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楠,胡 菲
(甘肅警察職業學院,甘肅 蘭州 730299)
2018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納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訴法》),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最高法)、最高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最高檢)、公安部等部門共同出臺了《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了更為詳細的解釋。《指導意見》明確規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貫穿于刑事訴訟各個環節,在偵查環節也同樣適用,公安機關也承擔著保證犯罪嫌疑人得到有效法律幫助的義務,但涉及偵查階段認罪認罰有效法律幫助問題的內容卻非常少,僅將其作為判斷認罪認罰是否自愿的一項內容。(1)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中沒有明確規定要保障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犯罪嫌疑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權利,《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第二百六十七條雖然規定了人民檢察院辦理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案件時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確保其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法律后果,自愿認罪認罰,但是其只能在審查批準逮捕和審查起訴過程中發揮作用,不能全面覆蓋所有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2020年《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雖然對偵查階段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了規定,但是其中幾乎沒有涉及有效法律幫助的問題,只規定了值班律師程序選擇建議。獲得有效法律幫助是保證偵查階段認罪認罰正當性的必要條件,因此找出立法中存在的不足,并探索保障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路徑,是急需解決的實踐問題。
2019年“兩高三部”出臺的《指導意見》首次采用了“有效法律幫助”的概念,并規定公、檢、法三機關在偵查、審查起訴、審判程序中都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這也就意味著立法明確規定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有權得到有效法律幫助。相比審查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對于司法公正的實現更有價值。
自愿性是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具備正當性的前提。在偵查階段,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尤為重要。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建構犯罪事實的任務主要由偵查工作完成,審判程序只能起到一種過濾、制約的作用,只能過濾錯誤的有罪指控,防止錯誤定罪,而對偵查取證不完全的案件無能為力。而且這種過濾功能也是有限的,法官在庭審之前已經通過案卷形成了一定的內心認知,這種很難克服的內心認知也會影響庭審的防御功能。[1]因此,如果在偵查環節事實認定的工作發生錯誤,很難在之后的起訴和審判中糾正。正是因為偵查程序在實體形成上的決定性作用,因此防止被追訴人非自愿認罪對于實體公正的實現意義重大。在偵查實踐中,偵查人員很可能會為了獲取口供,采用隨意承諾量刑,或者以嚴重的法律后果相威脅,再以認罪認罰從寬相誘導等偵查訊問策略,致使偵查階段出現犯罪嫌疑人被誤導或非自愿認罪,這種行為從一開始就破壞了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損害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正當性基礎。律師在偵查階段充分有效地參與能夠幫助被追訴人實現“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的權利,避免被追訴人被采取強制措施后在偵查機關的審訊策略下被迫認罪,確保其按照自己的意志自愿認罪認罰,從刑事訴訟的源頭開始防范事實認定錯誤,保證案件最終判決結果的公正。
認罪認罰的明智性即被追訴人在充分了解認罪認罰的法律性質和后果的前提下作出程序選擇的決定。在偵查實踐中,被追訴人大多缺乏相關法律知識且處于被羈押狀態,再加上沒有閱卷權,對于自己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種犯罪都缺乏清晰的認識,自己作出準確判斷的可能性不大。且作為非法律專業人員,被追訴人很難決定選擇什么樣的辯護方式、選擇哪種程序才能夠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只有通過律師提供的有效法律幫助,被追訴人才能充分了解其被指控的事實和罪名,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性質,明確認罪認罰的法律后果,據此決定是否認罪認罰。此外,律師還可以通過提出程序選擇建議的方式為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使被追訴人作出最有利于自身的程序選擇。可見,有效法律幫助對于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明智性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
2018年《刑訴法》及2019年《指導意見》出臺以來,各地積極探索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具體規則。截至2022年,江蘇、山東、湖北、浙江四地相繼出臺了地方實施細則。總體來看,這些立法都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偵查階段的適用進行了規定,但涉及偵查環節認罪認罰有效法律幫助問題的條文則較少,主要可以概括為以下兩個方面:
1.明確規定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有權得到有效法律幫助。《指導意見》明確賦予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獲得法律幫助的權利。在此基礎上,各地實施細則都賦予了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有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權利。如山東省《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刑事案件的實施細則(試行)》用專章對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的權利保障問題做了規定,明文指出“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當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確保其了解認罪認罰的性質和法律后果,自愿認罪認罰。”湖北省、浙江省的實施細則中對該問題規定的內容和形式與山東省類似,都是采用專章明文規定。可見,相關立法均認可獲得有效法律幫助是保障認罪認罰自愿性及真實性的必要條件,雖然沒有專門強調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有權得到有效法律幫助,但是明確了這種有效法律幫助在刑事訴訟各個環節都要得以實現,其中自然包括偵查階段。
2.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途徑主要是值班律師。2018年《刑訴法》修改時正式建立值班律師制度,之后《指導意見》也將值班律師作為提供有效法律幫助、確保認罪認罰自愿性和真實性,從而保證認罪認罰正當性的主要手段。在此前提下,地方認罪認罰實施細則也都是將值班律師制度作為偵查環節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得到有效法律幫助的首要途徑。如《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辦理認罪認罰刑事案件的指導意見》用專章對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進行了規定,肯定了值班律師制度適用于刑事訴訟各個階段,對法律援助機構指派、考核值班律師、人民法院的保障職責、值班律師職責和權利、值班律師轉任辯護人等相關配套制度加以詳盡規定。山東省、湖北省、浙江省出臺的認罪認罰從寬實施細則也對值班律師的法律幫助作了規定。
1.有效法律幫助的內涵不明確。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立法都只規定了“有效法律幫助”概念,并將有效法律幫助直接作為判斷認罪認罰自愿性的依據,但是對其內涵卻并未進行具體闡述。這種相關概念的模糊性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偵查階段無法得到有效實施,也給司法機關判斷法律幫助是否有效、判斷認罪認罰的正當性造成了一定困難。此外,目前認罪認罰案件中存在偵查環節中律師不會見犯罪嫌疑人、不盡責給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咨詢服務,僅僅在審查起訴環節參與現場見證、在具結書上簽字的現象,這種現象是法律幫助的形式化、無效化的體現,“有效法律幫助”內涵的不明確致使這種現象不能得到有效規制,進而導致認罪認罰的正當性無從加以實現。
2.提供法律幫助的方式受限。法律幫助的方式是實現有效法律幫助的重要保證。我國《刑訴法》規定了犯罪嫌疑人自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有權委托辯護律師,辯護律師可以同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會見和通信,這也是辯護律師在偵查環節為犯罪嫌疑人進行辯護的主要方式。雖然值班律師并非辯護律師,但是相關規范性文件同樣賦予了值班律師在偵查階段會見被追訴人的權利。(2)如《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10條規定“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看守所)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權約見值班律師,獲得法律幫助,并為其約見值班律師提供便利”。《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辦法》第6條規定“值班律師辦理案件時,可以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約見進行會見,也可以經辦案機關允許主動會見;自人民檢察院對案件審查起訴之日起可以查閱案卷材料、了解案情”。由此可見,立法將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的方式限定為會見和通信。這種方式上的限制使犯罪嫌疑人獲得的法律幫助非常有限。一方面,根據《指導意見》及各地實施細則的要求,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的,如果自己沒有委托辯護人,公安司法機關需要通知值班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幫助。這項規定就將提供幫助的時機放在了認罪認罰后。但是,有效法律幫助應該在認罪認罰前提供。只有在認罪認罰前提供法律幫助,才能促使犯罪嫌疑人理性選擇是否認罪認罰,這樣的法律幫助才能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如果犯罪嫌疑人被第一次訊問之后,值班律師才進入刑事訴訟程序中,此時負有如實供述義務的犯罪嫌疑人,在沒有律師幫助的情況下,面對偵查機關施加的壓力,很有可能進行有罪的口供,而這種口供會成為致使其最終被定罪的重要證據。[2]即便是犯罪嫌疑人在第一次訊問或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委托了辯護律師,也存在法律幫助滯后的風險。另一方面,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律師沒有在場的權利。律師的不在場也導致了犯罪嫌疑人在被訊問時無法保障自身的程序性權利,也無法保障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
3.沒有設定明確的有效法律幫助救濟途徑。雖然立法都將在偵查階段獲得有效法律幫助規定為犯罪嫌疑人的一項權利,并將保障犯罪嫌疑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作為偵查機關的一項義務,但大多沒有為其設置相應的救濟途徑,即便江蘇省高院出臺的指導意見將有效法律幫助作為審查認罪認罰自愿性真實性的判斷標準,卻仍然沒有設定明確的有效法律幫助救濟措施。這就意味著即使被追訴人在沒有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情形下認罪認罰,其認罪認罰仍然是有效的,偵查機關不會承擔任何不利后果。當前,伴隨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全面開展,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采用比率快速提高,這種提高所帶來的急劇變化,也在短期內使偵查人員辦案壓力加大。一方面,部分偵查人員并未完全熟悉相關規定,對認罪認罰從寬如何在偵查階段適用缺乏清楚的認知;另一方面,偵查機關為了盡快獲取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供詞,很容易對律師的介入有所排斥。這些原因都會導致偵查機關在履行保障犯罪嫌疑人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義務時不夠積極。如果不為偵查機關怠于履行義務導致被追訴人沒有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行為設置相應的救濟措施,這種有效法律幫助不可能真正實現。
明確有效法律幫助的內涵是實現有效法律幫助的必要前提,因此,相關立法應當厘清這個概念。首先,要區分“有效法律幫助”和“有效辯護”。由于我國律師資源總體數量不足,除了辯護律師外,值班律師也是給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的重要方式。值班律師不是辯護人,其所進行的服務也不是辯護服務,而是一種法律幫助。雖然二者在外延上有一定重合,在評判標準上有一定相似,但是具體到偵查階段的認罪認罰中,值班律師的法律幫助具有臨時性、緊急性和基本性特征,[3]因此,雖然有效辯護的部分判斷標準可以適用于判斷有效法律幫助,但是不能將其完全等同于有效辯護。其次,“有效法律幫助”應當理解為“法律幫助”和“有效”的結合,即被追訴人不僅應得到法律幫助,而且這種幫助是有實效的,不是形式化、無效化的。《指導意見》對于法律幫助的范圍做了詳盡的概括,地方認罪認罰實施細則也都列舉了值班律師能夠為犯罪嫌疑人提供哪些法律幫助,關鍵在于判斷這種法律幫助是否有效。律師的有效幫助,應當是律師在刑事案件中盡責的、有效果的法律幫助。無論是辯護律師還是值班律師,都要認真地、盡職盡責地給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積極履行自身負有的法定義務,不能實施任何違法或者違反律師職業道德的行為,從而保證犯罪嫌疑人的利益最大化。在偵查實踐當中,只要律師具備相應的資質,進行了會見等“規定動作”,沒有違反法定職責的行為,即可推定為提供了有效法律幫助。
不管是辯護律師還是值班律師,在偵查階段提供法律幫助的方式主要是通過會見和通信,與被追訴人進行交流溝通和辯護協商,使得犯罪嫌疑人明確認罪認罰的法律性質和法律效果。這種法律幫助方式上的限制不利于有效法律幫助的實現,進而會影響到認罪認罰自愿性。因此,必須構建完善的保障機制,保障律師能夠真正提供有效的法律幫助。首先,應當考慮將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的時間前移,確保犯罪嫌疑人在認罪認罰之前能夠充分明確認罪認罰的法律性質和法律效果。對于沒有委托辯護律師的犯罪嫌疑人,在其認罪認罰之前就應該會見值班律師,接受法律幫助。對已經委托辯護律師的犯罪嫌疑人,偵查機關也應當保證其在認罪認罰之前能夠與其辯護律師進行充分秘密的溝通,獲得是否認罪認罰的法律建議。其次,嘗試構建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時律師在場的制度。律師在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時候在場,能夠對認罪認罰程序加以監督,避免犯罪嫌疑人被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后,在偵查機關的審訊策略下被強迫承認有罪,從而確保認罪認罰的自愿性。
如果沒有相應的救濟途徑,偵查階段的有效法律幫助不可能得到實現。法律幫助的無效化和形式化應當采取程序性制裁的方法來進行救濟。[4]首先,要通過立法規定被追訴人未獲得有效法律幫助的程序后果。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如果在此之前沒有會見律師,或者律師未能做到在掌握案件基本情況的基礎上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咨詢,即使做出了認罪認罰的表達,仍可認定犯罪嫌疑人未獲得“有效法律幫助”,該案就不能采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來進行處理。[5]其次,要將對偵查環節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是否獲得有效法律幫助進行審查判斷設定為法院的一項義務。當前認罪認罰相關立法中只有江蘇省高院出臺的指導意見將其作為審查認罪認罰自愿性真實性的判斷標準規定在條文中,其他中央和地方立法都沒有涉及這一點。要保障法律幫助的有效性,必須由客觀中立的司法機關來對其進行審查,判斷法律幫助是否達到有效的標準,然后作出相應的處理。
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優化司法資源配置等方面有重要作用,同時,這一階段的認罪認罰需要著重保障認罪認罰的正當性,有效法律幫助則是實現這種正當性的基礎。中央和地方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均認可偵查階段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應當獲得有效法律幫助,并將值班律師作為有效法律幫助的主要實現途徑,但對于有效法律幫助的內涵、如何保障法律幫助的有效性等問題的規定則尚不明確。在法律以及規范性文件已有明確規定的前提下,要真正實現偵查階段認罪認罰中的有效法律幫助,就需要結合有效法律幫助的相關理論及各地司法實務經驗,對相關立法進行進一步的完善,同時以更多的實證數據,啟迪更深層的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