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林,張 樂
(1.山東大學 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青島 266200;2.山東大學 生活質量與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山東 青島 266200)
隨著社會的發展,中國面臨著復雜的婚育與人口問題。根據民政部最新發布的統計數據,2021年中國結婚登記人數為763.6萬對[1],呈現出連續多年快速下降的態勢。且多地公布的數據顯示,初婚平均年齡持續提高,如江蘇省2021年初婚平均年齡已升至27.29歲[2]。與此同時,中國的人口出生率持續降低,數據顯示,2021年新生兒數量僅為1 062萬人,出生率為7.52%[3],已降至1949年以來的最低水平。婚育問題的背后蘊含著復雜的人口變遷因素。其中,初婚年齡的推遲和生育意愿的降低是導致出生人口減少的重要原因。近年來,國家生育政策的調適也已經開始關注婚育問題。2021年7月發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優化生育政策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的決定》,明確指出要尊重生育的社會價值,提倡適齡婚育、優生優育,鼓勵夫妻共擔育兒責任,破除高價彩禮等陳規陋習,構建新型婚育文化[4]。這表明,國家層面已經意識到想要促進人口的長期均衡發展,必須持續提高適齡人群的婚育意愿。
初婚年齡的推遲和生育意愿的降低受到眾多因素的影響,學界針對婚育意愿或行為開展了大量有益探討。宏觀層面的社會變遷因素包括人口結構[5]、婚育成本[6]、社會對外開放程度[7]、人口生育政策[8]、地區經濟發展水平、教育競爭程度、收入與財富不平等[9-10]、城市規模[11]、技術進步[12]等;微觀個體層面因素包括受教育年限[13]、女性勞動參與[14]、男性經濟條件[15]等。然而,雖然已有研究基于客觀現實因素對婚育問題進行分析,但是鮮有研究從民生風險的視角探究個體主觀層面的風險感知對其婚育意愿可能產生的影響。
民生問題涉及養老、醫療、就業、教育、住房等領域[16],是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直接體現[17]。民生問題的產生源于民生供給不足以及社會建設的不平衡不充分[18]。從實踐層面看,民生建設發展不充分不平衡的矛盾依然突出,青年群體的“民生焦慮”普遍存在。正如國務院2022年4月發布的《新時代的中國青年》白皮書中所指出的,中國青年“在就業、教育、住房、婚戀、養老等領域還面臨不小壓力”[19]。適齡婚育青年對社會民生問題有著深切的感知,其對民生問題的判斷和認知建構起了民生風險感知的基礎。由于市場化進程中婚姻成本和育兒撫養成本的不斷增加,適齡婚育青年群體對民生風險的感知可能會影響其婚育意愿和行為。不論是基于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的政策目標,還是基于學界研究的需要和民生領域的發展實踐,從民生風險的視角透視個體的婚育意愿都是一項重要的研究課題。
圍繞“民生風險感知如何影響婚育意愿”的問題,本文首先基于第二次人口轉變理論和計劃行為理論,建構適齡婚育群體的民生風險感知對其婚育意愿影響的理論框架,并據此提出研究假設。其次,分別建立因子分析、多元回歸分析、工具變量法和KHB中介效應分析模型,采用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簡稱“CFPS”),在從社會保障、就業、住房、醫療、教育和收入差距等多個方面測度民生風險感知水平的基礎上,實證考察民生風險感知對個體婚育意愿的影響及其作用機制,并考察這一影響的性別異質性。最后,在對研究結論進行總結的基礎上提出相關政策啟示。
民生一詞通常指的是關于民眾生存、生活、生計的社會日常事項,具有高度的綜合性,涉及范圍較廣,涵蓋了社會全體成員的物質和精神需求[20]。隨著我國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民生建設中的不平衡和不充分特征更加凸顯,由此導致的各種民生風險不斷累積和交織,其風險后果日益顯現。風險的本質不在于它正在發生,而在于它可能發生[21]。正如風險學說的奠基者貝克所言,“有必要將風險建構理解為一種生產特定不確定性的實踐”,客觀存在的社會民生風險在一定程度上不斷強化著公眾對民生風險的認知、感受和評價。風險感知是指在信息相對不足和不確定的情形下,個體對風險的主觀評估和直觀感受,反映的是個體對風險的認知和感覺[22]。公眾對客觀風險事件的認知及判斷構成了風險感知的基礎,與量化的客觀風險相比,風險感知更強調主觀性,是指導人們行為決策的重要因素[23]。本文所指的民生風險感知是社會成員對民生領域具體風險的主觀感受,它涵蓋了公眾對經濟、教育、醫療、住房、就業等各民生領域的風險認知和評價,其對適婚適育人群的婚育意愿必然產生一定的影響。本文將在第二次人口轉變理論和計劃行為理論的框架下展開分析。
隨著超低生育率在越來越多的國家出現,經典人口轉變理論已經無法對此現象做出進一步的合理解釋。人們逐漸意識到社會婚育行為正在出現新的系統性轉變[24],第二次人口轉變理論應運而生。它的提出主要是為了解釋生育率持續低于更替水平的現象,并對人口完成初次轉變后的社會人口結構和家庭行為進行預測[25]。根據第二次人口轉變理論的主要觀點,我國當前的人口轉變特征集中表現在婚姻和生育等方面,包括平均初婚年齡的不斷提高和生育率長期性、結構性的下降[25-26]。第二次人口轉變理論并未僅僅局限在分析人口特征變化,還從廣義的層面討論人口轉變的動因,通常與造成人口變化背后的中間變量結合起來討論變化的原因及其作用機制[27]。其中,個體價值觀念與需求層次的變化、個體經濟狀況的分化、就業和工作環境的不穩定狀況、不斷加劇的社會競爭引發的教育年限拉長等微觀層面的社會驅動力對人們的婚育行為產生了更加廣泛而深刻的影響[25]。這說明在現代社會中,人口變化與社會民生狀況的互動和聯系更為緊密,為民生風險與婚育問題的人口學分析奠定了學理基礎。
第二次人口轉變理論更多在思想觀念、社會、經濟、文化等層面對人口現象進行解讀,能夠反映社會宏觀結構因素對生育的影響,但其理論分析視角過于宏大[28],缺乏對婚育主體行為決策或意愿背后微觀因素的分析。社會心理學領域的計劃行為理論則為婚育意愿具體形塑機制的系統分析提供了微觀理論視野。個體意志無法完全控制的行為會受到個人能力、機會和資源等客觀條件和主觀層面行為意向的制約,若個體的知覺行為控制(Perceived Behavioral Control)能夠比較準確地反映其客觀狀況時,可以將其認定為實際控制條件的替代指標,質言之,行為態度、主觀規范和知覺行為控制是行為意向背后的主要驅動變量。事實上,已有部分研究將生育意愿與計劃行為理論結合起來進行分析,認為生育態度、主觀規范和控制感是影響適育群體生育意愿的直接因素。考慮到婚姻年齡的推遲與持續的人口轉型之間的緊密聯系[7],有必要將結婚與生育問題整合起來考量,把二者同時納入計劃行為理論的分析框架展開系統討論。
具體到對民生風險感知與婚育意愿關系的分析上,對個體婚育意愿的主觀規范和知覺行為控制的分析,均能夠與個體主觀層面的民生風險感知緊密聯系起來。一方面,婚育意愿背后的主觀規范指的是個人在婚育方面所感知到的社會壓力,主觀規范形成的基礎便是規范信念[29]。在婚育問題上,規范信念的形塑力量主要來自家庭和社會互動網絡,他人的結婚和生育經歷會通過社會互動對個體婚育意愿的主觀規范產生影響。例如,已婚育者面臨的婚育困境可能會對未婚育適齡人群產生負面的示范效應。也就是說,社會總體初婚年齡的不斷提高和生育率的不斷下降,可能會進一步推高適齡群體的初婚年齡,并進一步降低其生育意愿。另一方面,婚育意愿背后的知覺行為控制則是個人對婚育行為的預期,具體指的是個體對其是否具備婚育行為所需要的能力、資源和機會的判斷。需要指出的是,當今社會中的結婚和生育行為均會產生經濟成本,如住房、子女教育等方面的費用,逐漸提高的婚育成本可能會進一步降低個體婚育意愿。例如,高房價對結婚和生育意愿或行為均會產生負面影響。城市規模會推高初婚年齡[11],養育成本、現實生存壓力和精神負擔預期會降低個體的生育意愿,而公共服務質量的提升又會顯著提高個體的生育意愿。從正反兩方面來分析婚育意愿可以發現,個體對婚育行為的知覺行為控制與客觀的民生風險存在密切聯系。也就是說,當個體感知到的社會民生問題越嚴重,其知覺行為控制越弱,婚育意愿可能會越低。結合計劃行為理論視角下婚育意愿的主觀規范和知覺行為控制,提出以下研究假設:
假設1:適婚個體感知到的民生風險越嚴重,其預期初婚年齡越高,即民生風險感知對預期初婚年齡產生“推遲效應”。
假設2:適育個體感知到的民生風險越嚴重,其生育意愿越低,即民生風險感知對生育意愿產生“抑制效應”。
以上理論分析闡釋了民生風險感知對婚育意愿可能產生的影響,需要指出的是,在男女比例失衡和傳統性別角色分工依然存在的社會背景下,這一影響可能存在性別異質性。已有研究表明,男女雙方結婚所需的住房和養育子女等費用構成了組建家庭主要的經濟成本[38],經濟基礎對婚戀決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當今中國的男女比例存在明顯的失衡現象,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中國總人口性別比達105.07,出生嬰兒性別比高達111.3。人口性別比失衡直接增加了男性結婚的難度,使得婚姻市場中男性間的競爭不斷加劇,助推了“高額彩禮”“娶妻難”等不良社會現象,提高了婚姻成本。同時,受到傳統社會婚戀觀念的影響,個體擇偶時對男女雙方的要求各有側重,類似住房等婚姻成本依然被多數人認為是男性需要承擔的部分[11],擁有住房可以提高男性在婚姻市場中的競爭力[30-31]。總之,男性需要承擔更多的婚姻經濟成本。當未婚男性感知到的住房、教育等民生風險高時,他們可能會推遲預期初婚年齡,據此提出了假設3:
假設3:民生風險感知對未婚群體預期初婚年齡的“推遲效應”主要體現在男性群體中。
從生育方面來看,受傳統“男主外、女主內”觀念的影響,男性通常被視為“理想工作者”,女性通常被視為“理想照顧者”,這種社會文化規則對職業女性的影響更深刻,主要體現在生育對女性勞動參與方面的影響。生育會造成女性的職業發展中斷,同時會降低女性的人力資本稟賦,在生育后重新進入職場時,女性可能會受到更加嚴重的性別歧視[14]。生育對女性的影響不僅體現在勞動參與方面,在育兒和家務勞動等分工安排上,男女雙方受到的影響也不同。女性在育兒方面要花費更多的時間精力,承受更多的生理心理負擔。在中國城市家庭的育兒投入方面,父親往往負責經濟投入,母親則主要進行人力投入[32]。這意味著生育對女性的影響更大,女性往往對生育有著更加深刻的理解。同時,當前的社會化家政服務市場還不能有效發揮緩解女性生育養育負擔的作用[14]。綜合以上情況可以推論,當感知到的包括勞動和生育保障在內的民生問題嚴重時,女性的生育意愿會受到顯著的負面影響,據此提出假設4:
假設4:民生風險感知對個體生育意愿的“抑制效應”主要體現在女性群體中。
本文使用由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發布的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開展實證研究。為保證數據的有效性,選擇16~45歲之間的樣本進行分析,這主要是考慮到此范圍內的樣本正處在適婚適育的年齡,得出的研究結論較為可靠。需要說明的是,在討論民生風險感知與初婚意愿的關系時,選擇的是未婚受訪者作為研究樣本,在討論民生風險感知與生育意愿的關系時,選擇的是符合年齡要求的所有受訪者作為研究樣本。
1.被解釋變量:婚育意愿
本文被解釋變量為個體的婚育意愿,包含初婚意愿和生育意愿。與以往關注客觀初婚年齡的研究不同,本文研究的是未婚個體的預期初婚年齡,依據問卷中受訪者對“您最理想的結婚年齡是多少歲”這一問題的回答來考察。預期初婚年齡越高,反映初婚意愿越低,反之亦然。這主要是考慮到民生風險感知作為本文的解釋變量,反映的是受訪者對民生風險嚴重程度的主觀判斷,而預期初婚年齡亦可被認為反映的是預期的初婚意愿,若采用客觀的初婚年齡則可能會導致潛在的反向因果關系。同時,以未婚個體作為研究對象討論預期初婚年齡能夠較為客觀地反映其真實的初婚意愿,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在生育意愿方面,本文依據問卷中受訪者對“您認為自己有幾個孩子比較理想?”這一問題的回答來考察,通過個人期望的孩子數反映人們的生育意愿。
2.解釋變量:民生風險感知
民生風險感知是本研究的主要解釋變量。公眾對民生領域各類風險的主觀認知和評價構成了民生風險感知的主要內容。對于這一變量的設置,本文參考已有關于民生風險感知的相關研究[33],根據研究假設并結合CFPS問卷的問題內容,采用問卷里的“您認為以下問題在我國的嚴重程度如何”進行考察。結合民生一詞的概念范圍,將社會保障、就業、教育、住房、醫療、貧富差距共6個維度納入其中,答案選項設置為0~10分,分值越高,表明受訪者主觀感受到的該領域的民生問題越嚴重。這些題項與民生概念的契合程度較高,同時又反映了人們對社會收入和財富公平程度的主觀感受。本研究采用主成分因子分析法構建綜合的民生風險感知變量。通過測算,6個維度變量的Cronbachs alpha值為0.8557,表明這些變量具有較高的一致性,巴特利特球形檢驗結果顯示這些原始變量可以做因子分析,KMO統計量達0.852,表明這些不同維度的民生風險感知變量的相關性較強,適合做因子分析。本研究采用迭代主因子法進行因子分析,因子分析結果顯示,只有一個因子的特征根大于1,累計貢獻率為82.81%,能夠較好地反映6個方面的民生風險感知變量。為了便于對后續實證結果進行解釋,進一步將得到的因子進行Min-max標準化處理,再進行簡單的線性變換,使其取值在0~10 之間,將其作為最終的民生風險感知變量。
3.控制變量
為了提高模型估計的準確性和可靠性,減少遺漏變量導致的估計偏誤,本研究在模型中進一步控制其他因素對婚育意愿的影響,具體變量的釋義及描述性統計特征見表1。

表1 變量釋義及描述性統計
為驗證公眾的民生風險感知對婚育意愿的影響效應,本文分別建立如下回歸模型進行統計檢驗和分析:
Marriagei=α+β1Living_riski+β2Controlledi+β3Areai+εi
(1)
Fertilityi=α+β1Living_riski+β2Controlledi+β3Areai+εi
(2)
模型(1)和模型(2)分別用來估計民生風險感知對初婚意愿和生育意愿的影響。其中,被解釋變量Marriagei和Fertilityi分別表示初婚意愿和生育意愿,分別指代預期初婚年齡和期望孩子數,民生風險感知變量用Living_riski表示,控制變量用Controlledi表示,Areai表示地區虛擬變量,εi為隨機干擾項,各個模型中的β1能夠分別反映民生風險感知對初婚意愿和生育意愿的基本影響。
為了克服潛在的遺漏變量和反向因果關系導致的內生性問題,保證模型估計結果的一致性,本研究采用工具變量法進行模型估計。采用地區層面的均值變量作為工具變量在以往研究中已被廣泛使用,本研究擬采用受訪者所在社區或村居內除受訪者外其他個體的民生風險感知變量的均值作為工具變量,然后采用最大似然法對加入工具變量的模型進行估計。選擇社區均值作為內生變量的工具變量,主要是基于以下兩點:一是該工具變量代表了區域內居民的民生風險感知平均水平,能夠較好地反映該地區居民對民生問題的認識和感受,從區域內民生政策的相對一致性來考慮,此工具變量與受訪者的民生風險感知呈正相關,在加入工具變量的模型估計結果中,一階段回歸表明工具變量具有良好的性質,符合工具變量的相關性要求;二是同一社區的民生風險感知均值與個體的婚育意愿往往并無直接聯系。因此,該工具變量基本滿足僅通過影響個體的民生風險感知間接影響其婚育意愿的要求。
表2展示了民生風險感知影響婚育意愿的基準回歸結果,模型1、2和模型3、4分別反映了初婚意愿和生育意愿的平均邊際效應及穩健標準誤。其中,模型1和3加入了解釋變量民生風險感知,模型2和模型4加入了控制變量。民生風險感知在模型1和模型2中的平均邊際效應分別為0.172和0.062,且均在顯著性水平上通過了檢驗,表明民生風險感知對未婚個體的預期初婚年齡起到了顯著的“推遲效應”,當未婚個體感知到的民生風險越嚴重,其預期的初婚年齡越高,即初婚意愿有所降低,假設1得到初步驗證。民生風險感知在模型3和模型4中的平均邊際效應分別為-0.016 和-0.009,且均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通過了檢驗,表明民生風險感知對適育個體生育意愿起到了顯著的“抑制效應”,當個體感知到的民生風險越高,其期望的孩子數量越少,生育意愿有所降低,假設2得到初步驗證。
表3中的模型5和模型6分別反映了加入工具變量后的估計結果。模型5的被解釋變量是初婚意愿,模型6的被解釋變量是生育意愿。表格最后一行報告了Durbin-Wu-Hausan 內生性檢驗的結果,p值分別為0.013和0.000,拒絕了模型不存在內生性的原假設。一階段回歸結果均表明,同一社區或村居內其他個體的民生風險感知對個體民生風險感知的影響系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一階段F值均高于經驗臨界值,說明工具變量的選擇是合適的,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問題。工具變量的估計結果顯示,個體民生風險感知對初婚及生育意愿影響的系數分別為0.307和-0.051,再次表明未婚個體的民生風險感知對其初婚意愿具有顯著的“推遲效應”,適育個體的民生風險感知對其生育意愿具有顯著的“抑制效應”。這說明在考慮內生性問題后,研究假設1和研究假設2依然得到了驗證。

表3 加入工具變量后的回歸結果
為了驗證民生風險感知對婚育意愿影響的性別差異,延續前文的研究設計思路,本部分進一步基于性別異質性從初婚意愿和生育意愿兩方面展開驗證和分析。表4反映了初婚意愿和生育意愿分別作為被解釋變量的實證分析結果。模型7和模型8分別驗證的是男性和女性樣本的民生風險感知與初婚意愿的關系,結果發現,僅在男性樣本中,未婚個體的民生風險感知在10%的顯著性水平下對初婚意愿產生了影響。也就是說,未婚個體的民生風險感知對預期初婚年齡的“推遲效應”主要體現在男性群體中,研究假設3得到驗證。模型9和模型10分別驗證的是男性和女性的民生風險感知與生育意愿的關系,結果發現,僅在女性樣本中,個體的民生風險感知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對生育意愿產生了影響,意味著個體民生風險感知對期望孩子數量的“抑制效應”主要體現在女性群體中,研究假設4得到驗證。綜合性別異質性的回歸結果,可以發現,個體民生風險感知對婚育意愿的影響呈現出性別差異。換言之,當個體在預期的婚姻和生育行為中要承擔更多的責任時,民生風險感知對其產生的影響更大。

表4 民生風險感知影響婚育意愿的性別異質性
為了考察前文估計結果的穩健性,本部分使用替換變量計算方式進行穩健性檢驗。本文的主要解釋變量民生風險感知是基于CFPS2018年數據中受訪者對“您認為以下問題在我國的嚴重程度如何”這一問題在社會保障、就業、教育、住房、醫療、貧富差距6個維度的回答,并通過因子分析法得出的綜合變量。由于這6個基礎變量的量表完全一致,因此在穩健性檢驗中,我們將6方面的回答進行Min-Max標準化之后再加總求和,新變量的取值范圍為0~10,重新得出民生風險感知綜合變量進行回歸檢驗。表5中的模型11和模型12反映了采用新方式計算得出的民生風險感知對初婚意愿和生育意愿的回歸結果,兩方面的回歸結果依然分別在5%和1%的顯著性水平上顯著,證明了前文估計結果的穩健性。穩健性檢驗結果再次證明了民生風險感知對個體初婚意愿的“推遲效應”和對個體生育意愿的“抑制效應”顯著存在。

表5 民生風險感知對個體婚育意愿影響的穩健性檢驗
前文分別得出了民生風險感知對婚育意愿具有“推遲效應”和“抑制效應”的結論,而導致這兩種效應的機制仍需進一步討論。當間接效應與直接效應出現系數符號相反的情況時,總的影響效應便出現了被遮掩的情形,相應有所下降的部分被稱為“遮掩效應”。反之,若間接效應和直接效應系數符號一致,則是中介效應[34]。由Breen等學者提出的KHB中介效應分解方法在已有研究中被廣泛使用[35],本文采用KHB方法來探討個體的樂群性、撫養費負擔感知在民生風險感知與婚育意愿之間潛在的遮掩或中介影響。
已有關于初婚年齡的研究表明,外向型和友好型傾向會顯著提升人們結婚的可能性[36]。類似的研究指出,個體的樂群性與家庭親密度呈正相關關系[37]。據此可以推論,當個體樂群性越高時,其對婚姻和家庭的欲望可能會越強。而民生風險感知作為個人對社會民生問題的主觀感知,對個人的精神或心理健康會產生顯著的負面影響。當個人感知到的社會民生風險程度嚴重時,傾向通過社會關系網絡來化解面臨的困難,從而更加重視由周圍親人、朋友等群體組成的社會網絡,樂群性會相應增強。質言之,個體的樂群性可能在民生風險感知與初婚意愿之間產生遮掩效應。
為了檢驗樂群性可能在民生風險感知與初婚意愿之間起到的遮掩效應,參考已有研究對樂群性的操作方式,本文采用CFPS2018問卷中受訪者對“不孤單重要程度”的打分來度量樂群性,運用“不重要”到“非常重要”的5分量表進行采集。表6反映了基于KHB方法的測算結果,從估計結果可以發現,民生風險感知強化了個體的樂群性。同時,個體的樂群性降低了預期初婚年齡,即提高了初婚意愿,驗證了樂群性在民生風險感知與初婚意愿之間存在的遮掩效應。

表6 樂群性遮掩效應的回歸系數
生育意愿與生育成本有著緊密聯系,生育成本的提升會降低生育意愿。良好的經濟條件是生育的基礎,適育青年群體的生存壓力是他們“不敢生”的現實原因[38]。在生活、教育成本持續走高的當今社會,生育孩子的成本不斷提高,包括嬰幼兒護理、教育培訓等在內的撫養費負擔不斷加重。尤其是在教育“內卷”和“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等現象不斷加劇的社會情景中,適育個體對生育負擔的感知進一步被社會輿論放大。當適育個體感知到的包括教育、社會保障等在內的民生風險越高時,他們對生育撫養費用負擔的感知可能會更加強烈。因此,個體對生育撫養費負擔的感知在民生風險感知與生育意愿之間可能產生中介效應。
為了檢驗生育撫養費負擔感知可能在民生風險感知與生育意愿之間起到的中介效應,本文根據CFPS2018問卷中“撫養費用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您要孩子的決定”的回答來測量個體感知到的生育撫養費負擔,采用“幾乎沒有影響”到“影響非常大”的5分量表進行考察。表7反映了基于KHB方法的測算結果,從估計結果可以發現,個體對生育撫養負擔的感知程度在民生風險感知與生育意愿之間發揮了顯著的中介效應。個體感知到的社會民生風險越高,其感知到的生育撫養負擔也越重,從而降低其生育意愿。

表7 生育撫養費負擔中介效應的回歸系數
在第二次人口轉變的社會情景中,晚婚晚育現象更加普遍,婚育意愿話題也越來越受到學界重視。尤其是“全面二孩”“三孩”政策陸續出臺后,生育率并沒有顯著提升,如何提高適齡人口生育意愿成為社會熱點話題[32]。未婚人群的初婚意愿與社會人口生育狀況關系密切,在社會民生問題客觀存在的情境下,有必要考察個體對民生風險的感知與初婚意愿之間的關系。本文是對婚育意愿研究的有效擴充,能夠為探究民生風險感知與婚育意愿之間的深層關系提供微觀層面的經驗證據,驗證了計劃行為理論在解釋婚育意愿方面的價值,進而凸顯社會民生問題的化解在激勵和促進適齡人群的婚育意愿方面的作用。主要結論包括如下方面:
第一,民生風險感知推遲了未婚群體的預期初婚年齡,樂群性在其中發揮了遮掩效應。未婚人群初婚年齡的提高和婚姻意愿的降低是第二次人口轉變的重要表現之一。個體對民生風險的主觀感知顯著降低了未婚群體的初婚意愿,意味著民生風險的存在強化了個體對婚姻的社會壓力感知,進而降低了未婚個體的婚育意愿。機制分析表明,個體的樂群性在民生風險感知與初婚意愿之間起到遮掩效應,當個體樂群性更強時,民生風險感知對初婚意愿的“抑制效應”會有所消減。
第二,個體的民生風險感知降低了其生育意愿,對育兒撫養負擔的感知起著顯著的中介作用。第二次人口轉變的另一重要表現是生育率不斷降低。本研究認為個體對民生風險嚴重性的主觀感知顯著降低了其生育意愿,民生風險的存在不利于提高適齡人口婚育意愿。機制分析表明,育兒撫養負擔感知在民生風險感知降低生育意愿中起中介作用,即民生風險感知加劇了人們對育兒撫養負擔的感知,進而抑制了其生育意愿。
第三,民生風險感知對婚育意愿的影響具有性別差異。男性主要表現為預期初婚年齡推遲,女性主要表現為生育意愿降低。這一結論為基于計劃行為理論分析婚育問題的現實性提供了有力證據,表明個體民生風險感知對其婚姻和生育的知覺行為控制在性別上存在差異。在人口性別比例失衡的現實背景下,男性需要承擔主要的婚姻成本,因此,民生風險感知對男性初婚意愿的影響更為明顯。同樣,由于生育和嬰幼兒照護負擔更多地落到女性身上,民生風險感知對女性生育意愿的“抑制效應”更為明顯。
以上研究為解決當代社會婚育意愿不斷下降的問題提供了新的應對思路。一是要從化解社會民生問題的角度出發,以保障和發展民生來提高適齡人口的婚育意愿。將公眾對民生風險的感知與低婚育意愿問題緊密聯系起來,正確認識社會保障、就業、教育、住房、醫療、貧富差距等民生問題的化解在提升適齡人群婚育意愿方面的作用,不斷夯實解決人口問題的社會民生基礎。二是要加快實施更加積極的婚育支持措施。一方面,通過實施教育公平、住房保障、生育保障、女性就業保障等方面的社會政策,進一步降低生育、養育和教育成本,鼓勵夫妻雙方共同承擔育兒責任;另一方面,要堅決破除高價彩禮等社會不良現象,抵制婚姻方面不符合新時代社會風尚的陳規陋習,解決適齡人群的婚姻問題。三是要做好婚育方面的宣傳教育工作,引導公眾提高對人口結構性轉變的思想認識,凝聚社會共識,弘揚主旋律,營造良好的婚育文化氛圍,塑造新時期婚姻和生育方面的規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