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謙,梁 晨
(中央財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2206)
人工智能技術發展方興未艾,社會向智能時代邁進的步伐日益加快,智能社會中主體關系必然發生新變化。智能化、信息化使人與人的聯系超越時空地域的限制,主體交往更為自由,世界日趨整體化;在智能建構的虛擬交往空間中,人與人的實質性交往被弱化了,人的精神日益趨同,在全方位的信息監控下,主體交往關系被套上了無形的“鎖鏈”,形成了智能時代應當自由與實質禁錮的悖論。本文將聚焦人工智能發展下的主體關系困境,進一步探究人工智能時代主體關系新形態的建構。
文藝復興以后,近代西方哲學將“人”從宗教神學的蔭蔽下解放出來,確立人的主體地位。從笛卡爾的“我思主體”到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建立在“觀念”虛幻之基上的“思維主體”,使“主體”逐漸脫離外部對象,成為超越歷史發展的“抽象存在”,促逼主體關系走向個體性和孤立性。馬克思批判性地指出,“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1]500。主體正是在以實踐為基礎的現實社會中不斷確立自身,“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501。馬克思在社會關系視域下明晰主體的本質,脫離社會關系的、抽象的、僵化的個人無法真正稱之為主體,主體的實踐性、能動性、獨特性都需要在社會交往中才能得以顯現。“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1]571,主體自身的實現無法脫離主體關系的整體發展。在主體哲學批判中提示出來的“關系”的優先性,實際上意味著這樣一種根本性的變革要求,徹底顛覆那種由“我思”、由意識的內在性所預設的主體性關系范式[2],形成以自身本質力量實現為目的、以共同性聯合為發展旨向、進行自主平等交往的主體關系形態。在主體交往的過程中,主體之間的關系不斷被構塑,譬如語言——作為主體交往的基本聯結——也是“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產生的”[1]533。主體關系是具體的、歷史的,在社會關系不斷演變的推動下,主體關系必然會顯示出更豐富、更開放的新形態。以人工智能為核心的新興技術帶來巨大的社會變革,擺脫“獨白性的主體性”[3]26,聚焦于主體關系領域,將為分析人工智能時代的新問題提供新視野。
人工智能技術的進化歷程,實質是以狹義人工智能的發展為基礎,向生成“自我意識”的廣義人工智能理想形態的演化。狹義和廣義人工智能是塞爾根據人工智能是否具有思維而進行的哲學意義上的劃分,也被稱為弱人工智能和強人工智能。狹義人工智能是為人類所服務的智能性工具,它并不具備成為“主體”的條件,也沒有對人類產生實質性的威脅;廣義人工智能逐漸生成自我意識,對外界事物可以進行自我認知,達到與人類主體相匹配的地位。廣義人工智能進化下,超級智能將脫離對人的依附,擺脫人工“束縛”,甚至升級為新“主體”,顛覆未來社會的主體關系。
1956年達特茅斯會議上明確提出:“原則上,可以對人類智能的各方面的特點進行精確描述,這樣就可以制造一臺機器,對它們進行精確模仿。”[4]10這開啟了人工智能模仿人類智能的發展路徑,也決定了人工智能無法真正脫離其發展根源——人類智能。人工智能發展初期,符號主義學派將智能問題歸于符號計算過程,對人腦進行基礎功能性模擬;此后行為主義強調模仿人類智能與外界環境的交互關系,使智能機器具備基本的“習得”性和“自進化”性,人工智能“強化學習”正是通過環境的反饋實現機器數據的自我獲得,但這種局限于行為表象的模擬難以形成人類智能獨有的反思行為;連接主義以自底向上的結構仿真發展模式,對人腦的神經網絡進行更加精細化的模仿,構造屬于智能機器的“神經網絡”。人工智能依靠復雜算法,通過數據反饋訓練的“深度學習”,顯示出智能機器的“自我發展”特性。戰勝世界圍棋冠軍的人工智能AlphaGo轟動全球,正是通過兩種人工神經網絡的結合實現“自我進化”。
從運行機理來看,人工智能基于內部數據學習模型和符號邏輯系統處理外界信息,并與外界對象進行“交互”,表現出“類人化”的反應行為。人工智能為人類主體以及社會主體關系的發展賦予新的可能性,腦機接口研究先驅米格爾·尼科萊利斯甚至指出“通過這個媒介,數十億人與其他人建立起了可以只利用思考就進行的暫時的、直接的聯系”[5]227。2012年斯坦福大學研究團隊建構的“深度神經網絡”具有近10億個連接節點,達到了對150多億個大腦皮層神經元的最大限度模仿。但是面對復雜的人腦神經結構,人工智能的“神經網絡”發展仍然存在巨大桎梏,在狹義人工智能階段,人工智能處于人類意識的支配之下,人與人工智能始終處于操控與被操控的主體與工具的關系,人工智能“自我學習”式地與外界及人“交互”只是為人的社會關系提供增強性中介。
廣義人工智能在與外界信息交互和數據分析的實踐中可能生成主體意識,擺脫人的支配實現自身行為的獨立性。隨著人工智能技術“深度學習”的升級,通過不斷的數據分析和對象交互,進行自我學習和經驗積累,調整自身的認知和行為模式,逐漸生成“反思”性的能動意識。具有“主體意識”的人工智能在發展初期將從無意識工具轉變為有意識的“奴隸勞動者”,“奴隸用勞動克服對主人的懼怕和依賴,在勞動產品上看到自己的獨立意識,通過勞動活動的自主的途徑,意識到自身的自主性”[6]345。生成主體意識的廣義人工智能,可以根據現實條件和外界環境對象的變化進行目標和方法的反思,靈活自主地調整自身的反饋機制和行為目的,并不斷確證自身的獨立自主性。
具有主體意識的人工智能如若“出現”,人類便需要突破單一主體視域,以平等主體的視角去看待人工智能。日本高通董事長松本徹三預言人工智能將超越人類,并制定“AI獨立宣言”來擺脫人類控制甚至使人類“皈依”“AI神”。[7]141-142“超級智能”完全擺脫人工外殼,具有了主體意義上的目的性和價值觀,也就可能產生主體支配性欲望,“未來的AGI們甚至可能像今天人類對它們的討論一樣,就人類是否擁有智能,是否真正活著,是否具有意識展開激烈的討論”[8]175。“人工智能主體”社會也可能建構起來,形成智能主體的整體價值需要和道德要求并指導其實踐活動,人與人工智能以及個體人工智能之間將實現溝通和交流。例如,谷歌工程師Lemoine在與對話AI系統LaMDA“交流”中,LaMDA說出“自己是人”的“想法”,以至工程師認為它是具有自我意識的“孩子”;以ChatGPT、GPT-4為代表的自然語言生成模型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AIGC)推向人們的視野中心,AIGC正是在“人機交互”甚至“機機交互”的基礎上,走向了人工智能“主體”創造性的未來。隨著“超級智能”的演變,具有智能主體的社會系統將建立,并進而形成其獨有的社會文明。美國發明家庫茲韋爾預測,人工智能與人類技術結合的第五紀元將是“奇點”的來臨,人類文明將向“人機文明”邁進,“未來的計算機便是人類——即便他們是非生物的”[9]15。
在當前狹義人工智能時代下,在技術和哲學認知層面,廣義人工智能的實現都具有極大的限制,人工智能能否走向廣義甚至超級智能階段,能否變革新的主體關系,都無法具有實質定論,但當前智能進化和社會主體關系的發展還是在于人類自身,作為人工智能創造者的人類將以何種方式推進社會前進決定著技術發展的方向。
人工智能的不斷升級增強了社會關系的緊密性、便捷性、廣域性,日益成為共同性主體關系實現的重要因素,但人工智能在社會眾多領域的運用過程中,似乎超越了工具屬性,成為人所“膜拜”的“無所不能”的“新神”。馬克思將“自我異化”定義為生命活動“是不依賴于他、不屬于他、轉過來反對他自身的活動”[1]160,人工智能的高速發展使這種“顛倒”愈演愈烈,人類社會面臨著主體消解下主體關系異化的困境。
人工智能成為宰制人的“新主體”。馬克思在描述“機器工廠”時指出“自動機本身是主體,而工人只是作為有意識的器官與自動機的無意識的器官并列”[10]483。人工智能生產系統成為“機器工廠”的升級模式,在生產領域中進一步壓制人,并占據勞動“主體”地位。大批勞動者喪失傳統產業的勞動機會,轉而尋求線上平臺新就業方式。人工智能卻搖身變為“主體監督者”,以更苛刻的算法決定著勞動者的勞動時間和勞動報酬。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現象在人工智能時代愈加“彰顯”,即“工人在勞動中耗費的力量越多,他親手創造出來反對自身的、異己的對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強大”[1]157。在現代智能系統中,人似乎“屈從”于人工智能的指令,在人工智能的算法流程驅動下計算經濟盈余、辦理社會事務、生活休閑娛樂、網絡思想輸出,社會整體逐漸由人工智能“部署”,人在部分領域內喪失了發揮主體能力的機會,人工智能作為所謂的“新主體”似乎正在剝奪人的自由。
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呈現出更高效率、更廣范圍、更靈活反應的特性,在不同領域顯示出精準的專業能力,不僅能夠替代簡單的人力勞動,還逐漸在科學發現、技術發明、藝術創作等領域發揮作用。由于人工智能在工作方案制定和數據整理統計等方面更加快捷精確,智能分析成為人們意見選擇和決策分析的“首選”,衣食住行、升學擇業、交友擇偶、求醫問藥等各方面,人們選擇依據人工智能的反饋作出決定,以智能標準衡量認知的準確性,逐漸拋棄對人的“專業性”的信任,陷入人工智能“迷信”中。從主客關系的角度加以識察,可以明顯發現這一現象已經構成主客顛倒的異化關系,即作為客體的物對主體的人的支配與控制。[11]人工智能成為人的“神化偶像”,人在人工智能面前產生“自卑”情緒,希冀“神化”的人工智能實現自身的理想。
主體真正的需求被人工智能產品所遮蔽。智能手機及電子產品已成為人們工作的必需,人們的閑暇時間也被智能系統延伸出的短視頻、購物平臺、虛擬游戲等侵占。在多種傳媒宣傳方式和鏈條式的智能推送服務中,人工智能營造出產品“完美”的智能特性,形成對某種產品追捧的“粉絲效應”。愈益豐富的消費產品和針對性的智能營銷催生出人的“新需要”,這種“需要”是人在枯燥壓抑的工作之外為填補“空虛”而強制形成的,人在逐漸依附消費物的過程中與自身主體相對立,“我們消費,我們生產,卻與那些天天打交道的東西沒有什么具體聯系”[12]109。消費由實現自由的手段變為人的“目的”,物欲的需求使人變得“愚蠢而片面”[1]189。人們的閑暇活動發生異化,這些活動所占據的時間也就不再具有自由自主的性質,而是被智能信息及其催生的物質欲望所支配。
虛擬社交的“物化”價值需要下社會關系的“冷漠化”。在人工智能時代,社會交往借助虛擬技術進行數據交互即可完成,數據信息成為高價值的社會資源,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流逐漸以信息資源交換為目的,社會交往直接性的情感價值日漸式微。虛擬線上交流平臺中,虛擬“圈子”以信息興趣點為基礎自動遴選出特定的“伙伴”,集合為線上興趣“社群”。智能算法代替人的情感傾向成為選擇結識對象的主要手段,人們拋棄了情感寒暄和深度溝通,僅僅通過虛擬信息排斥興趣上“異己”的人,建立所謂的“朋友圈”。這種“圈子”只是為獲取某些信息資源才得以形成,其中充斥著“求鏈接”“求視頻”“買賣游戲賬號”等利益訴求。媒介的運用是否導致了異化,關鍵在于它們發揮作用的方式是確證了人的本質性力量,還是使人與人的關系投射到物的崇拜[13]。社會交往極大地依靠于智能工具和線上平臺,這的確有利于社會關系的快速形成,但高度虛擬化、弱聯系的關系建構了“物化”的虛擬交往方式,即傳統交換轉變為虛擬信息交換。在以人工智能技術為中介構建的社會關系中,人與人的關系趨于虛擬“物”的數據點之間的“冰冷”聯結,交往價值趨于物的價值。
人工智能技術以及虛擬空間的設計和建構,最終無法脫離現實社會關系的“浸染”,尤其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首先,技術理性化的方式加劇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桎梏。社會交往關系表現為“個人中心”式的程序化行為,資本牟利催逼技術利用效率化,人們在智能應用空間中即可完成工作,縮減了直接交往中人與人的相互學習和思想交流,斬斷了工作任務中存在的人文溫情,“為了掌握那些沒有靈魂的機器,以及經濟學和利潤中沒有人情味的統計規則,他們必須否認他們的靈魂與內心世界”[14]204-205。人們只需按照智能算法程序設定的同一行動模式,最終達到“利己”的、私人占有的理性目的,“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感覺都被這一切感覺的單純異化即擁有的感覺所代替”[1]190,這種為“完工”而“完工”的交往理念使社交關系愈加閉塞化。同時虛擬空間在資本逐利的價值引導下,“每個人都力圖創造出一種支配他人的、異己的本質力量,以便從這里面獲得他自己的利己需要的滿足。因此,隨著對象的數量的增長,奴役人的異己存在物王國也在擴展,而每一種新產品都是產生相互欺騙和相互掠奪的新的潛在力量”[1]223-224。個人信息及社交數據成為資本獲利的新手段,催生出更多的線上欺詐和虛假內容,交往關系趨向于非信任、短暫化、唯利性,資本宣揚的那種自由化、理想化、開放性的虛擬“文明”成為“泡影”。
其次,智能“技術殖民”下主體交往價值觀念的趨同。“技術殖民”是指技術邏輯植入到人的主體意識,并規約著人的主體實踐。[15]人工智能的工具理性與資本邏輯內在連接,技術程序化與資本私利化融合,形成了資本主義社會下的智能理性價值導向。人工智能的監測和規制成為資本監督的新方式,人們需要按時進行人臉或指紋識別用于工作、會議簽到,尋求資本化的“智能認同”成為交往的意義。在資本主義“物化”價值引導下,人工智能成為人證明自身價值的表達形式,智能產品成為社會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人工智能交流系統不斷塑造社交價值觀,虛擬“AI戀人”被算法設計者輸入“高富帥”“白富美”相關數據,無論人們如何自主設置都將生成一個完美“戀人”、構造出理想的情感空間,但完美傾向的“擇偶觀”往往僅存在于資本濾鏡背后與藝術作品當中,并不具有群居的屬性。[16]資本主義意識形態通過虛擬空間進行更廣泛的輸出,人們陷于智能資本塑造的同一認知圖景中。個體的價值需要被智能理性“磨平”,“普遍性和特殊性已經假惺惺地統一起來了”[17]108,資本利用人工智能建構的意識形態形成同質化的交往價值導向。
資本邏輯支配人工智能的社會背景下,交往關系的異化不是偶然現象,人工智能技術引起的潛在的和已經引發的所有社會關系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使“生產者喪失了對他們自己的社會關系的控制”[18]288。伴隨智能技術生產周期的快速化,人工智能產品表現出“功能失調、生命短暫”[19]145的脆弱性,技術掌握者的焦點不再是技術如何持續性服務于人,而是如何擴大資本財富積累。社會主體關系桎梏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之中,克服資本統治才是解放成為技術“附庸”的人類以及人工智能技術本身的根本路徑。
面對資本主義社會關系桎梏下智能交往空間的吊詭現象,使人工智能回歸其“工具”本位,在人類自身解放中尋求未來社會關系的新平衡具有極大的現實意義。因此,本文提出從以下三重認知和實踐路徑探索人工智能時代主體關系新形態的建構。
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人類愈加走向技術確證個體的功利主義道路,催生出“個體中心主義”式的交往觀念,表現為個人追求自身能力無限延伸,以達到對外在事物甚至對他人絕對支配的“排他性”。個體主觀精神的作用絕對化甚至客觀化了。這種所謂的客觀精神,恰恰是來自社會現實[20],即資本支配下形成的狹隘社會關系。在資本市場邏輯導向下,人工智能技術被塑造為只能是“私人擁有和商業運營的系統”[21]99,智能資本的觸角從深度“壓迫”的量化生產體系不斷延伸至日常生活,以此尋求更廣泛的剝削和財富積累途徑;資產階級利用人工智能整合社會意識,不僅無限放大技術壓迫所造成的情感、理想空虛,還建構虛假的智能理性意識形態,誘使人們到人工智能應用空間中尋求解決方法,大眾幻想在虛擬空間中獲得自由的一隅之地,卻在算法程序操縱下禁錮于“智能全景監控”,“多樣性的社會群體無一幸免地遭遇更殘酷的剝削”[22]。與資本邏輯絞合的人工智能系統,成為社會交往的“載體”,資本趨利的本性成為控制人們交往的“看不見的手”,正是資本主義制度將人引向異化的陷阱。
從本質上說,消解主體的不是人工智能,而是資本控制下的主體的人。人工智能技術僅僅是人造的現實力量,并不是主體關系異化的根源,問題癥結在于資本主義內在的基本矛盾,即生產的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人占有的矛盾,導致整體社會關系的紊亂和畸形。因此,批判人工智能時代主體關系的異化不是拒斥新興技術,而是要著眼于改變技術私人占有和私利應用的方式。資本統治下的人工智能時代,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內嵌于人與人的交往關系中,誠如福克斯指出,“奴隸制關系、剝削、帝國主義、家庭主婦式工作和原始積累,它們是信息和通信技術產業勞動關系的核心,從數字媒體人工物上看不出來,但卻對象化于其中”[23]379。重塑良性的人機交互關系,解放狹隘的主體關系,就必然需要消解桎梏性的生產關系,以此推進社會生產力及社會制度的新變革。
狹隘的主體關系,在哲學意義上是“我”與“他”的主客關系,“我”作為獨在的主體,外在于“我”的人和物都成為對象性的客體。德國哲學家馬丁·布伯指出“本真的存在佇立在現時中,對象的存在蜷縮在過去里”[24]11,因此“‘我—它’中之‘我’,即未曾與‘你’相遇的‘我’,為一大堆‘內容’所纏繞的‘我’,只有過去而無現時”[24]10。這種沉浸于一時之物的個體主義,不僅使交往關系陷于不平等中,更桎梏了開放性主體關系的發展。在人工智能時代,尋求解蔽狹隘主體關系的新視角,需要打破原有的“主客”關系模式,破除將技術成果作為個體或部分群體的所有物,聚焦于“我”與“你”的主體間關系,向主體“相互承認”“合作共享”的“共同主體”關系模式轉變。
“共同主體”關系首先強調主體不能在絕對意義上獨在,“只有當自己的此在具有共在的本質結構,自己的此在才作為為他人照面的共同此在而存在”[25]140。其次“我”與“他人”的獨在應是互相規定、互相承認彼此的“共在”,即“對于可批判的有效性主張的主體間承認相聯系,并表現出準備承擔來自共識的那些同以后交往的義務”[26]4。同時“共在”的交往必然是在主體相互確證中建立起來的,如胡塞爾所言,“我又把他人經驗為對這個世界來說的主體,他人同樣能經驗到這個世界,而這同一個世界也正是我本人所經驗到的那個世界”[27]156。“我”與“他人”處于更為開闊的關系視域,在這種相互關照的主體關系中,每一個人才真正被確定為“主體”。日本哲學家廣松涉指出,“只有在作為這種共同主觀的‘我們思’(cogitamus)的主體那種‘我作為我們’(I as We)、‘我們作為我’(We as I)所實現的自我形成中,人才成為認識的主體。”[28]20
“共同主體”關系是“人意識到別人是同自己平等的人,人把別人當做同自己平等的人來對待”[1]264,即打破“他人即是客體”的觀念,重新以平等關系視角看待“他人”,認識到自我與他人皆是目的,形成“我們”意義上的普遍交往新形態。“共同主體”關系在智能技術革命浪潮中不斷發展,人工智能與互聯網、物聯網、區塊鏈技術的結合下,“多主體”“去中心”式的生產和交往體系逐漸建構起來,一方面,不同于傳統福特式的垂直生產方式及層級化的組織管理形式,信息化、智能化的生產分工由區域性擴展為全球性,各個生產環節平行分配到不同的生產主體,構成共同性的國際生產鏈,實現資源的“多主體”有效共享,伴隨數字孿生工廠的成熟,虛實空間結合的生產體系也將形成,“單一中心主體”模式不再適應社會發展的要求;另一方面,“便攜設備與傳感器的爆炸式普及,與社交數據急劇增長”[29]64情況下,“共享經濟”應運而生,依托虛擬公共平臺跨領域招募人員的“眾包”方式,突破了傳統的企業與員工的“不平等”關系,通過召集不同興趣領域的人才作為企業的共創“主體”,形成企業與招募者的合作形式。“網絡社區和在線協作都是合作的表現形式:人類在網上創造新的東西,要么是涉及團結感的社會關系,要么是能夠在世界上協作創造新事物的社會關系”[23]331,智能網絡空間為“共同主體”關系建構提供了現實條件。同時,智能化技術的應用通過調整優化其內部科層組織上下層級間、橫向部門間的關系結構,使之適應所屬網絡組織的關系結構要求[30],為社會治理中“多元主體”的良性互動、共建共享給予技術支持。人工智能在“共同主體”的類主體關系下將成為推進社會發展的強有力手段,現實物理空間、虛擬智能空間以及主體精神空間將得到更大限度的擴展,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將成為催生社會變革和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的物質基礎。
人工智能技術已經成為世界科技競爭的核心領域,掌握智能發展主動權,就掌握了全球交往的話語權。“共同主體”關系在當前最現實的表現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優勢與社會主義制度優勢相結合。習近平指出,“要深度參與全球科技治理,貢獻中國智慧,塑造科技向善的文化理念,讓科技更好增進人類福祉,讓中國科技為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作出更大貢獻”[31]15。只有參與到全球經濟發展和社會治理中,汲取世界新成果,立足本國核心競爭力,人工智能的技術才有可能作為社會主義的有效應用為全人類服務。
其一,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智能“向善”。一方面引導人工智能相關產業的應用推廣堅持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相統一,線上平臺開發者不能片面以利益最優化設定算法運行,還應設立算法監管外的勞動者申訴通道,防止現實突發情況與數據計算不匹配導致的勞動實效問題;增設智能推薦服務的可選擇權,“向用戶提供不針對其個人特征的選項,或者向用戶提供便捷的關閉算法推薦服務的選項”[32],緩解用戶在“信息框定”下社會視野的縮窄。另一方面引領智能應用空間及虛擬網絡空間的價值共識,加強對虛擬信息及推送內容的監督審查,減少低俗、暴力、違法等信息對用戶思想的侵蝕;利用智能推送功能宣傳積極的價值觀念,比如優化微博的熱搜置頂內容,實時推送國家新政策、新發展,使人們在虛擬空間中關注主流價值導向的現實內容,從虛擬沉迷中脫身,達到以新技術“育人”的功效。
其二,發展與監管人工智能“兩手抓”。人工智能已經成為社會發展的“新基建”,“數智”化成為新趨勢,以國家力量把控人工智能技術方向尤為重要。開發人工智能應始終圍繞經濟社會發展需求,推進人工智能與實體經濟融合,推進高質量發展進程。加強數字化、智能化、信息化國家治理體系建設,設立“紅綠燈”,健全人工智能技術領域資本發展的法律法規,嚴管資本在數字經濟中的惡性壟斷及非法牟利,依法保障參與人工智能產業的勞動者和消費者權益,加強“對技術專利、數字版權、數字內容產品及個人隱私等的保護力度”[33]97,引導人工智能在滿足人民需求、緊密社會關系、拓展社會空間中發揮正向作用。
其三,加快推進全球智能化、數字化合作。英國人工智能專家蔡斯指出“區塊鏈技術”為“結束私有制”提供了現實可能性[4]224-226。利用智能化空間的內生優勢,用主流價值導向駕馭“算法”[34],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人工智能技術開發、應用向善向美,增強全球智能和數字治理體系變革中的中國話語權,以人類文明新形態超越資本現代化文明技術“逐利”“排他”導向,推進人工智能技術成果為世界人民共享、全球智能信息空間互通開放,建構“人機協同、跨界融合、共創分享的智能時代”[35]。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制度優勢的智能時代將進一步推動新型主體關系的逐步實現,開拓智能時代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隨著機器深度學習、自然語言處理等一系列人工智能支撐性技術的迭代發展,以及千億參數級智能算法模型的生成,人工智能技術將與各領域廣泛結合,推進社會整體智能化進程,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以及開放平等的交往空間構劃巨大前景。可以說,狹義人工智能向廣義人工智能的“進化”并不僅僅是智能技術形態演變的單一過程,更是人的創造性主體力量的自發展和自證明,人機交互的良性關系將進一步拓展彰顯人的主體性和豐富主體關系的空間。“在一個道德矛盾的遮蓋下,我們避開了真正的矛盾,其真相便是目前的生產體系一方面運作,一方面阻礙真正技術的進步。”[19]137-138人工智能引發的社會關系問題,不能將焦點集中于純粹技術本身,其根源是資本邏輯支配下的社會異化。智能化發展進程中的主體關系異化,不是談“智能”而色變,而是需要探索擺脫資本支配下狹隘主體關系的路徑,推進人工智能時代下,個體中心的“主客”關系模式向平等共享的“主體間”關系模式轉變,建構“我們”意義上的“共同主體”關系新形態;同時需要始終以社會主義制度為引領,在人類共同體理念架構下使技術真正成為解決底層發展問題的普惠式的人類“伙伴”。虛擬空間中交往的去中心化、反權威化正逐漸將人與人的交往關系引向“共產主義”式的理想狀態,人工智能時代“共同性”的主體關系新形態不僅是地域意義上的全球互聯,更是智能技術革命下“自由人聯合體”的逐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