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梅 多 強
(新疆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00)
話語思想是“由一個社會群體成員所共享的一般性的基本思想體系,是將影響到他們對社會事件和局勢的詮釋并控制其話語以及作為群體成員的其他社會實踐的思想”[1]。教育學科話語的建構對于我國教育體系和社會發展具有重要影響。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強調,要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敘事體系,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五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傳播中國經驗、發出中國聲音,增強我國教育的國際影響力和話語權。在此思想指導下,我國召開了“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理論研討會”,說明中國話語研究已邁入自覺時代,開始從自己的經驗中構建適用于我國學科思想的話語體系。一直以來,我國教育學界受西方教育“話語霸權”的影響,依賴西方概念與路徑詮釋中國教育,長此以往,我國教育話語發展將會陷于無根可尋、無源可溯的危機當中。所以,中國教育學話語必須是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而形成的具有本土特色的話語,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淵源力量闡釋現代化的教育概念,做到“自己講自己”,提升教育文化自信。“立德樹人”“五育融合”作為我國教育發展的兩個核心概念,具有深厚的傳統積淀,語詞凝練卻精神悠遠,蘊含著中華傳統“悟”性思維的話語啟示。
在《說文》中,“悟”字的詞義:“悟,覺也。”具有身體“睡醒”的含義。東漢時期,王充把“悟”與“心”聯系在了一起,他提到:“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虛實之分。”至南朝《玉篇·心部》中又言:“悟,心解也。”北宋《廣韻·暮韻》所言:“悟,心了。”由此,將“悟”由身體之醒覺引申至心靈之覺悟,這是“悟”內涵的一大轉變。在我們現代來看,多使用辭源之解釋,悟指從心從吾,即指獨自思考、領悟、覺悟,是個體通過直覺經驗而形成的對事物之間內在聯系的把握。
在中國的傳統概念體系里,心偏重心事之意,“思”和“想”都基于心事——“(心田上的活動)”和“用心去考慮”[2]。所以,中華文化傳統中十分注重通過教育對個體的心靈之覺悟進行啟迪和培養。如孔子所云:“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這其中的“啟”“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體現的是對學生悟性思維的啟發,悟出舉一反三的結果。
悟性理論最集中表現之處是儒家之“格物致知”、道家之“玄覽”和中國佛教的禪宗文化。儒家之“格物”指用已有的思維框架去衡量、測度對象,實現領悟致知的目的。這其實與西方“先驗范疇”或“邏輯之格”對事物進行整理和把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種把握絕非是理性主義的,更具有豁然貫通的悟性特色。”[3]道家之“玄覽”,“道”是一種對宇宙萬物“自然必然性”的認識,只能以心體認。西漢河上公所言:“心居玄冥玄之處,覽知萬物,故謂之玄覽。”強調“玄覽”是作為內心思維認識活動,通過對內心的省察,形成對萬物的認識,達到不只知其形,而且知其所以形的境界。中國佛教義理中有很多關于“悟”的闡釋,例如,將悟分為“自悟”與“他悟”的主體之別,認為自己了悟為悟自,令他人了悟為悟他;“小悟”與“大悟”的程度之別,認為“悟一分為小悟,悟十分為大悟”;“漸悟”與“頓悟”的速度之別。禪宗強調“于世出世間”中個體的參悟,在日常世俗生活中參禪頓悟,依靠自身的主體力量,達到豁達灑脫的境界,這是禪宗普度眾生、推行教育的最終目的。其實,“人類歷史就是一個人類不斷自覺、不斷醒悟的歷史,沒有人的不斷覺悟就沒有社會的進步。”[4]總之,從“悟”的詞義和淵源發展來看,“悟”其實是人們對世俗世界的認知從具象感知向抽象本質的過程,是一種人們認識世界、理解世界,推動社會不斷向前發展的重要思維方式和獲知方式。
“悟”是個體連續不斷、動態發展的運思過程,“悟”的傳統意義在于它是一種認知思維概念,它呈現的是一種注重對事物內在本質的把握的心理過程。有學者認為“中國哲學是中國人對宇宙現象與人的生存原則的一種領悟和把握”[5],中國傳統社會中人們認識人與宇宙萬象的關系主要是通過領悟的方式,具有重直覺、經驗和體驗的特點,本質上是一種“悟”色彩。比如,在儒家看來,“悟”是從心而悟,如果無法“悟”是因為本心被雜念和私欲所干擾遮蔽。而“悟”可以幫助個體去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從而把握人與萬物的本質聯系;王陽明于“中夜大悟”“不覺呼躍”,通過“悟道”彰顯其精神自由,這都體現出“悟”是一種具有中國傳統的積極認知思維方式。
“悟”作為一種認知思維方式,具有主體性、整體性、積累性和辯證性的視角特征。需要個體進行主動地積極“體驗”和體會,在自身生活經驗和理性思考中發掘契合之處,不斷積累,從而實現對某些事物的整體把握。
“悟”通過認知思維的冥想,最終追求的是在現實中踐行的工夫,也就是說“悟”是為了打通認識困境和行動障礙,其實蘊含著一種知行合一的智慧。如《淮南子·氾論》所示:“故圣人以身體之。”高誘注釋:“體,行。”這里所說的“體”是指要運用身體的知覺與感官,將理性審思和直觀認知結合起來,是一種綜合性的認知與實踐方式。王龍溪在論及其師王陽明先生的“良知”時說:“先師自謂,良知二字自吾從萬死一生中體悟出來,多少積累在。”在這里,說到“良知”是王陽明“體悟”的結果,“體”與“悟”形成了密切聯系。又如二程言“天理”二字是“體貼”出來的,是通過個體反復思考、身體力行而來。朱熹、王陽明的格物致知的工夫也強調“悟”的必經過程,將情感和理智相結合,自覺與自愿相結合,達到“天理與心”的內在一致,實現“心即理”的目的。所以,“悟”既是一種思維方式,也需要切己行動,是一種“知行合一”的良知本體的踐行活動。
“中國特色教育學話語由學科話語體系引申而來,對話語的內涵關系進行著不斷的挖掘。對話語內涵的外延、特征及其演變的闡釋是進一步理解與構建中國特色教育學話語體系的前提條件。”[6]“立德樹人”始終是我國教育發展的核心任務和標識性概念,“五育融合”是實現立德樹人根本任務的實施機制和基本手段。兩者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都圍繞著“培養什么人”、“為誰培養人”和“如何培養人”來開展,目標都是為了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人。具體而言,五育融合與立德樹人是手段與目的、基本規律和具體要求的關系,立德樹人內含五育融合。因此,通過中國傳統“悟”的視角對兩者的外延特點進行再闡釋,是構建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話語體系的重要前提條件。
1.基于“悟”思維視角下立德樹人的意蘊闡釋
基于“悟”的主體性思維視角,強調立德樹人的自我主體性。“悟”是本體自身認知思維積極性的表現,依賴于主體的體驗和思考。“與純粹的思辨的邏輯推理不同,中國傳統的“悟”更傾向于那種“得意忘言”似的體察與冥覺的統一,屬于道德修身的范疇,”[7]“悟”有助于個體實現道德修養中行為和心靈自覺內化。“立德樹人”注重以德為先,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人。由此關照至“悟”之視角,“立德”在根本上依托的是個體的信仰和德性修養,依靠的是道德主體即教育對象的積極主動內化。如果只是向學生傳輸客體化的知識內容,一味追求抽象的道德概念和規范,無視教育對象的內心情感、體驗與行為,在本質上背離了立德的主體性,沒有“悟”的自我主體性,就沒有良好的道德品質的培養,“悟”也是個體“立德”的必經途徑。
基于“悟”的整體性思維視角,強調立德樹人的整體育人。“中國傳統思維‘悟’的特征之一就是經驗綜合型的整體思維,傾向于對感性經驗做抽象的整體把握。”[8]“悟”在經驗綜合的基礎上形成的,破除空間與時間的限制,經過認知思維的飛躍,從而把握事物的整體。“立德樹人”體現的就是一種經驗綜合型的整體思維,強調在全方位育人背景下幫助學生進行德性領悟和行為轉化。悟的整體性視角下,“立德樹人”蘊含著對全社會、全過程和全面發展的整體性關切,具體表現為“立德樹人”必須堅持社會整體的合作共育,家庭、學校、社會和政府通力合作,突破空間限制,對學生德育做出整體把握;“立德樹人”是對教育對象作為“人”的生命全程進行關懷,道德修養水平影響著個體的整個人生;“立德樹人”中人的德智體美勞整體全面發展才是最終目標。因此,以系統、綜合、整體的悟性思維視角重新理解立德樹人的邏輯,對推進立德樹人實踐深化具有重要意義。
2.“悟”與立德樹人的結果協同:知行合一的踐行
前面說到,“悟”通過認知思維,突破認識困境和行動障礙,追求的是在現實中進行體悟,是一種知行合一的踐行功夫。“在道德領域內,知與行不具有直接、必然的聯系,德性的生成雖然需要有“知”的因素參與,但它卻不是一個充分的條件。”[9]但是對于“悟”之“知”“行”,如果我們將“知”比作思維輸入的過程,那么“悟”便是加工的過程,“行”便是輸出的結果。“悟”促進道德認知向行為發生自覺轉化,需要學習者自覺領悟并踐行德性的內心堅守,從而實現“立德樹人”。
1.基于“悟”視角下五育融合的意蘊闡釋
基于“悟”的積累性視角,五育融合是五育之間的集成與提升。禪宗漸悟認為悟是逐漸的、歷時較長的悟,需要“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就是時時去悟,事事去悟,時時事事去分析,從而不斷有悟。這些悟是一時、一事的悟,由這些一時一事的悟,集成到多時多事的悟,再集成到全時全事的悟,最終實現“大徹大悟”。所以說,中國傳統“悟”的過程是在分析的基礎上,由小集成、階段性集成、大集成、直至全集成,是不斷集成與累積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悟”要求把比較復雜的認識過程及其環節分析成“集成塊”單元,通過一系列的條件,得出結論。“五育融合”的實質就是促進學生更高質量的集成性學習,分析單元便是德智體美勞五育。“五育融合”要求改變零碎化的各育知識的學習方式,轉向要善于分析并通過各育素養之間的積累以此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目標。有學者從哲學的角度,“將五育分成三個層次,其中將德育、智育和美育歸屬為心理發展層次,體育歸屬為身心和諧發展層次,勞動技術教育則歸屬為創造性實踐能力層次,并指出“五育” 相互關聯、不可分割的整體。”[10]其實這里所說的德智體美就是學習者的身心素質逐步分析的過程,勞則是在其他四育不斷積累發展的基礎上,通過集成融合獲得的結果,最終指向個體整體素養的把握與提升,從而獲得了全人的發展。
基于“悟”的辯證性視角,五育融合強調教師教學中的啟發性作用。在“悟”性思維影響下,中國文化中有大量的辯證性詞語,揭示著事物之間的辯證關系,如“陰陽”“福禍”“剛柔”“損益”“存亡”等。打破常規,采用反的、負的或逆的說明方法,“通過訴諸差異、矛盾、對立、悖論、沖突、抵牾來打破偏執、區分、片面、極端、僵死、界限和限定,達到和實現對對象整體之直接的乃至瞬時的領悟。”[11]打破常規思維,擺脫框架束縛,需要學生根據聯系進行兩極判斷和推理,不斷經歷啟發,形成多元的發散性思維,以獲得瞬時領悟。
2.“悟”與五育融合的結果協同:自主融合能力的發展
通過中國傳統“悟”性思維所得出的認識,多體現為“樂而不淫 哀而不傷”“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等需要在“叩其兩極”中自主尋求基于“中庸”的度上的把握,這里的“中庸”需要個體具備自主融合相反兩極能力,得出“如何做”的尺度,重視的是在選擇如何做的過程中個體自主建構、自我教育能力的發展。“五育融合”的目的不僅是讓學生學會判別各科知識的正確或錯誤,更是在需要“叩其多端”,在更為抽象和整體的層面通過德智體美勞的自主融合來優化學生的認知結構,形成“如何做”的方法論。與“悟”這一思維方式一樣,“五育融合”也依賴具有體驗性、反思性、實踐性特征的學習活動,旨在通過個體自主體驗和抽象概括而融合內化為學習者的內在品質與素養。所以,“五育融合”往往是通過一種潛移默化的“默會”方式實現,是一種鼓勵個體對知識各方面意義進行自主建構的“悟”性過程,是一種學生個體素質自主融合能力的發展。
基于“悟”之視角對“立德樹人”“五育融合”進行再認識,是為了服務于實現“立德樹人”“五育融合”的實踐與落實。學校是育人的主陣地,“立德樹人”“五育融合”最終還是需要落到教學當中去,在此過程中,需要“悟”對我們的日常教學發揮一定的啟發作用。
中國傳統之“悟”立足于人,認為人具有悟性,所以教育過程重在啟發人的悟性,不受外力支配,強調個體作為人的內心自覺,主動內化于心、外化于行動,由此實現知行合一的自覺踐行。如果把人的道德修養養成轉化為學科支配下的純理智學習,認為通過知識的傳授“立德樹人”便能實現,這是一種錯誤的觀點。如果課堂教學只追求讓學生理解,卻缺失“悟”的過程,那么學生的“行”將是一種機械的行動。并且,五育學科知識的獲得不等同于學生全面發展的生成,人們學習知識,不僅僅是為了獲得更為精深淵博的知識學問,而是為了生命行為的踐履,過一種有德性、高質量的生活。所以,在日常教學中,教師要積極發揮學生自我主體性,把握整體性、積累性的視角,重視啟發學生“悟”性思維,突破認識困境和行動障礙,促進學生踐行“悟”的知行合一工夫。所以,在課程教學時,要對學科知識進行分析和整合,抓住學科的核心知識,形成具有覆蓋性的課程,提升學生自主融合五育知識與素養的能力,不斷將知識進行內化和融合,實現“立德樹人”、培養全面發展的人的教育目標。
在“悟”的視角下,“立德樹人”的實現需要個體發揮自主性進行自我啟發,“五育融合”需要學生各育素養集成提升、獲得辯證啟發,最終實現個體融合整體式的全面發展。教學是實施融合育人的主渠道,五育融合歸根結底還是要下沉到課堂教學中去。例如,在數學教學中的關于點、直線、空間、集合的類似概念,是無法時時刻刻用具體語言和實際去描述和體驗的,但是其需要作為基礎概念加以運用。所以,就需要在課堂教學中,教師要選擇符合學生認知、能引發學生內心思考的材料作為教育啟發的輔助,提升學生知識和素養的融合能力,關注學生“悟”的過程,運用啟發教學。同時,作為教師要意識到,學生“悟”性之高低并非直接的傳授和指教獲得的,而是需要教師引導學生積極思考和醞釀出來的。因此,教師也要提高自身的悟課能力,把握教育良機,在學生“悟”的過程“引而不發”,掌握“引”的機智,讓學生主動探索有所“悟”,有所啟發。
“悟”是一種中國傳統的運思方式,是一種整體思考,整體地面對自己的生命向度自然地發展。“立德樹人”“五育融合”教育話語最終指向追尋整體發展的全人教育,培養整體的人,需要整體的教育,需要兼顧人成長所需的全部素養并有機融合才能實現。整體的教育不是各種知識和技能等資源的聯合,而在于“利用”“調動”個體本身,即“能夠靈活運用這些東西和特定情境建立關聯的那個東西”,這個東西便可以是中國傳統的“悟”性思維。“立德樹人”“五育融合”蘊含著中國傳統的“悟”性內涵,而“悟”性思維的發展也是幫助五育融合走向立德樹人根本目標不可或缺的思維橋梁。積極闡釋并認識中國傳統“悟”性思維視角下“立德樹人”“五育融合”教育話語的意蘊,探究對現代中國教育的方法指導意義,是打造中國特色的“教育話語”的切實行動,也是中國建設教育文化自信不可或缺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