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瓊 徐艷波
在世界各國致力于解決環境問題及生態危機之際,邊疆地區因地理區位及生態分界的屬性及功能,成為區際、國際生態的分界區、過渡帶,也成為物種遷移、入侵的前沿區域①周瓊:《環境史視域中的生態邊疆研究》,《思想戰線》2015 年第2 期。,是鄰區、鄰國生態危機蔓延的首重之區。當代環境問題及生態危機呈現日趨嚴重及復雜的跨界態勢,本土生態系統因之毀壞甚至崩潰,生物多樣性受到嚴重威脅,邊疆的生態安全屏障功能日漸減弱,環境外交危機頻發,成為國際爭端中的核心問題。近年環境外交危機的出現與平息,與邊疆地區環境危機的爆發及消弭密切相關,邊疆環境及其研究在主流學界缺位的狀態有所改變。
全球化進程的加快及生態破壞的加劇,使大量物種在短期內急劇減少或滅絕,導致環境危機、生態災難逐漸加重并蔓延,并開始在環境外交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及影響。邊疆生態安全由此成為關乎區域、國家安全及穩定的戰略性問題,邊疆地區的生態屏障功能更為凸顯,邊疆環境的人文屬性開始回歸其自然的本位。中國邊疆環境史學的學術價值及現實意義日趨彰顯,影響著國際關系及外交政策的方向,在生態文明建設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對國家生態屏障的建立及保護、生態形象的塑造、生態安全的鞏固與環境外交的促進,對中國環境整體史學的構建及話語權的提升,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及影響。本文以西南邊疆環境變遷史為切入點,對邊疆環境史學的現代價值進行初步探討,冀望裨益于中國環境史學科的建設。
早期的“邊疆”概念,主要作為領土疆界、國界、區界等分界線的標識而存在,故傳統邊疆主要以自然地理的疆界為基礎來劃分。隨著自然歷史的演進及人類社會的發展,邊疆的標志及內涵逐漸寬泛、豐富,但在歷史書寫及現實語境中,邊疆的內涵及其意義長期以來是模糊、弱化的。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歷史進程及國家統治定位,邊疆環境的變遷更是在歷史話語體系書寫中長期缺席,即便在邊疆的學術及現實價值凸顯的近現代,邊疆環境也較少出現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外交等主流話語中。在當代中國環境史學界,邊疆也毋庸置疑地一度缺席。隨著環境外交戰略地位的提升,邊疆在生態安全、生態屏障及生態形象乃至國際關系中的作用及地位日益彰顯,邊疆環境史研究的廣泛開展及系統深入迫在眉睫。回顧中國環境史研究的歷程,不難發現,邊疆環境史在主流話語圈中的失位,有兩方面的原因:
中國邊疆地區的環境變遷及惡化進程雖晚于內地,但其生態系統極為脆弱,一經破壞,便很難恢復。然而,傳統社會尚無主動及明確的環境意識,在邊疆關注及歷史書寫中環境是缺位的。
首先,在自然地理范疇下,邊疆環境因僻遠茫然及文化歧視而缺位。在歷史上,人們往往將人力無法逾越的大江大河、雄山險關、峽谷深湖、海洋冰川等地理分割標識物,作為區域、國家甚至民族聚居區的分界線,久之,邊疆就與障礙、分界線、遙遠等有了不可分割的聯系,逐漸成為民族分布或區域、國家領土的外緣。世人對其缺乏了解,不僅史書缺乏記載,也缺少人為開發,長期保持其自然演化態勢及地理空間天然分界線的職能。但這類分界線隨國家統治政權的建立及疆域擴展、經濟及交通的發展、近代化及國際化的速進變得極其模糊。邊疆生態環境的面貌也在“瘴氣”文化中被固化,多作為被利用的自然角色,進入思想、哲學、文學或醫療疾病史視域及其文本記錄里。故歷史上有關邊疆的地理、環境及其物種、生態狀況,多停留在想象、神話甚至歧視、污名化層面。
其次,作為主權意識的標識,邊疆環境在傳統國家建立及發展關注中缺位。歷史上,隨著國家、主權意識的凸顯,統治者對疆域倍加關注,在自然地理構架基礎上形成的天然分界線成為國家主權及領土、民族歸屬的重要象征,成為國界、區界、族界的標識。隨著民族國家的建構,邊疆的區域線、國界線、邊界線、民族界線的意識及標識性能日趨明晰起來。邊界的山川、河流、湖泊等地理標識,就成為行政區劃、國界及族界確立的依據而被固化,邊疆的空間概念也在其中得到了凸顯,具有空間、分界內涵的“邊疆”“疆域”觀念開始產生并發展起來,“開疆拓土”“封疆大吏”等類詞語的出現及實踐,成為政權建立及統治深入邊疆的標志。此刻人們關注的是疆界拓展后的人口、物產及其他資源的數量與開發,關注土地、賦稅、交通、政治、軍事管轄權的歸屬問題。“管轄”“藩屬”與“經營”“署理”成為邊疆治理的核心詞匯,豐富的、取之不盡的自然資源不斷被開采。生態環境雖然在國家領土及其利益爭端中不斷遭到沖擊和破壞,但尚未引起關注,依舊停留在政治、軍事、哲學及文學、藝術、醫療等領域,邊疆環境作為客觀存在的自然主體,依然按其自身的規律演進。
再次,作為歷史進程中不可或缺的區域,邊疆環境在近代化進程中因生態無意識狀況造成了話語及書寫的缺位。近代化以來,國家及民族意識在人為構建中逐漸突顯,純自然地理空間范疇下的疆界線及邊疆內涵得到了極大豐富及拓展。隨著集權統治秩序及國際局勢的急劇變遷,邊疆在地理疆域內涵的基礎上,在更深廣的層面上被賦予了領土、政治、軍事、經濟、民族、文化、疾病甚至宗教、資源等內涵,疆界內的資源利用、主權歸屬、民生發展、民族治理、民族遷移及其生存等,成為被廣泛關注及記錄、研究的核心問題。近代科學技術被廣泛地應用到了各類治理及開發、經營中,環境作為開發的承載體,也在近代科技及剛起步的近代化沖擊下,發生劇烈變遷。部分區域的生態破壞程度達到歷史之最,但因環境及生態意識缺乏,受到的關注依舊有限,邊疆開發及經營活動對環境的破壞日益擴大。邊疆生物種群及數量的變化雖然也引起植物學家、動物學家及其他專家的關注并搜集了物種種子,但生物學及博物學的關注只是極少的部分,邊疆的環境狀況、生態價值依舊沒進入公眾及政府的視野中。
在現代化進程中,全球化勢不可擋地推進,邊疆生態破壞及環境危機引發的災患,在經濟利益至上的驅動下不斷加重,邊疆環境引起了國際社會及公眾的關注,但彼時中國環境史學剛剛興起,在國際環境史學界各類中心觀的研究中邊疆環境一度缺位。盡管邊疆的政治、經濟、軍事、醫療衛生、文化教育、民族、思想、美學等內涵及屬性得到了更進一步的強化,國家在邊疆地區積極進行本土現代化的實踐行動,迅速將邊疆地區卷入現代化浪潮中。與此同時,現代科技的推廣運用,使邊疆資源的開發及輸出變得更為快捷,生態環境的人為破壞力度及范圍急劇擴大,尤其是交通、通訊、旅游等的飛速發展,使邊疆傳統的自然地理分界功能被迅速突破。自然界的生物在自然及人為因素的影響下跨越天然的屏障,翻山越嶺、跨海穿河,開始了生物越界遷移的歷程,并對本土及異域生態系統造成巨大的沖擊。這種沖擊始于以邊疆地區為前沿的、生態脆弱性較為明顯的物種經過區,破壞性后果也最為明顯。邊疆生態環境及其疆界的破壞狀況,在利益及其他復雜因素影響下,依然沒有引起足夠的關注。隨著邊疆生態環境的巨變及物種入侵,人力已無法控制生物移民及入侵態勢,本土生態系統崩壞,引發各類生態災難,生態環境開始進入公眾視野并引發社會憂患,但學界的關注及研究還很少。
21 世紀更深廣的全球化進程導致生態危機及環境災難的高頻度爆發,全球環境史、中國環境史的研究如火如荼。但“中心”及“內地”的生態變遷是學界關注的核心區域,環境史理論的構建及重大環境問題是研究焦點①尹建東:《環境、族群與疆域空間:西南邊疆史研究的區域史觀和闡釋路徑》,《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8 年第9 期;滕海鍵:《從環境史角度解讀特納的“邊疆學說”》,《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 期;丁旭:《試論環境決定論視角下邊疆過渡地帶的伸縮性》,《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3 期。,重要環境史事或標志性物種變遷的研究是重心,邊疆環境史未及關注和重視,無論是會議主題還是項目立項,邊疆都幾乎處于缺位的狀態,原因有三:
其一,邊疆處于重要、敏感的層面,環境變遷的某些方面由于不可避免會涉及民族、移民或疆域、勘界等復雜的問題而被回避,邊疆地區的學術隊伍尚未成熟,導致學術研究成果的相對缺失。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地球村意識逐漸強化。全球化迅速推進后,邊疆就成為一個既模糊又明顯、既滯后又敏感的概念。模糊是指在全球化進程中,邊疆對民族、文化、經濟的藩籬、分界、分隔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日益弱化甚至消失;明顯是指在全球化的刺激下,民族國家的概念日益深入,國與國、民族與民族、區域與區域的利益及生存空間的爭奪日趨強烈及突出,發展相對滯后但資源豐富的邊疆變得異常敏感,成為各種利益集團爭奪的焦點區域,各種沖突乃至戰爭頻繁爆發。在模糊及明顯之間,生態環境成為首當其沖的承載體及犧牲品,邊疆在環境史層面成為區域、區際及國際生態的重要分界區或過渡區。各類開發集團借助高科技力量進入邊疆,人類開始有意或無意地協助、推動生物移民的進程,生物入侵首先在邊疆地區發生,導致邊疆地區的生態危機,引發了一系列的社會及環境問題,使邊疆成為全球環境危機最嚴重的區域之一,邊疆的生態及其環境以一種迥異于以往的變遷態勢,進入人們的視野及邊疆的歷史進程中。
進入21 世紀,環境史研究成果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但邊疆環境史的研究推進較慢。2005 年后的短短十年里②以2005 年8 月17-19 日南開大學召開“中國歷史上的環境與社會”國際學術討論會為標志,出版論文集《中國歷史上的環境與社會》(王利華主編:《中國歷史上的環境與社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年)。1993 年12 月13-18 日在香港召開中國生態環境歷史學術討論會,出版論文集《積漸所至——中國環境史論文集》(劉翠溶、伊懋可主編:《積漸所至——中國環境史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經濟研究所,1995 年,英文版于1998 年在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但大陸學者尚未廣泛關注,僅極少數學者進行過研究(藍勇:《歷史時期西南經濟開發與生態變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2 年),環境史在國內廣泛受到關注是2005 年以后的事。,中國大陸環境史的研究及學術交流、研討活動取得了極大的突破及進展,在理論及具體問題的探討與研究中成就斐然。但由于學者群及其區位特點與學術發展態勢的局限,絕大部分成果的研究區域,都集中在黃河流域、海河流域、江南或江淮地區的生態變遷史,西北、北方沙漠化地區及草原區域的生態史研究,尤其是南部邊疆及海疆的環境史研究,更顯薄弱。
因此,相對于中心而言,“生態環境”不僅在邊疆研究中不太受重視,在環境史研究中受到的關注也不太多;相對于環境史理論而言,邊疆生態環境研究在一段時間內雖出現了短暫的熱鬧情景,大部分學者對民族生態思想、環境保護的調查及鄉規民約、習慣法制等層面進行了相對集中的研究,但疏于對邊疆生態變遷范式及理論進行深入探討;相對于區域而言,邊疆環境史偏重于對境內、單個民族的環境思想及環保實踐的發掘,忽視對邊疆變遷歷史及鄰近區域的生態變遷及其影響的探討;相對于國際、中國的區域研究而言,邊疆環境史是中國區域環境史、國際生態環境關注的薄弱點。受國家主權疆界的影響,邊疆跨界生物類型、生態系統、環境演變史等領域的研究就更有待進一步展開。
其二,邊疆的環境史料較少,缺乏足夠的文獻支撐學術研究。在中國汗牛充棟的史籍里,邊疆地區社會歷史發展狀況及具體問題的記載量較為有限,有關環境的描述及記載也不多。在明清地方志纂修蔚然成風之前,邊疆社會歷史發展狀況、各民族生產生活及其文化的有關信息,進入史料記載者視域的數量較少。邊疆地區的民族有語言文字及文獻傳承的就更少,即便有,亦多為文學、哲學及民俗等方面的內容,很難支撐邊疆環境史研究的深入進行。這是邊疆史研究長期多關注治理思想、治理政策、教育、內地化、改土歸流等問題上的原因,也是邊疆環境史研究難以深入的根本原因。
其三,全球化早期,公眾及學界意識的普遍淡薄及缺席,也是邊疆環境史及其學術研究長期缺位的重要原因。全球化以來,隨著國際局勢的變化及學術研究的深入、學科的發展,邊疆史地及邊疆安全問題成為學界炙熱的焦點之一,但研究大多集中在領土、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民族、治理等領域。①金曉哲、林濤等:《邊疆的空間涵義及其人文地理研究框架》,《人文地理》2008 年第2 期;金曉哲、林濤:《邊疆的類型劃分與研究視角》,《地域研究與開發》2008 年第3 期。公眾的環境保護意識還不夠,與邊疆生態環境相關的研究成果并不多,導致生態環境視角及范疇下的邊疆一度被忽視、遺忘而處于缺位狀態。1972 年,中國成立了環境保護部,相繼頒布了環境保護的諸多法律法規,在環境科學、生態學、林學等領域開始出現環境保護的相關研究,但史學界關注依舊不多。進入21 世紀后,環境危機的爆發,促進了環境及生態進入公眾視野的速度,部分環境史學者對邊疆地區物種的變遷與環境效應等問題,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及關注,邊疆環境史才開始成為史學研究的重要分支之一。
當代邊疆環境史價值的凸顯,與目前如火如荼展開的生態文明建設密切相關。邊疆的地理位置、區域氣候類型、民族與文化等具有多樣性,戰略性、邊緣性、前沿性等特點突出。生物種類及生態系統也具有多樣性,脆弱性特點也極為突出,這些特點使邊疆地區生態安全、生態屏障及良好生態形象的構建,成為生態文明建設研究的重要任務。對邊疆歷史上生態環境及其變遷史的關注及研究,梳理并總結其歷史生態變遷、民族生態思想、本土生態知識及前生態文明時期的成果,是生態文明研究中極迫切但又薄弱的領域。目前中國生態文明論著多達十余萬篇(部),但邊疆生態文明或環境史、生態文化等的研究成果不到五千篇(部),數量比僅為5%,從理論上進行系統研究的成果就更為缺乏。這使得生態文明制度建設、政策制定及具體措施的推進過程中所急需的資鑒性成果,在邊疆、民族及區域生態文明發展乃至中華民族共同體構建研究中出現了比較嚴重的缺失,與生態屏障、生態形象的構建任務與目標極不匹配。生態文明時代對邊疆生態研究成果的呼喚,成為推進邊疆環境史學及其體系構建的最強音。
近代化以后,政治及思想意識形態、經濟、文化、軍事、信息、安全等層面的疆界,成為“邊疆”一詞的主要內涵——人類及其意旨下的邊疆及其變遷,使人類的活動及其目的性內涵占有越來越重要的位置。這是生物群落及生態系統從自由發展向人為因素介入并逐漸改造、破壞邊疆生態環境的階段,在資源和利益爭奪中,邊疆環境變遷的趨勢發生了前所未有的突變,科技及制度發揮了決定性作用,環境危機逐漸凸顯。邊疆環境成為典型的跨界問題,不僅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教育等因素與環境緊密關聯,新涌現的諸如跨境民族、醫療衛生、河流及其資源爭端、國際法、國際關系等都與環境息息相關,都對環境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研究邊疆環境史,不僅需要具備歷史學、文獻學、民族學、社會學、人類學、經濟學、哲學、法學、文學、藝術學、衛生、心理學、倫理學、美學等人文社會科學的專業知識、理論及研究方法,還需要理、工、農、醫,尤其是生、化、環、材等自然科學的知識、理論、方法及研究結論,使生態與環境在更廣闊的層面上,真正成為跨界的學科。
在現當代邊疆環境的急劇變遷中,區域生態環境成為國際、區域交往中不可或缺的鏈環,“環境外交”應運而生,邊疆區域的環境狀況、環境質量、生態形象成為環境外交的重要基礎和支撐。一個國家及區域生態形象的塑造及構建,包括具體內涵、路徑、方法、理論及其外交效應等問題,將不再只是生態文明及國家安全層面的問題,也是當代環境史研究中全新的難點、重點問題,將受到更多的關注——當然,歷史時期國家及區域的生態形象研究及構建,也將是環境史研究的主要議題。
生態形象是指一個區域或國家呈現出來的生態環境、生態系統的組成、要素、存在性狀和變遷形態,及其呈現出來的外觀表象、外部形態、景致等的整體或零星的狀貌,以及人們對其形成的印象、認知、評價,并以文字、音像、視頻等媒介形式存在及傳播所形成及構建起來的既具體又抽象的生態環境外觀的集成表象體,是一個區域或國家的生態名片,能代表外界對該區域生態環境的存在狀況、發展狀態的評價及定位,在環境外交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邊疆地區的環境狀況、生態系統要素及其質量、自然景觀及其外化形象等,成為其他區域及國家了解該地區及國家環境狀況、生態發展態勢的瞭望口、展示區。因此,邊疆地區的環境及生態形象的變遷歷程,成為邊疆環境史研究中的新問題、新難點。
不同歷史階段、不同區域的環境狀況及發展狀態、特點等都是不同的,生態形象也具有強烈的時代性。不同歷史時期塑造了與當時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密切相連的,具備當時文化構成、思想意識形態、文學內涵及情感表達、宗教信仰及習俗特點的生態形象,使生態形象具有歷時性及區域性、民族性特點。時代的烙印及印跡在環境史時空中塑造了特色濃郁的生態形象,成為區域、國家環境價值的標識。
對這些問題的研究,有助于對不同地區、不同歷史階段的生態形象進行評估及準確定位,確定各地的環境形態、生態特征,改變目前環境史研究陷于環境破壞論的泥淖中不能突圍的困境,突破中國環境史只研究環境變遷歷史的單一層域而無法拓展及深化的僵化局面,使中國環境史學發展中的學術研究、人才培養及學科建設、理論及方法探討進入全新層域和高度,是豐富環境史內涵及學科體系的內容之一。當然,這樣的改變,甚至有可能會改變中國環境史、世界環境史乃至人類歷史的書寫及敘述范式。
因此,不同歷史時期生態形象的研究,是豐富環境史研究內容的路徑之一。而邊疆生態形象的構建,是中國歷史以來生態共同體、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形成過程中無法回避的問題,也是新時代生態文明建設的關鍵問題,使新時期邊疆環境史學的發展有了新的突破口,更使得國家及地區交往中的生態價值有了一種全新的展現方式。
邊疆是多民族聚居區,異彩紛呈的民族文化在當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中發揮著紐帶作用及認同功能。其中,各民族的生態文化對生態環境的保護與保持發揮了積極影響,各民族的環境思想、行為、意識最具當代價值之處,是發揮了基層法制對環境保護及生態修復的約束及仲裁功效。
明清以來,鄉規民約及習慣法相繼在民族地區產生、發展,以保護森林尤其是水源林、神林及幼小動植物、水源、水利為主要內容。中國西南地區有苗、瑤、侗、壯、藏、仡佬、哈尼、白、彝、景頗、傣、納西等三十余個世居民族,少數民族人口占全國少數民族人口的一半,桂、滇、黔三省的少數民族人口居全國第一、二、三位。歷史時期西南各民族與自然和諧共生,基于生存繁衍、發展進步的需求,結合聚居區的生態資源、宗教信仰,逐漸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適合自然生態環境發展的習慣法或鄉規民約,各民族世代遵守傳承,是民族地區極具權威的民間法制,對環境及生態的價值尤其對民族生存發展的意義有深刻認識,逐步形成了各民族共同遵守的基層法制。
近代化以來,邊疆民族地區的鄉規民約及習慣法中的生態保護條規,在區域環境保護中仍然發揮了積極的作用,盡管不同民族的習慣法及鄉規民約內容各異,但都具有適合本地環境資源保護、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原則、規范等層面的約束內容,都對破壞環境、違背資源利用規約的行為,給予不同的懲罰和制裁,發揮著基層法制的作用。其根本目標和價值取向與當前的環境法一致,很多良性的環境習慣法及鄉規民約,是中國法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生態文明建設及新農村建設中,對區域生態法治建設具有極大的實踐資鑒價值,也能豐富中華多元法律文化的內涵①劉雁翎:《西南少數民族環境習慣法的生態法治實踐價值》,《黑龍江民族叢刊》2016 年第4 期。,促進當前中國生態法治的建設進程。
清代以來云南存在政府法規及民族習慣法、鄉規民約在一個區域共存并行、相互包容、彼此依存的模式,規范著各民族世代傳承的生態觀念、生存理念、環境思想及其對森林植被的保護措施。其中最突出、對當代資鑒價值最大的內容,就是各民族適度采用、不取多于己需及對己無用的資源利用原則,不僅保護了當地的生態環境,延緩了生態惡化的進程,也使民族地區的生態環境長期保持在山清水秀的良好狀態中。廣西、貴州等地的民族生態法制,多保留在明清時期的石碑及民族文獻中,對生態鄉約及違規懲處的原則、措施能世代傳承、尊奉,并以認同、支持官方法制的積極方式,獲取地方官府的支持,得到了官方法制的認同及包容,形成了官方法制與民間法制共存并行的環保機制。這是基層環保法制的基礎和核心,其對當代生態文明法制建設的資鑒價值不言而喻。
可見,邊疆民族地區民間環境法制的部分規約條款,與國家、國際生態法制的主旨及目標一致,也適合各民族的實際情況,懲罰措施也能為各族民眾接受,規約執行的成本及代價較小,并在民族文化傳承中內化到各民族的生產生活習慣中,達到了較好的本土環境保護效果。這為環境習慣法在當下的存續、傳承提供了空間和可能,對當前生態文明法制及生態鄉村的建設發揮了極大的資鑒價值,在生態法制的文明化進程中可以發揮積極的支撐作用。
隨著全球化的深入推進,環境污染、生態失衡、人口膨脹、糧食不足、能源短缺、資源枯竭等問題日益嚴重,其跨疆界特征及漸趨嚴重的國際、國內影響,使邊疆生態的穩定、健康發展受到日益廣泛的關注。很多環境問題逐漸越過自然生態疆界及國界,發展成國際問題,“上世紀末以來,隨著全球經濟的快速發展,與之相伴的是嚴重的跨國跨境的環境問題”②具天書、邱道隆、張植榮:《環境外交:發展的動力學分析——兼論中日韓三國環境合作與問題》,《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 年第1 期。,很多國界的犬牙交錯區,因地理地貌、氣候特征、生態基礎、生態系統的一致性,成為同類環境危機爆發的地區,不僅國外的環境危機會影響到中國,中國的生態危機也可能會延續到鄰國,“環境問題的跨境性特征,中國環境問題有可能超越國界,影響到周邊國家的生態安全”③齊峰:《改革開放30 年中國環境外交的解讀與思考——兼論構建環境外交新戰略》,《中國科技論壇》2009 年第3 期。,對中國樹立生態責任大國的形象極為不利。
當今世界的跨國環境問題、資源環境的權益爭奪更加突出,已經或正在發生的跨境生態危機,不再是某個國家和地區的事情,也不再是一個國家、地區能獨自解決的事情,環境保護、生態治理及恢復需要多個國家、地區共同協作才能達成,建立跨區域、跨國界及多層次、跨領域的環境合作機制,成為環境外交的重要方式和解決生態危機的必由之徑。環境外交也因此成為新型的外交理念及外交博弈方式和國際關系及國家安全格局中備受關注、舉足輕重的內容。邊疆的環境及生態狀況在國際環境外交中處于前沿、核心地位,是重要國際環境爭端、資源糾紛解決機制建立及實踐的著眼點。
一方面,邊疆環境變遷的歷程中也存在跨界的環境問題,即歷史遺留的環境問題也是當前環境外交中無法回避的問題。東南亞森林濫伐導致的生態破壞就是典型案例,越南、緬甸是亞太地區重要的木材生產國和出口國,其出口的珍貴木材,如柚木、樺木和其他硬木在國際市場上頗具盛名。很多國家的木材進口都依賴緬甸,美國、歐盟、日本是其木材的主要出口國,緬甸森林亂砍濫伐的情況極為嚴重,森林儲積量大幅下降,名貴林木以極快的速度消失。緬甸資源與環保委員會秘書長吳登倫指出,緬甸森林覆蓋率在貢榜王朝(1752-1885)時曾占國土面積的70%,1962 年下降為57%,2005 年為51%,2008年為24%,目前僅為20%左右,熱帶雨林面積日漸縮小,區域氣候因此發生了明顯改變。緬甸是保有亞洲僅存的幾片天然雨林的國家之一,其生態破壞引發的災難性后果,具有多米諾骨牌的連鎖效應——環境災難威脅到的不僅是緬甸,其鄰國越南、老撾、泰國等東南亞國家,中國云南、廣西等地,甚至整個亞洲、地球的生態環境、氣候,都會受到波及和影響。
在世界各國尤其發達國家積極關注環境外交,并將其作為解決國際爭端及沖突的重要籌碼之時,邊疆地區的環境變遷在環境外交中開始成為敏感且被賦予了新時代標簽的國際性問題。中國要在環境外交中占據優勢及主動地位、承擔大國的生態責任,在更好地治理、解決邊疆地區存在的環境問題的基礎上,還要進一步關注鄰國生態環境的安全,在環境外交中有效建立起與國際社會協調解決跨境生態問題的機制,制定共同遵守的環境法規,在邊疆及鄰近區域的環境保護、生態恢復、環境形象構建中積極作為,尤其是要樹立環境公益、環境責任的形象,逐步建立中國作為環保大國的國際形象,贏得更良好的國際聲譽。
另一方面,環境外交成為跨學科研究的熱點問題,當然也成為當代環境史,尤其是邊疆環境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內容。當代新型的國際外交,不僅有政治、經濟、軍事的角逐與較量,還包括環境及生態的制衡及仲裁。大國力量及國際仲裁權的博弈,已經部分轉移到關乎人類可持續發展的環境及生態的話語權及其標準的控制上。
自20 世紀80 年代以來,環境問題從區域性的空氣、水、土壤等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迅速演化為全球性的環境惡化和生態失衡、氣候危機,出現了從局部向整體、從中小規模向大規模擴展的趨勢。很多環境問題、生態危機逐漸從發達國家轉移到發展中國家,且新型環境問題的復雜性和關聯性也日益加劇,國際政治、軍事領域對其的關注力度與日俱增。生態安全成為國際政治視野中非傳統安全的主題,成了發達國家主宰世界政治經濟秩序的新武器,成為發展中國家面臨的新壁壘、新瓶頸。無論是國際投資、生產、貿易、消費等,隨時隨處都能看見環境問題的身影①黃全勝:《環境外交綜論》,博士學位論文,中共中央黨校國際戰略研究所,2008 年,第1—2 頁。,成為新型國際競爭及制約的有力武器。環境外交的研究,成為當代環境史、國際關系、環境倫理、生態治理及修復等研究中無法回避的問題。
邊疆環境問題對以主權國家為主的傳統世界秩序造成日益強烈的沖擊和影響,成為國際沖突爆發的誘因之一,改寫著國際關系的書寫及記錄規則,對主權國家和國際法構成挑戰、對國際安全構成威脅,影響世界和平穩定及可持續發展②丁金光:《國際環境外交》,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年,第36 頁。,成為大國外交的籌碼,促使傳統外交脫胎換骨,轉型到以環境外交為核心的軌道上。一個個國際環境法則、協定得以訂立、施行③黃全勝:《環境外交綜論》,第2 頁。,氣候、能源、資源、環境、人口、空間和海洋的利用及矛盾調節等全球外交議程,與傳統的軍事安全、意識形態和領土紛爭等問題平分秋色④王之佳編著:《中國環境外交》,北京: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1999 年,第34 頁。。
換言之,環境外交已滲透到國際政治、經濟、軍事、科技、貿易、社會文化等各領域,對人類思維方式、發展模式、生活及消費方式構成全方位挑戰。⑤張海濱:《全球環境與發展問題對當代國際關系的挑戰》,《世界經濟與政治》1993 年第3 期。各種重要的國際論壇無不涉及環境問題,一些國家的領導人和政治家競相扛起環保、氣候大旗,各種區域性和全球性的環境外交及對話平臺日益增多,并趨于制度化、常態化。⑥黃全勝:《環境外交綜論》,第2 頁。在當代環境史的研究中,環境外交已成為無法回避的領域,邊疆環境史在環境外交中的學理價值及支持地位不言而喻——只有在邊疆環境史支撐下的環境外交,才能在了解環境歷史的基礎上全方位評估及預判環境演變的趨勢,對跨界環境危機及時做出回應及政策調整。
因此,邊疆及鄰近區域環境問題及生態危機的解決,成為中國積極主動推行環境外交、改善中國生態形象、提高中國生態話語權、提升中國環境的國際地位及影響力的重要目標。邊疆環境史學真正在跨界中嶄露頭角,進一步使環境史受到國際社會及公眾關注,展現其不可忽視的學術價值及現實意義。
“邊疆”內涵的演變呈現出一個明顯的趨勢——從自然層面的邊疆到文化層面的邊疆,再到自然生態的邊疆,反映出人類在自然界中位置的變化,即從弱小的被動接受自然制約的個體,到生產力及科技發展支撐人類強有力地主宰、改變自然而成為“無所不能”意識的群體,再到在環境問題及生態危機、生態災難中成為被動的、無能為力的龐大群體,邊疆環境的地位及價值隨之不斷變遷。近代化以來,邊疆在環境史層面上逐漸成為區域、區際及國際生態的重要分界區或過渡區,生態安全、生態屏障成為邊疆安全及防御中不可回避的問題,環境外交及生態形象成為新型國際關系及國家實力競爭的核心問題。
一方面,生態安全及生態屏障的研究將成為當代環境史研究的新主題。在領土及疆域概念明確的主權邊疆及因文化泛化、民族界限削弱的模糊邊疆的交錯狀態下,生態變遷及其安全成為影響國家及國際社會穩定的關鍵因素,邊疆因此變得異常敏感。生態邊疆的嵌入,既表現了自然及其力量的強大、對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制約力,也表現了生態在區域及國際生態變遷、在國家及國際社會經濟發展中具有的舉足輕重的作用,其具有的生物及生態系統的分界、屏障功能使邊疆成為跨區、跨國生態變遷的脆弱及敏感區域,在當代環境史的書寫及研究中,生態屏障及生態安全就成為國家安全戰略中必須直面的問題。
隨著生態邊疆界線的打破,生態安全成為威脅當前國家安全、社會穩定的關鍵要素之一。近年來,邊疆地區存在的跨界環境問題及生態危機逐漸增多,尤其是通過邊疆地區入侵的物種、各種動因造成的人為生態破壞,正日益嚴重地威脅本土生態系統,成為生態安全、生態屏障的最大隱患。這就促使邊疆地區尤其跨境區域的生態環境及其變遷狀況、變遷趨勢,成為目前環境外交中最敏感、最緊迫的問題,生態安全、生態屏障的概念及其防御理念、措施、政策等,也成為環境保護、生物多樣性保護研究中最受矚目的關鍵詞,高頻率地出現在國家決策、國際關系及環境外交中。
邊疆是生態安全及生態屏障的核心地帶,邊疆生態屏障及其安全的歷史變遷狀況及影響,使邊疆環境史研究的學術價值及服務現實的使命感、責任感更加增強。邊疆作為從傳統的領土、疆界層面上的自然分界線到具有政治、軍事、文化、民族內涵分界線的概念,再到作為一個集中并融合了多維內涵的特殊區域,在其環境及生態屬性凸顯之際成為物種遷移、流動及入侵的首要之區,導致本土生態系統的崩壞,濃縮、見證了邊疆社會及自然環境發展變遷的重大歷史事件及變遷歷程,記錄了特定區域人與自然互動關系的變遷史,這使邊疆環境史學的內涵、范疇不斷拓展,現實資鑒價值日益提升。
另一方面,邊疆作為物種入侵的前沿區域,引發了一系列的生物災害,使邊疆地區物種生態史、生物災害史、本土生態文化及災害文化等領域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日益凸顯,與此相關的生物多樣性變遷史、生態安全形成及演變史的研究,生態屏障的變遷及在自然生態疆界中價值演變歷程的研究,也將受到環境史及更多學科、學術團體的關注,研究成果也能在更大程度上服務、資鑒于國家戰略。
總之,只有國家和區域生態安全得到保障,生態屏障發揮其積極的生態系統分界、防護的功能,國際及國內進行的環境保護、生態治理及本土生態系統恢復并發揮其生態服務功能的目標才能實現,生態文明建設及生態命運共同體目標的實現才有可能,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真正內涵及對人類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價值才能更好地體現出來。而在這些目標的實現及概念的豐富過程中,邊疆是一個不能缺席的概念及區域,邊疆地區環境史的研究就不僅僅只是一個區域性的學術問題,而是一個涉及國際關系、環境外交、生態安全及生態屏障建設等領域及層級的問題,還是一個關乎國家戰略及建設生態安全與生態屏障層面的重大問題,具有了學術研究及現實資鑒的價值。
鑒于現當代邊疆環境的價值及作用,必須在學術及學理層面解決一個問題,即在環境史、邊疆學、安全學、生態學、災害學、環境管理、環境外交、環境法、生態文明等人文學科乃至自然科學中,給邊疆環境史安放一個醒目的位置,使環境層面的邊疆,回歸其自然的本位并發揮相應的價值,豐富、開拓環境史學科的新內涵、新領域,夯實邊疆環境史的基礎,拓展其學科視域,成為當前新文科建設的典型案例。
從學術層面上開展邊疆環境史研究,能夠在學理上為邊疆生態安全及社會、經濟穩定提供理論及實證層面的支持及資鑒,為生態文明尤其邊疆生態屏障建設提供歷史依據,為生態安全、環境外交提供理論及案例的支撐。
首先,邊疆環境、生態的功能及其服務價值凸顯。不同歷史時期在邊疆地區進行的政治、經濟、軍事、移民等活動,都是在自然環境中形成及演繹的,都是在一定的環境基礎上存在及展開的,并受到諸如氣候、疾病、物種等不同環境因素的制約及影響。在當前全球不同層面上呈現的生態危機及環境問題尤其是物種滅絕危機日趨嚴重的時刻,邊疆生態、環境的內涵與范疇也隨之日益豐富,其具有的生態價值及政治、外交、安全的功能也日益凸顯。
自然環境是一切歷史事件進行及發展的基礎,無論是領土、政治、經濟、軍事、民族、資源,還是文化、藝術、思想、信仰、心理、認知層面上的邊疆的形成及建構過程都是在自然環境中完成的,在具有自然環境內涵的同時,也對自然環境及其生態系統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因此,從環境史視角看待及研究邊疆①周瓊:《環境史視域中的生態邊疆研究》。,不僅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糾正、深化其他視角研究中存在的不足及缺漏,也能最大限度地突破人類中心主義及生態中心主義的桎梏,將人作為生物界一個需要生存、需要與其他生物相互依賴才能發展的種類,關注除人以外的生物及其環境在邊疆歷史發展進程中的作用,才能更全面、深入地看待邊疆歷史發展及其變遷動因與深遠影響,認識邊疆環境及其生態安全在區域生態系統穩定、國家生態安全乃至國際關系中的重要地位,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目標及理想愿景。
目前,人類社會已被重重的生態危機包圍,邊疆已經具有了生物群落、物種、生態鏈、生態系統等內涵,以山川箐谷、河湖澤溪等自然地理的天然分界線確立的邊疆,僅僅只在一定程度上作為自然界生物及其生態群落、生態系統的分隔線,邊疆的人文屬性及功能被強化,邊疆生態學、邊疆環境史、邊疆生態安全、邊疆生態屏障、邊疆生物類型學等成為格外凸顯的名詞,在邊疆學及其相關問題研究中成為不能回避也無法忽視的問題,即邊疆環境及生態變遷在邊疆史、邊疆學構建中的價值,值得以新的視角給予關注。
其次,邊疆環境史所包含的多樣性內涵,可以豐富環境史學的學科基礎,使環境史研究的內容、對象及主題、理論、意義等問題得到拓展、豐富。邊疆地區因自然生態環境保持相對較好、自然物種保存最多而成為生物多樣性特征最突出的地區,但因全球化的深入、交通及通訊、軍事等高科技的發展而成為物種越界遷移、入侵的高發區,引發了區域環境的劇變及本土生態系統的崩潰。邊疆環境史因此成為邊疆史、環境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領域,并因邊疆生態安全關系到地區、國家社會經濟的穩定及國際外交、國家安全等,具有了國家戰略的性質及現實意義,是環境史研究中應該拓展及深入的領域。
至此,邊疆環境史研究的要素、內涵及價值、意義等,就進入到歷史、政治、經濟、生態、地理、資源環境、管理、安全、國際關系、戰爭、外交、法律、制度、災害等學科的視域,并在學科建設、學術研究與社會實踐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開始回歸其應有的自然及生態位置,成為政治學、外交學、法學、邊疆學、生態學、安全學等人文社科領域研究中無處不在的關鍵點,這使當代生態文明建設中的生態形象、生態屏障、生態安全、生物災害防治等理念,有了基礎的學術支撐點。
邊疆民族傳統生態文化極為豐富,各民族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及其生態認知、生態思想、環境行為等,在區域環境保護中發揮著積極作用,對區域生態變遷發揮了重大影響。目前雖然有不少學者對邊疆民族地區的傳統生態文化做過調查、資料搜集及研究,一些部門及環保人士也注意到了傳統生態文化對當代生態文明建設的積極作用并進行了研究。但具體政策的落實還存在諸多制約因素,傳統生態文化的內涵與實踐轉化、內容提升也未深入展開,這使傳統生態文化的發掘利用停留于表層,邊疆地區的生態治理及環境恢復成效有限,特色及優勢沒有得到體現。當務之急,應從以下幾方面開展工作:
首先,挖掘及塑造邊疆地區本土性、傳統性特點濃厚的生態文化內涵。邊疆民族地區的環境問題及環境危機的出現,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近年來,邊疆民族地區開展的自然保護區工程、天然林保護工程持續推進,成效顯著。但生態危機還是時有爆發,究其原因,與部分政策及措施不適合邊疆地區的生態基礎及環境修復、治理的實際需求有密切關系,更與政策與措施脫離甚至背離本土生態系統恢復的實際需要有密切關系。同時,部分傳統生態文化的內容因不適合當代生態治理的實際需求而被棄置,其部分理念、行為模式與現代環境保護及治理的需求相距甚遠,這使得邊疆地區本土生態文化的優勢沒有得到認同及體現,其內涵提升及文化適應等工作沒有系統深入地開展,也就沒有轉型成為適應新時代生態環境治理及恢復需求的新型生態文化。這是邊疆地區一些老大難的環境問題長期存在的原因。因此,應結合當前的生態文明建設,制定完善的環境制度,建立嚴密的大數據管理、監測機制,充分借鑒邊疆各民族全民參與環境保護、敬畏自然生靈的做法,借鑒其生態恢復的傳統經驗及措施,在進行環境保護、生態治理及恢復、構建生態安全屏障的同時,重構新時期邊疆生態及環境修復的新機制,轉化、提升邊疆地區生態文化的內涵,將各民族對森林、河流、土地、井泉湖潭、草場、沙漠、濕地、冰川、動植物等自然資源的認識了解和對資源適度利用的原則及途徑,以適合現代科技文化及當代理念的方式展現出來,成為生態文明時代新生態文化的組成部分。
其次,提升、轉換邊疆生態文化的敘述、傳承方式,重塑各民族生態文化在環境保護實踐中的新形象、新機制。邊疆民族對大自然充滿了敬畏,崇拜養育他們的自然山水、森林土地,還崇拜給各民族提供生存資源的動植物,使自然環境及其要素成為具有文化象征屬性的生態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并在區域生態環境保護中發揮過積極作用。如一些民族認為山有山神、樹有樹神、田有田神、水有水神,在打獵、伐樹、開田、捕獵時都要祭謝神靈,這種對自然資源神靈的信仰及崇敬,有效地保護了自然資源及物種數量,維持了自然界的生態平衡。①安穎:《少數民族生態文化之理性思考》,《野生動物雜志》2008 年第5 期。因此,提倡、鼓勵其對自然的敬畏思想及感恩自然、保護環境的行動,以環境的和諧、持續發展為原則,促使這些思想、認知及實際行動轉化成當代生態文化的重要內容。但部分行動卻不完全適合當代生態治理及修復的實際需要,不具有可操作性,應該有選擇地摒棄不適宜于當代文明實踐的內容,選擇并保留有益于本土治理的措施及文化內涵,重新構建既具有本土特色,也具有可實施、推廣性能的新生態文化內涵。如金沙縣平壩鄉苗族一直秉承“樹與人一樣,沒有兄弟伙伴依靠就不能生活,也長不成材。野草雜木、山野中的鳥蟲等等一切都是樹的親密兄弟,若排除了他們,有生命情感的苗木,就會孤獨難受而難以長大,甚至會死掉”②范波:《貴州少數民族生態文化探析》,《貴州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6 期。的理念,提倡用本土樹種培育新林,既保護了環境,也保證了本土生態資源的持續發展,是一種值得推廣的本土生態恢復措施,值得當代生態治理者借鑒,是當代生態文化建設應推廣的內容。邊疆民族在農業耕作中的綠肥堆積及使用方法,是現代綠色有機農業最值得挖掘及推廣的文化內涵,滇黔桂地區的哈尼、壯、苗、瑤、傣等民族積累了積綠肥施之于田的方法并代代傳承,哈尼族、傣族把野生植物泡在稻田內,腐爛后作為綠色肥料肥田;壯族每年農歷四月進行“砍綠肥”活動,到深山里適度砍伐蕨類、樹枝等易腐枝葉,將其打捆埋于泥中或濕土里,經半個月左右的發酵、腐爛后就成為綠肥,農歷八月再將其施于稻田中。這種無化肥農藥污染、自然資源再次回歸自然的天然有機綠肥的制作及使用方式,正是當代有機、綠色肥料的核心內涵,也是最需要提倡的傳統生態文化。因此,發掘及重新構建邊疆民族地區本土、傳統的生態文化內涵,并對其進行適當的提升、修正和優化后,必定會成為內涵更為豐富、理念更加適用的生態治理、生態修復乃至學術研究的重要內容,成為推進邊疆環境史、民族地區生態文明建設的強有力支撐。
再次,保留、弘揚、傳承邊疆地區生物、生態系統及其文化多樣性的特點,制定一整套具有本土特色適合邊疆地區各民族全民參與生態保護及修復治理的規劃及機制。各民族的生態文化是在與自然共生的過程中形成的,具有濃郁的地域特色,鄉土性特點極為突出,不僅生態知識、生態觀、生態行為具有鮮明的地域特色,生態法制、禁忌、信仰等也具有較強的地域性及民族性。且邊疆地區處于生態邊疆、生態屏障的關鍵位置,生物多樣性特點突出,生態基礎脆弱,一當破壞就無法逆轉。但這些地區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總體滯后,面臨著既要保護生態環境又要加快經濟發展、改變貧困落后現狀的雙重壓力。在資源約束趨緊、環境污染加重、生態系統退化形勢日益嚴峻的情況下,應發揮邊疆各民族傳統生態文化及治理機制的優勢。以生態文化及其行動保護生物及生態系統多樣性的人文基礎,勢在必行。因此,邊疆地區面臨著既要實現生態環境和生物、生態系統多樣性資源的有效保護,也要在當代經濟社會建設中發揮重要的生態服務功能的任務,就要在行動上、更要在政策及處罰措施上建立嚴格的生態制度,徹底摒棄生態保護讓步經濟發展的決策思路①張昌山、周瓊:《弘揚民族生態文化 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云南日報》2017 年3 月17 日。,還要在推廣、普及傳統生態理念及文化措施的基礎上,制定出適合邊疆地區生態保護及修復治理的規劃及政策措施,發揚各民族全民參與、遵從生態法制的優良傳統,在更廣泛的層面上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文明的生態命運共同體愿景。
在環境史學面臨新機遇、新挑戰之際,在邊疆地區生態環境的學術及實踐價值日益凸顯的時候,邊疆環境史應該受到更廣泛、深入的重視。邊疆、生態、環境、區域、國際化、外交、安全、屏障等概念,在全球化視域中早已不再是孤立的存在,也不是微觀層域里的僵化詞匯,而是在宏觀層域里溝通歷史與現實、區域與國家、生態與環境、邊疆與整體的相互聯系又靈動鮮活的統一體。
邊疆在環境史層面上也是區域、區際及國際生態的重要分界區或過渡區,邊疆生態環境的改變及生態系統的崩潰及其引發的系列問題,成為全球區域環境隱患最嚴重的地區之一。邊疆環境及其生態變遷史無疑是邊疆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基礎性的內容及領域,也應該是環境史研究中亟需系統開展的領域。邊疆生態的可持續發展受到的威脅及其導致的系列后果,使邊疆地區的生態屏障、生態安全成為關系到區域、國家生態系統穩定乃至國家安全的重要問題,因此,應從國家戰略及國際關系的高度重視邊疆環境、生態及物種狀況的變遷歷史,從國際環境史視域關注邊疆的生態治理、環境修復、生態安全、生態形象、環境監測、物種入侵及其防治等問題,將其作為環境史學深入、拓展的領域。
邊疆地區保留并傳承了相對完整的環境治理、生態修復及保護的思想、措施、制度及文化等,不同民族及區域在生態保護及本土生態系統維持中的成功經驗或失敗案例,是環境史研究中較有價值的議題。發掘邊疆各民族與環境及各生態要素和諧共生、適度利用自然資源并維持生態系統穩定發展的歷史文化內涵,有助于目前環境史研究突破人類中心主義或生態中心主義的桎梏,在理論探討、方法及路徑拓展、領域創新上突破被既有路徑及范式圍困的局面。早期族群在與環境相依相存中總結出的方法、經驗、教訓,從中衍生出的邊疆民族的環境意識、認知、信仰、習俗、禁忌、制度等,是不可多得的財富,值得搶救性發掘整理并進行轉型、文化適應等方向的深入研究。
雖然環境史是生態環境在與人的互動中、在自然變遷及演替的歷程中,不斷以優化或劣化的方式變遷的學科。盡管在不同類型的史料中,都可以輕易找到很多人類破壞、毀滅環境的證據,使環境衰敗論似乎有了依據。但人類在生產生活中有意或無意進行的環境優化、改造、治理、修復、保護等活動,建立了較好的制度和實踐措施、系統的思想和代代相傳的環境認知與理念,形成了良好的生態文化。然而,它們在環境史學的殿堂里尚待字閨中,如果對這些領域進行開拓性的研究或是搶救性的調查,可以很好地彌補缺憾,拓展環境史學研究的新領域。
毫無疑問,除了陸地邊疆的環境變遷史以外,海疆及其更為豐富深邃的海洋環境變遷史,也日益成為環境整體史研究中更具魅力的部分。雖然南方熱帶亞熱帶的邊疆環境變遷與北方溫帶及寒帶的邊疆環境變遷史有著迥異的差別,陸地邊疆的環境變遷與海域邊疆的環境變遷也存在天壤之別,但差異性及多樣性、復雜性,才是自然生態環境原本的存在及發展狀態。
強調邊疆環境史的學術價值及其在現當代生態文明實踐及研究中的意義,難免讓人產生邊疆環境史“王者歸來”的錯位印象。但邊疆環境史的價值及地位再重要,也只是中國、世界整體環境史中的一部分,絕不是全部也不可能代表全部,就算其內涵、研究對象、實踐案例非常豐富、具有一定代表性,也不可能改變其局部及區域的位置。因此,關注區域環境史的特殊性及代表性時,不能忽視了整體、宏觀環境史研究的初衷及目標。
做任何微觀的、具體問題的研究,都應該具有全球環境及其生態整體史觀的理念。世界環境、中國環境及其變遷史,一直以來都是在一個大的系統、在一個相互依存的地球整體環境中進行的。整體的環境史及其變遷趨勢,決定著局部及區域性的環境變遷方向。而任何局部性、區域性的變遷,也會對整體產生不同程度及范圍的影響,任何短時段或中時段甚至是長時段的變遷,也會對整個地球漫長生態環境史產生或大或小的影響,盡管影響的結果在很多時候是不為人知的,也沒有留下任何記錄,但不能就此否認這些影響的存在。
研究、發掘邊疆環境史的具體內容,是補充、豐富及擴大中國環境史研究視域及路徑的途徑之一。邊疆環境史的學術及實踐價值的論證,絕不是一家獨大,更不是要證明其他區域環境史的內涵及價值不重要,而是為了重新審視一度被學界有意無意忽視了的邊疆的區域性價值,并盡可能多地發掘其內涵,保留及記錄下那些即將在全球化影響下消失的本土的、多樣的、傳統的生態文化及環境變遷史的獨特案例,以充實、豐富整體環境史的內涵,改變當前陷于僵化的環境破壞論的桎梏和瓶頸效應,從中發現新的研究內容、研究領域甚至新的研究方向、研究路徑,擴大環境史的學科框架及內涵。
相對于中國環境史的學科建設與發展而言,邊疆環境史必然是一個邊緣與中心、區域與整體的關系,是一個從被無意識忽視到有意識重視的過程,其最終目的是促進整體環境史學的發展,推動學界乃至公眾樹立一種全球生態整體的意識及思維,為建設生態命運共同體提供范本。只有全社會都具有了生態整體及各環境要素、生態系統互依互存的理念,才能制定出適合各地實際需要的、有助于本土生態系統持續發展的政策及制度,也才有可能有多樣性的生態系統及其維護措施,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文明時代才能真正到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愿景也才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