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美國“西北詩派”的詩歌時,我注意到一首叫作《西湖》的詩,作者是俄勒岡學院派詩人肯尼斯·奧·漢森(Kenneth O.Hanson),他寫湖水“綠如翡翠,清澈”,又加上一句“如僧侶的眼”(馬永波譯)。我的眼停留在此處,思緒卻凝聚起各種瞬間,并非是語言的畫面感所致,而是源于一種無可言說的韻味——本想在西北太平洋地區“游歷”一番,不想,古樸淡雅的東方感撲面而來。
世上有千千萬萬的西湖,不知詩人所寫是哪一片湖?端出當年做論文的架勢,搜索、閱讀、考據,理出了漢森與杭州西湖千絲萬縷的聯系。同時,我也確認,漢森寫下《西湖》之時,從未到過西湖。歡喜之余,我趁夜未深,駕車沿西湖蕩了一圈。斜風細雨中,零星燈火閃爍,要不是操縱著現代工具,還以為到了過去文人所寫所繪的西湖,呼應著我童年時關于杭州的許多夢境——電車搖晃、樹影斑駁,未到站又沉沉入睡。是夜,在郭莊附近的湖邊,風吹著樹葉,雨點紛至沓來,好似一曲古雅的國音,我靜立著,與這湖光相融。遠處,現代化的城市熠熠生輝。
西湖的種種傳說經時空的修飾、語言的照拂、想象的鍛造,竟仍能被異鄉人準確無誤地捕捉。其中奧義,甚是迷人。肯尼斯·奧·漢森大半輩子生活在美國西海岸——那里有崎嶇的海岸線、湛藍的海水、淳樸的原始海灘、陡峭的懸崖……風光與江南大不相同。與其他西北詩人不同,漢森總在寫美國西北以外的東西,寫希臘,寫中國。他著迷于日常生活的外部,好比我們沉迷于肥皂劇——因彼中有理想愛情、鮮亮生活和完美愛人,希臘也好,中國也好,都是漢森的肥皂劇。他緬懷古典主義的逝去,且從不掩飾那種失落。
不過,他從未沉陷其中,他認為,歷史是人類生活著的一切。漢森極其推崇林和靖,仿寫了大量林和靖的詩歌,這種仿寫是基于一個藍眼睛高鼻梁的美國人的角度,把中國化的意象移入后工業時代的美國場景中。他繼承了林詩的自然純粹,同時,也賦予其現代性的指征。當然,漢森用了更簡練、更生動的表達。
漢森將改寫林和靖的一組詩收入了他的第一本詩集《任何距離》,憑借這本詩集,漢森獲得了美國拉蒙特詩歌獎。改寫以外,漢森還翻譯了大量中國古典詩歌,他的翻譯準確地把握了中國詩歌的內容和風格,展現了中國詩歌的性靈之美、音律之美、意境之美,也將中國風帶向了太平洋對岸。讀他的譯作,仿佛身著青衫的中國詩人騎上了俄勒岡的馬匹,馳騁在崎嶇的海岸線,神韻不脫,更生出一些硬朗。
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應運而生:文學的世界性。世上有很多人,如漢森這般,在沒來中國之前,通過其他途徑就已愛上了中國的文化,在奇特的“陌生化”氛圍中,取得心靈的契合和情感的共振。只一潭西湖水,便承載了無數異鄉人對中國文化的向往。梅妻鶴子,踏歌山水,如此景象,漢森大概是夢了又夢。
1984年,漢森首次訪華,據趙毅衡記載,漢森來到杭州,見到西湖,難掩激動,說“似乎在訪問自己的夢境”。詩與景的相聚,凝聚著無數歡愉、悵惘和回憶,其中迸發的情感早已超越了語言所能企及的范圍。1963年,當漢森寫下《西湖》一詩時,他應該了然于心,西湖不僅僅是他的夢,也是人類的夢,是穿越時空的共鳴。不然,他不會用一生回答文學世界性的問題,花大量功夫尋找希臘英雄與中國詩人之間的共性。
我像八卦小報記者般挖出漢森的種種往事,這位葬在希臘的故人不會想到,若干年后,經一首翻譯而來的《西湖》,一位生活在西湖邊的人,抽絲剝繭,尋訪他的夢境。這種尋訪,也走進了美國現代許多詩人的夢境。
我們知道,美國現代詩歌的發展一直受到東方的滋養,或者說,中國詩歌傳遞出的中國精神影響著美國詩學的發展。19世紀,這種影響方興未艾;到了20世紀初,美國“新詩運動”時期,“中國熱”席卷了整個美國詩壇。著名的龐德推崇儒家“經世致用”的思想,新超現實主義推崇法治無為,黑山派、垮掉派等反學院詩派均接受過中國道家思想和禪宗的影響。他們翻譯、仿寫、評論、論辯,用各種方式探討中國式美學,并從中吸取精華擴充自己的詩歌世界。
語言從未成為影響的障礙,中國詩歌中每一個詞語所作的絕妙選擇都能被美國詩人津津樂道,中國詩歌大量詩學意象背后的精神空間,留給美國詩人對人類共同情感的想象。我愿意從玄思的角度,解釋這種超越時空、超越種族的共鳴,大概是回到了心心念道的夢中。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認為“中國古典文學常常從自身復制出自身”,具體表現為“這個世界為詩歌提供養料,作為報答,已經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的通過藝術回到眼前”(據《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這種復制的力量,可以理解成西方文學傳統中的“摹仿”,即現實的再現。日光之下,并無新事。兜兜轉轉,大致相仿。中國詩歌講述的不僅僅是中國故事,也是人類共同的情感世界。因此,大洋彼岸的詩人們閱畢淚流滿面,也就不足為奇了。同時,我也相信,融合而來的中國精神,對美國詩學的影響,將綿密、深遠,且源源不斷。
由此,我想到過去一位來自孟加拉國的同窗。一次課上,我們一起欣賞交響樂《梁祝》,曲到深處,她突然呼吸急促、淚流滿面。當時,中國同學都很緊張,由于我們的交流存在一定障礙,只好繞她兩側,觀察她,而她只是擺擺手,仍是沉浸在自己的視聽世界中。《梁祝》奏完,她用磕磕絆絆的中文夾雜英文談了感受。她說,樂聲中,她來到了過去某個瞬間,不知是夢里,還是真實存在的。