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陳三 佩欽
——福州市晉安區北嶺少年民族管弦樂團側記

樂隊在訓練中

洪恩在練習高音笙

浩龍與爺爺
從2019年初夏開始,福建省青年指揮聶志勇、二胡演奏家詹聞一、林銘輝等十幾位音樂人聯手福州晉安區宦溪鎮愛心人士,利用業余時間以公益教學的方式幫助山村孩子學習樂器、樂理知識,成立了福州市晉安區北嶺少年民族管弦樂團。
三年過去了,這支以零音樂基礎的鄉村孩子(外來務工人員子女和留守兒童)為主體的樂團已排練多首經典民族管弦樂曲,收到福州市群藝館等單位赴福州于山九日臺音樂廳等藝術場館表演的邀請。
這是一段來之不易的緣分。
女兒上小學時,家住福州北郊宦溪鎮洲洋村的楊秀梅來到離家20公里左右的市區,為自己找了一份辦公室文員的工作。后來孩子找到托管老師了,秀梅驟然覺得時間多了些出來。
她是個勤勞的人,或者說是個精力充沛的年輕媽媽,尋思著自己再學點什么。那就學個竹笛吧。她因此結識了教笛子的于長豪老師,當時并沒想到自己會因此而組建出一個樂團。
說到這個少年民族樂團,要提到離秀梅老家洲洋村5公里左右的降虎村。那一次回山,她住到降虎村的鄭老師家。
秀梅邀于長豪老師來喝茶、吹笛。正值暮春,山花和霧靄、古道和老榕,觸目都是綠得讓人精神一振的翠竹、古樹。于老師被這個村莊迷住了,獨自在鄭老師家的閣樓上吹了一下午的 笛子。
于老師很快就把音樂界的師友們帶上山來。這次來的都是福州音樂界的“扛把子”——楊靈老師是福州市民樂界頗有影響力的老前輩,林銘輝老師是省歌民樂團的首席,詹聞一老師是胡琴演奏家,聶志勇老師是指揮和作曲……
秀梅下廚煮了牛肉、豬頭肉和山上的土菜。那一手好菜讓老師們更來興致,他們拋出一個問題:咱們是不是可以為山上做點什么?
秀梅說:“我們這里青壯年都進城打工了,大部分孩子也隨父母進城了,只有留守老人、留守兒童。這些留守兒童和宦溪鎮工業區的企業有些外來工子女,雖然有小學、中學,但從教育條件來說總欠缺點什么,山上的孩子生活比較沉悶。”老師們笑說,我們有音樂資源,音樂是可以點燃人生的。
一番熱烈的交談之后,老師們提議在山上辦一個公益的少兒民樂團,由她在山上牽線搭橋。
回想當時,秀梅承認自己是膚淺了——她說如果是現在的自己未必敢一口承擔下來。
像她說的,她是一名普通的農村女性,想法簡單,以為憑著一腔熱愛、自己多干點活、多做幾餐飯沒問題。沒想過時間久了,那么多老師來做公益,難免會有一些問題需要處理,“老師們總不能自貼車馬費吧?”
她需要尋找可借助的力量。這個時候,宦溪鎮政府、宦溪中心小學和捷坂小學、福州市群藝館等單位先后伸出援手,有幫忙樂團找晉安區文體旅局做主管單位正式注冊登記的,有給予一些經費補貼的,有出場地的,有捐贈樂器的。小學校長們還在家長群里動員學生參加樂隊。
鄉間的孩子之前都沒有接觸過樂器。招生時只能讓孩子唱個歌、打個節奏,老師來判斷能否學樂器。為了讓孩子們了解他們將要學的是什么,聶老師組織了20人的樂隊,2019年8月在鎮政府禮堂舉辦了一場民樂公益音樂會。
第一批招來了60位學生,老師們開始定方案,根據孩子的具體情況分配樂器。上了幾節樂理課,開學就正式上樂器課。樂團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很多學生的家距離上課的中心小學甚遠,他們每次要走很遠的路來上學,當然也有大人接送的。玩慣了的山村孩子不是每個都愿意學音樂,很多孩子開始是為了扎堆好玩,或者為了零花錢——去學樂器可獲得家長的獎賞。
2022年10月下旬,記者慕名來到宦溪小學觀看已成立三年的晉安區北嶺少年民族管弦樂團排練。
樂隊陣勢不小,約有30多位孩子。在偌大的教室里,同學們端坐在各自的樂譜前吹拉彈打,認真的神情從背影中都能感 受到。
聶志勇老師手執指揮棒站在譜臺前,正身心投入地指點著,每個聲部的孩子身邊都站著各個聲部的指導老師。從《鬧新春》《季節回轉的天空之城》《光明行》到《紅樓組曲》《山村的節日》……聶老師不時地停下來指導某個聲部的音準、節奏及演奏法等問題。
兩個多小時的排練結束,老師們接受了采訪。
作為樂隊指揮,聶老師認為把這樣一群孩子湊在一起,幾十個人十幾種樂器,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演奏技術方面,志愿上山援學的老師們憑以往的教學經驗和孩子們的具體情況,探索出了一套高效且獨特的教學方法。
首先,所有樂器的教學都用五線譜。聶老師介紹說,五線譜是國際通用語言,它的本質是絕對音高,每個音有自己確切、固定的位置。民樂的教學現在大多仍然使用簡譜,但作曲家都用五線譜創作,樂團演奏的時候翻成簡譜效率低、容易出錯;另外,起步就用五線譜,合奏的時候就少了很多不必要的中間環節。
“這個事說起來簡單,操作起來卻是很有挑戰的。首先所有的老師要接受這個理念,然后老師們得自己去探索怎么教,需要下很大功夫。我經常跟老師們進行深入的探討和試驗,不斷總結經驗。有些首調樂器比如笛子等,我們探索出來的方法目前在全國還是首創。”
在教學方面,老師們主張所有的技術動作具體化、步驟化、模式化,把傳統意義上的口傳心授變成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有時候,傳統教學中需要幾年才能達到的效果,現在我們可能幾個月或者半年就能實現。”聶老師說。
樂團授課采用的是“上大課”的形式,聶老師要求所有老師都要去學習和研究怎么上好大課。“如何在大課中高效地解決問題,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小的挑戰,因為傳統教學大都是‘一對一’的。我們樂團里的孩子都是大課培養出來的,這些老師們真的很不容易!”
“我們要探索的不僅僅是演奏技術。在鄉村助學里,讓孩子們內在成長更完整、內心世界更豐盈,或許是這場公益活動最有價值的部分。”聶老師對筆者說。
樂團的學習、操練與合作改變了很多孩子的性格。
山上的孩子普遍比城里孩子內向、拘謹,但也更愿意承受“吃苦”這兩個字。“他們最開始甚至都不會對視你的眼睛說話,但現在與人交往的能力比沒參加樂隊的同學強了,更懂得禮儀、團隊合作精神。”老師們紛紛談起這個感受。
剛開始上課,很多學生能夠理解老師指出哪里彈奏錯誤,但又懼怕那一刻同學們聚集過來的目光。看出這種心理,老師們有意識地引導他們:“此時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別人怎么看我這件事情上。這次我錯了,下次你錯了,大家都難免被老師‘刮 鼻子’。”
在這個“接受”的過程中,他們要經受很多挑戰和磨煉。磨煉之后,便是成長。老師們說,看孩子們的狀態、心態越來越好,與老師和樂團成員之間的感情越來越融洽,是他們最欣慰 的事。
樂團高音笙成員有兩位。女孩雷洪恩,今年上初一,她的名字“洪恩”是爺爺為她取的。母親懷她三個月的時候,醫生判定為死胎,建議引產,是爺爺作為家庭的主心骨力保下來。她在母腹里待了12個月,健康生下來。全家為此感恩不已,取名洪恩。
鄉村的藝術教育資源幾乎為零,能遇上這樣一群藝術家傾心培養他們,“倍加珍惜”是樂團孩子的共同感受。
洪恩家里經濟條件不寬裕,全家六口人,唯母親每月的兩千元收入是穩定的,其他都靠父親與單身的叔叔打零工換取一些補貼。爺爺在33歲的時候被獵槍的散彈擊瞎雙眼,含鉛量很高的子彈殘留在腦袋里邊,但奇跡般地又活了近40年,只是喪失勞動 能力。
爺爺眼睛看不見,精神力量卻極其強大。他們家成了村里人的一個聚會點,只要有爺爺在,就有不斷的笑聲和歌聲。
這樣環境里長大的洪恩特別努力,樂團也給了她一個展示自己音樂天分的機會,推薦她參加福建大劇院少年樂團的培訓與演出。原本沉默的洪恩在兩個團體的學習過程中,逐漸變得開朗起來,會自己解決上課時需要與老師溝通的事務性問題,也懂得表達自己了。
大劇院是半公益的,需要支付1800元/半年的費用。她的家人商量再三,決定不能讓洪恩失去這樣好的學習機會,媽媽省吃儉用為她交上這筆學費,并且每周六利用中午下班后的時間用電動車送她進城,參加大劇院的培訓。
音樂不僅改變了孩子們的生活,大人的世界也豐富了起來。洪恩的家人奇跡般地看著她變得自信、開朗、篤定,也看見孩子未來更多的可能性。
“音樂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了很大的激蕩。這里面可能沒有幾個孩子能真正成為音樂人,以音樂為生,但是音樂學習讓他們的生活里多了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詹聞一老師笑道,“這樣,我們心愿已足。”
但是老師們也有遺憾,比如招收進來的學生流失。
六年級的連浩龍加入樂團時,在大提琴部。調皮的他一進入音樂的世界,竟然很快能安靜下來,表現出很好的感受力和理解能力。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總時不時缺課。
通過家訪才知道,他是山上為數不多的留守兒童,從小跟隨爺爺生活。在他剛學步的時候,媽媽就離開這個家庭,沒有什么專長的爸爸常年在外靠打零工謀生,寄些生活費回來養家。他所在的宦溪捷坂小學與爺爺家有好一段距離,若逢上爺爺在外打工趕不回來接他回家,他就不敢參加每周五下午的樂團訓練。
連浩龍最后不得不離開了樂團,這讓每個教過他的老師都為他惋惜。
采訪楊秀梅時,她有一點悵然:“辦這個樂團,其實一開始誰心里都沒底。我也了解到很多鄉村公益組織都堅持不久,包括我們樂團,家長也質疑到底能堅持多久?還有的說是為了 賺錢。”
她介紹,樂團三年來得到鎮里撥款8萬元,除了購買樂器,剩下6萬元放在單位賬上,供日常辦公開銷以及老師們的交通、誤餐補貼。“老師們沒有收取教學費用,總不能到山上上完課后,每次還要餓著肚子回城吃飯吧。現在吃飯的費用也用完了,老師們的交通費用也沒著落。”一直關注這項公益事業的問石臺民宿主人陳姐插話說,誤餐費用秀梅個人已經貼錢很久了。
“這事一開始是我們自己要做的。所以,能得到社會上的支持,有多少是多少,無法強求。我就是個農村婦女,也是城里的打工妹。真正遇到實質性問題時毫無辦法。”秀梅有點傷感。“現在怎么辦,很簡單,老師是我帶來的,老師都沒走我就不 能走。”
轉機出現了。2021年,晉安團區委在走訪工作中發現,樂團的存在能夠為這些山區的孩子打開學習生活的另一扇窗,對孩子們的身心發展有積極的作用,也關注到樂團的資金困境,遂主動支持。
在得知樂團當年12月底要參加宦溪鎮降虎村舉辦的一場新年音樂會的時候,晉安團區委為音樂會爭取了兩萬元的經費;為了穩定樂團的師資力量,從2022年7月起,團區委爭取到政策支持,給予每周上山授課的老師每人每半天200元課時費……
別過秀梅,我們在“脫團”的浩龍家里見到他與爺爺。浩龍過早成熟的小臉蛋,帶著渴望得到認可和指引的心思。他說,希望回到樂團笛子小組,他一定會用功,回家一定會自覺練習。
出了浩龍家,群山層層疊疊,晨來的陽光鋪滿四宇。襯著藍天的背景,心里想著浩龍說起樂團學習時發亮的雙眸,一曲斷續的《天空之城》的笛聲從身后傳來,歌詞不由得浮現在腦海中:“遠處的地平線閃耀著光輝……爸爸留下的夢想,媽媽深切的眼光……走,出發吧……”
出發吧,愿這個幸運又波折的鄉間樂團,能夠一年一年辦下去,帶出一批又一批被音樂撫摸過的鄉村少年;也愿更多的人看見這些行走和奔跑,為他們傾注更多的目光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