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 萱
現代性建構了時間與空間的新秩序,推動空間整體知識場域的形成。工業文明的興起、世界地圖的空間繪制、現代城市的空間集聚以及商品與市場的全球擴張等表征出現代社會的空間生產景觀。由此,空間不再是孤立靜止的物質性存在和三維量化數據,而是建立在主體實踐基礎上的本體化存在,顯現了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所認為的“空間”“社會”“實踐”的多元辯證關聯。如果說“時—空分離”與總體化空間形態的確立構成了現代性發展動力,那么同樣也以內在的矛盾性、多元性凸顯了深層“自反式”關系,塑造了空間知識話語的多元表達。地方、地方性、地方感等正是現代性的產物,并在與空間的對立鏡像關系中得到凸顯。吉登斯將全球化空間的整合視為現代性的后果,而現代性“脫域”制度將空間塑造為總體化知識概念與諸多地方元素嵌入的辯證存在。“航海圖使得空間‘獨立’于任何特定的地點和地區。”①[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年,第17 頁。由此,空間與地方的張力關系成為現代性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內蘊于現代空間轉向、空間理論的知識譜系中,建構了多層次的知識景觀與意義結構模式。
現代空間理論一方面延續了馬克思主義空間實踐論的理論基礎,形成了“空間—共時性”的話語形態;另一方面,空間與地方的拮抗并沒有伴隨現代性的嵌入、同化進程而消失,而是成為一條深層結構線索不斷推動空間理論的知識生產。由于現代性空間內部的分裂與自反,空間的詩性特質、符號空間的形式審美、主體精神空間的感性體驗、文學藝術的空間表達等,逐步塑造了空間美學的話語形態。“既然時空壓縮的狀態是破壞性的,我們就可以期望轉向美學,轉向作為解釋和在這種時刻尤其尖銳的積極斗爭之‘軌跡’的各種文化力量。”①[美]戴維·哈維:《后現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閻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第409—410 頁。這也正是列斐伏爾所認為的“表征空間”三元辯證法,將主體感知的空間、想象的空間以及日常生活體驗的空間都納入其中,并延展到藝術表達領域。“這是一個‘混雜’的空間——天然的屬性猶存,但已是被生產之物——首先是生活,隨后是詩歌和藝術的空間。總之,這是表征的空間(the space of representations)。”②[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劉懷玉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 年,第299 頁。空間美學從現代空間理論中獲得知識資源,并作為總體化概念涵蓋了以空間為核心的社會審美活動、主體空間意識、文本空間形式以及空間審美理論等,構建出包括知識結構與價值體系等多層次辯證綜合的美學形態。“后現代空間轉向并不是簡單地意味著時間性和歷史感的消解,而是使時間融入空間,地理場所和社會環境隱含著復雜多樣人性的、歷史的內涵。從這個意義上講,空間美學是描述空間與時間、場所與心靈、現實與幻想等多重復雜關系的美學。”③高小康:《從文化美學到空間美學》,《文化研究》2016 年第4 期。與此同時,地方、地方性與地方感參與構建了空間美學的意義生產機制,其表現包括:一方面,地方與全球化空間之間的矛盾關系推動了空間理論的美學轉型,塑造了主體的空間審美與感性倫理;另一方面,地方作為空間的有機組成部分,呈現出豐富具體、生動形象的景觀面貌,與主體的視知覺空間感知產生更為密切的關聯。地方感與地方審美進一步彌合了主體面對空間虛化的情感焦慮,并借助差異性話語和家園感認同推動“希望的空間”目標得以實現。
“地方”作為人文社會科學的核心概念范疇,有雙重含義。首先,地方指涉特定的地理空間與區位,是自然界事物所占據的位置空間,作為“空間的一部分和某一區域”④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年,第283 頁。而出現。作為具體的空間表現形式,地方往往與具體的城市、鄉村、自然、建筑等息息相關,并與總體化空間形態形成對立關系。其次,地方不僅包括客觀空間的尺度,也以人文主義視野彰顯了主體的實踐、生活、身份、符號等文化意義。當特定空間能夠被主體進行認知理解的時候,地方也就得以生成,如航海發現、城市聚集等,這些主體實踐行為都將總體化空間轉變成熟悉而清晰的地方。“當我們感到對空間完全熟悉時,它就變成了地方。如果空間較大,那么動覺經驗、知覺經驗和形成概念的能力對于空間的變化是必需的。”⑤[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王志標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60 頁。地方是聯系空間、主體和社會的紐帶,內蘊特定的符號意義與文化象征,是主體進行空間實踐的微觀對象化成果。
地方感激發了主體的感性審美體驗,借助熟悉的場景、符號的認同以及自然生態的融合重塑詩性話語。主體在特定的地方空間中成長與生活,形成了一系列感受、理想、信念與思維模式,這些往往附著在一系列地方符號之上,完成了從符號形式能指到所指意義彰顯的進程。如主體沉浸在切實經歷或似曾相識的地方空間之中,便會融合心理文化積淀并生成獨特的領悟,通達“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審美境界。從“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的離愁別緒,到“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的相逢愉悅,主體的地方感知調動起回憶、想象、直覺、情感甚至是靈感等一系列心理審美機制,并達到了“本質力量對象化”審美愉悅的目的。山川河流、森林荒野、花草樹木等自然景觀以及城鎮田園、家宅建筑、公園廣場等社會空間景觀都通過主體的體驗觀審而獲得地方意義。《周易·系辭》曾以“陰陽交感”“萬物化生”的視角論述主體與宇宙自然的呼應,地方位置則成為感物吟志的基礎。“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⑥《周易·系辭》,《周易譯注》,周振甫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1 年,第257 頁。主體的地方感不僅是原始先民認知自然的起點,更是以感性審美視野建構一整套象征系統,達到“觀乎人文”的目的。《禮記·王制》有云:“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①《禮記·王制》,《禮記譯解》,王文錦譯解,北京:中華書局,2001 年,第176 頁。這就強調了區域地理環境對個體生活實踐的影響,將文化民俗與地方性進行關聯。《文心雕龍·物色》進一步凸顯了審美情感元素,以細膩的主體視聽語言描繪地方感的韻外之致與氣象境界。“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②(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文心雕龍注》,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第693 頁。與此同時,地方感也體現在審美精神的共通感層面,個體與局部的感性意象可以通過文本轉喻、隱喻等多種路徑進行拓展,這也正是從個體的審美體驗轉向主體共同體的審美倫理進程。維柯的《新科學》以詩性思維為理論主線,闡發了不同民族地區擁有相似的感性邏輯。“把個別事例提升成共相,或把某些部分和形成總體的其他部分相結合在一起時,替換就發展成為隱喻(metaphor)。”③[意]維柯:《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 年,第202—203 頁。可見,地方感作為主體空間意識的組成部分,已經成為主體進行審美認知、構建符號意義和精神情感認同的關鍵策略。
在現代性時空分離與空間虛化的語境中,主體對地方空間的體驗模式產生變化:現象身體直接融入“空間場”之中,將傳統具有認知論色彩的情感體驗轉向身體視知覺直接參與、定向與建構的“共生”體驗模式。主體感性體驗的行為對象首先是以身體為核心的空間場域,并將總體化的空間轉化成為親近而熟悉的地方感。地方空間不再僅僅是主體感性認知的審美對象,而是內化于身體視知覺經驗中,成為與主體相融共生的獨特存在。康德在論證審美趣味與美學合法性的進程之時,就認為空間是主體的先驗直觀形式,并參與構建了主體感性經驗的合目的性原則。“空間被看作現象的可能性條件,而不是一個附屬于現象的規定,而且它是一個先天的表象,必然成為外部現象的基礎。”④[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28 頁。延續康德空間觀的主體“具身化”“經驗化”思路,現代美學的非理性轉型進一步凸顯了主體身體與空間的現象學關聯,通過身體的定向、位置與感知塑造更具主體存在意義的空間形態。梅洛-龐蒂的“身體圖式”概括了身體與空間相互建構的特性。一方面,身體本身就是特定的空間存在,并能夠根據視知覺感知行為融合到空間之中;另一方面,空間也在身體的定向位置以及位移運動中得以塑形,呈現為綜合主體知覺和體驗的現象空間。身體圖式與現象空間的建構過程本身也是地方感生成的階段:身體所處的位置構成特定的地方性存在;而意識、體驗等知覺活動又以意向性投射的方式彰顯意義。“身體圖式不再是在體驗過程中建立的聯合的單純結果,而是在感覺間的世界中對我的身體姿態的整體覺悟,是格式塔心理學意義上的一種完形。”⑤[法]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年,第137 頁。這正如利奧波德在《沙鄉年鑒》中對靜謐自然而又生生不息荒野景觀的詩意描繪:
三角洲沒有地名,我們必須給我們所到的地方起我們自己的名字。我們把一個泄湖叫做“瑞里托”,就在這兒,我們看見了空中的珍珠。當時我們正仰面躺在地上,沐浴著11 月的陽光,懶懶地凝視著翱翔在頭頂的一只紅頭美洲鷲。……我們和它們,都在這遙遠的、僻靜的空間和時間里,找到了一個共同的家。⑥[美]奧爾多·利奧波德:《沙鄉年鑒》,侯文蕙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138 頁。
在這段書寫中,荒野作為被邊緣化的空間形態獲得了存在論意義。主體對大地、陽光和鷲鳥的感知塑造了和諧溫情的家園地方感;而“遙遠的空間”卻又傳達出主體的詩性聯想,凝聚成真實與虛構相融合的地方處境。這不僅是主體對荒野的詩性體驗,更是通過身體圖式的沉浸彰顯了后現代生態美學意蘊,具有文化反思的價值。
地方感建構起主體與特定區域之間的依戀與認同話語,以此來對抗啟蒙現代性的同質化理性霸權,以親切經驗(intimate experience)賦予空間人文意義。與現代性空間快速的流動狀態不同,地方感在形成的瞬間,基本上營造出一個相對靜止而穩定的世界,并內蘊了庇護、包容、認同、依戀等諸多情愫。由此,地方感呈現出根植與認同雙重文化功能,分別強調了地方依戀與地方認同話語。“根植性”指涉了主體面對現代多元空間的認知定位與情感向往,對特定的地方文化、風俗習慣、價值體系和知識傳統產生濃厚的集體無意識情結。當主體長時間在某一地方進行勞動實踐與居住生活,就會在這個空間的“點”生成意向性的、諸如梅洛-龐蒂提出的身體圖式中心,對其萌發強烈的身體與精神依賴效應。此種情感依戀不會隨空間的轉移或者時間的流逝而淡化,而是會凝結成為一種含蓄深沉、魂牽夢繞的文化意識,并可以借助藝術審美的力量進行表達,如明月鄉愁、家園風景、故園折柳與尺素寸心等都成為地方感的符號顯現形式。地方認同則是在地方依戀基礎上的身份意識與社會化進程,推動主體完成面向地方的鏡像認知。當主體在情感依戀之地駐足停留的時候,其實也完成了與該區域相關的社會認知、主體交往和文化聯結的進程。個體在特定的地方成長、生活、勞動等行為都構成社會實踐的組成部分,并與其他主體建立了種種道德倫理關系,將地方進一步塑造成為熟悉的環境和充滿親切經驗的場所。情感的溫暖、自然的虔誠、道德的力量與民俗的象征等諸多社會文化元素都拓展了地方感的話語范疇。“每一次親切的交流都有一個場所,人們可能在這樣的場所不期而遇。”①[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第114 頁。此種認同能夠在全球一體化和空間壓縮的語境中重拾主體的地方經驗,塑造文化身份意識。
地方感的身體圖式、地方依戀與地方認同營造了主體與特定空間之間的一元論融合關系,表征出主體在現代性社會中的棲居狀態與藝術求真之思。所謂棲居,在存在論哲學的視域中意指“人在世界上存在”的問題,涉及空間大地對主體的保護、語言作為“存在之家”與本質存在的關聯、藝術真理對大地的展現等一系列問題。空間、大地、語言、藝術等都可能確證主體的存在,而空間則構成融合主體身體與生活的重要維度,成為自然萬物共生的家園。早期海德格爾理論吸收了康德的空間先驗形式論,試圖追尋“本真空間”的話語內涵。主體身體在空間“之中”②[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 年,第63 頁。生活、勞動、筑造等,并借助“去遠”與“定向”等感知行為來確定空間的位置。房屋的構造結構、主體取暖采光的需要、勞動與使用工具的方位等,都安排了空間的秩序方位,形成了以身體為中心的“聚合”。后期海德格爾理論拓展了“此在空間”的概念體系,在其中加入了另一個重要元素:“位置”,并強調了“物的本性”對位置的建構作用。“物”參與并代表了身體的空間聚合,能夠更好地顯現空間之間的關系,成為主體與世界存在關聯的中介。這就豐富了身體此在空間的內涵,并借助于“物”確立了詩性的“位置”與地方,而地方感的棲居意義也就由此產生。海德格爾曾用詩意的語言來描繪“物”與位置的意義聚合功能:
讓我們想一想兩百多年前由農民的棲居所筑造起來的黑森林里的一座農家院落。在那里,使天、地、神、人純一地進入物中的迫切能力把房屋安置起來了。它把院落安排在朝南避風的山坡上,在牧場之間靠近泉水的地方。它給院落一個寬闊的伸展的木板屋頂,此屋頂以適當的傾斜度足以承荷積雪的重壓,……筑造了這個農家院落的是一種手工藝,這種手工藝本身起源于棲居,依然需要用它的作為物的器械和框架。③[德]海德格爾:《筑·居·思》,《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 年,第1203 頁。
作為主體意識結構的組成部分,“院落”融合了身體空間意向與“物”的位置,將主體的器具使用與生活勞動、自然的運行節奏、大地的生命孕育等“天地神人”四重整體納入其中。“物”的位置聚合實質上是給身體的“此在空間”提供了某種符號載體,給主體的棲居提供相對穩定的地方。地方感的人文關懷與生存意義指向也就得以彰顯。與此同時,“物”的位置聚集也以符號形式呈現在藝術審美領域,生成了具有審美想象和虛擬色彩的地方感。如荷爾德林的詩歌、神廟的建筑藝術以及雕塑藝術等也是“一些位置的體現,這些位置在打開一個地帶、并保存它時,將自己周圍的一種自由空闊的東西聚集保持起來”①[德]海德格爾:《藝術與空間》,薛華譯,《哲學分析》2011 年第1 期。。藝術真理的表達使存在者的棲居徹底顯現與敞開,塑造了更具詩性的地方存在話語。“把審美生活作為域狀的時間意識與藝術作品的空間性構成進行整體觀照與陳述,舍此別無他途,因為審美生活作為原發性活動的呈現狀態就是如此。”②劉彥順:《藝術作品內容原發呈顯的時態與時體》,《中國文學研究》2021 年第2 期。
如果說海德格爾以建構論的視角融合了主體身體、空間與位置的現象學關聯;那么以段義孚為代表的后現代人文地理觀則更加凸顯了個體的精神意識與生命意義,促使地方感借助物象符號而傳達審美意蘊,實現在世界中“泰然任之”③[德]海德格爾:《泰然任之》,《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 年,第1240 頁。棲居的目的。主體關于家園的審美想象、文學藝術的符號表達、個體的空間回憶、哲學話語的詩性智慧等話語同樣形成了深刻的地方審美意識,這也是地方依戀與認同話語進一步拓展的結果。余光中詩歌《鄉愁》就表達了深沉的思鄉情緒,詩人將對故鄉的思念凝練為“郵票”“船票”“海峽”等意象,虛化了地方的物質自然屬性,而以文學符號來反復吟詠濃厚的思鄉之情。情感依戀的地方也從家庭的鄉,升華為民族與國家之鄉,表達了華夏兒女的愛國主義情感和對祖國統一的深切企盼。段義孚描繪的地方感充滿了和諧性、穩定性、安全感和幸福感,如家庭中的椅子、櫥窗、餐桌、嬰兒床等經歷并內蘊了成員之間的情感交流。這些物品和房屋空間是經人工設計建造的地方,表征出主體的詩性存在;如果代表母愛的哺乳等行為是在某處靜謐的山谷中,那么該事件同樣可以引發母親和孩子在山谷中的地方感。可見,地方感的存在意義重點并不僅僅是作為物質存在的地方,而在喚起地方情感體驗的意識本身。“在一個溫暖的五月天,阿帕拉契亞的一處山谷中有名孩子剛剛被哺乳過。……孩子的母親極其突然地將孩子放到地上,溫柔地撫摸著他,用她的光腳挪動著他。她嚴肅地對她的孩子說:這是你的土地,大概是時候讓你開始知道此事了。”④[美]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第116 頁。地方感通過一系列直觀、體驗、依戀、認同等話語結構,實現了主體純粹意識的釋放,凸顯對“在世界中的人”⑤Yi-Fu Tuan.(1971).Geography,phenomenology and the study of human nature.Canadian Geographer,15(3),181-192.的人文關懷與存在論體察。地方棲居正是地方感主體意義結構的歸納,完成了精神與審美層面的定位儀式。
通過主體的審美體驗與地方棲居,地方感建立了以主體為核心的感性救贖機制,實現了從地方物質屬性話語到藝術精神話語的轉型。但與此同時,地方感并非僅僅是現象學和存在論層面的空間位置顯現,其超越了現代藝術自律的孤獨詩性力量,被納入現代性工程的宏大視野之中,成為社會空間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地方感就必須超越穩定、靜態、單一和相對封閉的意義生成模式,面向復雜多元的社會交往景觀。“在那個被稱作家園的地方認同中,很大一部分來自于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地方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開放著;并且被那些在其間延伸的各種運動、通信、社會關系建構著。”⑥[英]多琳·馬西:《空間、地方與性別》,毛彩鳳、袁久紅、丁乙譯,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 年,第221 頁。在“邊界消失”與“地方互聯”的語境中,地方感的詩性棲居如何實現?地方審美經驗如何走向公共空間并拓展審美倫理話語?這些問題需要納入文化實踐的語境中進行解答。
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從主體空間實踐出發,在社會、主體、空間的辯證關系中推進空間批判話語,并實現空間正義的目的。從社會存在的層面而言,空間實踐帶來了新一輪的社會地理重構,現代工業城市的興起、勞動分工的地理遷徙、地方與地方性的形態顯現、階級關系的空間劃界等,這些既產生了資產階級的空間話語霸權,更蘊含了無產階級和普通民眾空間解放的力量。“這種聯合由于大工業所造成的日益發達的交通工具而得到發展,這種交通工具把各地的工人彼此聯系起來。只要有了這種聯系,就能把許多性質相同的地方性斗爭匯合成全國性的斗爭。”①[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36—37 頁。從社會意識的層面而言,地方與地方感是在空間實踐基礎上多重知識話語場域建構的結果,呈現出信仰、想象、語言、欲望、再現、象征、文化等交織的景觀。正如列斐伏爾“空間實踐”“空間表征”“表征的空間”三元辯證法所建構的意義體系,地方話語也經歷了從物質實踐到精神實踐、從社會基礎到符號想象的邏輯進程。如果說“空間實踐”指涉具體的空間生產行為;“空間表征”涵蓋了語言、文本、知識與符號等對空間的話語呈現;那么“表征的空間”則是“形形色色的象征體系”②[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第51 頁。,是內蘊了藝術與想象、地方與全球、感覺與精神的開放存在。“空間作為生產資料,其被定位和識別本身亦是伴隨著生產力、知識和技術的發展。”③徐璐、褚傳弘:《制造亞丁:鄉村振興中的空間生產與想象》,《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5 期。地方作為空間的組成部分,同樣是主體與社會實踐綜合建構的結果,“是一種社會構造”④[美]戴維·哈維:《正義、自然和差異地理學》,胡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337 頁。;而充滿審美體驗與情感認同的地方感則是“表征的空間”的話語承載,內蘊具有審美認知意義的文化實踐功能。
認知圖繪構成了后現代空間美學進行感性救贖的方法路徑,成為“未完成的現代性”中的一條重要脈絡。認知圖繪本意源自制圖學的心理映射機制,指涉特定的空間經驗能夠在主體的意識中生成特定的地圖模型,從而引領主體在復雜的空間景觀中找尋進行認知定位。凱文·林奇在《城市意象》中凸顯了“意象元素”“整體感知”與“參照系統”等關鍵知識范疇,強調了主體如何在充滿藝術詩性的意象符號中進行文化思索。現代城市充滿了自由開放的廣場、鱗次櫛比的大廈和個性鮮明的林蔭路,這些都是蘊含了豐富審美文化意義的意象序列。主體可以通過道路、邊界、節點、標志物等形成整體感知,并且在差異的象征性中找到地方棲居的魅力。詹姆遜將認知圖繪放置于審美與政治、地方感與全球化空間的社會結構領域,突出了圖繪的實踐性與批判性特質。地方感則構成認知圖繪的定向式組成部分,是一個融合了真實與想象、身體與符號、場所與家園、認同與依戀的詩性棲居之地,顯現出鮮明的文化批判內涵。此種具有政治美學色彩的地方感表征呈現在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第三世界文學藝術文本中。現實主義小說以象征與轉喻的手法,在資本主義市場發展初期再現了溫情脈脈的地方烏托邦場景。巴爾扎克的作品《老姑娘》描繪了高爾芒家住所“善良純真、貞潔樸素和布爾喬亞色彩”和“多么清幽,多么寧靜”的地方景象,但在該靜謐自然的地方符號中,卻蘊藏著老姑娘科蒙小姐的真實欲望客體,突出了資產階級市場關系與貴族傳統的意識形態矛盾。⑤[法]巴爾扎克:《老姑娘》,《人間喜劇》(第8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年,第333 頁。
如果說地方感在現實主義文本中體現出靜謐的懷舊與資本主義生產環境的社會鏡像;那么現代主義和第三世界文學文本則通過地方感建構主體新的時空經驗,彌合資產階級空間擴張帶來的斷裂感,并以烏托邦式的地方經驗縫合進入工業社會體系。通過該策略,地方得以重新面向總體化空間,推動一種無地方的全球多元空間形態的確立。康拉德小說《吉姆爺》中的大海意象就構成了地方意象的代表,是充滿審美符號的“遏制策略”⑥[美]詹姆遜:《政治無意識:作為社會象征行為的敘事》,王逢振、陳永國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年,第196 頁。。一方面,大海是遠離工業文明的相對自由之地,體現出主體逃逸空間異化處境的烏托邦訴求;另一方面,大海也被納入資本與商品交易的宏大空間,是工業社會體系的組成部分。這就造成了地方感理想與空間規訓一齊在場的景觀,并成為認知測繪美學的定位之地。感性審美的對抗力量由此生成,在塑造主人公抗爭精神的進程中“導入了一種新的歷史經驗,即符號本身和文化仿佛有一種流動的半自主性”⑦[美]詹明信(詹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陳清僑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97 年,第285 頁。。與大海相關的帕圖桑、孟買、仰光、加爾各答等作為融合烏托邦想象和探險歷程的精神自由地方,伴隨文本敘事而具有對抗歐洲文明圈的意味。此種綜合了地方想象與空間擴張、地方棲居與生存困境的“陌生化”間離敘事,推動了現實地方的存在反思與空間正義實踐。
地方感不僅需要在文化語境中定位自身的美學政治使命,實現阿爾都塞倡導的“癥候式”意義建構,更需要將單個主體及地方符號納入到他者的多元共在關系之中進行考察,這也可以視為主體找尋差異性意義的過程。巴赫金就通過小說文本的復調對話與文化層面的狂歡節理論,強調了以對話交流為核心的“時空體”理論。廣場、走廊、劇場、鄉景、樓房、家宅等,都可以成為文本中的時空體形式。文本空間形式成為融合歷史傳統、審美意蘊與其他地點的關鍵,并可以“相互滲透,可以共處,可以交錯,可以接續,可以相互比照,相互對立,或者處于更為復雜的相互關系之中”①[蘇聯]巴赫金:《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空體形式》,《巴赫金全集》(第3 卷),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年,第454 頁。。艾略特筆下的荒原景觀、卡夫卡所向往的城堡存在、奧尼爾追尋的大海意象、薩特的禁閉場景等,不僅凸顯了審美的感性話語與文本的形式革命,更是構建了一種意義,一種流動的詩性地方感知與資產階級空間規訓的差異性意義。
文本空間的差異性景觀顯示出文化實踐領域的結構性差別,重構了城市與鄉村、文明與荒野、藝術與工業以及主體與他者的流動性關聯。審視城市現代化會的“震驚”體驗,波德萊爾在《現代生活的畫家》中展現了他對現代性的概括,“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②[法]波德萊爾:《現代生活的畫家》,《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 年,第485 頁。,而熱衷藝術的“浪蕩子”是體現藝術差異性的集中代表。這在本雅明筆下塑造成為體驗城市空間本身的“游逛者”形象。游逛者以審美態度來體驗城市五光十色的街道、廣場、商店和公園,在身體的游蕩中重新繪制城市文本。其實,游逛者的詩意步伐、櫥窗觀看與藝術陶醉不僅塑造了對抗城市資本邏輯的差異性主體,也生成了相互影響、相互交融的城市地方空間,顯現成為身體意識的流動印象。“人群是一層面紗,熟悉的城市在它的遮掩下如同幻境一般向閑逛者招手,時而幻化成風景,時而幻化成房屋。”③[德]本雅明:《巴黎,19 世紀的首都》,劉北成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20 頁。在游逛者所塑造的城市地方感中,拱廊街(Arcade)是另類空間的代表,也是諸多差異性元素匯集的地方。拱廊街作為帶有玻璃穹頂、彩繪地板和透明櫥窗的綜合商業街區,營造出了古典與現代相交織、藝術與商業相融合、日常生活與詩意夢想共建構的地方場所,也給游蕩者提供了安全庇護的特定空間。一方面,不同的拱廊街彌散在整體的巴黎城市空間內部,呈現出“隱蔽的地方”“熱鬧的市場”“集體的居所”等多重元素的匯集;另一方面,拱廊街也聚合了風景、藝術、符號等審美話語,是凝聚社會歷史發展夢想的建筑形式,引發年輕人驚人的共鳴,并能有效解構作為啟蒙現代性成果的工業城市空間。
如果說本雅明筆下的拱廊街宛如電影蒙太奇的光影流動,在審視碎片化空間的同時整合成充滿夢幻的地方景觀,顯現出藝術光暈在城市空間中的流光溢彩與靜謐自然;那么福柯與索亞則更為激進地審視了地方感的意識形態功能。另類空間不僅是某個特定的地方,也完成了自我與他者相互交流的過程,共同形成一個敞開的異托邦。“世界更多地是能感覺到自己像一個連接一些點和使它的線束交織在一起的網,而非像一個經過時間成長起來的偉大生命。”④[法]福柯:《另類空間》,王喆譯,《世界哲學》2006 年第6 期。如作為鏡子的異托邦通過光線反射而使“我”確立了所處的地方,感受到現實自我的重構;但是,鏡子中的形象畢竟是虛擬的,又呈現出不真實的可見性,成為真實與虛擬相結合的地方。劇場、影院和花園正是這類地方的代表,展現了異托邦的想象式聚集。由此,地方感內蘊的審美與想象元素就可以重新恢復主體對空間的占有,將那些隱蔽、斷裂、碎片、邊緣的空間納入中心場域。作為社會空間網絡結構的一個“點”,地方是在與他者空間的關系中來拓展審美文化意義,并為無產階級的空間正義運動、民族文藝傳統的現代性拓展以及自然生態空間的“生生與共”提供“重構中心”的意義支點。異托邦存在和地方想象話語在索亞的激進地理學批判中,呈現出更為明顯的意識形態效應。資本主義生產體系醞釀出的“后大都市”雖然產生“非中心化”的多元景觀,但是卻鑲嵌了更為嚴重的空間失衡、生態危機以及階級差異等問題。新的意義碎片與“私化”空間帶來普通民眾話語權的消解,這也正如鮑曼對后現代主體“新囚徒困境”①[英]齊格蒙特·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年,第52 頁。的擔憂。“第三空間”作為融合了真實與想象、重復與差異、歷史與符號的綜合體,是一個相對獨立而又保持開放性的地方。第三空間不僅內蘊諸如阿姆斯特丹城市所包含的寬闊靜謐的街道、古老自然的水壩、氤氳藝術氣質的白色咖啡館以及凝聚歷史文化的修道院等地方景觀,更是以審美認同的方式重構主體的交往行為與公共話語。“‘地方力量’再次并清晰地表達了他們試圖影響‘真實和想象的都市場景’的愿望,……激發了人們去思考如何有意識保留城市的歷史性和空間性這樣更具普遍意義的問題。”②[美]愛德華·索亞:《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陸揚等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年,第244 頁。“城市聯盟”“環境正義運動”等顯現了普通民眾對抗資本主義都市空間霸權的努力,這正是地方感從內在的精神棲居到社會實踐領域的審美意識形態釋放過程。
現代地方感不僅融合了現象學與存在論資源,建構出以地方體驗為核心的美學意義結構;更是成為馬克思空間實踐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借助地方想象、符號與審美凸顯了文化反思的意識形態屬性。這正是地方感的審美話語從向內的詩性超越到向外的意識形態批判的意義結構拓展進程。與此同時,在全球化空間聯系與后現代文化場景中,空間形態呈現出碎片化、個體化、生活化與交往性、流動性、傳媒化相互融合而又矛盾共生的狀況。信息革命的浪潮推動了全球的網絡互聯,大數據運算、數字媒介技術的進化、人—機互動的后人類結構生成以及跨媒介藝術的審美革命等一方面凸顯了數字虛擬賽博空間的建構,形成了和現實世界相共生的網絡數字社會;另一方面將主體的日常生活納入宏大的數字景觀中,形成了新的社會生產模式與網絡交往關系。此種超越現實并實現主體數字化生存的虛擬世界被稱為“元宇宙”(Metaverse)。后現代地方感的話語意義不僅要放置在地方性與全球化的二元張力關系中,還要以真實與虛擬、想象與擬真、流動與定位等多重元素為視角重新審視數字虛擬空間中的審美景觀。
如果說傳統地方感建立在主體身體與真實景觀的視知覺交融基礎之上,“地方具備某種物質和視覺上的形式,也就是景觀”③[加]愛德華·雷爾夫:《地方與無地方》,劉蘇、相欣奕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 年,第48 頁。,真實的地方經驗構成地方感意義框架的邏輯起點;那么數字虛擬空間則進一步帶來主體地方體驗的碎微化轉型,生成了以身體視知覺體驗為核心的空間場,凸顯了真實地方與虛擬地方的分離。真實地方已經弱化了觸發主體意識、激活符號形式、彰顯審美同情等功能,取而代之的是不在場的虛擬影像序列以及主體參與其中的遠程交互式體驗,這也正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④(東晉)王羲之:《三月三日蘭亭詩序》,《魏晉南北朝文論選》,郁沅、張明高編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年,第194 頁。的自由審美境界。由此,虛擬景觀所營造的真實感被鮑德里亞概括為“超現實”與“仿像”。如數字影像的表達再造了夢幻般的宇宙太空、沙漠荒原、鄉村田園以及異域景觀,呈現出高度擬真的虛擬場景。齊澤克則希望借助賽博空間重新反思主體的日常生活,建構超越審美感性的多元化、主體間性的空間形態,實現“賽博共產主義”(Cyber-communism)的目標。而賽博空間中的地方感營造則具有積極的審美解放意義,實現“再地方化”的空間重構與“新地方感”的話語拓展。
主體關于現實地方的審美體驗、認同、棲居、認知和文化批判等行為可以置入網絡虛擬地方,從而建構起賽博空間與現實空間的“鏡像式”關聯。雖然主體無法實際沉浸到河流山川、田園牧場、城市鄉鎮等現實地方空間,但是卻能夠在數字空間中實現替代性補償。審美主體與客體不再是“看”與“被看”的關系,而是視知覺沉浸、侵越和融入虛擬空間內部,并形成了以身體為核心、綜合現實與虛擬體驗的特定空間場域。“從自足的客體感知占支配地位的模式向具體的情感體驗為核心的模式轉變,新媒體從一定程度上使我們的內部機能運動起來。”①[美]羅伯特·威廉姆斯:《藝術理論:從荷馬到鮑德里亞》,徐春陽、汪瑞、王曉鑫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264 頁。與之相似,唐·伊德的身體虛擬空間“鏡像論”、保羅·維利里奧的視覺智能化理論等都強調了數字技術對視知覺空間的建構性。“知覺的后勤學開啟了一種我們的目光所不熟悉的移情,創造出一種遠和近的混淆。”②[法]保羅·維利里奧:《視覺機器》,張新木、魏舒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11 頁。主體的視知覺就得以侵越進虛擬景觀中,并與特定形象、地點、場景、社區等形成沉浸式體驗,形成了一系列諸如依戀、認同和棲居的情感,建構出數字地方感的話語體系。“在自我想象中體驗作者的拍攝經歷,釋讀作者拍攝時的空間感受,甚至沉浸于濾鏡‘升格’后的光影色調和色彩暗示。”③劉漢波:《濾鏡修辭下的“鄉土發現”:從視覺預設、互動界面到空間收編》,《云南社會科學》2022 年第5 期。如紀錄片《航拍中國》云南篇就以立體化的詩意影像展現了“彩云之南”的自然生態景觀與歷史文化意蘊,其中有段描繪哈尼梯田的文案:“耕田種地將哀牢山變成一種線條與色彩的藝術,1300 年來,哈尼族人持續創作,將山雕琢成無數階梯,山、水、林、田和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線條繪就,只待四季輪轉,為它填充顏色。”④參見CCTV 節目官網:https://tv.cctv.com/2020/05/25/VIDE3JWBNMchRN5x8IBwxTAU200525.shtml.該影像段落使用多種鏡頭語言,在宛轉悠揚的旋律中展現哈尼梯田的自然生態之美,以視聽融合的方式帶來主體詩意棲居的地方審美感知。而作為2021 年“十大年度國家IP”之一的節目《唐宮夜宴》則充分運用了數字虛擬現實技術與虛擬增強技術,將舞臺表演、歷史敘事與數字景觀進行結合,以瑰麗震撼的視聽語言再現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的洛陽夜宴場景,促使主體沉浸到中原文化的藝術魅力中。
主體身體的視知覺活動面向數字虛擬影像的意向性空間融合,這其實也是主體的身體感知、空間定位與精神意識共同形成的身體圖式過程。數字虛擬的在線景觀也正是經過主體的攝取、提煉、凝聚和體驗,才完成了虛擬地方的劃界。如移動短視頻定位與主體地方依戀的召喚結構、網絡電子游戲地方敘事與身體的沉浸體驗、社交軟件的地方風景呈現與意識的審美認同等,這些都體現出虛擬的主體、真實的知覺以及數字鏡像的表達三者營造出的再地方化狀態。由此,數字擬像與仿真就不再僅僅是平面化的符號能指序列,而是在主體地方感的營造中,獲得了認同或棲居等深層美學意義。“人們可以經由媒介提供的認同方式,形成新的地方體驗。”⑤邵培仁、楊麗萍:《媒介地理學》,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105 頁。在虛擬影像與主體知覺進行融合的進程中,實質上體現出了特定的時空聚合性,并在總體化的“千高原”賽博空間中開辟出了一處相對穩定獨立、具有審美形式界限的身體意向空間。時間和空間仿佛凝縮為網絡虛擬地方的一個“點”,這個特定地方將主體從影像“內爆”的能指狂歡中“間離”出來,從而進行深層次的審美體驗與精神棲居。“德勒茲用拓撲學術語提出,虛擬和實在之間的關系,就像是對平面的一種折疊,這種折疊能使平面變得復雜。”⑥[加]羅伯·希爾茲:《空間問題:文化拓撲學和社會空間化》,謝文娟、張順生譯,南京: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17 年,第44 頁。從影視記錄中的田野勞作,到歷史藝術的虛擬呈現;從虛擬社區的主題表達到網絡游戲中的異域戰斗,都凸顯了虛擬地方感的差異性話語與深度審美結構,形成了諸如德勒茲筆下的“褶子”理論,在多元話語的相互聯系中展現“單子”、個體與地點的豐富意義。
流動性構成了后現代社會和數字網絡景觀的顯著特征,并塑造了新的社會實踐模式與主體交往方式。約斯·德·穆爾從賽博格和主體身體體驗視角來審視數字空間的流動問題,強調了“多元中心體驗”可以在流動空間內部釋放感官潛能;而卡斯特則系統闡發了流動空間的意義內涵,并將其放置在地方空間的比較研究框架。流動性構成了網絡社會的本質內涵,符號、信息、技術、象征以及主體的身份認同、知覺體驗、社會關系等,都處在不斷建構的流動過程中。作為“社會實踐的物質組織”的流動空間包含了通訊網絡設施、節點(node)與核心(hub)形成的流動性網絡機制以及信息精英群體的空間組織等三個維度。雖然流動空間把地方節點納入網絡體系內部,但是地方性依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民眾的生活和經驗則根植于地方,根植于他們的文化和歷史之中。”①[美]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夏鑄九、王志弘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年,第510 頁。地方作為“形式、功能與意義都自我包容于物理臨近性之界線內的地域(locale)”②[美]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第518 頁。,不僅包容了豐富的歷史記憶與文化傳統,更是工人階級力量聯合的“人民城市”形態。地方性如同納入網絡高速公路的內部超文本,其意義正是在符號的漂移、流動與互文的景觀中展開。
網絡社會與賽博空間的流動性建構了更為自由的地方感,并從主體認知與地方景觀雙重維度拓展了虛擬地方感的審美文化意義。其一,賽博格主體身體實現了認知與體驗的自由。不同于真實世界中建構地方感的穩定意義主體,虛擬地方感的主體呈現出身份的多元性、意識的分裂性以及重構地方感的具身化體驗等特質。傳統地方感源自主體身體面向特定空間的直接體驗與認同;而虛擬地方感則在身體知覺與數字景觀之間添加了屏幕、鍵盤以及智能眼鏡、智能頭盔等技術中介,融合改造了身體的結構模式,形成人機互動與人機交互的后人類形態。此種賽博格身體不僅可以沉浸到虛擬影像中建構地方感,也實現了主體身份、性別、興趣以及潛意識領域的轉換與流動。“對于互動而言,相關的界線更多是由在某種技術——生物一體化的線路中連接身體和模擬的反饋回路而不是由皮膚來決定的。”③[美]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劉宇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36 頁。由此,虛擬主體的想象性自我意識在虛擬地方中得以實現,如網絡游戲場景的選擇、戰爭的結盟以及另類身份的敘事,都可以視為潛意識領域的欲望投射,實現了現實“隱性”地方感的數字化彰顯。而主體對某處自然景觀的詩意留戀、對歷史傳統的集體無意識情結以及對藝術等特定興趣愛好群體的呼應,都可能借助大量的視頻與交往平臺進行身份重塑,在諸多的角色叢中建構在場的存在。賽博社區、興趣小組、文化部落、藝術沙龍、旅游直播等,都得以成為主體在現實身份之外的地方認同話語。與此同時,虛擬地方感中的自我塑造也不可能脫離現實主體的規約,而是形成了諸如拉康所認為的主體結構論話語,顯現主體自身的認同意義。虛擬地方感本身成為現實主體潛意識的鏡像存在與語言文本結構,推動主體從想象界進入象征界,完成身份建構的“二次同化”過程,展現了主體的深層心理結構與審美認知。這種深層結構可能涉及愛國情懷、民族情感、倫理道德、生態意識等問題,從而賦予了虛擬地方感審美救贖的文化意義。
其二,流動地方感拓展了后現代審美文化景觀。流動性不僅體現在主體面對虛擬影像的鏡像結構話語,也建構并拓展了嶄新的地方景觀,形成相互聯系與交往的后現代空間形態。賽博格主體借助虛擬地方實現潛意識與感性審美體驗的自由,這就給“制造地方”、地方交往與新地方感的建構提供了契機。德勒茲空間哲學中“欲望機器”與“解轄域化”的進程描繪了地方空間的流動形態。“欲望機器”指涉主體身體在后現代空間與藝術場景中的感性釋放,以純粹的審美意識沖破資產階級的有機社會組織和意識形態文本的再現秩序,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空間體制的“解轄域化”目標。各種以身體為核心的虛擬地方感在“千高原”的平滑空間中自由馳騁,推動以一種游牧藝術的話語自由。“它還能夠重新給出平滑空間,解放光線,調制顏色,恢復一種輕盈的接觸性空間——此種空間構成了平面之間相互作用的未限定的場所。”④[法]德勒茲、加塔利:《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千高原》(卷2),姜宇輝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 年,第716 頁。正如樹根狀的塊莖形態,賽博空間將異質性的地方感進行連接、繪圖與創設,從而營造新的地方景觀并推動公共空間的形成。如建立在全景虛擬技術層面的電子地圖,就以景觀的審美期待與他鄉的認同共鳴而獲得了外向的地方感。“另一個”地方似曾相識的火車站、咖啡館、生態公園、文化廣場、海港河流等,都可能因為契合了主體的“先見視野”與心理期待,生成了熟悉的地方感,進而通過虛擬的符號景觀生成戀戀不舍而又咀嚼不盡的審美意識,歌詞“你會不會忽然的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正是傳達了微妙傷感的地方情懷。電子地圖的網絡定位與全景顯現、多媒體視頻軟件的風景表達與文案抒寫、新媒體藝術的身體沉浸與異域地方交往等,都以拓撲學連接的方式營造了眾多的地方,依靠地理位置和景觀符號激發主體外向度的、新的地方感,推動多琳·馬西所強調的“全球地方感”目標的實現。與此同時,諸多的社交媒體與網絡賽博社區也能夠呈現古老城市的風景意蘊、傳統園林的古典夢回、村落田園的自然生態與河山壯闊的愛國情懷,在虛擬地方的空間共同體建構中凸顯公共意識,進一步拓展審美現代性的文化反思意義,凸顯虛擬空間美學的意識形態話語。
從“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地方情感追憶,到“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地方意蘊感懷;從“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的哀婉感嘆,到“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的開闊磅礴,地方感成為主體詩性思維和審美意識的重要組成部分,并通過一系列符號形象傳達了充滿情感依戀的家園感、場所感與認同感,凸顯了心靈自由。現代性工程進一步激發了主體的地方感體驗,并在全球化空間建構和空間壓縮的語境中塑造了地方感的差異性意義,推動主體實現審美精神的自由棲居與文化批判的目標。地方感延續了審美現代性的感性救贖話語,給總體化的空間美學形態賦予了人文關懷、認知圖繪與文化反思的意義結構。審視未來,地方感作為主體先驗認知元素,將介入到云計算、人機互動、后人類社會、虛擬現實、跨媒介藝術等數字景觀中,為后現代的主體生存抹上一道“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的靚麗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