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反有組織犯罪法》中第四十五條提出對涉黑財產的收繳規定。該規定以有組織犯罪中違法所得等為證明對象,在涉黑案情已查清且被告無法說明財產合法來源情況下,可在證明標準為“高度可能”時,處理涉案財物。一般來說刑事犯罪證據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而該規定中將涉黑財產證據方面適用“高度可能”證明標準。在如今刑事訴訟中對物之訴體系尚不完善,而司法實踐中對于高度可能性的把握并不準確的情況下,如何理解并適用該條款,將直接影響涉黑案件的成效,所以有必要從《反有組織犯罪法》的總體內容出發,結合涉黑財產處置程序與當今司法實際處理情況,準確把握及運用該規定。
[關鍵詞]反有組織犯罪法;證明標準;高度可能
一、刑事訴訟中高度可能性證明標準概述
從訴訟的角度而言,可以把一般常見的對犯罪分子進行的懲罰處分稱為“對人之訴”,對涉案財物進行處理的稱為“對物之訴”。“對人之訴”一直是學界和社會關注的重點,目前相對已經較完善。而由于傳統刑事訴訟中重視對犯罪嫌疑人的定罪量刑,刑事涉案財物的處理即“對物之訴”依托于“對人之訴”存在,在整個刑事法律體系中處于邊緣境地,對其的理論研究和社會關注相對較少,但司法實踐中對于涉案財物的處理對于整個刑事案件的發展進程卻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對于憲法中要求強化對公民財產權的保護也有著重要的意義[1]。
證明標準又稱“證明要求”,是指法律要求的訴訟案件證明中運用證據證明案件事實所要求達到的程度,也可以理解為法官在訴訟中認定案件事實所要達到的證明程度。證明標準在刑事、行政、民事案件中均有區分,在“對人之訴”“對物之訴”中亦有區別。一般而言,“排除合理懷疑”是我國的刑事證明標準,“高度蓋然性”則為民事證明標準。與大陸法系及我國證明標準不同,英美法系民事訴訟的通常標準為優勢證據規則,可以理解為只需要法官的確信程度能達到或超過51%即可。
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為“排除合理懷疑”,但在國外刑事案件的“對物之訴”中常常使用“高度可能”的證明標準,甚至使用“優勢證據”證明標準。這是由于在違法所得沒收程序中,犯罪嫌疑人往往并不在場,無法獲得其供述,而在公訴時往往需要充分的證據,這個時候如果依然堅持“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會導致大部分案件無法正常提起訴訟。其次,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從本質上來說屬于對財產所有權的確認之訴,并沒有涉及對犯罪嫌疑人的人格尊嚴及人身自由的限制,故而從本質上來看,相對于普通刑事訴訟,“對物之訴”的證明標準可以有所降低。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反有組織犯罪法》(以下簡稱《反有組織犯罪法》)第四十五條借鑒了《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適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逸、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將“高度可能性”作為“有組織犯罪組織及其成員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及其孳息、收益”的證明標準。該條將“定罪量刑事實已經查清”“被告人不能說明財產合法來源”作為追繳、沒收涉黑財產的兩個前提條件。涉黑財產的“對物之訴”的證明標準應該從實際出發,既要兼顧實際辦案需要也需要保護被告人的正當財產權利,而非證明標準越高越有利于公平正義。追繳、沒收違法財產的“對物之訴”的本質為對財產所有權的確認之訴,滿足高度可能性標準即可。
該條中明確采用的是“高度可能性”標準,而并沒有采用“優勢證據”標準。在英美法系國家的實踐中,大多數將刑事特別沒收制度理解為對物之訴,而采用優勢證據證明標準,降低了追繳涉黑違法財物的難度。在《反有組織犯罪法》中沒有采取“優勢證據規則”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第一,我國公訴方有著強大的人力、物力以及先進的技術,采取優勢證據規則,將會導致雙方實質上的不平等,將可能導致不該追繳的財產卻被沒收;第二,在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往往被收捕歸案,處于羈押狀態,無法提供相應的證據,以保護自己的合法財產,使其財產被錯誤沒收的風險增加;第三,采取“優勢證據”規則與犯罪嫌疑人對財產“合法來源”的“說明”并不協調,在司法實踐操作中,“優勢證據”規則比說明“合法來源”的舉證標準更低,顯然與控方代表的國家力量、辯方代表的個人力量不協調。綜上來看,我國在針對有組織犯罪中“對物之訴”適用“優勢證據”證明標準與我國國情并不適合。
二、“高度可能性”標準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問題
自2017年《規定》第17條明確將“高度可能性”作為違法所得涉案財物的證明標準以來,在司法實踐中經常出現各種偏差,急需在實踐中進行正確指導及矯正。在偵查階段,偵查人員隨意運用“高度可能”標準,一旦確認犯罪嫌疑人犯罪成立,即認定犯罪嫌疑人財產與案件事實關聯,導致許多本不該被追繳、沒收的財產被追繳、沒收。在審判階段,“高度可能”證明標準的運用同樣經常出現各種偏差。2021年全年,對涉黑財產執行追繳、沒收違法所得金額為405.7億
元[2]。從該數字可以看到,我國對涉黑財產的追繳取得了顯著成效。但涉黑犯罪本身影響波及范圍廣,涉及人數較多,涉黑財產及合法財產難以區分,財產流轉情況難以查清,偵查機關取證困難。加之在審判時,我國并未要求法官公開其心證過程,司法實踐中,法官也很少公開其心證的過程,導致“高度可能”證明標準難以確定。此外,由于案件量的增加,審判機關并不重視涉黑財產證明標準的運用,隨意認定涉案違法財產。
(一)政法機關經費保障問題
法院、檢察院是維護國家尊嚴、公平正義的重要部門,雖然經過改革,法官、檢察官的工資由省級財政進行撥付,但是司法部門辦案經費仍然由地方財政負責,離不開地方財政的支持,就容易形成利益共同體,難免要傾向保護本地經濟利益,受制于地方的行政干預,影響司法公正。當偵查機關將涉案財物進行處置,審判機關通過生效裁判將相關涉案財物追繳后,這些“上繳國庫”的財物最終被各級政府部門按照一定比例返還給辦案部門[3]。這些國家機關通過將財物收繳而能獲得一定的收益,這是我國刑事司法體制的一個重大問題。偵查機關之所以在認定涉黑財產時降低“高度可能”證明標準,擴大收繳范圍,審判機關隨意將偵查機關收繳的財物判決上繳國庫,這就是原因所在。
(二)財物認定界限模糊
在2019年《關于辦理黑勢力刑事案件中財產處置若干問題的意見》出臺之前,涉黑財產范圍的界定標準較為籠統,出臺后很大程度解決了以上問題,但部分規定比較原則,相關機關自由裁量權大,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如何劃分家庭與個人財產及認定其是否在黑社會成立期間存在困難[4]。
在當下復雜的市場經濟體制情況下,黑惡勢力滲入合法企業或者披著合法外衣,逃避法律監督,攫取利益,將合法財產與違法所得、企業財產與個人財產、家庭財產與個人財產進行混同,使財產辨別更加困難。財產認定范圍的模糊,將導致他人合法財產權益受到侵害。在當今法律中規定用于支持犯罪組織活動的家庭財產也需要追繳、沒收,但現有規定中對于如何區分家庭合法財產及犯罪分子的違法財產并沒有操作性強的規定,增大了司法實踐的難度。
此外犯罪分子在犯罪之初就會有意識地避免在銀行,電信等機構留下本人的相關的記錄,常見的如利用特定關系人如兄弟姐妹等關系的信息辦理銀行卡,手機號,支付寶賬號及微信賬號等需要實名認證的各種工具供其本人使用。這樣也使得理清財產實際流轉情況帶來極大困難。
(三)證據收集存在問題
在司法實踐中由于涉黑案件財物涉及領域眾多、來源廣泛等復雜性因素,以及傳統刑法觀念“重量刑,輕財物”的影響,導致司法偵查機關對涉案的定罪量刑證據比較重視,而對財產證據僅簡略調查銀行流水等淺層證據。這就造成了調查機關對涉案財物證據意識不足,對涉案財產的調查力度較弱,難以全面收集有關證據、查清涉案財產的權屬。法院在對涉案財產權屬未能全面了解的情況下作出判決,就會侵害他人合法權益,影響司法公信力。
此外,由于有組織犯罪波及范圍廣,可能存在金融、網絡、期貨等方面犯罪,犯罪嫌疑人往往通過制造假賬、銷毀證據甚至境外轉移等方式掩飾、隱瞞犯罪所得,以致對辦案人員有了更高的專業素質要求。而偵查機關與檢察機關存在人案矛盾,辦案人員的不足及人員綜合辦案能力的欠缺,專業人員的匱乏使得涉案財產的查處更加困難。
三、本文的立場
刑事特別沒收是針對違法所得和涉案財產的專門處置程序。在《反有組織犯罪法》中突破性地將涉案財產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對推動構建我國刑事特別沒收制度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涉黑犯罪中“對物之訴”證據與“對人之訴”證據所蘊含的信息并不一致,利益主體也不一致,其證明標準也不需要一致。刑事特別沒收制度本質上來說是對物之訴,并不會對犯罪嫌疑人的人身自由及人格尊嚴進行傷害,所造成的對被告人的影響相對較小,可以采用更加寬泛的證據標準。在具體應用上,應注意以下幾個問題:1.高度可能性標準的適用對象只能是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而且定罪量刑事實已經基本查清。倘若定罪量刑事實沒有查清,并不能適用上述規則。2.必須是黑社會組織犯罪期間獲得的財產。倘若不是犯罪期間獲得的財產,事實上不能適用該規則。3.被告人不能說明財產合法來源。公訴機關的證明仍需要達到高度可能性標準,只是比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略低,因此,《反有組織犯罪法》第四十五條的規定并不完全同于舉證責任倒置[5]。
《反有組織犯罪法》第四十五條規定,在被告人實施黑社會組織犯罪的定罪量刑已查清,有證據表明其在犯罪期間獲得的財產高度屬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違法所得及其孳息、收益,且無法說明財產合法來源的情況下,應當予以追繳、沒收該財產。分析該條款可知,該規定以有組織犯罪中違法所得等為證明對象,在涉黑案情已查清且被告無法說明財產合法來源情況下,可依證據的證明標準為“高度可能”,處理涉案財物。從證明責任承擔的主體來劃分,可分為公訴方的證明責任以及被告方的證明責任。公訴方需要承擔涉黑犯罪定罪量刑事實已查清的客觀事實以及“所得及孳息”高度可能屬于涉黑財產;被告則需要承擔財產合法來源的說明情況,當然這一說明需要以公訴方已查清定罪量刑的客觀事實為前提。在高度可能證明標準下認定涉黑違法財產還需注意以下幾個方面:1.涉黑違法財產證明標準與定罪量刑證明標準應進行區分。兩種標準的區分符合“對人之訴”與“對物之訴”的區別,針對不同證明對象,提出差異化的證明標準在世界各地均很常見,我國也可以吸取他國先進經驗,細化對涉黑財產證明標準[6]。2.公訴方的涉黑財產說明標準與辯方對“說明財產合法來源”標準進行分離。由于公訴方有著更為強大的人力、物力,天然對被告人有著更強的地位,對公訴方有著更高要求的證明標準也滿足了公平正義的理念。3.涉黑財產證明標準應與民事訴訟中高度可能性標準相對分離。我國民事訴訟證明標準低于“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又高于優勢證據標準。而涉黑財產由于其涉及范圍廣、財產流轉隱蔽等特點,為便于公訴方的司法實踐需要,將高于其他國家對物之訴“優勢證據”標準。
最后,針對在司法實踐中出現的問題可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改進:1.財政方面。建立起刑事涉黑犯罪的專項經費,由省級財政進行撥付,保證政法機關辦案時有充足的資源,使其不受地方財政的約束,更好地保護司法公正,保障被告人的合法權利。2.加大對于個人信息保護的宣傳,加大對于涉黑犯罪幫助行為的打擊力度。目前涉黑財產流轉中使用特定人信息的事件屢見不鮮,導致涉黑財產與合法財產難以區分,其中既有不知情下進行了幫助的情況,亦有知法犯法的情況,既需要加大對于個人信息保護的宣傳,也需要對涉黑犯罪幫助行為加大打擊力度,打斷涉黑財產流通的管道。3.規范證據收集程序。涉黑犯罪財產證據隱蔽性強,難以收集,傳統刑事訴訟中還存在“重量刑、輕財產”的情況,有必要規范證據收集程序,這有利于糾正錯案,維護司法公信力。
結束語
總而言之,反有組織犯罪法中關于物的沒收適用“高度可能性”標準可以更好地應對當今沒收困難的局面,但在司法實踐方面仍然存在一些問題及不足。為了完善該證明標準的適用,需要在法律解釋、司法實踐、制度設計等多方面進行探討和改進,以提高該標準適用的準確性,為經濟社會發展提供更好的支撐。
參考文獻
[1]裴顯鼎,王曉東,劉曉虎.違法所得沒收程序重點疑難問題解讀[J].法律適用,2017(13):2-15.
[2]周強.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N].人民日報,2022-03-16(2).
[3]夏鵬程,李鑫,董曉龍.關于政法機關經費保障問題的思考[J].地方財政研究,2009(7):49-51,57.
[4]王云霞.黑惡勢力犯罪案件涉案財產處置若干問題研究[D].石家莊:河北經貿大學,2022.
[5]張向東.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涉案財物的處置困境及應對[J].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1):84-98.
[6]孫寧.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涉案財產處置問題研究[D].長春:吉林大學,2021.
作者簡介:劉圳江(1995— )男,漢族,江西宜春人,青海民族大學,在讀碩士。
研究方向:刑法學。
基金項目:青海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反有組織犯罪法中高度可能性研究”(項目編號:04M2023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