同時代人們對生存空間進行認知和創造,使特定文化形態蘊含在地理環境的實體中,地名作為文化遺產隨之擁有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因此,沿用至今的地名文化遺產透視著特定地域和圈層的歷史文化特征,并延伸至人類歷史地理空間和社會文化心理空間。可見,地名文化遺產不同于地名的一般語言現象,而具有普通語言符號所不具備的文化內涵和價值。這同時也說明地名的社會文化作用及其作為文化遺產的功能意義,是一種與社會文化要求相適應的不斷變化的存在。通過對它的研究,我們認識到地名文化遺產的核心本質是與社會結構和個體主體相互關聯的有機存在,是千百年來地域政治、經濟和文化變遷的歷史足跡的印記,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社會、情感等價值。本文對地名文化遺產資源所進行的整合及文化價值闡釋,真實反映了相應區域經濟社會的歷史變遷,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地域文化、民俗文化與民族語言文化三者之間相互融合、滲透的特質,對于促進地名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弘揚中華優秀文化、增強文化自信、建設文化強國,具有廣泛的社會現實意義與未來指向性。
地名文化遺產是語言、地理、歷史等多側面的綜合,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精粹。研究地名文化遺產的形成和發展,首先要認識地名及地名文化,要從分析地名的起源與發展入手,進而認識地名對文化的載體功能,從而達成對文化遺產的系統了解,揭示地名文化遺產的全貌和內涵。
從人類成長伊始,我們的頭腦中便有了地名的概念。比如我們會關注出現在熱點新聞事件中的地名,熱播電視劇或電影中的故事發生地會成為影迷的打卡地,流行賽事或節目中常會問及參賽者來自哪個國家和地區,旅行者在做旅游攻略的時候會根據城市和景區的名稱規劃路線等。通過地名,人們可以閱讀地圖、預定航班或制定出行計劃。通過在線網站購買商品時,地名在商品的收集和交付中不可或缺;還有許多小說作家發現,如果不創造一系列帶有名字的地方,就很難塑造人物并設定故事等,眾多事例說明我們的生活與地名密不可分。
美國學者理查德·雷尼爾·蘭德爾對地名的定義是:“地名由一個或幾個字組成,用以識別地球上的地理和行政實體,以及海底或宇宙其他星球上的地理實體。”[3](p3)他認為從人類最早期開始,地名就起著描述自然世界和人類世界的雙重作用,如地理范圍有限的高山和城市,人們能夠明顯識別出它們具有的地理屬性或行政管轄色彩。我國“地名”一詞最早出現在《周禮》中,《周禮》第四卷《夏官司馬》載:“原師掌四方之地名,辨其丘陵、墳衍、原隰之名物之可以封邑者。”[4](p61)此時的地名范圍和數量都不大,主要用單音節詞表示[5](p21)。中國大百科全書將地名定義為“人們賦予某一特定空間位置上自然或人文地理實體的專有名稱”[6](p89)。依照學術界的研究,地名是一定社會群體為便利自己的生產和生活而約定的專有地物或地域的名稱,包括山、河、湖、海等自然物,道路、村落、礦山等人工物以及政區、自然區、農莊等區域。
地名現象,是人類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地名的形式結構和發展演變等都可以從文化學的角度進行解釋和驗證。正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說,“一切對于人類活動、人類集團,及人類思想和信仰的個別專門研究,必會和文化的比較研究銜接,而且得到相互的助益”[7](p2)。劉保全等學者認為:“中國地名文化,是以中華民族為創造主體,以地名為載體,在中華大地上伴隨著民族文化的形成發展而形成發展的,具有鮮明特色和豐富內涵且世代傳承的地名語詞文化和地名實體文化體系。”[8](p38)
根據學者們的觀點,地名語詞文化體系包括地名語詞的讀音與書寫文化及語義文化。地名語詞的讀音與書寫文化包括世代傳承的古讀與古寫、少數民族語地名和方言的讀寫。古讀與古寫如廣州市屬縣番禺的“番”字讀“pān”,山西省洪洞縣的“洞”字讀“tóng”,河南開封市繁塔的“繁”字讀“pó”等;少數民族語地名如包頭市的專名“包頭”是蒙語“包克圖”的漢譯;方言的讀寫如在閩粵客家地區,用客家話命名的地名較常見,如擔竿(扁擔)島。地名語詞的語義文化內涵則更為豐富,有描寫地理方位、礦產資源等自然景觀的,有記敘社會變遷、歷史人物和重大事件等人文歷史的,還有以寄托人的祈福、崇拜等為命名理據的。地名實體文化體系則由地名實體承載的歷史文化內涵、地理文化內涵和鄉土文化內涵三種要素構成[8](p34-37)。綜合學術界的研究,地名文化是地名語詞和所指代的地理實體所闡述的民族文化內容和特性,包含宗教信仰、民族遷徙、圖騰崇拜、民風民俗等內容。
華林甫先生對我國古代文獻中的歷史地名數量進行過統計:“甲骨文中有500多處地名,《山海經》中記載的地名1100多處,全文僅有1000多字的《禹貢》也記載了130多處地名,《漢書·地理志》涉及的地名超過4500處,而《水經注》全書記載的各類地名居然高達1.5萬處。”[9](p6)此種流傳下來的地名記錄了中華民族所創造并世代傳承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成果,是中華民族寶貴的文化遺產。根據我國民政部發布、實施的《地名文化遺產鑒定》民政行業標準①《地名文化遺產鑒定》行業標準為我國民政部制定,于2012年6月21日發布,7月1日起實施。:“地名文化遺產是具有突出的普遍價值的地名文化,包含千年古城(都)、千年古縣、千年古鎮、千年古村落、甲骨文、金文地名、少數民族語地名、著名山川以及近現代重要地名等。”[10]因此,地名文化遺產的界定需要對其歷史、文化、價值等方面要素進行深入研究和綜合分析。如地名歷史分析,要考察地名的延續性、穩定性、傳承時間及影響范圍等;地名文化分析,要考察地名語詞的文化內涵、地名實體文化內涵及存續狀態;地名價值分析,要考察地名在歷史、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價值。
綜合國家標準和學術界的研究,地名文化遺產可被定義為起源古老、長期穩定、延續性強,語詞本身具有地方的、民族的文化認同性,并且所指代的地理實體或地理區域亦具有杰出性、重要性或獨特性的地名[11](p17)。如傳遞著互敬禮讓、和諧相處美德的安徽桐城六尺巷,以革命英雄名字命名的河北黃驊縣、吉林靖宇縣,因《左傳·隱公六年》中“親仁善鄰,國之寶也”[12](p16)而得名的西安市未央區善鄰巷,為紀念西周開國功臣、著名軍事家姜尚,以其封號“太公”而命名的岐山縣太公路等。
我國地名研究起步很早,見于文字的地名早在三四千年前的甲骨文中已經出現,至遲在兩漢時期業已奠定傳統地名學的基礎。地名研究自先秦至今,經過無數遠見卓識之士的探索,已經走出了一條獨特的發展道路。近年來,地名研究已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重視,在世界地名史上亦有重要地位。
中國歷史悠久厚重,文化源遠流長。在現代地名研究興起之前,我國傳統的地名淵源研究已有數千年的歷史,積累了極為豐富的地名文獻資料,其地名和地名著作數量之多,是其他國家難以比擬的。
先秦時期,地名的研究尚處于萌芽階段。《山海經》《尚書·禹貢》《詩經》《爾雅》《周禮》《公羊傳》《谷梁傳》等文獻中,不乏與地名有關的記錄。如《周禮·夏官》是最早記載“地名”術語的文獻,《山海經》記山5370座,河流200余條,地域廣及中國與中亞、東亞地區,是記載和研究地名的重要發端[13](p177)。《爾雅》所釋內容與地名密切的有釋地、釋丘、釋山、釋水等卷[14](p32)。《禹貢》記載,禹治水前,預先全面規劃九州大概情形,行山去木,考察地勢高低,并初步為山川定名[15](p2)。《詩經》中出現了大量的山、川、丘、原、岡、陵等地名通名和完善的方位地名[16](p7)。隨著地名知識的積累,出現了對地名命名分布規律和命名原則的研究,如《公羊傳》記載的“上平曰原,下平曰隰”[17](p912)和《谷梁傳》記載的“水北為陽,山南為陽”[18](p295)、“名從主人”[18](p57)等。
兩漢時期,東漢班固所著《漢書·地理志》記載的地名超過了4500處,并對60處地名進行了淵源解釋[16](p40-41)。劉熙的《釋名》記載了釋地、釋山、釋道、釋州等多項與地名相關的內容[19](p17)。應劭在《風俗通義》中,詮釋了林、麓、京、陂、渠、阜等17個地名通名的確切含義,如“林,樹木之所聚生也”“麓,林屬于山者也”“阜者,茂也,言平地隆踴”[20](p376-382)。與應劭幾乎同時的圈稱,著有《陳留風俗傳》,解釋了陳留郡六個縣名的來歷,萌發了“命以嘉名”的地名學思想,提出的“命以嘉名”之言,是對后世美愿、祥瑞類地名的最早歸納[16](p52-53)。
從“所謂‘六朝地志’,絕大部分都是東晉及以后的著作”[21](p20)的敘述中,可見魏晉南北朝地志學的發達。此時期產生了張華《博物地名記》、盛弘之《荊州記》、沈約《宋書·州郡志》、酈道元《水經注》等地名學家和地名學著作。《博物地名記》中記載:“皆春秋時地名,與地理志無關者,概不置錄。如記王城、湹水、傅巖、耿城、王屋山、桃林、桑中等,有釋其名稱,有考其地理位置,并注其特產。”[22](p332)是研究秦漢地理的重要資料。《荊州記》對巴東、南郡、江夏、襄陽等郡境內名勝古跡、高山大川等地名做了淵源解釋。《宋書·州郡志》記載了避諱地名的改名緣由,也涉及地名的讀音。而在這之中,成就最大、貢獻最為突出的《水經注》,以水道為綱,記載了大量地名相關的人物、政區沿革、歷史事件、神話傳說等內容,解釋地名淵源的數量高達1052處[16](p120-125)。
隋唐時期,涌現出《括地志》《大唐西域記》《元和郡縣制》等代表性著作。《括地志》由唐太宗第四子李泰主編,全面記錄了各地的建置沿革、山川形勝、往古遺跡以及人物故事等,考辨縝密,作者同樣對七十五例地名淵源進行了解釋,也對地名的用字與讀音發表了見解[23](p744)。《大唐西域記》記述了玄奘親身經歷的110國和得之傳聞的28國的國名、地理形勢、衣飾、語言、文字、禮儀、風俗、宗教信仰等內容,對千泉、鐵門、東女國、曲女城等地名的來源進行了闡釋[16](p159-160)。唐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志》記載了4800多處地名,涉及政區沿革、山川、戶口、古跡、貢賦等內容,其中對931處地名的來歷進行了溯源[16](p163-167)。
宋元時期,地名文化的相關研究注重個體的、局部的研究風習,以北宋樂史的《太平寰宇記》、南宋王象之的《輿地紀勝》、元代《大元大一統志》為代表。與《元和郡縣志》相比,《太平寰宇記》將敘述范圍擴展到了四夷,敘述門類增加了風俗、人物等內容,在地名的淵源解釋方面比《元和郡縣志》更為詳盡,解釋淵源的地名有兩千處以上。其提出的“因祠命名”“因江洲得名”“以陵為名”等地名命名原則,豐富了古代地名文化的內容。《輿地紀勝》的地名淵源解釋較為豐富,主要在府州沿革、景物、古跡等門類中解釋了部分地名“因寺得名”“以形得名”的命名原則[16](p197-204)。《大元大一統志》對地名淵源解釋超三百處,在地名考證、用字、讀音方面具有獨到的看法,在研究地名文化方面有一定地位[16](p242)。
明清時期,相關代表著作有明代郭子章《郡縣釋名》、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李兆洛《歷代地理志韻編今釋》。《郡縣釋名》是專門解釋地名淵源的著作,記述了萬歷時期兩京十三布陣使司及其所轄各府、州、縣等地名的來歷[16](p253)。《徐霞客游記》,所載地名多達一萬處以上,還解釋了蟒山、矮山、蒸水、天子田等大量小山區地名的來歷。明末清初學者顧祖禹著的《讀史方輿紀要》,全書對三萬多個地名中的絕大多數作了定位,詳細記載了每一地理實體的位置、變化及在其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16](p297)。
民國時期,許多論證均涉及追溯地名的淵源,如1914年內務部頒發的《改定各省重復縣名及存廢理由清單》,解釋了127個更名縣名的來歷[24](p54)。呂式斌《今縣釋名》對全國28個省1927個縣的建制沿革進行了梳理,對縣名由來進行了闡述[25](p1)。岑仲勉先生的《中外史地考證》用語言學的方法來考證中外地名,突破了歷史研究中的疑難問題。馮承鈞先生的《西域地名》,經重新增訂,收錄了920條西域地名并對這些地名淵源進行了解釋,對研究古代中外關系和今新疆、中亞一帶的歷史地理,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目前,除部分著作以“地名文化”或“地名文化遺產”作為研究主題外,還有從不同角度關涉地名文化的研究,大致可分為歷史地理與地名文化研究、語言學與地名文化研究兩類,這些研究內容雖各有側重,但也都關注地名蘊含的宗教信仰、社會經濟、民族習尚等各種文化信息。
以“地名文化”或“地名文化遺產”為主題進行探討的著作非常豐富,如馮承鈞《西域地名》(1955)、張興唐《史記漢書匈奴地名今釋》(1963)、牟應杭《古地名攬勝》(1983)、劉伉《世界地名縱橫談》(1987)、牛汝辰《中國地名文化》(1993)、馬永立《地名文化》(1998)、華林甫《中國地名學史考論》(2002)、譚汝為《天津地名文化》(2005)、武漢出版社《“老武漢”叢書》(2008)、林善珂《客家地名文化》(2010)、華林甫《中國地名學源流》(2010)、劉保全《地名文化遺產概論》(2011)、鄧碧泉和梁永利《地名文化》(2013)、楊帆《地名文化小叢書詩詞地名故事》(2015)、周濤等《蒙古語地名文化遺產保護研究》(2015)、劉保全《地名文化概論》(2018)、馬道《周口非物質文化遺產地名故事卷》(2018)、牛汝辰《中國文化地名學》(2018)、李炳堯《中國地名文化遺產保護理論與實踐》(2019)等。
在歷史地理與地名文化的研究中,陳正祥《臺灣地名辭典》(1960)、世界地名辭典編輯部《世界地名辭典》(1966)、洪敏麟《臺灣地名沿革》(1979)、臧勵和等《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第5版》(1979)、于維誠《新疆建置沿革與地名研究》(1986)等對中國或者中國以外的歷史上發生重大事件的地名、山脈湖泊、古地名、名勝古跡、著名建筑等進行了敘述與探討。史念海《中國歷史地理論叢第一輯》(1981)主要收錄了顧頡剛、譚其驤、陳橋驛等學者對歷史地理與地名文化研究的探討。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1985)描繪了中國歷代各個政權的疆界和政區,并擇要在上面畫出了一些著名地名。還有徐兆奎《歷史地理與地名研究》(1993)敘述了歷史地理與地名文化的內在關聯;劉玉堂等著名學者《中國地域文化通覽·湖北卷》(2013)非常詳實地涉及湖北地理環境、文化中心與傳統文化的轉型以及荊山楚水等內容;史為樂《中國歷史地理及地名文集》(2018)探討了歷史地理與地名文化的聯系。
語言學與地名文化研究則關涉中外,如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本國地名拼音表》(1958)、地圖出版社《漢俄英對照常用外國地名參考資料》(1959)、中華書局辭海編輯所《外國地名譯名對照表》(1961)、國家測繪科學研究所地名研究室《僮語地名用字的讀音和意義》(1964)、褚亞平《常用世界地名語意手冊》(1968)、辛華《世界地名譯名手冊》(1970)、文字改革出版社《中國人名地名拼寫規范化問題》(1976)、嚴地《漢語拼音中國地名手冊》(1977)、曾世英《中國地名拼寫法研究》(1981)等。這些著作或運用漢語語言,或采用漢英結合拼寫地名,對地名的語源、語意等進行了注釋。李如龍《漢語地名學論稿》(1998)運用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對漢語地名的研究作了一番整體的思考,楊建國《文化語言學視域下的北京地名研究》(2018)探討了語言學與地名的內在關聯。
除了上述著述外,還有相關論文或側重研究地名文化或地名文化遺產,或側重從語言學、文化語言學、社會語言學的視角研究地名文化。如華侃《藏族地名的文化歷史背景及其與語言學有關的問題》(2001)、潘其旭《從地名比較看壯族與泰族由同源走向異流——壯族文化語言學研究系列論文之二》(2001)、賀靈《西域地名語屬語意類型探析》(2003)、譚汝為《樓盤命名的社會語言學分析》(2004)、劉保全《加強地名文化遺產研究與保護勢在必行》(2006)、溫洪清《在地名標準化的大背景下如何開展地名文化遺產保護》(2009)、李明強《地名文化遺產保護的再思考》(2010)、岳升陽和杜書明《城市地名文化遺產評價體系及應用——以北京市牛街地區為例》(2011)、趙寰熹《試論民族語言對歷史文化和地名研究的影響》(2011)、郭風嵐《論北京地名文化的保護——以兒化地名為例》(2015)、張晨杰《地名文化遺產保護研究探析——以上海老城廂道路街巷為例》(2017)、朱永杰等《北京長城文化帶地名文化遺產保護與建設路徑》(2021)等。
總體來說,研究地名文化和地名文化遺產的著述很豐富,從歷史地理或語言學視角研究地名文化的研究成果也不少。但從文化語言學視角探討地名文化遺產的保護與開發等問題的研究尚缺乏系統的論述,需進行進一步思考。
語言的人文性反映人類的主體性,語言符號建構的意義世界是人類思維方式和社會認知的產物。地名文化遺產是人們在對生存環境的認知與符號化過程中建構的一個語言文化世界,透過地名文化遺產蘊含的文化精神,我們可以尋覓、探究地域的前世今生。
斯大林曾說“語言是屬于社會現象之列的,要了解語言及其發展的規律,就必須把語言同社會的歷史,同創造這種語言,使用這種語言的人民的歷史密切聯系起來研究”[26](p16)。美國學者理查德·雷尼爾·蘭德爾也認為從語言學的角度解讀地名對地名研究很有幫助。郭錦桴指出,地名是一種語言符號,地名的結構與語言結構基本上一致。此外,地名的語音變化與語言的語音變化大體上也是并行的。地名的語言結構與漢語一般詞語的結構有廣泛的共同性,如在語音方面,地名有單音節和多音節,可根據音節數量對地名進行分類統計,據該統計可發現,在中國古代地名中,單音節地名較多見,如齊、楚、秦、趙等國名;但在現代地名中,地名由專名和通名構成,以雙音節或多音節最為多見[27](p26-29)。以湖北、山東、江蘇、浙江、安徽、廣東、福建等省目前公布的地名文化遺產名錄為依據,地名文化遺產的音節情況可進行如下分類:
雙音節地名,如湖北省的柏泉、金口、倉埠、龜山、月湖、蛇山、南湖、魯湖、后湖、磨山、東湖、府河等。江蘇省的南京、金陵、建康、棠邑、江陰、沛縣、常州、如皋、揚州、晉陵、姑蘇、鹽瀆、江都、沭陽、麒麟、梅里、儒林、楓橋、香山、盛澤、沙溪、龍潭、鳳凰、栟茶、杜桂、呂梁等。浙江省的鼓樓、槐河、長河、采荷等。廣東省的增城、四會、始興、龍川、東莞、潮陽等。山東省的鳧村、尼山、沭河、柏莊等。
三音節地名,如湖北省的江漢關、古琴臺、晴川閣、黃鶴樓、卓刀泉、盤龍城、九女墩、鸚鵡洲、墨水湖、珞珈山、知音湖、鐵板洲、木蘭山、湯遜湖、一元路、五福路、六合路、吉慶街、楚材街、戶部巷、曇華林等。江蘇省的清江浦、西善橋、上新河、滸墅關、花神廟、能仁里、大勝關、七家灣、山陰村、黃龍峴、湖塘里、闔閭城、董永村、三星村、黃金山、陸笪村、柳茹村、儒里村等。山東省的大明湖、芙蓉街、劉公島、育黎鎮、甲子山等。浙江省的臨浦鎮、瓜瀝鎮、壽昌鎮、於潛鎮、昌化鎮、彭埠村、范家村、蘆茨村、仰韓村、郎宅村、博陸村、玨塘村、里葉村、石泉村、青芝塢等。安徽省的金牛鎮、帽山村、古田鎮、大留村等。
四音節地名,如湖北省的蔡官田村、羅家崗灣、汪家西灣、泥人王村、解放公園、臨嶂古城、問津書院、中山大道、解放大道、姑嫂樹路、琴臺大道、東吳大道、和平大道、藏龍大道、江夏大道等。江蘇省的前楊柳村、紅豆樹塢、王母觀村等。浙江省的余杭街道、良渚街道、東梓關村、金魚井村、翙崗古街、古資福橋、嚴州古城等。
五音節地名,如山東省的安東衛街道、嵐山頭街道、浮來山街道等。浙江省的莪山畬族鄉、烏龍嶺古道等。
此外,地名還可進行結構分析,如動賓式地名:舉水、倒水、建業、射陽、淹城、采荷、閱馬場、放鷹臺、抱冰堂、卓刀泉、保壽橋等。數量名式地名:一元路、二曜路、三陽路、三多橋、三星村、三都鎮、三堡村、三圍村、四唯路、四門塔、五福路、五谷城、五蓮山、六合路、七家灣、八分山、九女墩、九真山、九堡鎮等。
文化語言學是語言學眾多學科中與人和社會聯系最緊密,且最富人文內涵的一個分支學科[29](p1)。如何從文化語言學的視角來研究地名?要說清楚這個問題,首先要簡單回顧中西方文化語言學研究的興起和發展。
在西方的近現代語言學中,除了歷史比較語言學和結構語言學等主流學派外,還存在著諸多對語言的人文屬性進行多方面研究探索的其他學派[29](p14),主要代表人物有威廉·馮·洪堡特、薩丕爾、馬林諾夫斯基等。
威廉·馮·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是19世紀語言學領域中最深刻的思想家之一,他提出:“語言是一個民族進行思維和感知的工具,認知功能才是語言的本質功能,每一種語言都包含著屬于某個人類群體的概念和想象方式的完整體系。”[28](p135-136)將語言描述為一個民族的世界觀,是洪堡特對語言人文屬性研究最突出的貢獻。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E.Sapir,1884—1939)認為,語言的本質屬性是人文性和社會性,他把語言學看作是一種社會科學,把每一種語言理解為整個文化的一個方面,強調在文化環境中處理語言現象和社會背景中研究言語的重要性[29](p15)。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Malinowski,1884—1942)認為,要研究一種語言,首先要調查它的社會文化[29](p16)。馬林諾夫斯基的學生弗斯繼承了他的思想,把語言看作是人類的一種生活方式和社會過程,而不僅僅是一套符號。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出現了文化語言學研究熱。語言學界出現了以游汝杰為代表的“交叉”文化語言學,以申小龍為代表的全面認同文化語言學,以陳建民為代表的社會交際文化語言學[5](p33)。游汝杰、周振鶴文章《方言與中國文化》(1985),首次提出應建立中國文化語言學[30](p232)。張汝倫、申小龍文章《論文化語言學》(1988),大力倡導文化語言學,指出“文化語言學以語言的文化功能作為直接的研究對象和目的,建立文化語言學對語言學研究和人文科學研究都有不可估量的意義”[31](p51-52)。陳建民于1985年在中國社科院開設“文化語言學課程”,在《文化語言學的理論建設》(1999)一文中對文化語言學學科性質、界限及應用作了闡述[32](p45-48)。陳建民認為,文化語言學的出現具有使我國語言研究由單純的描寫型向人文型轉折的重大意義。
針對文化語言學研究,蘇新春(2006)的定義具有一定代表性:文化語言學,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現象,它闡釋的是語言所包含的文化意義,以及文化對語言的存在形式和演變產生影響的方式。文化語言學更看重語言背后的東西,它要把蘊藏在語言內部,隱藏在語言背后的文化因素挖掘出來,闡釋語言及其所賴以生存的人文環境與社會環境之間的聯系[29](p1-3)。
具體到地名文化遺產的研究,現代文化語言學關注的是社會、歷史、政治等文化諸因素對語言產生的影響。相關研究多通過對現存地名文化遺產的回溯,梳理出現存地名文化資源,并從其文化內涵的角度考察地名文化遺產中蘊含的歷史人物、歷史沿革與重大事件、神話與傳說、地理環境、駐軍營衛、社會心理、民族和宗教等諸多信息。借此,我們能夠了解地名文化遺產反映的社會變遷、民族交融、社會習俗、生產生活方式、政治取向、宗教社會關系等,也得以窺探民族的思維規律、認知方式、觀念體系、道德取向、宗教意識、哲學認識、審美習慣等。
研究地名文化遺產,既是語言、地理、歷史等學科發展的需要,也是地名管理和人民生活等實際工作的需要。以當下地名文化遺產為著眼點,找到其命名理據,探尋地名文化遺產源遠流長的演進過程、歷史厚度與文化神韻,透視各地區城鄉千姿百態的風土人情,體味地名廣博的文化內涵。
歷史上,人們習慣于采用人物的姓名來命名地理實體,大致包括“姓名+通名”“官職+通名”或“謚號+通名”等命名方式。如古琴臺,又名伯牙臺,是為紀念伯牙撫琴遇知音鐘子期而修建的紀念性建筑。據《呂氏春秋·本味篇》記載:“伯牙鼓琴,鐘子期聽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生不復鼓琴,以為世無足復為鼓琴者。”[33](p379)闔閭城,今蘇州城的前身,以吳王闔閭之名命名。據記載,“公元前514年,吳王闔閭即位,命伍子胥擴建都城,遂命名為闔閭城”[34](p99)。木蘭山,以代父從軍的巾幗英雄花木蘭的名字命名[35](p262)。孝感,原為孝昌縣,后唐為避皇祖國昌之諱,改名孝感[36](p53),取東漢孝子董永賣身葬父孝行感動天地之意。宜興縣,原名義興縣,因避諱宋太宗趙光義名諱,改名為宜興縣[34](p48)。五谷城遺址,又稱“武穆城”,因岳飛曾在此操練士兵,岳飛死后,為紀念這位民族英雄,當地人以岳飛的謚號“武穆”命名該城[37](p60)。九女墩,因太平軍九位女英雄在與清軍作戰中英勇就義,鄉人慕其義烈,將她們合葬,為避免清政府摧殘,不稱墓而稱“墩”,九女墩之名源此[38](p614)。中山大道,原名后城馬路、中山馬路,北伐戰爭后,為紀念孫中山先生,改名為中山大道[38](p244)。
地名承載著時代的變遷,揭示了歷史上重大事件發生地域的特殊性。試以湖北省內各地名為例,如荊州市,為“禹劃九州”之一,西漢置荊州后,歷經州、府等,雖治所與轄地屢變,但荊州市大部始終未離其境[39](p43-44)。荊門市,唐始設荊門縣,五代設荊門軍,元時升軍為府[40](p10)。隨州市,西周為隨國,秦置隨縣,西魏置隨州,民國又恢復隨縣建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改為隨州市[41](p18)。黃岡市,漢初置西陵、邾、蘄春、尋陽4縣。至隋,今所屬縣(市)均已建置,設黃岡縣,其后建制有變,但黃岡之名相沿[42](p105)。鄂州市,秦置鄂縣,三國屬吳稱武昌,宋代為壽昌軍,元代升為散府,后又歷鄂城、鄂州[43](p47-48)。荊州市公安縣因左將軍劉備,號稱“左公”,立營油河口,領荊州牧,“邑賴以安”,故改駐地為公安[44](p2)。赤壁市,是著名的赤壁之戰的戰場,東漢建安十三年(208年),劉備與孫權聯軍,大破曹操于此。武漢市的解放大道,原名中正大道,1949年,為紀念武漢三鎮獲得解放,改名為解放大道[38](p249);和平大道,因竣工時正值萬隆會議周恩來總理代表我國政府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之際,故命名為和平大道[38](p246);首義路,是為紀念辛亥革命武昌首義而命名[38](p275);起義門,原名中和門,它是辛亥革命首義時起義軍最先控制的城門樓,被譽為“首義勝利的開端”,故為紀念首義勝利,將其更名為“起義門”[45](p52)。
中華大地的山山水水中蘊藏著無數美麗的神話傳說和動人的故事,這些美麗的傳說和神話故事雖非信史,但由此折射出的歷史文化,確已成為地名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柏泉,得名于大禹植柏樹的傳說,相傳“大禹于龜山之巔植柏樹,其根達于古井,泉隨根出,故名柏泉”[46](p167)。珞珈山,原名落駕山,相傳春秋戰國時,楚王曾駐此“落駕”,因而得名[47](p19)。鳧村,舊名鄒興村,相傳此名來源于孟母識鳥之說:“鳧鳥落處,必出貴人”,后孟子果成儒家亞圣,該地故名鳧村[48](p846)。石頭城,原為戰國時楚威王的金陵邑,傳說在筑城之前,楚人曾在山上埋下黃金奠基,以示隆重,因而命名此城為金陵邑。南京曾名金陵,亦源于此[49](p317)。墨水湖,同樣得名于民間傳說。一說是南朝梁武帝太子蕭統在湖內洗筆致使湖水被染黑。另有神話傳說稱因烏龍在湖內興風作浪,百姓受其害,玉皇大帝遣天兵天將斬殺烏龍,染黑湖水,故名墨水湖[50](p112)。五夫鎮,傳說此地曾出五大夫,故名[51](p247)。白云洞,又稱石洞,相傳此地為白云仙子居住之鄉,又說黃鶴樓有道士乘仙鶴而去,故有白云黃鶴的傳說,白云洞由此得名[37](p68)。
以自然地理實體名稱、外形特征、形狀、顏色、植被特點命名的地名最為常見,這是因為人們在認識自然的過程中,常以區別于其他地理實體的特點為地域賦名,故從地名上便可識別其特點。如江蘇省沛縣,因沛澤得名[34](p63)。溧陽,因位于古溧水之北,故名[34](p96)。海門,因地處長江入海門戶而得名[34](p149)。沭陽縣,因地處沭水之陽而得名[34](p184)。射陽,因射陽河橫貫縣境而得名[34](p222)。浙江省的臨浦鎮和瓜瀝鎮分別因瀕臨浦陽江與瓜瀝湖而得名[52](p102)。山東省的五蓮山,是以山頂峰形似五朵并開的蓮花[48](p37)得名。東莞,因地處廣州市之東,境內盛產莞草而得名[53](p3)。湖北省十堰市,清朝中葉,在百二河上攔河筑堰,先后筑成十個堰后,十堰就成了一個行政區劃的專名[54](p4)。襄陽市,因位于襄江(漢江中游中段)以北而得名,“水北為陽”是古人命名規則之一。黃石市,因黃石山(黃石嘰)而得名[55](p3)。金口,因金水河入長江之口而得名[37](p55)。八分山,因該山“望如列屏,有水分流如八字”,故名[37](p52-53)。鐵板洲,相傳始名蜈蚣洲,游人所云玉米洲,有“金雞啄玉米”之傳。明代兵部尚書熊廷弼認為:“養了金雞,丟了玉米,應叫鐵板洲,讓金雞啄不動。”從此,“鐵板洲”之名一直沿用[37](p68)。魯湖,據傳原名為“鹵湖”,湖中有一似蟹狀的山,叫螃蟹山,因恐其得勢,橫行霸道,熊廷弼辭官歸鄉時,呼其為“鹵湖”,欲將螃蟹“鹵死”,故而得名為“鹵湖”,后演變為“魯湖”[37](p54)。再如龜山之名緣于其形,其山若巨鰲浮水上[50](p106)。蛇山,因其形宛如長蛇,故名蛇山[47](p93)。磨山,因形圓如磨,故名[38](p580)。
重要的地理位置,往往是兵家必爭之地,歷史上的軍事部署和營衛設置對地名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如嘉峪關一帶是我國古代重要的軍事要塞,漢代烏孫、匈奴、月氏相互間爭戰遷徙,至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擊破匈奴右地,“始筑(長城)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從此嘉峪關一帶便歷屬酒泉轄地[56](p1)。煙臺,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因設狼煙墩臺預警防倭,故名[57](p1)。倉埠古鎮,據《湖北通志》載:“明為黃安(即今紅安)貯糧所,后南糧改折,倉廢而址存”,故名倉子埠,別名倉溪[58](p206)。黃鶴樓,始建于三國時期吳黃武二年(223年),傳說是為了軍事目的而建,至唐朝,逐漸具有了觀光性質[45](p48)。唐代詩人崔顥一首“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成為詠黃鶴樓的千古絕唱。臨嶂古城,又名城頭山。據記載,西晉永嘉六年(312年),荊州刺史陶侃曾屯兵于臨嶂山。宋咸淳七年(1271年),德安府遷治于此,建城而守,故名臨嶂城[59](p502)。戈甲營,是清代古巷,曾是制造和儲存兵器之地,因此而得名[38](p534)。工程營,亦是清時古巷,以地處清末湖北新軍工程營駐地西側而得名[38](p527)。
官方命名的地名,是統治階級意識形態、心理特征和治國理念的反映;而民眾自行命名的地名,則是人們價值觀念、風俗習慣與生活愿望的映射,寄托了老百姓期盼吉祥如意、福壽康泰、幸福安康的美好生活愿望。如紅安縣,原名黃安縣,于古黃國轄地建縣,其名表現出“地方寧謐,生民安妥”[60](p10)之意。咸寧市,原名永安縣,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為避永安陵諱,取“萬國咸寧”之意,改為咸寧縣[61](p41)。宜昌市,原名夷陵,取名為宜昌,寓“宜于昌盛”之意。恩施州,寓意皇帝恩賜于此地[62](p30)。鐘祥市,取“鐘聚祥瑞”之意。新登鎮,取“年谷豐登”之意[52](p79)。永濟橋,表達“濟人解難”之志[52](p588)。寶應,蘊含著“國泰平安、五谷豐登”的寓意[34](p252)。紫陽湖,取寓意吉祥之意,改名滋陽湖,又諧音為紫陽湖,沿用至今[47](p23)。一元路,取“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之意[38](p250)。二曜路,取“日月光曜”之意[38](p251)。三陽路,取“三陽開泰”之意[38](p252)。五福路,以“壽、富、康、德、命”五福的含義命名[38](p256)。六合路,取“六合同春”之意[38](p258)。積慶里,取“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之意[38](p340)。老人橋取長壽之意[38](p634)。
地名文化遺產蘊含的民族與宗教文化具有重要的傳承和研究價值,是了解民族和地域風貌的窗口,其產生、發展往往有著悠久的歷史,具有增進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等重要作用。宗教對地名的影響深遠,如廣東省茂名市,據載因“東晉時有道士潘茂名在東山采藥煉丹、西山升天,隋朝時置茂名縣而得名”[63](p1)。河南省欒川縣的老君山,又名景室山,以世傳,道家始祖老子曾修道于此,故得名[64](p413)。湖北廣濟(武穴),始于唐代,其時黃梅、廣濟一帶禪風尤盛,廣濟或取佛教“廣濟(普度)眾生”之意。江西撫州縣麻姑山以傳說中麻姑仙女在此得道成仙得名[65](p235)。還有五臺山是中國的佛教名山,最早稱“五峰山”,是說崇山峻嶺中突兀而起的五座主峰。自從宗教活動在此山盛行以后,發現“五峰篤出,頂無林木有如壘土之臺”,改稱“五臺山”[66](p2)。武當山和青城山均為中國道教名山,武當山是我國道教敬奉“玄天真武大帝”的發源圣地,《太和山志》記載武當的意思是“非真武不足當之”[67](p2)。青城山源自于張天師的創教初衷“清虛自持,返璞歸真”,二者之名是跟道家在此修煉和道教的興盛相聯系的。
同樣,地名文化源于民族文化。如巴東,指巴人居住之地以東,巴人原生活在今重慶及其周邊地區,該地東與湖北交界,其名即蘊含了古代民族分布的信息。還有不少地名源自中國的少數民族,如呼和浩特,蒙古語意為“青色的城”。拉薩,原用名“前藏”“邏些”“惹薩”,藏文意為“神圣”,或“圣地”。佛教興起之后,“惹薩”成為佛居圣地,約定俗成為“拉薩”[68](p2)。吉林原名“吉林烏拉”,滿語的意思是“沿江的城池”[69](p1)。璦琿,最初的稱呼為“艾滸”“艾呼”,系滿語母貂之意,因昔時產貂甚伙,故名[70](p2)。
為加強地名文化遺產保護,傳承中華優秀文化,《地名文化遺產鑒定》民政行業標準、《民政部關于加強地名文化建設的意見》與《全國地名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實施方案》早于2012年便開始實施。2013年,中國地名文化遺產保護促進會成立。2016年,全國《加強地名文化保護清理整治不規范地名工作實施方案》出臺,要求采取有效措施,加強新時期地名文化遺產保護工作。2022年5月1日起,新修訂的《地名管理條例》開始實施,其中設專章強調要加強地名文化遺產的保護,并將符合條件的地名文化遺產依法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范圍。
近年來,各地在不斷加強地名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中取得了積極成效,如江蘇、浙江、廣東、湖北、福建等省陸續公布了地名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及相關法律法規,進一步提升了地名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的專業性和針對性,這表明各地對地名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重視程度日益提升。但目前地名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仍處于起步階段,地名文化遺產保護意識不強、制度體系不健全、管理與保護機制不完善、亂改地名等現象頻發,使地名文化遺產面臨著被破壞的危險。針對當前發展現狀,我們提出以下建議:
建立系統的理論研究和法律法規建設體系,是避免因不了解地名文化遺產背后的歷史、文化內涵、社會背景及政治環境等因素而隨意命名、更名,導致寶貴的地名文化遺產資源流失等亂象頻發的關鍵。如像“維也納”“巴黎”“加州”“塞納”等“洋味十足”的地名,便是其代表。再如安徽徽州為蹭名山熱點,改名為黃山市,使徽商傳承失去了載體,人為中斷了徽州文化歷史,亦是改名失敗的一個典型[71](p45)。因此,應充分發揮地名研究和管理機構的作用,協同社會力量,開展地名文化遺產普查工作,通過實地調查、史料查閱、民眾訪談、研討論證等手段,詳細收集地名文化遺產的地理位置、歷史沿革、命名由來等信息,用豐富的實踐經驗充實理論研究,以指導地名文化遺產的研究工作。
此外,目前因機構調整與改革等問題,全國大部分城市和地區缺少專業地名委員會和地名管理執法部門,地名管理相關工作由民政部門進行管理。地名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法律法規的缺失,大大增加了地名管理的難度。為提升地名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專業性,應盡快組建地名委員會,依據國務院頒布的《地名管理條例》及《地名管理條例實施細則》等政策文件,制定完善的地名文化遺產法律法規,對地名的申報、命名、更名、調查、論證、審批、保護、傳承等內容作明確規定,為地名文化遺產的管理與保護提供法律依據與制度保障。
地名文化遺產保護規劃制定與信息化建設,是進一步提升社會公眾使用標準地名,保護、弘揚地名文化的重要手段。應盡快組織地名專家赴各地采集具有文化特色的地名、景點、人文等素材原料,協力制定地名文化遺產規劃,全面掌握地名文化遺產的數量、分布和現狀,指導地名文化遺產的信息化建設。此外,可嘗試引導地名文化遺產與城鄉規劃結合,將地名文化遺產的元素符號運用到建筑、道路、橋梁等的命名中,促進地名文化遺產與社區管理和城市公共服務等資源相結合,拓展和完善地名文化遺產的規劃利用與運行體系。
目前非遺的數字化技術應用主要涉及采錄、存儲、管理以及展示互動等,應利用AI、AR、VR、MR以及區塊鏈、知識挖掘等前沿核心技術建立非遺數字化體系,突破非遺原生時空的界限,實現非遺與科技的“雙向奔赴”[72](p97-98)。
傳統記錄與現代數字化手段相結合是長時間保存地名文化遺產歷史與文化信息,提升其延續性、穩定性和傳承性的重要手段。在做好全面普查工作的基礎上,有關部門應通過文字、圖片、錄音、視頻、新媒體等方式與AI、AR、VR以及區塊鏈等前沿技術的研發和運用,保存地名文化遺產資源,建立國家地名文化遺產資源庫,研發地名文化遺產標準系統,提升地名文化遺產的信息化與數字化水平,實現地名文化遺產跨終端、跨區域查詢。同時還需定期做好地名文化遺產數據庫維護與信息更新工作,保障社會獲取地名文化遺產資源的有效性和一致性。
目前,除北京、上海、天津等城市啟動了部門規劃外,其他城市的地名管理機構幾乎都設在民政部門,其大部分與其他機構合并,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資源共享的障礙[73](p29)。可見優化地名文化遺產管理體制與制度規范已刻不容緩。首先,應強化頂層設計,厘清地名管理相關政府部門的職責,協力制定科學合理、易于實施的地名文化遺產管理法律法規。其中還應明確地名文化遺產的鑒定標準、管理原則、指導規范等事項,進一步健全地名文化遺產評價標準體系,分類、分層、分級開展地名文化遺產名錄的鑒定、評選、傳播工作,使地名文化遺產得到有效管理和保存。其次,號召歷史、地理、管理、法學等學科領域專家成立專業地名研究機構,打造地名文化遺產研究智庫,為地名文化遺產相關研究提供智力支持。此外,地名文化遺產相關工作還需做到政府主導,社會參與,將地名文化遺產的命名、保護、利用與社會監督和獎懲機制相結合,監督地名文化遺產在普查、更名、命名等環節的問題,達成地名文化遺產的規范化管理和有效性保護,為傳承和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出積極貢獻。
地名記載了人類把握和進行身份定位的過程,是歷史和文化聯系的寶庫,一個名字便抓住了一個地方的本質[74](p1-7)。例如,當我們看見武漢江漢關莊嚴肅穆的大樓,聽見城市上空悠揚的鐘聲,便能感受到持續的穩定感、親切感和歸屬感,地名可說是我們形塑地方依戀和進行身份定位的重要載體[75](p87)。因此,保持地名文化遺產的穩定性是開發與利用工作開展的前提,若地名確需更改,應嚴格通過專家調查、考證、訪談、論證等多種程序,以保證地名文化遺產的文化含量。否則,一經更改,地名文化遺產蘊含的文化、歷史、典故等信息可能會隨之消失,如安徽徽州改名為黃山、湖北襄樊改名為襄陽等典型例子,就弱化了老地名的文化內涵。
為充分發揮地名文化遺產的經濟與社會價值,應積極將地名文化遺產資源轉化為地名文化產品,拓寬產業開發途徑。如可利用古城、古縣、古鎮、古村落、著名山川等地名文化遺產資源制作地名文化節目,或者拍攝地名文化紀錄片、短視頻;開發地圖畫冊、音像制品、旅游紀念品等特色地名文化產品;打造地名文化遺產博物館、地名文化特色街區、展覽或主題公園;注冊地方產品商標,培育地名文化產業,鑄就共有記憶,提升地名文化遺產的經濟驅動力。此外,為維持對地名文化遺產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持續增強地名文化遺產的吸引力和影響力,可利用現代信息技術促進地名文化遺產與旅游的智能化融合,在各旅游環節中加入地名文化遺產相關內容,使地名文化遺產成為一張文化名片,充分發揮地名文化遺產的旅游價值。
豐富地名文化遺產宣傳手段與保護方式,培養群眾文化素養,促進群眾社會認同,是傳承和弘揚地名文化遺產和充分發揮地名文化遺產便民、文化傳承與政治等多重價值的重要手段。為提升地名文化遺產的知曉率和社會力量的參與率,相關管理部門應豐富宣傳方式,加大宣傳力度,全面普及和傳播地名文化遺產相關知識,發揮地名文化精神的引領作用,打造新風新貌。為深化地名文化遺產的傳承創新,可將歷史文化內涵豐富的尤其是已消失或瀕臨消失的地名文化遺產用于建筑、道路、橋梁、地鐵站點、公交站牌等的命名中,完善地名文化標識體系,提升城鎮人文精神、文化品位及公共服務水平。同時,還應積極借鑒國外地名文化遺產保護的優秀經驗,通過開展地名文化遺產進校園、地名文化遺產保護主題日活動,以及繪制地名文化遺產地圖等方式,健全地名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體系。為促進地名文化遺產的弘揚賡續,可通過舉辦“尋根中華文脈,尋找最美地名”“講述中國地名故事”“地名文化遺產古今談”等活動,營造全社會共同關注地名文化遺產的濃厚氛圍。同時,組織開展地名文化遺產資源的調查、挖掘、整理、研究及翻譯工作,力爭推出一批有價值的研究成果,如專業書籍、地名圖、地名志、地名詞典等,從而提升地名文化遺產的社會影響力與國際知名度,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