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邊境三市涉越婚姻登記調查研究

趙錦山，陳 晶

(1.廣西師范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2.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北京 100044)

滇桂邊境地區居住著很多跨國婚姻移民，其中絕大部分是女性，她們中的許多人已經融入當地生活卻沒有合法身份。學術界對這個群體的研究較多，涉及民族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多個學科視角。很多研究認為跨國婚姻移民的兩個重要問題是身份和福利。合法身份是福利供給的必要前提，沒有合法身份，則缺少附著于身份背后的福利；獲取相關福利是追求合法身份的目標。對于我國邊境跨國婚姻中的女性來說，她們最大的心愿是加入中國國籍，獲得與中國公民同等的國民待遇，然而現行的法律環境無法滿足她們的心愿，她們只能以外籍身份進行婚姻登記，獲得合法的居留權。然而這也并非易事，主要障礙在于這些女性母國的合作態度與配合程度。長期以來，由于跨國婚姻移民群體難以獲得合法身份，學界的相關研究也受到一定限制，只能局限于對策構想層面。其中針對云南省相關情況的研究居多，得出了一些頗有價值的研究結論：例如陸海發認為要從治理理念更新、機制完善、技術手段創新等多個層面出發，逐步構建一套完整的治理體系，破解邊境跨國婚姻的治理難題[1]；任新民等認為跨境婚姻延伸的問題已經超出地方政府管轄范圍，應上升到國家治理的高度[2]；董建中在對策中提到德宏州的經驗，建議在云南全部邊境州市推廣德宏州邊民入境通婚備案登記制度[3]；沈朝華則基于跨國婚姻婦女權益的角度，全面總結德宏州的“在地化”經驗和現實意義[4]。以上基于云南相關情況的研究較為深入，尤其是在跨國婚姻移民無法實現身份合法化的前提下，針對“外來媳婦”權益保障的研究頗具現實價值。

廣西與越南接壤，很多學者對廣西的涉越婚姻移民問題進行了法學層面的研究，例如謝尚果提出跨國婚姻管理要嚴防源頭、嚴管過程以及嚴懲后果[5]；龍耀認為應重點完善跨國婚姻中的臨時居留制度、永久居留制度和入籍制度[6]；張顯偉等認為應該從立法、行政和司法三個維度解決越南婦女“身份”和“福利”問題的雙重困擾[7]。這些研究提供了深層次的法律思考，但涉越婚姻移民問題并不完全是一個法律問題，需要地方政府的積極探索與實踐創新。近些年越南媳婦補辦護照和進行婚姻登記的便捷度明顯提高了，這是解決涉越婚姻移民身份問題跨出的重要一步，但目前尚未有相關研究成果，筆者將從涉越婚姻登記情況的變化這一角度探討越南媳婦的身份合法化問題。

廣西的陸上邊境地區分屬防城港市、崇左市以及百色市(以下簡稱“廣西邊境三市”)，為了全面系統地認識中越邊境的涉越婚姻情況，筆者在廣西民政廳的支持下，于2021年5月到8月，多次赴廣西邊境三市，獲得這些地域的涉越婚姻登記數據，用配額抽樣的方法，抽取48個邊境村(社區)展開實地調查，以訪談法和觀察法進一步了解相關情況。此后受疫情影響，深入邊境調查極其不便，筆者則對研究對象采用電話訪問的方式，持續追蹤這個群體的婚姻登記情況及其發展變化。

一、涉越婚姻登記對事實婚姻家庭的重要性

本研究中的涉越婚姻登記主要指長期處于事實婚姻狀態的越南媳婦補辦婚姻登記手續。對于這個群體來說，結婚登記具有三重價值：一是和國內婚姻登記一樣具有權益保障的作用；二是當前身份合法化的必要環節；三是未來加入中國國籍的先決條件。

(一)婚姻登記保障越南媳婦合法權益

結婚證是夫妻之間合法婚姻的有效證明，它可以有效保障夫妻雙方的財產權、居住權、補償權。越南媳婦與其中國丈夫補辦婚姻登記手續并領取結婚證能夠有效保障其合法權益，這一點和國內普通結婚登記手續相同。筆者訪談過程中，發現在涉越婚姻家庭中，丈夫對妻子的家庭暴力問題難以通過法律途徑解決。這個問題在我國普通家庭中雖然也存在，但非跨國婚姻中的女性在遭受家暴后，至少可以向婦聯等部門求助，也可以運用法律武器開展訴訟。然而越南媳婦在遭受家暴后，處境卻非常可憐，因為沒有合法的婚姻登記手續，婦聯等組織一般不會主動介入，即便提供幫助時也處處受限。如果夫妻辦理了婚姻登記手續，這些問題可以按照《民法典》的相關規定執行，有效保障夫妻雙方的合法權益。然而，是婚姻登記本身對越南媳婦具有巨大吸引力嗎？答案并非如此，她們多數已經習慣了目前的事實婚姻狀態，很多年長的女性對事實婚姻的認可程度甚至比法律婚姻更高。但廣西多數越南媳婦仍愿意補辦婚姻登記手續，這和婚姻登記帶來的其他層面的意義密切相關。

(二)婚姻登記是越南媳婦身份合法化的重要環節

在跨國婚姻中，要維系婚姻關系，必然涉及“外國人居留”制度，如果在“外國人居留”方面無法銜接，跨國婚姻也會遭遇挑戰[6]。雖然婚姻登記制度與外國人居留制度是兩套不同的制度體系，但這兩者具有互嵌性。對于越南媳婦來說，進行婚姻登記是獲得合法居留權的必備條件。當前越南媳婦只能以補辦婚姻登記手續的方式實現身份合法化，獲得在中國合法居留的權利。從補辦流程來看，她們首先要辦理越南護照，這是第一個也是最困難的環節；第二個環節是辦理臨時簽證，臨時簽證的時限是辦理結婚登記的窗口期，辦理地點在三個設區市的出入境管理中心；辦理臨時簽證以后是進行婚姻登記；越南媳婦完成了合法婚姻登記手續以后，需要到縣級以上醫療機構體檢，辦理健康證明后才能申請團聚類簽證，這類簽證的時間目前是一至兩年，三個市的辦理時間也有一些細微差別。辦理完團聚簽證，越南媳婦就獲得了合法居留中國的資格。

從以上程序可以看出，對于絕大多數越南媳婦來說(一小部分依托小孩的中國國籍而獲得合法身份)，如果缺失了結婚登記這個環節，她們將無法獲得團聚簽證及合法居留資格。所以辦理了護照的越南媳婦，基本上都會走完后面的程序。實際上，辦理涉越婚姻登記手續很簡單，和國內結婚登記程序的方便程度差不多；真正難辦的是越南護照，不僅程序復雜，且需要一筆不小的開支；團聚簽證過一兩年就需要續簽，并且每次要按國家標準支付一定數額的簽證費用。

(三)結婚登記是越南媳婦將來獲得中國國籍的前提

越南媳婦之所以渴望中國國籍，看重的并不完全是國籍本身的符號價值，而是國籍背后附帶的權益，包括勞動和社會保障權、財產權以及政治權利等。根據筆者的調查，很多越南媳婦進行婚姻登記都是出于加入中國國籍的希望。而要加入中國國籍，擁有合法婚姻是必備條件。我國1980年起施行的《國籍法》規定，外國人或無國籍人士，愿意遵守中國憲法和法律，可以通過三種方式加入中國國籍：一是成為中國人的近親屬；二是定居在中國；三是有其他正當理由。按理說越南媳婦符合中國人近親屬的條件，可以加入中國國籍，但在實際操作中幾乎不可能。中國歷來對國外移民的限制極其嚴格，但當前中國的國際地位發生了很大變化，如果從大國責任、提升公共服務水平的角度出發，會考慮邊境跨國婚姻移民的入籍問題，當然這必須以合法婚姻登記作為前提。按照國際通行的做法，很多國家建立了便利本國公民的外籍配偶加入本國國籍的制度。其法律依據是1957 年聯合國頒布的《已婚婦女國籍公約》，其中第三條第一款規定：“締約國同意外國人為本國人之妻者，得依特殊優待之歸化手續，申請取得其夫之國籍；前項國籍之授予，得因維護國家安全或公眾政策加以限制”[8]。這項制度有利于保護家庭權，為本國公民的外籍配偶及其未成年子女加入本國國籍提供便利。

二、廣西邊境三市涉越婚姻登記現狀

圖1顯示了2011—2020年廣西邊境三市涉越婚姻登記的總體情況。這十年間，登記婚姻的配對形式絕大多數是本地男性娶越南媳婦，共有6 408對，而本地女性嫁給越籍男性的只有區區19對。民政局的涉越婚姻登記沒有標識其中哪些是正常入境通婚，但工作人員回應，真正合法入境進行結婚登記的人數非常少，在民政局進行登記的基本是事實婚姻家庭補辦婚姻登記手續。

圖1 廣西邊境三市涉越婚姻登記的夫妻對數變化情況

(一)2015年以前進行婚姻登記的人數很少

在2015年以前，廣西邊境三市進行涉越婚姻登記的人數很少。2011年僅有62對，2012年也只有100對，這基本都是合法入境的登記群體，因為此時的政策還不允許事實婚姻家庭補辦結婚登記手續。雖然民政部早在1995年就出臺了《中國與毗鄰國邊民婚姻登記管理試行辦法》，但條件比較嚴苛，其中第六條規定，毗鄰國邊民如果要申請結婚登記，必須持有本國邊境縣(市、區)政府機關出具的經公證機關公證的婚姻狀況證明和同意與中國邊民結婚的證明；第九條規定，申請結婚的當事人，非法入境者不予登記。這個條例對于絕大多數越南媳婦來說沒有現實意義，因為她們基本屬于非法入境者，即便沒有非法入境的記錄，鄰國也很難出示同意結婚的證明。針對這些情況，2012年民政部正式頒布《中國邊民與毗鄰國邊民婚姻登記辦法》，刪除了非法入境不能進行婚姻登記的條款，這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默許了事實婚姻家庭可以補辦婚姻登記手續；另外，越南媳婦辦理結婚證也不再需要越方開具同意與中國邊民結婚的證明，只需要開具無配偶證明，這樣一來，越南媳婦補辦護照和進行婚姻登記更加方便了。民政部的政策文件在2012年10月正式施行，到2013年，涉越婚姻登記的人數從100對增加至174對，這說明政策實施取得了一定成效。但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在這個階段辦理婚姻登記有政策支持，但實施難度較大，在此后的兩年時間里，辦理涉越婚姻登記手續的人數不增反減。

(二)2016年以后進行涉越婚姻登記人數增長較快

涉越婚姻登記程序本身十分簡單，但前提是取得護照和無配偶證明，赴越辦理這兩個證件對大多數家庭而言極其困難。正因如此，涉越婚姻登記的人數在相關政策放松后的幾年內并沒有明顯增長。所幸在公安部門的努力下，越南同意在越南駐南寧總領事館設點辦理越南護照和相關證件，且適度放寬了證件的辦理條件：只要當地村委和派出所的證明文件齊全，越南也能夠核實這些越南媳婦的身份信息，在符合現有法律的前提下，越南媳婦的護照和無配偶證明基本都能辦理下來。這是廣西的一個創舉，中越雙方坦誠相待，把越南媳婦的身份合法化當作歷史遺留問題來解決。當前這個群體補辦護照和無配偶證明可以不去越南，在南寧就可以辦好，這些舉措幫助越南媳婦在身份重建的道路上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中越進行上述相關合作并取得突破后，進行結婚登記的人數急劇增加。2015年廣西邊境三市只有167對中越結合的夫妻辦理結婚登記手續，但2016年達到405對，2017年升至828對。盡管越南媳婦不用回越南辦理相關證件，但是她們的身份信息依然需要總領事館委托越南本地工作人員核實，根據筆者訪談的信息，在2016年和2017年越南護照需要半年以上才辦理下來的情況很普遍，有的時間甚至超過一年。但經歷了幾年的實踐以后，越南媳婦辦理護照和無配偶證明的時間大大縮短，目前她們基本一至三個月就能拿到護照和相應證明，進而可以進行婚姻登記和辦理團聚簽證，獲得合法居留資格。

當然，涉越婚姻登記人數的增加也與民眾需求密切相關，越南媳婦渴望獲得合法身份，而且這種期望隨著時代的變化愈發強烈。曾經的中越邊境交通閉塞，越南媳婦生活交際圈狹小，在熟人社區里建構了一套生存藝術，身份缺失雖然一直對她們的生活造成影響，但如今這種不利影響越來越大，當前邊境發展日新月異，便利的交通打破了地域限制，個人信用體系的完善不斷壓縮“隱身”的越南媳婦的生存空間。由于合法身份缺失，她們每次出門都要村里開證明，不僅無法乘坐高鐵，也不能在旅館住宿，出行受到極大限制；她們也無法獨立使用電話卡、微信或支付寶；生病會被公立大醫院拒之門外；產婦生育后還要讓小孩與父親做DNA鑒定才能解決小孩的戶籍問題，程序特別繁瑣。正因如此，越南媳婦渴望合法身份的呼聲越來越高。雖然當前所辦的越籍身份不是其最終想要的結果，但這畢竟也是我國法律認同的身份。當筆者訪問的對象拿出自己的結婚證時，一般都顯得比較自豪，因為她們在中國邊境生活多年，終究告別了“黑戶”身份，能否加入中國國籍雖然是未知數，但至少希望還在，何況結婚證和團聚簽證等證件也是今后入籍中國的基本前提。

(三)不同階段涉越婚姻登記夫妻的人口特征比較

前文提到，2015年以前辦理涉越婚姻登記手續的人數很少，由于政策方面的制約，這個階段基本是合法入境的越南媳婦進行婚姻登記，2016年以后登記人數驟增，多為事實婚姻家庭補辦婚姻登記手續。這兩個階段涉越婚姻中夫婦的人口特征是否存在差異？筆者以邊境線最長、涉越婚姻人口數最多的崇左市為例，從相關人員學歷結構與年齡結構進行比較分析。

1.學歷結構

崇左市不同時期涉越婚姻中夫妻雙方的學歷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崇左市不同時期涉越婚姻登記夫妻的學歷結構 %

總體來說，兩個時間階段中涉越婚姻夫妻的學歷層次都比較低，但前一階段中調查對象的受教育程度比后一階段要高一些：在前一時間階段，調查對象受過高等教育的比例在10%左右，而后一階段則在2%以下。這是因為2016年以后的調查對象基本為事實婚姻家庭中的夫妻，他們的學歷層次相對更低，多數只有小學文化。筆者在訪談的過程中，發現不少年長的越南女性連基本的越南文字都不會寫，而辦理越南護照和無配偶證明需要按照總領事館的要求用越南文字填寫一份申請表，這份申請表其實并不復雜，僅僅要求她們寫清自己和親屬的基本信息，但就是這么一張簡單的申請表，對于文化層次較低的越南媳婦也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她們的丈夫也不懂越南文，想幫忙也力不從心。筆者在越南駐南寧總領事館訪談時，發現有的越南媳婦花了一個多小時填寫這張申請表，仍然沒有弄清楚該怎樣完成。當然，一些社會組織也在為這個群體提供服務，東興市外國人服務中心自2021年5月以來，為越南媳婦提供申請書代寫服務，這一舉措深受當地無力填寫申請書的越南媳婦歡迎。

第一個時間階段中的221對涉越婚姻中，夫妻學歷一致的占79.2%，女性學歷高于男性的比例達12.3%；在第二個時間階段，夫妻學歷一致的比例更高，達91.4%，女性學歷高于男性的占6%。可見涉越婚姻中，越南女性的總體學歷水平高于中國男性，而她們嫁入中國是考慮到中國經濟發展水平較高，盡管中越雙方都給邊民一定的福利支持，但中國的總體經濟水平遠遠高于越南。在20余年的興邊富民行動中，我國邊境地區的基礎設施建設水平和百姓的生活條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對越南女性產生了吸引力。筆者在邊境48個村的調研中發現，在一些產業發達、生活條件較好的邊境村莊，越南媳婦的人數反而較少，因為這里的適婚男性基本能在國內找到對象，不需要娶越南媳婦；相反，一些經濟條件相對較差的村莊，很多適齡男性無法在本地找到對象，但由于這些村莊比越南邊境的生活條件好很多，所以很多人選擇娶越南媳婦。

2.年齡結構

在兩個不同時期，崇左市涉越婚姻中夫妻雙方的婚齡結構也存在差異。2011—2015年基本為合法入境通婚，男方結婚平均年齡為37.9歲，女方30.9歲，平均結婚年齡差7歲；2016—2020年基本是事實婚姻家庭補辦婚姻登記手續，他們辦結婚證時年齡普遍偏大，男方平均年齡達47.8歲，女方也有42.4歲。但這些越南媳婦嫁入中國時的年齡并不大，有些甚至不到18歲便與中國邊民通婚、生兒育女。

三、廣西推進涉越婚姻登記存在的主要問題

廣西邊境的涉越婚姻登記率不斷提升，這給越南媳婦的生活帶來了便利，也有利于維護她們的合法權益，但在推進婚姻登記過程中也暴露出不少問題，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一)缺乏具體且實踐性強的法律文件

中越邊境越南媳婦的合法身份建設并不是完全無法可依，辦理國籍可以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法》，但這項1980年頒布的法律不足千字，內容過于籠統，從法律層面來說，中越邊境的越南媳婦如果辦理了結婚證，可以用中國邊民配偶的身份申請加入中國國籍，然而在操作層面上并不現實。在簽證時長上，可以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境入境管理法》，其中第三十條規定，非工作類居留證件的有效期最短為一百八十日，最長為五年。越南媳婦辦理的團聚簽證屬于這種類型，但筆者發現各地辦理的相關簽證時效普遍較短，而且還不一致，管理者主要從管理便利的角度進行規定。在涉越婚姻登記方面，民政部2012年修訂了《中國邊民與毗鄰國邊民婚姻登記辦法》，雖然默許邊民補辦婚姻登記手續的行為，但很多方面操作性不強，影響政策實施效果。由于缺乏統一的管理辦法，基層政府和當地村委會不知如何是好，筆者在調研中甚至發現少數村委會竟然不太支持給本村越南媳婦開具辦理護照的相關證明，因為他們沒有看到相應的官方文件，而當地公安部門與村委會也缺乏有效溝通，村委會擔心一旦開具證明可能會產生麻煩，后果難以預料。

(二)政策宣傳方式有待改善

民政部門負責涉越婚姻管理，除了日常的婚姻登記工作外，也設置了一些涉越家庭的社會服務項目并由社工機構承接，承擔了服務項目的三個社工機構也會選點開展一些政策宣傳服務，但宣傳的范圍和人數有限。公安部門主管護照和簽證，采用行政命令督促這個群體辦理護照和簽證。筆者發現，無論是公安部門還是社工機構，其宣傳材料都存在兩個主要問題：一是語言過于書面化，不太接地氣，而服務對象是文化層次相對低的越南媳婦，她們未必能看明白或領會其精神；二是宣傳材料缺乏整體性，越南媳婦當前的身份合法化過程包括護照、簽證以及結婚證辦理等一整套程序，但公安部門的宣傳材料主要側重護照和簽證辦理卻忽視了其他方面，社工機構注重涉越婚姻的宣傳卻忽略了辦理相關證件的細節。事實上，越南媳婦希望獲知辦理合法身份的完整程序和相應的細節。調查組在整合現有的宣傳資料和試調查的基礎上，用邊民能夠看明白的通俗語言，制作了完整詳細的越南媳婦合法身份辦理流程圖，并附上越南駐南寧總領事館的護照申請表，同時將越南文翻譯成中文，宣傳冊受到邊境村委和涉越家庭的歡迎。

(三)政府職能部門溝通不暢

涉越婚姻問題的解決需要政府各部門通力合作，但在實際運作中，相關部門缺乏有效溝通，例如筆者在調查過程中發現存在一些越南媳婦放棄簽證續簽的現象，因為她們認為簽證續簽費用比較貴，而辦理這些似乎也沒有為她們帶來實質性的利益。公安部門也覺得很無奈，因為費用由財政部門統一收取，他們沒有相應的減免權限。在信息統計方面，邊防公安基于邊境防疫工作需要，動用基層行政力量，對邊境鄉鎮的事實婚姻家庭做了詳細的人口統計，這些信息其實可以與其他部門共享，有些基礎數據信息甚至可以考慮向社會公布，讓公眾有一定的知情權，這或許有利于引起全社會對這個群體的關注，也便于一些問題的解決。提升越南媳婦的婚姻登記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部分人群本身有進行婚姻登記的強烈意愿，但是由于文化水平或者家庭收入等方面的原因，需要政府提供幫助，而民政部門承擔民生保障的兜底責任，理應為這個群體身份建設的后續工作提供幫助，但目前民政部門還沒有與公安部門建立聯動，未能找到有效的介入路徑。

(四)對非邊境鄉鎮重視不夠

筆者在調研中發現，邊境鄉鎮的涉越婚姻登記工作做得相對較好，這主要得益于邊防公安的介入，他們基于邊境防疫安全的角度，對涉越婚姻家庭做了比較精確的信息統計，規定越南媳婦定期要到派出所進行信息采集。邊境村的越南媳婦基本加入了當地村委組織并有由專人管理的微信群，邊防公安可以通過微信群及時向她們傳達信息，督促她們辦理護照和進行結婚登記。按照政策，距離邊境0～3公里的村莊享有邊民補助，這些家庭多數能承受辦證以及后續的簽證費用。相反，政府對非邊境鄉鎮越南媳婦相關訴求的重視程度明顯不夠，因為她們不是防疫關注的重點人群。盡管非邊境鄉鎮的涉越婚姻家庭相對較少，但也不能忽視該群體的需求，政府在今后的工作中應該給這些家庭更多的關注。

(五)社會組織參與不足

促進涉越婚姻登記屬于邊境地區特殊的公共事務，政府起主導作用，但具體的服務工作需要多元主體參與，目前有民間自發力量參與這個群體的護照代辦工作。筆者在崇左和東興的調研中，發現存在一些護照代辦者，這些代理人基本是兼職的，有些是當地村民，有些本身就是越南女性，容易得到服務對象的信任，這個群體為一些越南女性代辦護照，但依然無法滿足巨大的市場需求，而且政府難以對其進行有效監管，迫切需要民間社會組織的介入。在筆者調查的三個邊境市中，東興外國人服務中心是唯一一家為越南媳婦開展護照代辦業務的民間機構。這個機構在公安部門的指導和監管下成立，常年受理代辦業務，如果服務對象不會填寫越南文申請書，機構也提供代寫服務，不過要收取少量服務費；機構也在一些鄉鎮和當地政府合作，上門開展集中辦理業務，受到了當地越南媳婦的歡迎。而在崇左市和百色市，筆者卻沒有發現類似代辦護照的機構。民政部門在2020年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在邊境三個市設置了涉越家庭服務項目，承接項目的社工機構在一些典型社區開展政策宣傳和心理健康咨詢等服務，取得一定效果，但涉越婚姻家庭服務的服務對象太少，項目的可持續性也很難保證。

四、提升涉越婚姻登記率的政策建議

(一)制定解決越南媳婦身份問題的單行條例

當前中越邊境涉越婚姻問題的核心是越南媳婦的身份合法化。對于進入中國多年并與中國邊民通婚、生育子女的越南媳婦，如果按照國際移民規則，可以加入中國國籍，享有同等國民待遇，但我國現行的《國籍法》無法實現目標，只能先辦理越南護照，再獲得結婚證。當然，即便以后的新國籍法允許這些越南媳婦加入中國國籍，辦理結婚登記依然是必經的程序，因為她們獲得中國國籍的方式只能以跨國婚姻的形式。民政部門主管婚姻登記，但進行婚姻登記只是越南媳婦身份合法化中的一個重要環節。建議由公安部門牽頭，民政、財政、人社等部門協作，制定解決涉越婚姻中越南婦女身份問題的單行條例，將涉越婚姻登記納入其中。當然，單行條例只能將越南媳婦的身份問題作為歷史遺留問題解決，必須對她們的入境結婚時間有所限制。當前沒有限定入境時間的做法存在較大的問題，這在一定程度上鼓勵了越南女性的非法越境行為。然而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基本沒有非法入境的越南媳婦，因此建議對2020年以后的非法入境人員，不再受理其補辦涉越婚姻登記手續的申請。

(二)加強政府職能部門的溝通協作

在越南媳婦身份合法化問題上，民政部門和公安部門的目標一致。事實上，公安部門非常希望這些歷史遺留問題能夠得到有效解決，因為越南媳婦沒有合法身份，但她們卻在中國邊境結婚生子，公安機關在執法過程中往往會陷入情與法的兩難困境。當前涉越婚姻登記的前提是取得越南護照，而護照又和婚姻登記緊密相連，公安部門在相應的工作中，應該加強與民政部門的合作。當然，民政部門也可以主動參與，例如防城區一些鄉鎮集中辦理越南媳婦的護照，相關服務工作還有很大的改善空間，民政部門可以積極參與，提升服務效果。另外，簽證和結婚證分別由公安和民政部門辦理，要注意部門之間的銜接，盡量避免群眾走彎路。持續簽證還涉及費用問題，對于普通外國人，當前的簽證費用并不貴，但涉越事實婚姻群體大多是弱勢群體，有些家庭難以承擔每年四百元的簽證費用，導致很多越南婦女簽證到期也不更換。可以向財政廳建議，給予辦理了涉越婚姻登記手續的家庭一定的補助，緩解其經濟壓力。

(三)充分發揮社會組織的服務功能

提升涉越婚姻登記率，應該充分發揮社會組織的服務功能。服務型社會工作機構是涉越家庭服務的重要力量，從2020年開始，廣西民政廳嘗試以購買社會服務的方式，開展促進涉越婚姻登記社會服務，取得了一定成效。許多越南媳婦雖然有辦理合法身份的意愿，但缺少辦理能力，她們本應是社會工作機構的服務對象，但以廣西社工機構的發展水平來看，目前不能滿足這些需求。社工機構無力承擔陪同越籍女性辦理身份登記的服務工作，但社會組織的作用仍應該充分發揮，比如目前東興外國人服務中心開展的相關工作取得了較好的效果，應該向崇左和百色推廣，同時政府應加強對服務中心的監管。民政部門應該繼續對社會工作服務項目進行資金支持，保證涉越婚姻登記宣傳及其他服務工作的連續性。涉越婚姻登記涉及不同地域、不同層次的人群，達成工作目標不可能一蹴而就，必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今后沒有進行婚姻登記的將會是一些極度困難的家庭，需要政府的幫助，鄉鎮社工站可以承擔相應的服務工作。

(四)加強非邊境鄉鎮的涉越婚姻登記服務工作

當前有關涉越婚姻的宣傳工作主要集中在邊境鄉鎮，邊防公安出于防疫需要客觀上加速了越南媳婦的辦證進程。但是涉越婚姻近年來有從邊境逐漸向內地擴散的趨勢，這是值得重視的新問題，目前政府對非邊境鄉鎮的關注明顯不足。這些地域的越南媳婦分布比較分散，她們對婚姻登記政策知之甚少，由于她們身邊辦理婚姻登記手續的人不多，難以形成邊境鄉鎮的群體效用，因為人員分散，也沒有相應的辦證中介提供服務。民政部門應該彌補公安部門所做相關工作的不足，加強非邊境鄉鎮涉越婚姻政策宣傳和管理工作，促進婚姻登記率的提升。

(五)分層次解決涉越家庭婚姻登記問題

由于邊境地區涉越婚姻群體的特殊性，促進涉越婚姻登記必須分層次推進，對于那些經濟條件較好且有能力填寫越南護照申請表的人群，政府并不需要做太多工作，只要加強政策宣傳，積極進行動員，她們通常能順利完成婚姻登記工作；對于那些文化水平較低的人群，如果她們無力填寫申請表，可以通過社會組織進行代辦，東興外國人服務中心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難度最大的是剩余的困難人群，中越邊境很多越南媳婦有身體上或精神方面的疾病，家庭經濟條件也非常糟糕，她們自身沒有能力順利進行涉越婚姻登記，政府應該對這些特殊家庭進行信息采集，建立動態信息數據庫，把這些群體的婚姻登記問題當成歷史遺留問題來解決，民政部門應該為這個群體提供有效的兜底服務。

提升邊境地區越南媳婦的婚姻登記率，讓這個群體獲得我國法律認可的合法身份，是一項意義重大的民生工程，關系到邊疆的穩定和長治久安。由于涉越家庭經濟能力和文化層次等因素的限制，越南媳婦的身份合法化注定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政府的重要職能是為這個群體提供更好的服務，不斷推進政策宣傳和其他服務工作，讓中越邊境越來越多的越南媳婦擺脫“無國籍女人”的尷尬身份[9]，過上相對有尊嚴的生活，夯實邊境穩定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