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弘
在文學理論中,“闡釋的邊界”(the boundary of interpretation)是一個引人矚目的命題。闡釋邊界不同于僵滯、凝固的實存,而是一條想象性的虛擬邊界,其核心在于對意義的節制、規約和限定,使之維持在相對穩定的閾限之內,而不會滑入漫無邊際的狀態。在后現代解構精神陷入困境的當下,闡釋邊界不斷彰顯其價值與合法性,從而在當代文論的版圖中占據一席之地。那么,闡釋邊界從何而來,又通過何種因素而彰顯其存在?在傳統語境下,研究者秉持“作者中心論”立場,試圖從作者的原初意圖中發掘確定性意義的根基。20 世紀以來,隨著文學理論的范式轉型和話語變遷,文本在意義解讀中扮演了愈發重要的角色,相應地,“文本中心論”也就成為了闡釋邊界建構中難以忽視的維度。
“文本”(text)是一個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的概念。有學者發現,文本最初是西方文論中的一個常用詞,同“作品”(work)基本可交替使用。20 世紀六七十年代,文本呈現出明顯的兩歧性:一方面,在結構主義的驅動下,文本成為了客觀、嚴肅、價值中立的化身;另一方面,通過德里達、巴爾特、克里斯蒂娃等人的理論實驗,文本又表現出對本質、權威、中心的拒斥,成為了頗具反叛色彩的話語實踐。①錢瀚:《西方文論關鍵詞:文本》,《外國文學》2020 年第5 期。在今天,文本已轉變為一個相對中性的范疇,用以表示由語言文字所構造的獨立、完整、自洽的體系。②Irena R.Makaryk,ed.(1993).Encyclopedia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639.在文學闡釋領域,文本的重要性不容小覷。帕爾默(Richard E.Palmer)有言:“人類存在事實上總是涉及語言,故而,人類的任何闡釋理論都必須處理語言現象。”③Richard E.Palmer.(1969).Hermeneutics: Interpretation Theory in Schleiermacher,Dilthey,Heidegger,and Gadamer.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9.相應地,作為“語言編織物”的文本同樣是意義解讀中不可缺失的環節。在此背景下,一些人文學者聚焦于文本,試圖通過對文本的審慎勘察與細致辨析,實現對闡釋邊界的趨近或重構。
應該說,對文本的關注擁有久遠的理論淵源。在中國古代,就有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等立足于文本經驗的研究領域。在西方,則有修辭學(Rhetoric)和語文學(Philology)這兩種古老的知識體系,前者致力于對文本的語言策略和效果加以探討,后者旨在考察古典文本在時間流逝中的內涵演變。20 世紀以來,隨著現代語言學的發展,以及文學研究科學化訴求的迫切,文本逐漸被擢升為意義之確定性的唯一合法根源。
在20 世紀,俄國形式主義發出了文本中心論的先聲。形式主義者從建構文學科學的訴求出發,對傳統的文學史研究予以反駁。雅各布森提出,文學史家就像游走于字里行間的警察,他們不僅搜捕犯人(即應該研究的對象),還將在大街小巷上遇到的每一個人(即無需研究的對象)統統抓起來,這無法使文學成為真正的科學。雅各布森斷言,文學研究的目標并非大而化之的“文學”,而在于“文學性”(Literariness),亦即“使一部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①[蘇]鮑·艾亨鮑姆:《“形式方法”的理論》,載[法]茨維坦·托多羅夫編選:《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蔡鴻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年,第24 頁。在他看來,這個使文學成其為文學的文學性,乃是文本所獨有的語言形式和表現技法。什克洛夫斯基宣稱,文學性的關鍵,在于語言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效應。創作者通過隱喻、夸張、扭曲、形變、位移等語言策略,使人們習以為常的事物變得新奇而陌生,這延長了閱讀的時間、增加了閱讀的難度,使人們獲得對生活的鮮活體驗。作為形式主義的延伸,布拉格學派同樣聚焦于語言形式。穆卡洛夫斯基曾就日常語言和文學語言加以比較。他指出,日常語言關注信息的如實傳達,使語言本身自然淪為“背景”;在文學語言中,語言作為“前景”凸顯出來,讀者需要做的,不是糾結于信息的準確與否,而是潛心體會語言形式的詩性魅力。②[捷]揚·穆卡洛夫斯基:《標準語言與詩歌語言》,竺稼譯,載趙毅衡編選:《符號學文學論文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年,第18—19 頁。形式主義是文學研究向內轉的一次重要嘗試。正如厄利希(Victor Erlich)所言,在面對文學作品時,形式主義者“不會起而追問形成作品的心理動機或社會壓力問題,而是探求特定文學類型所內含的美學規范”③[美]V.厄利希:《俄國形式主義:歷史與學說》,張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年,第286 頁。。這就為文本在闡釋中的核心地位做出了鋪墊。
新批評是文本中心論的集大成者。在新批評的擁躉看來,文本是一個獨立、自足的有機整體。文學研究的任務,不是搜尋無關于文本的外部信息,而是聚焦于文本這一“精致的甕”④該說法出自新批評骨干布魯克斯的同名作品,參見[美]克林斯·布魯克斯:《精致的甕:詩歌結構研究》,郭乙瑤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通過字斟句酌的“細讀”(Close Reading),揭示出隱含在語言文字背后的穩定不變的價值或意義。蘭色姆在1937 年發表的《批評公司》一文中談到,彼時,文學批評界充斥著大量的業余者或跨界人士,其專業性相對薄弱,而文學批評應盡可能摒棄社會、歷史、道德、文化、個人印象等外在于文本的因素,以保證一種立足于文學作品本身的精湛、細致、專業化的研究工作,其最終目標,則是從文本中發現“可以辨認的邏輯客體或一般性客體”。⑤[英]約翰·克·蘭塞姆:《批評公司》,嚴維明譯,載[英]戴維·洛奇編:《二十世紀文學評論》(上冊),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 年,第398—404 頁。維姆薩特和比爾茲利斷言,意義并非懸浮于空氣之中,而是與物質性的文本相伴相生。他們區分了文本解讀的三重根據:其一,是語音、語義、句法、修辭等內在于文本的根據;其二,是外在于文本的根據,如詩人的個人信息,其創作的原因、背景、心境等;其三,是中間性的根據,即關于作者個性或稟賦的資料,或作者及其所屬群體賦予某些語詞或主題的特定意涵。⑥[美]威廉·K.維姆薩特、[美]蒙羅·C.比爾茲利:《意圖謬見》,羅少丹譯,載趙毅衡編選:《“新批評”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年,第217—218 頁。在兩位學者看來,第一種根據與文本意義直接相關,第三種根據與文本意義只有一些間接關聯,第二種外部根據則完全與文本意義無關。由此,他們提出了著名的“意圖謬見”(Intentional fallacy)和“感受謬見”(Affective fallacy),強調批評家不應以作者的創作動機或讀者的主觀反應來充當釋義標準。兩位學者相信,意義不在于作者意圖,不在于讀者的多元化解讀,而是潛藏在文本的語言形式之中。在1949 年出版的《文學理論》中,另一位新批評巨頭韋勒克對文學的“外部研究”持審慎態度,而將聚焦于諧音、節奏、格律、文體、意象、隱喻、象征、敘述等因素的“內部研究”視為正宗。①參見[美]勒內·韋勒克、[美]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年。這再次呼應了文本中心論的核心關切。
在形式主義和新批評的基礎上,結構主義對文本中心論做出了有效推進。在索緒爾結構語言學——尤其是索緒爾對語言和言語、能指和所指等范疇的辨析——的啟發下,結構主義逐漸發展壯大,成為20世紀60 年代以來影響深遠的文論思潮。②當然,有學者認為,作為一種文論話語的結構主義其實可追溯至浪漫主義。在浪漫主義時期,人們對語言的理解發生了重大轉變,亦即“從一種原子和本體語言觀(單個詞反映了現實中的物體)轉向一種上下文和認識論性質的語言觀(詞的組合反映了思維過程)”。這種對不同語言單位之間關系的強調,在一定程度上為結構主義奠定了精神根基。參見[美]羅伯特·休斯:《文學結構主義》,劉豫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 年,第272 頁。在結構主義者看來,文學作品由可見的表象和不可見的內在結構組成,前者錯綜復雜、形態各異,但并非最具決定性的層面;后者雖然隱匿在表象背后,卻充當了整個文學世界的依據或支撐。因此,結構主義試圖穿透文本經驗的表象,從中發掘出隱而不彰的深層次結構,篤信一旦把握住這種結構,便足以洞察文學世界中萬變不離其宗的真相。無論是普洛普對俄國民間故事中角色功能的概括,還是斯特勞斯對俄狄浦斯神話中“二項對立”模式的探究;無論是格雷馬斯對敘事作品中“語義矩陣”的提煉,還是托多羅夫對《十日談》的敘事句法規則的深度解析,都試圖揭示出潛藏在表象背后的恒定意義中心。這就如斯特羅克(John Sturrock)所言,結構主義者致力于探尋的,其實并非顯在的文學經驗,而毋寧說是“每一部文學作品的‘言語’(parole)的‘語言’(langue)”③John Sturrock.(2003).Structuralism.Oxford: Blackwell,98.。作為一種典型的“一元論”(Monism)意義觀,結構主義其實還蘊含著方法論層面的一元論傾向,“其特征是提出某種普遍性的解釋模式或方法,廣泛用于任何作品的解釋”④周憲:《關于解釋和過度解釋》,《文學評論》2011 年第4 期。。這就如格雷馬斯將其語義矩陣運用于對各色敘事作品的解讀,或如托多羅夫“平衡—失衡—再平衡”的模式適用于分析從古典小說到好萊塢電影的不同文本。用形象的話來說,結構主義者想要發明一把“萬能鑰匙”,以此來開啟千差萬別的文本之鎖。
通而觀之,文本中心論表現出三個環環相扣的特征:其一,強調文本的完整性和獨立性,將文本視作“一個恒定不變的、自主(自足)的語言客體”⑤Lois Tyson.(2006).Critical Theory Today: A User Friendly-guide,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137.;其二,既然文本是一個獨立、自洽的微觀宇宙,那么,意義自然也內在于文本之中,與外在于文本的諸因素無關;其三,在文本解讀的實踐中,人們既不必訴諸作者意圖,也不必訴諸讀者的主觀態度,更不必將目光轉向社會、歷史、文化、政治等領域,而是要聚焦于文本的語言形式或深度結構,以達成對確定性意義的追問與探尋。這樣,文本中心論也就為闡釋邊界的建構開啟了一條新的思路。
在闡釋邊界的建構中,文本的價值自然不容小覷。里法岱爾(Michael Riffaterre)坦言,“一個有效的闡釋,有必要形成一幅關于文本的穩定畫面”⑥Michael Riffaterre.(1981).Interpretation and Undecidebility.New Literary History,12(2),227.。格雷西亞(Jorge J.E.Gracia)相信,“當理解從內涵上被考慮時,理解的同一性取決于文本的同一性”⑦[美]喬治·J·E.格雷西亞:《文本性理論:邏輯與認識論》,汪信硯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37 頁。。有學者更是宣稱:“認識論方向的詮釋學,從作者中心論轉向文本中心論,幾乎是不可避免的。”①潘德榮:《西方詮釋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520 頁。可以說,正是文本所蘊含的客觀性、實證性和公共性,為闡釋者對確定性意義的探尋提供了相對穩固的坐標。
首先,較之難以捉摸的作者意圖,文本體現出更鮮明的實證特征,它將創作者的心緒、感受或意念固化于可觸可感的語言符號之中,從而為理解提供了相對客觀的、有跡可循的路徑。在《文本的權威》一文中,比爾茲利曾歷數作者中心論的三個重要缺陷:其一,某些文本(如電腦隨機生成的詩行)在并無作者參與的情況下形成,它們沒有攜帶作者意圖,但顯然擁有意義,且能夠被解碼或闡釋;其二,某些文本的意義在作者去世后將發生變化,但作者無法在離開人世后變更其意圖;其三,在某些文本中,有可能潛藏著作者尚未意識到的意義,即是說,文本可以包含作者意圖之外的意義。②Monroe C.Beardsley.(1992).The Authority of the Text,Intention and Interpretation,Gary Iseminger ed..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25-27.在比爾茲利看來,不同于曖昧而充滿變數的意圖,文本為闡釋提供了更穩固的依據和支撐。保羅·利科將文本中心論引入闡釋學場域。在他看來,文本實質上是對話語(Discourse)的固定,這種固定所帶來的是一種“間距化”(Distanciation)效應,其最直觀表現在于使文本在時間流逝中逐漸遠離其創作者,而彰顯其在意義生成中的自主性和樞紐作用;相應地,闡釋者也就不必糾結于隱秘的作者本意,而只需關注文本的語詞結構和話語規則,從中發掘出具有永恒性的價值或意義。基于此,利科提出了著名的“占有”(Appropriation)命題。他指出,對闡釋者而言,不應將自己的先入之見強加于文本,而是應自覺投身于文本之中,主動向文本敞開襟懷,在一定程度上被文本所征服或占有。在此過程中,闡釋者喪失了部分的主體性或自我意識,同時又超越了個體認知的有限性,獲得了對文本乃至自我的更充分、完滿的把握。文本中心論使利科反轉了經典的闡釋模式,在他看來,闡釋并非自我對文本的單向度揭秘,相反,在闡釋實踐中,“自我是由文本‘內容’所建構的”③[法]保羅·利科:《詮釋學與人文科學:語言、行為、解釋文集》,孔明安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104 頁。。
其次,作為一種公共性的物質實存,文本為闡釋實踐提供了賴以維系的穩固基點。誠然,在某些時候,闡釋者心向往之的,是那個隱藏在語詞背后的神秘的初始性意義,但即便如此,闡釋者也必須立足于文本這一語言文字的構成物,通過對文本經驗的深度開掘來推動理解的完成。沃爾特斯多夫(Nicholas Wolterstorff)談到,古典闡釋學常常以理解作者原意為宗旨,但事實上,闡釋學的目標應當是準確把握作者所言說之物。④Nicholas Wolterstorff.(2006).Resuscitating the Author,Hermeneutics at the Crossroads,James K.A.Smith and Bruce Ellis Benson eds.,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37.這就暗示了文本在通達確定性意義的過程中所起到的中介作用。斯文登(Patrick Swinden)斷言,傳統作者中心論的一個誤區,在于對作者意圖的偏狹理解,將其指認為一種非實存(Non-entity),一種純主觀的情緒體驗,一種潛藏在創作者意識或無意識之中的沖動。這樣的做法,只會使意圖變得愈發曖昧不清,難以被真切把握與體認。斯文登提出,有必要將意圖理解為文本的伴生物,從語言文字的肌理中對其加以勘察。如此一來,意圖將轉化為“人與人交流的非主觀的公共層面”⑤Patrick Swinden.(1999).Literature and the Philosophy of Intention.London: Macmillan,xi.,蘊含其中的客觀性特質也將隨之而彰顯。布洛克(H.G.Blocker)發現,在現實生活中,對意圖的判定與行動緊密相關,如法官對“過失殺人”與“蓄意謀殺”的界定,所依據的不是罪犯的心理活動,而是其有據可查的實際行為。布洛克試圖說明,在闡釋活動中,對意圖的探究無需深入作者隱微難察的內心世界,而是要考察作者之意在文本中的直觀表現。換言之,“一旦藝術家將自己的意圖體現于一個適用于公共交流的表現形式中,該意圖便成為藝術品的一部分,成為公共財產”⑥[美]H·G.布洛克:《美學新解——現代藝術哲學》,騰守堯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353 頁。。這種對文本經驗的關注,彰顯了意義的公共性和實在性,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執著于作者本意所可能帶來的憑空猜測的疑難。
再次,即便是旨在顛覆文本權威的“讀者中心論”,實際上也承認了文本對維系闡釋邊界的必要性。英伽登有言:“文學作品描繪的每一個對象、人物、事件等等,都包含著許多不定點(places of indeterminancy),特別是對人和事物的遭遇的描繪。”①[波]羅曼·英加登:《對文學的藝術作品的認識》,陳燕谷等譯,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8 年,第50 頁。伊瑟爾在一定程度上接續了英伽登的思路。他指出,文本并非鐵板一塊的實體,其中充斥著形形色色的“空白”(Blanks),“它的功能是在讀者那里引起有結構的運作過程,這個過程的實施把本文位置的相互作用傳輸給讀者的意識”②[德]W.伊澤爾:《審美過程研究——閱讀活動:審美響應理論》,霍桂桓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 年,第278 頁。“本文”在此處與“文本”同義。。無論是“不定點”還是“空白”,其核心都是將確定性暫且擱置,從而誘導讀者發揮其能動性,調動各自的知識儲備和文化積淀來充實文本中懸而未決之處,形成錯綜復雜的意義形態。但必須注意,在英伽登和伊瑟爾的言說中,還存在著一句重要的潛臺詞:既然意義通過讀者對文本中不定點和空白的具體化而生成,那么,意義的限度和可能性其實已暗含于文本之中。這就是說,文本一方面為讀者的自由解讀提供了空間,另一方面又使釋義活動維持在文本所規定的閾限之內,從而避免了意義的相對主義甚至是無政府主義狀態。譬如,元稹《行宮》有云:“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詩人用文句的省略造成了不確定性,激發了讀者對宮女所說內容的無盡想象。但無論如何,讀者的想象終究處在詩歌語言所劃定的邊界(即“說”的是關于玄宗的生前身后事)之內,而不太可能成為天馬行空式的胡思亂想。伊格爾頓對此深有同感。他強調,意義并非私人的占有物,而是寓居于語言性的文本之中,體現出明顯的公共屬性:“它與我們作用于現實的方式,與社會價值、傳統、固有觀念、體制乃至物質狀況都緊密相聯。”③[英]特里·伊格爾頓:《文學閱讀指南》,范浩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165 頁。由于意義依附語言而存在,而語言又凝聚著人們長期以來所分有的文化習俗和公共規范,因此,任何人都無法隨心所欲地對意義加以塑造,而必須接受語言性文本的引導和約束。
作為建構闡釋邊界的一條重要路徑,文本中心論體現出一定的積極意義,它彰顯了文本在意義生成中的導向作用,使闡釋有別于非理性的心靈感應,而獲得了較為明確的對象、依據和經驗支撐。當然,文本并非建構闡釋邊界的萬全之策,尤其是一旦闡釋者完全聚焦于文本,而將闡釋中的其他因素置之度外,那么,文本中心論的合法性同樣將面臨質疑。
首先,如果說,極端的作者中心論將造成闡釋的“集權主義”,那么,對文本的關注一旦走向極端,同樣很容易形成一種意義的獨斷論,從而切斷文本與其他文學要素,甚至與整個社會文化語境的內在關聯。本尼特(Andrew Bennett)的說法可謂一針見血。他強調,文本固然對現實加以表征,但這種表征原本便植根于現實場域,并經受現實經驗的規約與塑造:“文本已經是現實的一部分,文本形成了我們所處的現實,構造了我們所生活的世界。”④[英]安德魯·本尼特、[英]尼古拉·羅伊爾:《關鍵詞:文學、批評與理論導論》,汪正龍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32 頁。相應地,對文本的考察同樣不是孤立的行為,而應被置入由不同文學和文化因素編織而成的網絡之中。更進一步,在實際的理論操作中,文本中心論的構想其實很難真正落地。譬如,比爾茲利等人雖然反對作者中心論,但其實并未否認作者擁有意圖,只是相信,“意圖內在于文學文本,它就是特定的語詞意義”⑤Andrew Bennett.(2005).The Author.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77.,亦即將意圖理解為作者之意在文本中生效的那一部分。再如,俄國形式主義聚焦于文本形式,但其關注的“陌生化”等形式效果,終究還是要通過讀者反應而得以檢驗,乃至有學者斷言,形式主義在一定程度上揭開了接受美學的帷幕。⑥[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等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292—300 頁。以上種種,無不說明,文本中心論一方面主張繞開外圍因素而專注于文本,另一方面又常常有意無意地將那些原本避之不及的因素納入其話語體系。
其次,雖然文本中心論將文本視為意義的唯一來源,但事實上,文本是一種緘默無聲的存在,它無法使意義獨立地顯現出來。說到底,文本意義只能由闡釋者來賦予或建構。赫希(Eric D.Hirsch)敏銳地指出:“一個語詞序列沒有什么特別的含義,直到某人用它來表示什么,或從中理解了什么。在人類的意識之外,不存在一片關于意義的神奇領域。”①Eric D.Hirsch.(1967).Validity in Interpretation.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4.彼得森(Anders Pettersson)意識到,文本由語言編織而成,而語言乃是一種抽象(Abstraction),它不具備因果作用力(Causal powers),無法使某一事件發生,更無法對意義加以創造。②Anders Pettersson.(2007).The Idea of a Text and the Nature of Textual Meaning.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37.言下之意是,文本不過是一種中性的介質,真正使文本蘊含意義的,依然是作為主體的闡釋者。由于意義終究要闡釋者來發現,不同闡釋者又擁有不同的知識積淀、文化訴求和價值取向,他們從文本中發掘出的意義往往不盡相同。這樣,“在符合語言規范的前提下,幾乎所有語詞序列都可以合法地表征一個以上的復雜意義”③Eric D.Hirsch.(1967).Validity in Interpretation.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4.,相應地,文本中心論也就很容易造成不同闡釋話語的激烈沖突。詹姆遜在北京大學演講時,曾以格雷馬斯的“語義矩陣”對《聊齋志異》中的一則故事《鴝鵒》加以分析,認為《鴝鵒》在詼諧取樂的表象下,隱含著更深層次的內在結構,亦即人類在文明化過程中的困惑,在金錢和友情、奴役和自由、權勢和人道之間的掙扎。④[美]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唐小兵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108—112 頁。但在張江看來,詹姆遜的解讀卻是從主觀預設出發,“用先驗的恒定模式套用具體文本”,以至于“得出雖深奧卻頗顯離奇的結論”。⑤張江:《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辨識——兼及中國文論重建》,《中國社會科學》2014 年第5 期。先不論兩位學者孰對孰錯,可以肯定的是,二人都不會認為自己的解讀背離了《鴝鵒》的文本經驗。足見,在文本中心論的話語中,依然潛藏著一定的主觀主義或相對主義趨向。
對文本的關注,不僅為闡釋邊界提供了建構路徑,同時也指向了當代文學理論的現實癥候——研究者沉湎于理論本身的魅力,而將本然的文本經驗置之度外。歸根結底,理論絕非純粹的說理或思辨,而是蘊含著向文本回溯的沖動。從詞源學考察,“理論”(Theory)一詞的產生可追溯至古希臘動詞“看”(Theatai),后者又充當了名詞“劇場”(Theatre)的詞根。故而,自誕生伊始,理論便體現出明顯的觀察性特質,始終與生動、豐富的文本經驗保持著血肉關聯。⑥周憲:《文學理論的創新問題》,《中國社會科學》2015 年第4 期。在文學研究中,理論和文本的親緣性表現得尤為充分。人文學者的最重要使命之一,在于通過對各色文本的耕犁,將形而下的感受與體驗升華為形而上的追問與沉思,最終打破各種常識、慣習或刻板印象,得出具有穿透力和創造性的見解。然而,自20 世紀下半葉以來,文學理論呈現出愈發明顯的擴容或膨脹狀態。在大多數情況下,研究者熱衷于理論的自我生成、自我增殖和自我擴散,他們帶著較強的現實功利目標,將理論不予取舍、不加限定地施加于文學作品,造成了對豐沛文本經驗的蠶食與剝奪。
對這種以理論為本位的趨向,不少人文學者做出過一定的反思。布魯姆指出,現今西方大學的文學教育儼然被各種政治或社會理論所充斥,作為人類文化瑰寶的文學(尤其是文學經典)反倒變得無足輕重:“這是一種由偽馬克思主義、偽女性主義以及各種法國/海德格爾式的時髦東西所組成的奇觀。西方經典已被各種諸如此類的十字軍運動所代替,如后殖民主義、多元文化主義、族裔研究,以及各種關于性傾向的奇談怪論。”⑦[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寧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 年,“中文版序言”,第2 頁。卡勒觀察到,自20 世紀60 年代以來,文學研究者不再專注于文學,而是明顯轉向了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倫理學、語言學、藝術史、思想史、倫理學等知識領域。在這個意義上,“理論已經不是一套為文學研究而設的方法,而是一系列沒有界限的、評說天下萬物的著作”⑧[美]喬納森·卡勒:《文學理論入門》,李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 年,第4 頁。。在那本小有名氣的《審美的復仇》中,克拉克(Michael P.Clark)斷言,現今,文學研究者習慣于挪用一整套社會或文化理論,從政治意識形態的視角來審視文學,而繞開了本然的文本經驗或審美形式。在此過程中,“當代文學理論中的論爭,已經從關于文學形式之本質的論爭,轉向了關于文學在外部世界中的社會功能,以及文學分析與歷史分析以及政治改革之關系的更廣泛論爭”①Michael P.Clark.(2000).Introduction,Revenge of the Aesthetic: The Place of Literature in Theory Today,Michael P.Clark ed.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3-4.。自然,文本在意義解讀中的本原性和獨立地位也就遭到了折損。
張江對此亦有深切感受。他提出,當代文學理論在歷經作者中心、文本中心和讀者中心的范式轉換后,已經進入了一個理論中心的階段。所謂理論中心,即理論不只是文學研究的參照,而是成為了文學研究的立足根基、表現形態和終極歸宿。在他看來,理論中心時代的文學理論有如下特征:其一,是放棄對象,即文學理論不再以文學為研究對象,而是將文學作為某種佐證或補充,以文學經驗來證明理論的合法性;其二,是關系錯位,即不再將文學視作文學理論的本原,而是將理論拔高為文學賴以維系的支柱,甚至在研究展開之前,便先入為主地設定一套理論學說,以此對研究的路徑或策略加以規約;其三,是消解對象,即不再討論文本、語言、審美、形式、結構、修辭、敘事這些文學的最基本問題,而是在理論的誘導下,將關注的目光轉向外在于文本的更復雜情境。②張江:《理論中心論——從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說起》,《文學評論》2016 年第5 期。一言以蔽之,理論中心時代最顯著的標志,乃是盡可能彰顯理論的自主性,而消解文學在理論研究中的價值。長此以往,文學將喪失其存在理由,淪為供理論操演或擺布的工具:“文學成為理論的侍女,任人隨意打扮。同一個文本,置于不同的理論之下,生產完全不同的意義;同一個理論,針對不同的文本,生產完全相同的意義”③張江:《理論中心論——從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說起》。。基于此,張江斷言,當下學界所面對的其實是一種“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
理論中心時代的來臨主要有兩方面原因。首先,文學并非同質化的實體,而毋寧說是“交織著多層次意義和關系的一個極其復雜的組合體”④[美]勒內·韋勒克、[美]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年,第18 頁。。上至國家的盛衰得失,下至個人最微妙的情感體驗,都可以成為文學的書寫對象。這種強烈的包容性,也就為各種理論學說——無論屬于文學還是不屬于文學——的馳騁與競逐提供了空間。其次,西方當代文論話語的最激進實踐者,通常是婦女、黑人、工人階級、少數族裔等來自底層或邊緣的知識分子。他們為了發出聲音,彰顯其文化身份和政治訴求,勢必要將來自社會學、倫理學、人類學、心理學、性別研究等領域的理論據為己用,以此對正統的“歐洲白人中產階級男性”發起挑戰。⑤如周憲觀察到,在今天,“文學理論研究與其說是知識探求,不如更準確地說是一個‘文化戰場’,這里充滿了政治爭斗的硝煙”。參見周憲:《文學理論的來源與用法——關于“場外征用”概念的一個討論》,《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2 期。在此背景下,理論的無限擴張,以及理論對文本的宰制也就在所難免。理論中心時代作為上述兩者里應外合的產物,有可能使人文研究陷入困境。眾所周知,一切學科成立的關鍵,在于明確、清晰、穩定的研究對象。一旦文學研究以理論為中心,而忽視作為理論基點的文本經驗,那么,文學理論將失去具有“標出性”(Markedness)的研究對象,其作為獨立知識體系的合法性也就值得懷疑。更進一步,理論的絕對主導很容易造成“強制闡釋”,即驅使研究者從既有的理論構想出發,對錯綜復雜的文本經驗加以割裂或簡化,從中得出先行預設的結論。康寧漢姆(Valentine Cunningham)直言,對理論的濫用,將使文學批評轉化為一些機械的定式:“理論在單一化,使文本單一化,也使讀者單一化。理論吁請你作為一個女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一個解構主義者,一個新歷史主義者,一個后殖民主義者來閱讀,或作為一個德里達派,一個拉康派,一個福柯派來閱讀。”⑥Valentine Cunningham.(2002).Reading After Theory,Oxford: Blackwell,123-124.布魯姆斥責道,所謂“憎恨學派”(School of Resentment)——即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族裔批評、新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等——往往拋開文本經驗,將先在的社會、政治、文化訴求作為立論基點,使文學理論家淪落為“業余的社會政治家、半吊子社會學家、不勝任的人類學家、平庸的哲學家以及武斷的文化史家”⑦[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偉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寧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5 年,第412 頁。。鑒于理論對文本經驗的脅迫,希利斯·米勒做出了更驚世駭俗的論斷:“文學理論的繁榮標志著文學的死亡。”①[美]希利斯·米勒:《文學死了嗎》,秦立彥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54 頁。
強制闡釋是理論中心時代的產物,它不是從文本中衍生出理論,而是“執拗地以理論為基準闡釋和規整文學”②張江:《理論中心論——從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說起》,《文學評論》2016 年第5 期。,從而削弱了理論的闡釋力,造成了理論的空洞化或泡沫化。這樣,如何以適當的方式回歸文本,便成為了亟待思考的問題。要知道,人文研究以闡釋學為方法論基調。惟有立足于生動的文本經驗,人文學者的闡釋實踐才會有相對明確的對象、邊界和依據,才會在語言文字的場域中被不斷檢驗,而不會在理論的裹挾下失去方向,成為一種蒼白、空泛的自娛自樂。正因為如此,張江直言,人文學術需要從“強制闡釋”轉向“本體闡釋”,即不再唯理論之馬首是瞻,而是堅持“以文本為出發點和落腳點,確證文本的自在含義”③毛莉:《當代文論重建路徑:由“強制闡釋”到“本體闡釋”——訪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張江教授》,《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 年6 月16 日。,盡可能使文學研究由“理論”回歸“文學”。張江的觀點在當代學界不乏回響。卡勒認為,在文學研究中,存在著闡釋學(Hermeneutics)和詩學(Poetics)兩種傳統。前者旨在對文本意義——無論是初始性意義,還是文本對當代讀者的意義——加以考察;后者則追問“怎樣的規則與慣例使文本對讀者產生意義和影響”④Jonathan Culler.(2019).Hermeneutics and Literature,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rmeneutics,Michael N.Forster and Kristin Gjesdal ed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304.,亦即從語言性文本出發,探討文本意義的可能性和可理解性條件。卡勒觀察到,在當下,馬克思主義、心理分析、女性主義、結構主義、生態批評等流派秉持不同立場,以不同方式介入文學作品,從中得出各自預先設定的答案,為了占有文化資本、吸引公眾目光而激烈競爭。對上述混亂狀況,風靡于20 世紀的哲學闡釋學可謂收效甚微,它無法告訴人們哪些闡釋是誤導性的,也無法提供一種闡釋優越于另一種闡釋的確鑿理由。卡勒宣稱:“文學研究所需要的,不是對理解之普遍本質的反思,而是專注于特定文學形式或類型發揮作用和被理解的方式。”⑤Jonathan Culler.(2019).Hermeneutics and Literature,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rmeneutics,Michael N.Forster and Kristin Gjesdal ed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321.在他看來,闡釋學有必要重建與詩學的親緣性,從而通過對文本的細致勘查,對潛藏于語言文字背后的確定性意義加以趨近。無獨有偶,電影理論家波德維爾主張建構一種電影的“詩學”,以彌補影像闡釋中“觀念先行”所帶來的誤區。不同于主流電影批評對規范化操作程式的推崇,電影詩學所彰顯的是一種自下而上的姿態,它聚焦于電影作品本身,通過對“解析性剪輯、主角的視點、以人物為中心的因果關系、長鏡頭、銀幕內外的空間、場景的概念、交叉剪輯、劇情聲音”⑥[美]大衛·波德維爾:《建構電影的意義——對電影解讀方式的反思》,陳旭光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294 頁。等因素的探究,對影像文本的意義生產過程加以重構,以此提升闡釋的普遍性和可通約性。上述觀點,顯然與卡勒將“詩學”與“闡釋學”相結合的訴求形成了交集。
綜上,作為闡釋邊界建構中至關重要的維度,文本在20 世紀以來得到了愈發熱烈的討論。文本所擁有的客觀性、公共性和實存性,為闡釋者對意義之限度的探尋提供了穩固支點,同時也將在一定程度上矯正理論中心時代的強制闡釋傾向。對闡釋中文本之維的體認,在當代中國文論中無不啟示意義。在中國思想界,長期存在著“文以載道”的傳統;自20 世紀下半葉以來,人文學界又深受意識形態批評的影響,在很多時候,研究者習慣于繞開語言性文本,直接打撈某種虛無縹緲的“思想內涵”。⑦朱國華感嘆道,曾幾何時,在中國學界,文學理論和文本實踐處于融貫一體的狀態,“彼此之間,構成了一個共同超越傳統、標新立異的文學話語的良性循環系統”。然而,隨著時間推移,文學理論在變得愈發嚴謹、周密、科學的同時,也愈發遠離文本,成為了一種“進行概念自我循環的自娛游戲”。參見朱國華:《漸行漸遠?——論文學理論與文學實踐的離合》,《浙江社會科學》2020 年第12 期。這樣的做法,非但無法達成對意義的充分把握,反倒常常事半功倍,甚至使人誤入歧途。故而,對文本經驗的適度回歸,不僅有助于對確定性意義的把握,也將促使人們反思文學理論中的一些癥候,重構當代文論話語的動態平衡。
文本為闡釋帶來了有效參照,但文本無法提供作為終極依據的標準答案。同時,對文本的偏執也時常暴露出一些問題,如對闡釋之獨斷論的縱容,對意義之相對性的默許等。因此,研究者不應固守狹隘的文本中心論,而是有必要以開放的姿態對待文本,將其納入與主體、意圖、讀者、語境、文化慣例等文學因素的協商性過程中。惟其如此,文學闡釋中的不同維度才能實現良性互動,而闡釋邊界的建構也才能呈現出更公允、恰適,更具包容性和生長性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