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希國
(遼東學院 旅游與文化學院,遼寧 丹東 118001)
《明世宗實錄》載:“(嘉靖十五年十一月)丁巳(初五)……以皇子生,遣翰林院修撰龔用卿、戶科給事中吳希孟充正副使,頒詔于朝鮮國,賜國王以文綺彩緞。”[1]4071次年,即嘉靖十六年(1537)夏,龔用卿于回國途中完成了記載此次出使朝鮮的紀行錄《使朝鮮錄》,他在《〈使朝鮮錄〉序》中也提道:“承朝廷簡命,同給事中吳君子醇使于朝鮮,詔諭皇子生。”[2]序記載中詔諭誕生的皇子是誰,《明世宗實錄》以及《使朝鮮錄》都沒有明確的記載。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這個皇子是誰可能無關緊要,他只是歷史中的滄海一粟,對于龔用卿等人出使朝鮮這一史實并無太大影響。然而,從史學研究的角度來說,這個皇子卻是整個使朝事件的發起點,其相關研究稍有差池、訛誤,都會影響我們對歷史事件的整體認知。因而,筆者認為對促使使團成行的皇子及其相關問題的探討很有必要。
目前,可考最早提及該皇子為誰這一問題的是明嘉靖、隆慶、萬歷時期的嚴從簡,他撰寫的《殊域周咨錄·東夷》記載“十五年皇子誕生(是為哀沖太子),命修撰龔用卿、給事中吳希孟頒詔朝鮮”[3]卷一,并于“十五年皇子誕生”后注曰“是為哀沖太子”。嚴從簡的生卒年不詳,但他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的進士,其時龔用卿還未去世。《明世宗實錄》又載嘉靖四十四年(1565)五月“選授中書舍人叚朝宗、行人解宋、嚴從簡為給事中”,“從簡工科”[4]8818。也就是說,嚴從簡在此時間段先后擔任過行人、工科給事中等官職。總之,嚴從簡生活的時代距龔用卿、吳希孟使朝不遠,其記載應該可信。因此,許多學人在研究龔用卿《使朝鮮錄》時便直接引用了嚴從簡的記載。
筆者近日開始《使朝鮮錄》的校點工作,“詔諭皇子生”的皇子到底是誰,并不是工作的著眼點,但在翻檢《李朝實錄》時其中的一條記載引起了筆者的注意。《李朝實錄·中宗實錄》載:
(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朝鮮中宗三十一年十二月)乙酉……政院以三公意啟曰:“考前例,宣德三年皇太子生而進賀上使、副使二人入去矣。然哀沖太子時,蘇世讓獨以進賀使赴京,今亦驛路有弊,進賀使、謝恩使各一人入送,何如?”傳曰:“其以此意言于該曹。”[5]523-524
此時,龔用卿等人還未到朝鮮,朝鮮國王及其群臣正在就接待朝廷使者、遣發進賀使等事宜進行商討,然而這里卻出現了“哀沖太子”的字樣,這是“極不正常”的。按照嚴從簡《殊域周咨錄》的記載,這次出使的目的就是詔諭“哀沖太子”之生,而頒詔使臣未到,朝鮮方面的記載卻已出現該皇子死后的謚號“哀沖太子”。出現上述情況,是嚴從簡的記載有誤,還是《李朝實錄》的記載有誤?抑或是這次出使真如有的學者所說是詔諭明世宗第三子穆宗的出生?
此外,從時間上來說,“哀沖太子”說也有諸多疑點。《明史·世宗諸子傳》:“世宗八子。閻貴妃生哀沖太子載基。王貴妃生莊敬太子載壑。杜太后生穆宗。……哀沖太子載基,世宗第一子。生二月而殤。”[6]3646明世宗嘉靖皇帝的長子哀沖太子,生下來不到兩個月就夭折了。而龔用卿此次出使,《明世宗實錄》記載下詔的時間是嘉靖十五年十一月初五,具體出發的日期在《明史》《明世宗實錄》以及《使朝鮮錄》中均未詳載,但據《李朝實錄·中宗實錄》載“(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朝鮮中宗三十一年閏十二月)遠接使蘇世讓書狀曰:‘冬至使先來通事黃湞等來言,天使于十二月十六日發程,閏十二月十三日過山海關,當于廣寧等處過歲云’”[5]533,龔用卿啟程的時間為十二月十六日,閏十二月十三日才過山海關,大概在廣寧過的年。龔用卿《游翠屏山記》又說“(嘉靖十六年)二月下旬,與給事中吳君子醇渡江而來。三月初四日至安城”[2]。龔用卿到達朝鮮平山府安城館時,距下詔之時已經過去五個月之久。如果該皇子兩個月就夭折了,明廷是有充足的時間召回使團的,這次的出使還會順利進行嗎?如此種種疑點,確實需要我們進一步詳加考察。
“詔諭皇子生”的皇子是誰,學界現在主要有哀沖太子說和穆宗說兩種,下面逐一辨析。
《明史》中雖然沒有關于哀沖太子更加詳細的資料,但我們還是可以從《明世宗實錄》中得到很多的信息,這些都是嚴從簡無從得見的。據《明世宗實錄》載:
(嘉靖十二年八月)己丑(十九日),皇第一子生。……乙未(二十五日),以皇嗣生,昭告天下曰……乃于今年八月十九日,皇天降祉,祖宗鑒蔭,朕第一子生,屬麗嬪閻氏出。[7]3472-3474
(嘉靖十二年十月)己卯(十日),皇長子薨。[7]3506
(嘉靖十二年十月)丁亥(十八日),敕禮部曰:“昨者仰荷天眷,錫朕長嗣,茲即云亡,然嘗告于皇天,聞之祖考,又詔示中外將有冊命之禮,豈期遽邇淪失,重傷圣母之恩,深切朕懷之悼,宜擇日告聞祖考,謚為哀沖太子。”[7]3508
《明世宗實錄》關于世宗長子也就是哀沖太子的出生時間、死亡時間以及追加謚號的時間都是比較詳細的,我們再翻檢《李朝實錄·中宗實錄》的相關記載,就會發現《明世宗實錄》的內容在此都得到了印證。《李朝實錄·中宗實錄》載:
(嘉靖十二年,公元1533年,朝鮮中宗二十八年十月)癸酉,圣郎使先來通事啟曰:“中朝□八月十九日,第四嬪閻氏生皇太子。翌日,朝廷進賀。二十五日,頒詔天下赦徒流以下。”問天使之來否?當于三年封太子后往云。天子自年前不寧,臨朝甚罕,至今年三四月全不視朝,自生太子,受賀頒詔,連日御朝,蓋喜之也。[5]299
(嘉靖十三年,公元1534年,朝鮮中宗二十九年正月)己酉,下進賀使蘇世讓書狀曰:“今史官議于三公,冬至使任樞書狀內皇太子薨逝云,進賀使猶入送乎?予意以為進賀使非為皇太子存歿而去也,特賀皇帝生太子耳。無公文而中止,則其發程與否,中朝必不知之,何以表盡誠事大之意乎!……且進賀使曾已拜表送賀于天子矣,太子今雖薨逝,臣等以為送之可也。”[5]320
從《明世宗實錄》《李朝實錄》的記載看,哀沖太子生于嘉靖十二年八月十九日,死于十月十日,十月十八日被確定追謚為哀沖太子,其生母為麗嬪閻氏。由此可以認定,嚴從簡《殊域周咨錄》記載該皇子“是為哀沖太子”是錯誤的。此后學人以此作為論述的依據,是犯了人云亦云、不詳檢文獻的錯誤。
明穆宗朱載垕為明世宗的第三子,據《明世宗實錄》記載:
(嘉靖十六年正月)癸卯(二十三日),皇第三子生,禮部請上御奉天門,文武百官致詞稱賀,上許之,詔以二十六日告廟,次日受賀。[1]4149
《李朝實錄·中宗實錄》載:
(嘉靖十六年,公元1537年,朝鮮中宗三十二年四月)戊寅,政院啟曰:
“進賀使丁玉亨先來通事禹鐘言云:‘正月二十七到北京,二月初三日進方物,十三日下馬宴,聞生太子之嬪王氏于二月十一日移于東宮。所謂東宮,乃正宮也,以生太子,故移于正宮,而皇帝又于他嬪得子云。’”[5]593
按照《明世宗實錄》的記載,明穆宗生于嘉靖十六年正月二十三日,《李朝實錄·中宗實錄》所記的“皇帝又于他嬪得子”,指的應該就是明穆宗的出生。而此時,龔用卿的使團已在路上走了兩月有余,很顯然,“詔諭皇子生”的皇子也不可能是明穆宗朱載垕。
有的學者認為該皇子為明穆宗,原因在于弄錯了龔用卿出使的時間,把明穆宗朱載垕出生的嘉靖十六年(1537)當成龔用卿出使的時間,這可能和龔用卿《〈使朝鮮錄〉序》中的時間“嘉靖丁酉夏四月望日”有關。然而,這是《使朝鮮錄》成書的時間,而非出使的時間。究其錯誤的根本原因,也是沒有詳檢相關的文獻。
“詔諭皇子生”的皇子既不是哀沖太子,也不是明穆宗,那他到底是誰?其實我們只要認真翻看《明世宗實錄》,就可以找到答案。《明世宗實錄》載:
(嘉靖十五年十月)戊子(初六), 皇帝二子生, 上親定祭告郊廟禮儀示禮部,禮部因遵奉擬上《儀注》:“一,本月初九日卯時,皇上親詣南郊以誕生皇子奏告昊天上帝。”[1]4047
(嘉靖十五年十月)壬子(三十日),上面諭禮部尚書夏言曰:“皇子初生,既詔告天下,何獨外國至冊封日始遣使詔諭,況以告聞天地百神,即當使華夷一體知悉……奏請遣翰林官一員充正使、給事中一員充副使,赍捧詔書往諭朝鮮、安南二國,俟冊立之日再遣如制。”上命著為令。[1]4066
(嘉靖十五年十一月)丁巳(初五)……以皇子生,遣翰林院修撰龔用卿、戶科給事中吳希孟充正、副使,頒詔于朝鮮國,賜國王以文綺彩緞。[1]4071
從《明世宗實錄》的記載可以看到,明世宗的第二子于嘉靖十五年十月初六誕生,當月的三十日,明世宗面諭禮部尚書夏言時認為“當使華夷一體知悉”,并讓禮部“奏請遣翰林官一員充正使,給事中一員充副使赍捧詔書往諭朝鮮、安南二國”,于是就有了十一月初五“以皇子生,遣翰林院修撰龔用卿、戶科給事中吳希孟充正副使,頒詔于朝鮮國”這一出使事件。
《李朝實錄·中宗實錄》中還記錄了龔用卿等人此次頒詔詔書的內容:
(嘉靖十六年,公元1537年, 朝鮮中宗三十二年三月)詔書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稱孝以有后為大,著在圣經,人生而望嗣,則王者特重,欲宗祀之綿綿,須繼承之續續。比歲,朕荷天錫元祥,未久而已由斯,圣母重其懷,臣民重其望,朕每慮此,若臨深淵而用懼惶茲者。是歲孟冬之六日,仰戴皇大降監,幸惟皇祖慶源,朕繼生元嗣,上永宗祧之祀,下斁臣庶之懼。詔而海邦,用裨知悉。”[5]561-562
《李朝實錄·中宗實錄》記載的詔書中有“是歲孟冬之六日”這一時間節點。是歲,為龔用卿等人出使朝鮮的年份,即嘉靖十五年;孟冬,為每年冬季的第一個月,即農歷十月。詔書記載的時間與明世宗第二子出生的時間相同,可以相互印證。《明世宗實錄》也記載了幾乎相同的詔書內容,前文完全一樣,后面的內容稍多:“(嘉靖十五年十一月)戊午(初六),上御奉天殿,以皇子生頒詔天下,詔曰……是歲孟冬之六日,仰戴皇大降監,幸惟皇祖慶源,朕繼生元嗣,乃昭嬪王氏出焉,爰循往例申布,思宜令至所司至者即行”[1]4072。《明世宗實錄》里的詔書多出的“乃昭嬪王氏出焉”一句,交代了明世宗第二子的生母乃是昭嬪王氏,結合《明史·世宗諸子傳》“王貴妃生莊敬太子載壑”的記載,可以認定龔用卿《使朝鮮錄》“詔諭皇子生”的皇子為“莊敬太子載壑”。
前面已經論述了《使朝鮮錄》“詔諭皇子生”的皇子不是哀沖太子,但在哀沖太子的身上,還有一個謎團需要揭開,那就是他的名字問題。
《明史·世宗諸子傳》:“世宗八子。閻貴妃生哀沖太子載基。……哀沖太子載基,世宗第一子。生二月而殤。”《明史》這里明確記載哀沖太子的名字為朱載基。此外,一些明人著作中對哀沖太子的名字又有不同的記載,如明王世貞撰《弇山堂別集·東宮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載:“哀沖皇太子載填,世宗長子也,母貴妃閻氏。嘉靖十二年八月生,十月薨,追冊謚,葬西山。”[8]409而魏連科點校、中華書局出版的《弇山堂別集》[9]559以及呂浩校點、鄭利華審定、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弇山堂別集》[10]721,此處都改成了“哀沖皇太子載基”,兩處均沒有校記,或是其依據《明史》所改。


前文討論了幾種文獻記載的哀沖太子的三個名字,或許大多數人都會認為哀沖太子的名字只能是三選其一。這樣我們就會忽略另外一種情況,就是哀沖太子可能并沒有名字。要說明這個可能性真的存在,我們要先來看看明世宗時期皇子命名的規則。《明世宗實錄》記載:
(嘉靖十二年九月)戊申, 罷百官重陽節宴, 召禮部考皇子廟見、命名諸儀,因諭曰:“皇子命名本朝敕諭,夫方未一歲、尚不知事而賜之,敕是虛文也,籍令向后識之,得以顧名思義,未如待其知事后教之。又《禮》曰父命之名,朕又思之必當告于祖考,然后可以命子。”禮部尚書夏言覆言:“臣等初以累朝故事及《禮記》‘欽有帥’‘記有成’二語為命名之詞,今反覆《內則》篇‘二月之末,擇日剪發’以下二節……圣人之言非三代后帝王所及,臣謹遵議,擬命名之日,仿古人見子之儀,特發一二天語而賜之名,不用降敕。至若告于祖宗而后命子,亦宜創制,以備一代典禮垂法萬世。俟皇太子出閣然后降敕,斯古人所以為教也。”上報曰:“覽奏具見執禮從古之正,朕意所同,其即具儀以聞。”[7]3485-3487
明世宗召見禮部尚書夏言等官員,檢查皇子廟見、命名諸儀,并說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大致是本朝給皇子命名,都是不滿一歲時由皇帝賜予皇子的,至于命名的程序,明世宗認為應該先告于祖先,然后再命名。夏言肯定了明世宗的想法,并認為這是一個垂法萬世的創制。夏言還引用了《禮記·內則》中的一句話“二月之末,擇日剪發”,而《禮記·內則》的原文是“三月之末,擇日剪發為鬌……父執子之右手,咳而名之”[13]392-393,大意是小孩出生將滿三個月,擇一個吉日為孩子剪發,然后經過一定的程序,由父親執孩子的右手為之命名。夏言所說的“二月”應該是負責記錄的史官的筆誤,因為此后《明世宗實錄》中明確記載了“禮部以皇嗣生及三月,當行命名剪發禮”的規定。《明世宗實錄》載:
(嘉靖十五年十一月)己丑……禮部以皇嗣生及三月,當行命名剪發禮,乃門具《儀注》以請:“一,行欽天監擇日;一,先期太常寺備告太廟、太宗廟、昭穆群廟,獻皇帝廟香帛脯醢果酒,翰林院具祝文;一,欽命皇子雙名,上用載字,下用傍土字樣,先敕內閣開擬。”[1]4089-4090
嘉靖十二年嘉靖皇帝與禮部尚書夏言等官員的這次探討,基本確定了明代皇子出生的儀式。前文引用的萬歷年間重修的《明會典·皇子命名儀》載:“嘉靖十二年定。皇子生三月,禮部行令欽天監擇命名并行禮吉時。”[13]332寫明《皇子命名儀》為“嘉靖十二年定”,且“皇子生三月,禮部行令欽天監擇命名并行禮吉時”,直至萬歷年間,未見有更改的記載。
我們還可以莊敬太子朱載壑的命名為例說明這個問題,朱載壑生于嘉靖十五年十月初六,《明世宗實錄》載“(嘉靖十五年十二月)丙午(二十五日),上命皇子名曰載壑,親告于皇祖皇考。……丁未(二十六日),命宗人府掌府事駙馬都尉京山侯崔元登皇子載壑名于玉牒”[1]4110。也就是說,給莊敬太子命名時正是其出生兩個月二十天將及三個月的時候。皇帝親告皇祖皇考,并將皇子名登記于宗人府玉牒。我們再來看《明世宗實錄》的記載:
(嘉靖十二年九月)甲寅(十五日),禮部上皇子命名《儀注》:“前期一日,上詣太廟寢殿、世廟以命皇子名告。是日……上降座命以制辭,遂執皇子之右手而賜之名,皇后敬對畢,左,還,授皇子于保姆還寢。皇后復率麗嬪四拜畢,各還宮。次日,上御奉天門降手敕,以皇子睿名傳諭禮部,行宗人府上籍玉牒詔如擬。”[7]3489-3490
哀沖太子生于嘉靖十二年八月十九日,九月十五日,也是哀沖太子還未滿月之時,禮部上皇子命名《儀注》,把其命名的程序作了安排。但需要注意的是,這里并沒有命名為何的記載。十月十日,哀沖太子夭折,此時其出生還未滿兩個月。《明世宗實錄》載:
(嘉靖十二年十月)戊子(十九日),禮部上哀沖太子《謚冊儀》:“前期鴻臚寺官設節冊案于奉天門東,內侍官備果酒脯醢于內殿,設節冊案于皇子靈柩前,節案居中,冊案居左,設香案于節冊案前。至期,上具常服告于奉先殿、崇先殿。……己丑……謚皇長子為哀沖太子。”[7]3509-3511
嘉靖十二年十月二十日,這個夭折的明世宗長子被正式追謚為哀沖太子,在整個謚冊儀式中,也沒有提到哀沖太子的名字。在此后《明世宗實錄》的記載中,筆者也沒有發現關于給哀沖太子命名的記載。

龔用卿在《使朝鮮錄》文后專門附《與禮曹正郎論禮,問答之語謹識之于后,連日與禮官講禮,恐譯者傳言未真,故特以此示之》一文,說明此次出使的重要性與特殊性。其曰:“差官往汝國來,皆出朝廷圣意,此原無舊例,前所謂以一統之禮待汝國王,正謂此也”,“我等將行時,聞朝廷御文華殿召閣下禮部親說此事,圣意謂此,詔書只是報皇子生與天下一例,比之冊封諸事不同”[2],等等。此次“詔諭皇子生”與以往到底有何不同,這里以《明世宗實錄》《李朝實錄》的記載為例簡要說明一下。《李朝實錄·中宗實錄》載:
(嘉靖十二年,公元1533年,朝鮮中宗二十八年十月)癸酉,圣郎使先來通事啟曰:“中朝□八月十九日,第四嬪閻氏生皇太子。翌日,朝廷進賀。二十五日,頒詔天下赦徒流以下。問天使之來否?當于三年封太子后往云。”[5]299
(嘉靖十二年,公元1533年,朝鮮中宗二十八年十月)癸酉……大駕遂旋入彌勒院大次,傳于政院曰:“生太子后天使出來,前例方考于承文院,然大臣亦豈不知古事乎?生太子事只頒詔海內,不及外國。”[5]299
嘉靖十二年八月十九日,明世宗第一子生。當年十月,消息傳到朝鮮,朝鮮國王與大臣們認為,明廷不會派使臣前來,因為按以往的慣例,“生太子事只頒詔海內,不及外國”,只有冊立太子時明廷才會遣使前來頒詔。
嘉靖十二年八月,嘉靖皇帝第一子哀沖太子出生,而后生不及二月而夭折。此后三年間,嘉靖皇帝一直未有子嗣。嘉靖十五年十月初六,明世宗第二子生,其內心一定是非常激動的。據《明世宗實錄》記載:
(嘉靖十五年十月)戊子(初六),皇帝二子生,上親定祭告郊廟禮儀示禮部,禮部因遵奉擬上儀注一,本月初九日卯時,皇上親詣南郊以誕生皇子奏告昊天上帝。[1]4047
皇帝親定祭告郊廟禮儀、親詣南郊奏告昊天上帝,皇帝如此高興,下面臣子當然也會借此機會推波助瀾。《明世宗實錄》:“(嘉靖十五年十月)壬子,上面諭禮部尚書夏言曰:‘皇子初生,既詔告天下,何獨外國至冊封日始遣使詔諭,況以告聞天地百神,即當使華夷一體知悉……奏請遣翰林官一員充正使,給事中一員充副使赍捧詔書往諭朝鮮、安南二國,俟冊立之日再遣如制。’上命著為令。”[1]4066
于是,就有了“以皇子生,遣翰林院修撰龔用卿、戶科給事中吳希孟充正副使,頒詔于朝鮮國”這一使朝事件,標志著明嘉靖年間中朝關系進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
《明世宗實錄》記載:“(嘉靖十五年十一月)丁巳(初五)……以皇子生,遣翰林院修撰龔用卿、戶科給事中吳希孟充正副使,頒詔于朝鮮國”[1]4071,“(嘉靖十六年九月)庚寅……翰林院修撰龔用卿、戶科給事中吳希孟使朝鮮還”[1]4266-4267。《明世宗實錄》以上記載的時間,很容易讓人誤會龔用卿等人出發的時間即為當年的十一月,而返回京城的時間為第二年的九月。如姜亞沙等人編輯的《朝鮮史料匯編》前言中就寫道:“此書為嘉靖十五年十一月因皇子出生,龔用卿以翰林院修撰之職與戶科給事中吳希孟充正副使往朝鮮國頒詔之作。”[14]3-4還有如陶風樓影印本《使朝鮮錄》柳詒徵跋記曰:“十六年八月戊辰,朝鮮國王李懌遣陪臣刑曹參判南洗雄等來謝詔諭,并賀皇嗣生,獻方物及馬,宴賚如例。九月庚寅,用卿、希孟使朝鮮還,言朝鮮素稱恭順,較之諸夷不同,而國家禮遇,其國亦未嘗以夷禮待之。”看似朝鮮的謝詔諭使團于嘉靖十六年八月已入京進賀,而龔用卿等人次月才使還。實際上這兩個時間是龔用卿等人領旨出使以及回朝復命的時間,并不是實際的出發時間和返京時間。
明廷確定以龔用卿與吳希孟為正副使頒詔朝鮮之后,朝鮮方面便時刻關注使團的一舉一動。《李朝實錄·中宗實錄》:“(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朝鮮中宗三十一年閏十二月)遠接使蘇世讓書狀曰:‘冬至使先來通事黃湞等來言,天使于十二月十六日發程,閏十二月十三日過山海關,當于廣寧等處過歲云。’”[5]533據《李朝實錄》記載,龔用卿等人于當年的十二月十六日出發,這個時間應該是可信的。
使團一行返回的時間也大致可考,龔用卿《先室恭人林氏墓志銘》載:“予時奉命使朝鮮,恭人扶疾送予至門,曰:‘君命也,不可以不急’。及予事竣歸朝,恭人疾亟殆不可為矣。予為之調理醫藥,猶周旋四閱月,而恭人竟不起。嗚呼,傷哉。實嘉靖十六年丁酉十月十九日酉時也,距其生于弘治壬戌(1502年),享年三十有六。”[15]龔用卿使還之后,其妻林氏于其年十月十九日去世。但在其去世前,龔用卿曾“為之調理醫藥,猶周旋四閱月”,可推算龔用卿等人使還的時間大致為嘉靖十六年六月。
綜合以上文獻記載,可知龔用卿與吳希孟等人于嘉靖十五年十一月初五日領旨,于當年的十二月十六日出發,嘉靖十六年六月使還,粗算共歷時六個月左右。
“嘉靖丁酉夏四月望日”(龔用卿《〈使朝鮮錄〉序》),也就是嘉靖十六年四月十五日,龔用卿完成了記載此次出使朝鮮的紀行錄《使朝鮮錄》。此時,龔用卿等人還在使還的路上,其寫作完成的地點,我們也可以根據史料記載大致作一個推斷。
《李朝實錄·中宗實錄》:“(嘉靖十六年,公元1537年,朝鮮中宗三十二年四月)伴送使鄭士龍來復命,上引見于思政殿。士龍曰:‘天使于今月初八日越江時,兩使各修書契一道,令臣啟達。’”[5]593據伴送使鄭士龍復命朝鮮國王時所說,龔用卿等人于四月初八渡鴨綠江返回。《李朝實錄·中宗實錄》又載:“(嘉靖十六年,公元1537年,朝鮮中宗三十二年四月)戊寅,政院啟曰:進賀使丁玉亨先來通事禹鐘言云:正月二十七日到北京,二月初三日進方物,十三日下馬宴……三月十五日當為上馬宴……四月……十二日發程,十三日自通州先來,二十一日到遼東,天使留已五日矣。”[5]593朝鮮通事禹鐘言返程時于四月二十一日到遼東,龔用卿等人在此已居留五日,禹鐘言雖未明確此地為遼東何地,但龔用卿的《使朝鮮錄》應該就是在此時此地完稿的。
另,今鞍山千山大安寺羅漢洞口內東壁上有刻石,其內容為: “嘉靖丁酉仲夏壬子,翰林院修撰龔用卿、戶科給事中吳希孟、苑馬寺卿馮時雍、太仆寺少卿李翔、分守參議高登、副總兵李景良、寺丞呂朋、都指揮劉大章、陳善、徐府同游大安寺羅漢洞。”嘉靖十六年夏,《使朝鮮錄》此時業已完稿,龔用卿與吳希孟等人在回程途中到了鞍山驛附近,刻石記述了二人與接待的官員游歷千山大安寺羅漢洞的情況。
綜上所述,《使朝鮮錄》記載了龔用卿等人出使朝鮮“詔諭皇子生”這一歷史事件,但當時誕生的皇子是誰,書中沒有明確的記載,于是就有了哀沖太子說、穆宗說等多種說法。我們以《明世宗實錄》為基礎史料,仔細梳理相關的記載,再以《李朝實錄·中宗實錄》的記載作為旁證,就會發現該皇子應該是莊敬太子朱載壑。以《明世宗實錄》《李朝實錄》等文獻為基礎史料進行對比研究,對我們今后研究中朝交往歷史乃至研究與其他周邊國家交往的歷史都有一定的指導意義。同時,通過對相關史料的對比分析,我們也會對哀沖太子的名字、此次出使的特殊性、使團往返的時間以及嘉靖年間中朝關系的發展等相關問題有更深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