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世德堂本《西游記》插圖敘事的時空藝術

朱佳寧

世德堂本《西游記》在中國西游記研究領域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力，其獨樹一幟的插圖風格更是生動直觀地展現了西游故事中的人物動作形態、情節發展與場景組合。與此同時，插圖畫面作為具有高度凝縮性和象征性的視覺表征，在與文字符號相結合后便形成了更深層次的表意系統。世德堂本《西游記》的插圖在對時間進程的控制以及空間畫面的選擇上，打破了讀者對文本的傳統接受，達成了對文本意義的重新闡釋。

因此，本文將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去探究《世德堂本西游記》“時空”敘事的特點與圖文之間的相互作用，品味插圖敘事藝術的獨特魅力。

一、構建敘事的時間性

在一般文本敘事的過程中，因果關系構成故事的情節推動，而時間關系則構成文本敘述。文本的敘事時間往往是一種線性時間，故事可以多端點同時發生，但敘事必須一件接著一件地敘述。而與之相對的是，故事發生的場景時間是立體又多維的。圖像作為一種空間藝術的呈現，可以還原文本中被結構遮蔽了的完整時間關系。

世德堂本《西游記》中插圖敘事的時間線索可以從兩種角度去體察，即敘述方式和敘述內容。敘述方式指的是插圖與文本敘事時間的關系，圖文關系既可以相統一，也可以產生倒敘或者預敘效果。而在敘事內容的角度上，插圖自身的存在就是一種閱讀行為的停頓與故事內容的聚焦。在某種程度上，插圖藝術豐富了故事，也在另一層維度更深層次地拓展了文本內容。

就比如在世德堂本《西游記》中“亂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這一章回中的“大圣偷丹”插圖，如圖1。

圖1插圖表現的是兜率天宮場景下，大圣偷吃丹藥的行為，但這一插圖的位置并沒有出現在相對應的文本中。孫大圣攪亂蟠桃盛宴的人物動線如下：蟠桃園——瑤池路——瑤池——兜率天宮——西天門——花果山。那大圣在各個地點又做了什么呢？分別是：監守自盜、假傳旨意、酩酊大醉、任情偷丹、隱身逃去。圖1插圖的位置并沒有出現在天宮偷丹情節描述中，而是在瑤池場景中發生酩酊大醉的行為里，也就是進行了圖像預敘。

本章回目名“亂蟠桃大圣偷丹”是對本章回內容的濃縮概括，將涉及的主要情節與連貫場景進行了整合。讀者在看到章回名稱時，心理預設活動就已經開始了。緊接著，在文本故事發生的敘事過程中，作者筆力深厚，以小見大，一步步描寫大圣自由隨性的行為。大圣不羈的性格與天庭的嚴謹規則也產生了強烈的沖突。瑤池宴的大快朵頤與開懷暢飲讓大圣酩酊大醉、頭腦發熱。此時讀者根據自身的閱讀經驗便知曉事有不妙，內心隱隱會察覺到大圣“吃醉”并不簡單，可能和章回目提及的“偷丹”有某種聯系。此時插圖的介入，又一次鋪墊了大圣偷丹的情節，也進一步強化了讀者的心理預設。

從整體閱讀活動的過程來看，繪者不斷以閱讀者的身份重新介入理解，也就使得插圖中的時間線索呈現出與文本的不一致，造成敘事時間順序上的偏離。以圖片場景為切入點來串聯事件，前后呼應，增強敘事效果，既能增強小說故事情節的懸念，強化讀者的閱讀期待，也能貼合小說人物的性格特征。

“大圣偷丹”插圖具有預敘的作用，而同一回的“天神捉怪”則是圖像與文字巧妙配合的典例。齊天大圣偷丹后恐玉帝怪罪，便使了隱身法從西天門回至花果山界。玉帝差遣靈官查詢其蹤跡后，派遣四天王并一眾天兵天將圍困花果山界。然后便是一番天地色變，排兵叫陣，如圖2。

九曜星道：“吾奉玉帝金旨，率眾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免教這些生靈納命。不然，就平了此山，掀翻了此洞也！”

大圣大怒道：“量你這些毛神，有何法力，敢出浪言。不要走，請吃老孫一棒！”

以上便是世德堂本《西游記》中的圖文排列情況。大圣與天庭矛盾逐漸加劇，終于迎來了這一章回大圣對戰眾天兵天將的高潮劇情。

原文借助許多詩句以及對排兵布陣的詳細描寫，極度渲染了大戰前的緊張氛圍，大戰前雙方一來一回的爭辯駁斥也拉響了戰斗的號角。隨著叫陣愈發激烈，大戰一觸即發，此時插入插圖便配合到恰到好處。

讀者先是讀到九耀星的話語“不然，就平了此山，掀翻了此洞也！”，緊接著翻頁過后便看到圖2左側，即116頁圖像。正所謂，余音未了，畫面已至，一眾天兵天將手持武器做進攻狀，蓄勢待發。近景處畫面未滿，鋪流云表現天空戰場之景，畫面人物披堅執銳以合圍之勢進攻大圣。遠景沒有過多描繪具體人物，而是以重重兵器表現天兵之多，形勢之急。

隨之便是右側畫面，即117頁圖像。孫大圣怒目而視，揮動刀槍，獨自迎戰敵方千軍萬馬。畫者將人物置中而周圍留白，就是為了突出孫大圣的迎戰姿態。此時讀者欣賞完畫面，再翻頁便是大圣狂言：“不要走，請吃老孫一棒！”與之前相對應，此時畫面歷歷在目，更有語言賦予其動態生命。

“天神捉怪”這幅插圖便很符合萊辛在《拉奧孔》里總結的一種視覺化敘事過程的方法，即故事發生時的場景再現。他認為情節達到頂峰的時刻往往包含了整個故事發展前后的重要特征，選取故事高潮的某一時刻進行圖像敘事，從而通過這個時刻便能夠了解整個故事情節的發展態勢。“天神捉怪”的插圖正好卡在動手前，雙方叫陣話語的中間位置。此時氛圍正濃，順勢呈現插圖圖像，一來一回的應答相互映襯，瞬間讓大戰的激烈場景活靈活現地展示了出來。

與此同時，話語敘事時間通過行文順序逐漸展現，在其中插圖畫面利用戰爭場景化的“打斷”使得讀者思緒產生一定程度的抽離。時間結構也進一步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文本聚焦”呈現形式。在敘事過程中，文本可通過時間速度來操控視野聚焦的方向，對于戰斗高潮畫面則延長敘述時間，而對于旁枝末節則簡單處理一筆帶過。這種時間性聚焦的意義，在“天神捉怪”這一幅插圖中表現得更為明顯。

二、構建敘事的空間性

圖像敘事對傳統文本的介入，使得敘事媒介由原本的時間性開始向空間性轉移。通常意義上的物理空間概念指的是一種物質客觀存在形式，而“空間性”則建立在事物與事物之間的聯系上。正是這種聯系的存在，使得空間可以作為一個承載信息的載體，在此基礎上，圖像空間便有了敘事的基礎。

不過敘事與圖像并不是對等的信息轉換，圖像也并未止步于對文本敘事空間的單純展現，而是形成了意義的累加機制。這種超出語言的空間表現也為圖像內部敘事結構的分析提供了可能性。因此，當世德堂本西游記的插圖空間將其內部存在的邏輯直觀展現出來時，其同時也具備了足夠的敘事能力。

例如世德堂本《西游記》中“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里“魏征對弈斬龍”這一插圖，詳見圖3。

這幅插圖表現的是魏征陪唐太宗下棋的場景，中途魏征已伏案睡去，在夢中斬了涇河龍王。書中原文的敘述順序是龍王托夢給太宗求救，太宗許諾后便宣魏征覲見，拖延時間讓魏征沒有斬殺龍王之機。兩人下棋對弈至午時三刻，一盤殘局未終，魏征卻忽然趴伏在案邊鼾鼾盹睡。太宗體恤魏征為民之心，便沒有叫醒魏征，正在魏征醒來后請罪之時，秦叔寶與徐茂公等人提著龍頭來見。在太宗驚問魏征后，才得知魏征于夢中斬龍。整體故事設置巧妙，可謂一波三折。太宗原以為自己成功救下龍王，完成許諾之事，可轉眼間就被提龍頭的秦叔寶與徐茂公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幅插圖從空間上既可分為室內和室外空間，也可分為現實與夢中空間。室內二人對坐下棋，魏征當面昏睡太宗也沒有怪罪，君臣相處一片和諧。圖中在室外進一步加入了仙鶴、白鹿作為背景，象征著吉祥美好，襯托出皇宮環境的寧靜與祥和。而現實空間與夢中空間則是兩條行動線，一邊是現實世界的下棋對弈，一邊是魏征夢中斬龍，明著寫的是現實，卻借助秦叔寶與徐茂公奉龍頭的行為使兩條行動線合二為一。西游記行文因為順序安排而有更多功夫巧思，世德堂本中的插圖也借助圖像空間實現場景化再現。

萊辛在論及詩畫界限時，提出詩是“時間上先后承續的動作”，而畫則是“空間中并列的物體”。插畫圖像不同于文本呈現，它將各種敘事要素集中于同一場景之中，其中畫面所呈現的場景并非單純的背景，而是作為載體表達出一幕完整的敘事內容。為了保證敘事的完整性，畫面中所展現出的場景必須使各敘事要素互相協調，呈現出文本所涉及的必要聯系，同時突出場景中的人物、情節結構等部分。

這幅插圖就是通過場景布置，將魏征與太宗兩個人的姿態與情節因果相聯系。插圖的出現平衡了敘事中各要素之間的關系，不僅使畫面具有了主題功能，也讓情節中的多條敘事線索更具有穩定性。

敘事的空間性呈現不僅保證劇情本身的穩定性與完整性，也能打破有限的空間，使得圖文配合，充分激發讀者的想象。例如“袁守誠妙算無私曲 老龍王拙計犯天條”一章中的“漁樵問答”插圖（見圖4），其更多集中于兩人時間性的對話。相對于其他章目，這章的故事表現力稍弱，場景動作性相對較少。

畫者對這一章情節進行空間性表現，將漁翁張稍與樵子李定各道詞章、相連詩句的過程展現出來。插畫圖像整體由岸際線一分為二，近景表現的是岸上兩人對坐，一邊是綁著斧頭、身旁放著柴火的樵子李定，一邊是身著蓑衣、身旁放著魚簍的漁翁張稍。再加之左右頁分線把兩個人的畫面位置分隔開，使得插畫圖像整體布局合理，呈現出視覺空間的美感。

畫面近景靜，而遠景動。各道詞章，相連詩句的場景展現并非完全靜止的。畫者在原本山水景物設置基礎之上，刻畫了大量流云與草木等動態意象。整體線條運用十分豐富，線條的連貫與流暢更加能夠勾勒出山巒起伏、風吹草動以及流云水波的場景。山巒流水線條的設置，讓畫面不過于空泛，也讓構圖整體保持協調，減少鋪陳帶來的壓抑感。云水山木并不只是作為空白處的配景存在，而是以動襯靜，突顯出兩人所追求的“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的理想境界，使得情節表現更加富有生動力，在視覺經驗的基礎上完成了意義的累加。

三、結語

人類在時間與空間搭建的坐標軸框架中逐漸形成感知客觀世界的方式。文本與圖像的敘事結合也離不開時間與空間的感知，人類所進行的一切敘事活動，也都是在時間與空間中操作的文化行為。而由于文字表達的不確定性與模糊性，單憑文字構建場景存在一定的局限，而插圖正好是文字內容的現實寫照，又是文字意義的延伸。世德堂本《西游記》中的插圖敘事在時間上的停頓與聚焦完成敘事節奏，在空間上延續文本閱讀，塑造生動形象的舞臺場景。在時空坐標中交織出的圖文敘事關系擁有既對立又統一的敘事經驗，能夠充分調動讀者的藝術想象與精神思考，也使得讀者進一步參與到圖文本的互構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